“展护卫此行,可有带回莫姑娘所说的药粉?”

展昭斜眼向身边的几个人看去,方说道:“回大人,西街方才走水失火,莫姑娘的房子已化为灰烬。”

“什么?”包拯猛然站起身来,眉目暗沉。

“不过……”展昭垂下头,忽然走到包拯身旁,在他耳畔轻语了几句,包拯微微一愣。

“展护卫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嗯,好。”包拯点点头,又复坐下。展昭退在一旁,朝莫愁使了个眼色,她这才不情不愿地走到他跟前。

展昭微叹了口气,生怕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发了性子再出差错。

“小西,适才我说的话你可听进去了?”

莫愁有气无力地点头:“听进去了。”

“……可别乱说话。”

“不会。”

包拯从椅上缓缓起身,负手绕过案几,走到堂下几人面前,许久,才道:

“你们可知,我此次为何不升堂会审?”

几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包拯冷冷道:“此案之凶手,手段恶毒残忍,杀死妙龄女子,毫无人道,天理不容!此等畜生,根本不配站在公堂之上!”

他凝神注视着面前之人,暗黑的额上,弯月仿佛发出光亮来。

“你说是不是?陈录客栈的花掌柜。”

花绮容波澜不惊,浅浅朝包拯笑道:“小女子不明白大人此话的意思。”

“不明白?你当真是不明白么?”包拯沉声道,“你的祖籍是在江陵吧?”

花绮容静静地点点头:“是又如何?我记得这位叫张胜的富商也同是江陵之人。江陵人士如此之多,大人莫非仅凭这一点就要治小女子的罪么?”

包拯冷笑:“好一张巧言善辩的嘴。我且问你,莫姑娘出事的那日夜里,你在何处?”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么?我在店中算账,我店内的伙计可以为我作证。”

她身边的那个伙计与店小二同时点了点头,怯声道:“大人,掌柜的真是在店中算账。我与小二哥都亲眼所见的!”

“你错了!”包拯打断他,“你二人是丑时回房睡觉的,仅只能证明她丑时之前在店中算账,丑时之后的事情,无人能证!”

花绮容仍旧笑道:“即便我丑时之后无人能证明,却也不能就断定我便是凶手啊。大人说话可得有凭有据。况且,我同小西关系情同姐妹,我为何要去加害于她?我的动机何在?”

“动机很简单。”展昭抱剑走出来。“因为她的名字之中,有你所恨之人的名姓!”

“展大人何出此言?”

“数月之前江陵城外有一户书生人家,一家三口神秘失踪。据我所查,那书生姓游名之桃,曾中过秀才,在城外开设了一家私塾教书。而他的妻子,年纪二十,正巧也是姓花。而展某碰巧在江陵有一个朋友,他与江陵一个有名的富豪熟识,那富豪的名字……似乎是叫万金贯。他说,他曾见到这个秀才与那万金贯的小妾来往密切……

那个小妾,正是死在江陵的,秋慧。”

展昭顿了顿,看着她,“花掌柜不觉得,这样的事情太过蹊跷了么?”

“蹊跷么?”花绮容笑着摇摇头,“我怎就不觉得?展大人可还记得当初那假状元一案?真周勤,假周勤,二人同名同姓,可见这世间巧合之事并不少,何必这般大惊小怪呢。”

包拯冷声道:“若真与你无关,在江陵女尸的身上又怎会发现你常用的绣花丝线?”

展昭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打开看时,里面静躺着一根红色短线,花绮容看罢,脸色半点未变:

“这丝线是在绣庄买的,随处可见,见着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也有可能是凶手与我用同一种丝线罢了。”

“哼,还在狡辩!”包拯怒声喝道,“诸多证据皆与你有关,你如何脱得了干系!”

“大人太武断了。”花绮容欠了欠身,“这些个所谓的证据看似矛头都指向民女,但仔细想来是否颇为牵强了些?”

“牵强?可若是有药店老板证明,花掌柜你曾去药店买过迷香,虚香草,你如何解释?”

