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叹了口气,拉着锦葵的手长吁短叹:“石南也不知道走到哪里了?”
锦葵听了心里狠狠撕扯着,赵石南的走,最措手不及的就是她。就是提前三天让她知道,她也好有个应对。偏偏等她知道的时候,第二天一大早已经走了,她眼巴巴的看着赵石南抱着杜衡出去,恨得牙根痒痒却毫无办法。但面对老太太,锦葵依然淡然的笑着:“只怕现在,已经出了江苏。老太太不必记挂,少爷常出门的。”
若说人和人,也真的是个缘分,锦葵的几句话,就说的老太太从心里往外的熨帖。
老太太素来强硬的人,眼圈也几分红了:“常出门也罢,这回去的是北平啊。你说,我处处为他好,可最后怎么落了个养儿千里外的结果?竟然要躲出去?”
“不是去做生意吗?”锦葵的声音故作讶异。她也明白赵石南北去的目的。
“唉,当着你我不说外道话。说是去做生意,可赵家,世世代代做丝绸的生意,就没离过江浙,丝绸生意,不是在江浙做是个正经?谁会跑到北平那么远?”老太太声音苍凉,“又是听了不知谁的话,出的这幺蛾子。”
“会是谁的主意呢?北方现在听说哈口气出去,都是冰,还不把耳朵冻掉了啊?”锦葵明知故问着。
慈姑再一旁听着“啊哟”一声惊叫:“真的有那么冷?”
锦葵点头:“可不是嘛。旧时听村子里的老人闲聊,还有人喝醉了回不了家,躺在路上一夜,第二天就冻死了。北方和咱们这边大不同呢。”
老太太也大吃一惊:“这可怎么是好?石南又爱喝酒。可千万别出什么事。这个作千刀的狐媚子,到底是哪一点把石南迷得五迷三道的,就快为了她送命了。家门不幸啊,出了这么个祸害。”老太太一急也顾不得体面,话说的直白粗糙。
锦葵知道老太太素来不喜杜衡,但老太太终归是一家主母,说话做事很带分寸,若不是今天锦葵故意激老太太,还不知道她内心对杜衡已经憎恶到了这步田地。锦葵叹息着:“是啊,家宅不宁,是麻烦。我们村里有户人家,本来过的好好的,自从二儿媳妇过了门,就开始生事,没几年,家就散了。老爷子和老太太气的都归了西。”
锦葵很会逢迎着说,几句下来,赵老太太已经完全不避讳她,倒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直把杜衡扎了赵石南,不顾廉耻去西式医院,杜仲不肯做石南的保人,杜衡摔了把件-----这些让她不痛快的事,直讲了几天才一一讲完。却还是留了杜衡和赵凌泉赵天雄的事没有说。毕竟关系到石南的脸面。
但锦葵却听出了门道,私下问着慈姑:“老太太怎么说到少奶奶出阁前,想说又不说了?”慈姑看锦葵深得老太太宠爱,这事也不止一个人知道,便把杜衡出阁前和赵天雄私奔,生病了赵凌泉又拉拉扯扯看望的事说了一通。
但锦葵是个脑子清楚的,问题直奔要害:“城南赵庄住的是哪家?天雄少爷还是凌泉少爷家?”
慈姑说着:“凌泉少爷家,本也是住在院子里的,成渊三老爷犯了事就被少爷撵出去了。”
锦葵点头明了,又打听了一番赵家的长短,晚上回去,把这些事反复勾连起来,有了眉目。
赵老太太又向锦葵抱怨杜衡的时候,锦葵低声笑道:“老太太,我倒是有个法子让少爷能快些回来。但是需老太太从中帮忙。”
“什么法子?”赵老太太如今只要能让赵石南尽快回来,出钱出力,都在所不惜。锦葵如此这般的耳语一番,老太太毫不犹豫的同意了。
☆、惜流景:北平
赵石南和杜衡在火车上行了两天,终于到了北平。一下火车,杜衡便冻的一激灵。正月的北平,还是银装素裹冰雪纷飞的季节,杜衡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天气,又干燥又清冷,只觉得头都被冻木了。
好在有同乡李先生早已等候在火车站,看到一行人下车热情的招呼上去。李先生在北平也做着丝绸的生意,还兼着政府里一个闲职,不过是花钱买个名头,倒也小康人家过的富庶。将赵石南等人接到马车上,向着什刹海一带行去。
“石南,这院子的地段,气派,自是不用说,就是价格高了点。也是人家祖上留下来的,如今兄弟几个都离了北平,才要卖的。我先说着租了下来,你要是看着中意,再和他们商量是租还是买。”李先生和赵石南熟识,打点的也周全。
双叶好奇的把马车一侧的帘子掀开,杜衡有气无力的睁开眼,看着窗外的景致,不禁“咦”了一声。万木萧条,积雪莹莹,眼前却是一个大湖,冻成了冰,还有人在冰上滑着。杜衡挣扎着抬手指着滑冰的人:“他们在做什么?”