“哦,那是因为前几日我店中老鼠甚多,我念及着这会影响客人休息,便叫伙计买了些虚香草来……城中大多百姓家中也都有用过,这有何不妥么?大人?”

如花绮容这般处变不惊,沉着冷静的嫌犯并不多见,也实为不好多对付,若没有强有力的证据她定不会束手就擒。

她接着笑道:“而且,虚香草这样的东西太过显眼,无论放在哪里都容易被人发现,你倒是说说,我若想要将人迷晕却又不被人发现,我该用什么法子?”

展昭神情沉静,淡淡的回答她:“你用的是‘玉玲珑’。”

“‘玉玲珑’?”君子逸听得微怔,“你是说她院中的那些兰花?”

展昭点点头。

“玉玲珑的花瓣与其他兰花不相同,是为团状,包裹着花蕊,虚香草成块状而且很大,若直接点燃确实很显眼。但如果分解为小块,分别装在花蕊之中,用以掩盖,香气透过花瓣的缝隙进入人的口鼻,一样可以将人迷晕。当天夜里,你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将莫愁迷晕,等夜深人静,众人都入睡之时,你再借助她房间窗外的那棵古榕树,顺利的将她从屋内运送到屋外。”

花绮容冷冷看着他:“能用此法的也不止我一人,那张富商,李书生不也一样可以么?”

“不”展昭回绝道,“此法只能你才用得到。莫愁并不重,若是张富商与李书生轻易便可以背得出来,但你不行。你即便力气再大也不过是个女子,莫愁体重与你相当,若背她出来难免费时费事,还有可能引起人注意。而他二人不同,若我是他二人,直接将人背出来即可,哪里会用绳子,这样做只会暴露自己的行迹!”

花绮容默默无言,垂下头眉尖微蹙,未几,她开口道:

“你这也不过只能说明我有嫌疑,没有证人,一样不能判我的罪。”

“是。”展昭剑眉微凛,沉声道,“不过,我有证据证明此次纵火一案,是你一手操办。”

花绮容好笑地看着他:“展大人真会说笑,这如何可能?我方才一直在包大人花厅之内,几位大人都可以作证。不信,你自可问他们去。”

张龙赵虎面有难色,张龙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展大人……这,方才她确实一直待在此处,寸步未离,我们都是亲眼所见。”

花绮容笑得很自在,她闲闲地拢了拢耳边的散发:“展大人许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遇上的武林高手太多了,倒以为小女子会些什么分身法术……可是展大人,民女真是什么武功都不会啊。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到西街去放火呢?”

展昭没有说话,只微微偏了偏首。

“鸽子。”

莫愁从他身后走出来,她狠狠地咬着下唇,眼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黯然。展昭看在眼里,也默默地替她感到伤感,暗暗伸手碰了碰她的手心,这一碰,才发现她手中尽是冷汗。许些不忍心,便转而反握住了她的手,大概这样才会安心一些。

“鸽子?”公孙策低头磋磨,“莫姑娘此话可有依据?”

莫愁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慢慢道:

“凶手事先将火种绑在鸽子的脚腕上,并在鸽子头部或者其他地方泼上油,在得知我与展大人要去西街找东西,便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将鸽子放飞出去。鸽子一路飞到西街屋中,定是会落在窗户旁边,那里她早已涂好了油,火苗一沾上顿时不消片刻整个屋子就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展昭用手轻轻拉了拉她,示意她别再说话,他接着道:“而且,我在废墟之中发现了与你客栈院中同样品种的兰花。我猜想你是打算用同样的方式,等我二人进入屋中之时,吸入虚香草昏迷,等鸽子带着火种飞过来,便可葬身火海。而你亦有不在场的证明,一箭双雕。但你没料到,我们在途中遇上了故人,耽搁了时间,所以你只是烧毁了房屋,并未伤及到人命……如此一来,你可还有话要说?

若你还要证据,便是那鸽子脚腕上的铁环,这是你店中才有的。你可要看一看?”

花绮容抬手一摆,摇摇头:“不必了。”

她静静地看着莫愁,眼里满是笑意,耳边的桃花坠子被盈盈的灯光映得娇艳鲜红。莫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瞳孔之中倒影出她纤细的身形。

她笑道:

“小西,真没想到你这样聪明。”

莫愁艰难的勾起嘴角,握紧了展昭的手:“你说过,鸽子……都是有灵性的。”

“是啊……”花绮容忽而长叹一声,“一直以来,我都做得天衣无缝,竟没想到这一次是落在自己最喜爱的鸽子手里。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莫愁:“……”

“小西。”花绮容从袖中摸出一个青色绣花的钱袋来,放在手里细细看着,“你知道么,我有多喜欢你。你是我见过的,最让人开心的姑娘了。我以前……若是有你这样乐天知命的性子,或许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君子逸不解道:“你既然喜欢她,为何还要狠下毒手几次三番要杀她?难道真是因为你的丈夫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你出于嫉妒,要杀光跟他有所关联的所有人么?”

“你懂什么?”花绮容怒声喝道,“就是出于喜欢,我才要杀了她。”她的眼里忽然闪出几丝奇异的光彩来,那模样,好似在陶醉沉静在某种享受之中,让在场的人都不由得惊寒一番。

“谁叫她那么开心呢?谁叫她成日里都笑呢?为什么在我最痛苦最悲伤的时候,要去接受这样没心没肺,这样肆无忌惮,这样无所畏忌的笑容呢?为什么呢?”

她仰头笑起来,笑得仿佛天昏地黑,仿佛日月无光,仿佛这世间已经颠倒了黑白。

包拯明显感觉到她的神志已经有些不清楚,他正欲唤张龙赵虎上前将她扣住,却见她突然把面前的方桌狠狠地往前推倒。

“大人小心!”公孙策立即护住包拯,把他护到展昭身后。

花绮容勾唇一笑,转身就往外跑。

包拯一惊,急忙道:“张龙赵虎,拦住她!”

张龙赵虎早已行动起来,二人几步上前,眼看就要抓住,哪知莫愁在后嚷道:

“别追她!”

她立刻补充道:“她要去冰窖!”

展昭眉头一紧,了然于心,他回身对张龙赵虎吩咐道:“保护好大人。”而后拉起莫愁快步跟上花绮容。

君子逸一收扇子,急忙道:“等等我!”

每个人,在这个世间总会遇上一个你喜欢的,或者喜欢你的人。

若是前者,那便是有缘,世间之人千万,能找到一个倾心所爱的实为不用覅;若为后者,那便是有福,纵然你会找到一个你喜欢的人,但却不一定能让他同样喜欢你。

这样,往往会落下无数的遗憾。

古人有诗云:

一片伤心画不成。

我想,正是如此。

江陵这一带很少会下雪。这一年很少见的下起雪来。

雪落在江陵城上,白茫茫的城郭屋瓦;雪落在树梢上,星星点点的绸带;雪落在行人寂寥的郊外,轻柔的飘落在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里,洋洋洒洒的一片,落下然后又消逝。

就像每一个来到这个世间的生命一样,很快。

稍纵即逝。

江陵城外的茅屋里,有两个人静静地相依在炕上,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

他们的心都很静,如止水,微波不惊。与世无争的样子。

花绮容跟游之桃是在一个花灯会上认识的。他很有才华,满腹诗书,春花秋月,多情感怀。古往今来的诗词曲赋与她畅谈甚欢,他写了许多诗给她,无疑是赞她貌比西施,心赛比干。她很快就被他的才情吸引住了,他说,他将给她一个天下。

他会中状元的。

等他中了状元,第一件事情就是迎娶她过门。

这样的豪情壮志,在所有年轻的心中都曾有过。

只是,那一年的秋闱,他落了榜。

那些山盟海誓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在宋代,以文为重,考不上举子的人就好比一无是处的残废。

曾给过他金钱支持的花绮容的父亲早已对他失了兴趣。他们两人也只能相隔着一堵厚厚的围墙,彼此思念。

他学会了酗酒,没日没夜的在酒肆度过,喝得烂醉如泥。一喝醉,口中就喃喃的念着花绮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看得酒肆的老板也为他感到心痛。

花绮容不忍见他这般堕落下去,终究是偷偷从家中溜了出来见他。

情人相见,千言万语竟半句也说不出来,只能相对无言,泪流千行。

她说:我们走吧,走得远远的。

他说:你想去哪里?哪里我都会陪你去。

她说:天涯海角,只要你在身边,哪里都可以。

在那天夜里,他们离开了京都,一起往南走去。直到到达江陵,身上的盘缠已耗尽。只得在江陵城郊外买了一间小茅屋,两人就这样住了下来。

游之桃好歹也算个秀才,他很快就凑到钱财在附近开设了一个小私塾,前来念书的孩子有很多,钱虽然赚得不很多,但总算是可以维持家用。

茅屋很简陋,一张桌子,三把椅子,一张木床,一个柜子,其余都是杂物。

花绮容偶尔也会把一些绣活儿拿到城里去卖,赚些小钱。她从一个富家千金一夜之间成为乡下的农妇。不过她很乐意,这样的日子虽是清平,但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

或许人就是这样,在与自己所爱的在一起时,总觉得即便是死也是无比快乐的。

很快,他们有了孩子,是一个男孩儿。粉雕玉琢,很是可爱,也很聪明,学起东西来非常快。游之桃说,等孩子将来长大了定是能高中状元的,到那时他们便可过上富裕的日子。花绮容听后只是浅浅一笑,富不富裕,她并不在意,只要一家三口能够快快乐乐的在一起,也便是一件乐事。

她在院子里种了一株桃树,每日细心照养。

时光飞逝,一晃便是五年过去了,日子过得平静和美丽。

这一天她在城中卖绣品时偶然听到几个妇人茶余饭后的闲谈。说是,那富霸万金贯的小妾红杏出墙了,还是跟一个书生来往的。

她并未在意,一个女人,要与家中无数的女人争抢一个男人,会寂寞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过后的某天中她从外面回来时,赫然发现家中床下有一双女子的绣鞋,那双鞋她从未见过。

顿时,街头巷尾那些她原本不信的话语,一瞬间成了现实。

那以后,她发现游之桃回家的次数日渐变少,往往有时十天半月不再回家。在这些天里,她就常常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的桃树发呆。直到红红的蜡淌了整个桌子,烛焰慢慢灭掉,她才会回过神来。不过,天已然亮了。

这个世道是多变的,我们永远把握不住现在,了解不到过去,预测不了未来。

有一种情绪在她心底慢慢滋养,慢慢扩散,就像瘟疫,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之下瞬间波及到每个你看不见的角落里。

游之桃难得有一日回了家,这天是大年,花绮容做了很多吃的,游之桃喝得很醉,夜里,他死搂着花绮容不放。

她微微一笑:“我先去看看孩子。”游之桃这才松了手。她款款走到内屋,把熟睡的孩子踢掉的被子拉好,又回到房间里。

这一夜,游之桃很热情。

大红的烛光落在纱帐上,灯火摇曳,人影微晃。

一切都好像初时的那般,青涩,茫然,彷徨,真实。

她轻轻的吐出嘴里的发丝,柔声问道:“你爱过我吗?”

游之桃喘着粗气,点头笑道:“爱。”

窗外的雨铺天盖地落下,雨点砸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动听的,宛如昔日里的那些华丽缤纷的诗词。

花绮容没有说话,只淡淡的笑着,指甲深深陷进他的肉里。她不慌不忙,幽幽开口:

“秋慧……真是个好名字。”

风徒然把窗子吹了开来,力道大得竟将窗口的青花瓷杯拍倒,落在地上,清脆而又凄厉。

明显感觉到,他的身子倏然僵住了。他愕然地看着她,半响说不出话来。花绮容浅浅的勾起嘴角,桌上火红的烛蜡一滴一滴从上滑落,就像鲛人之泪。

接着,她将枕下的短刀暗暗抽出来,轻轻的推进他的腹里。

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