李先生笑道:“夫人一定是久居江南,那是一群孩子在滑冰呢,湖水在冬天冻实了,孩子们拉着冰车在上头滑着玩。”
杜衡只觉得有趣,使劲撑着看的目不转睛。赵石南把帘子放了下来,也不避讳李先生,把杜衡揽进怀里,温声道:“歇歇吧,等身子好些,有的是时间看。”转而问着:“这是什么湖?”
“这叫什刹海,也叫后海。”李先生来了兴致,“这地儿可是风水宝地,和后海对着的前海,可是宫里头的。就这一片儿,”李先生撩开帘子,“那儿,那是康熙朝明珠的府邸。”“那儿,是逊帝溥仪生父摄政王载沣的府邸。”
赵石南听着心里一震:“如今可还有人住着?”
“有啊,载沣的府里现在还有几个旧宫里的老太妃住着呢。所以这地儿是潜龙邸,周围都是皇亲贵胄。院子的价格自然高些。”李先生叹道,“这户人家,先祖还是户部尚书呢。但那府邸的规格和亲王府还是不能比的。”
闲聊着,不多时马车穿过几个胡同,到了一所院子的门口,李先生先下了车:“到了。”
赵石南扶着杜衡下来,一股清冽的风吹过,吹得人整个都通透了。杜衡只觉精神好了一些,随着赵石南进了院子,这是出三进的院落,还带着一个假山灵石的园子,比起扬州的赵家老宅总体上自然是小了不少,但北平的建筑方方正正,院落自带高大气派,倒觉得分外宽敞。
一行人从第一进走到最后一进,这高大宏伟正合了赵石南的意,不觉看向杜衡:“衡儿,你觉得怎样?”
最后一进通常是主人的卧房,比起前面几进,屋檐矮小些,却更有生活气息,杜衡看着屋前东边一株芭蕉,西边掉了叶子,不知是什么树,树旁支着一架秋千,只觉得心都要融化了,墙里秋千墙外道,杜衡爱不释手的摸着秋千,很喜欢,却一路听着李先生介绍,总觉得这里太招摇了:“是很好,会不会太奢靡了?”
赵石南素来张扬,并不管这些:“觉得好就买了吧。要多少钱?”
李先生看向赵石南,犹豫着说道:“说是要两千五百大洋。便宜不了的。”那时一处一进的普通院落也就四百大洋。这个要价高的离谱。
杜衡一听更加不舍,看向赵石南说道:“不如先租着吧。”两千五百就是对赵家,也不是小数目。
赵石南摆摆手:“值得就买。”杜衡喜欢,毫不觉得心疼。此时赵石南才体会到,倾尽天下,只为红颜一笑的滋味。而且这个家,只有他和杜衡,再无旁人,就是多少钱也值得。李先生应声说好。
下人们很快把院子收拾妥当,最后一进屋子是赵石南和杜衡的起居室,垒上炭火盆子,顿时暖意融融。修整了几天,赵石南便带着杜衡去了西华门外王太医的家里。因着有了省主席的手函,王太医对他们很是客气。
杜衡好奇的打量着太医,也很一般的郎中没什么差别,不是传说中神医的鹤发童颜,长得有些五大三粗,浓眉重须。但是手一搭上脉,就看出不同了。不但将杜衡的病情症状说的一清二楚,甚至还问着:“夫人阴虚肾亏,至今无子吧?”
这下不仅杜衡,赵石南也分外吃惊,对太医更加恭敬:“正是。”
“正好一起治了。”太医随口一说,却让赵石南和杜衡都像被点了穴似的愣住了,许久,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眸中竟似过了千年般沧桑,在王太医这里这么轻易的事,却把杜衡折磨的差点要死。
杜衡拼命点着头:“好,好。”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王太医给杜衡先用针灸治疗眼前的虚弱之症,配的中药里,顺带温肾补气。
忽然所有的阴霾,仿佛都拨云见日般的晴开了,病痛,孩子,都变得希望满满。从王太医那里出来,杜衡一路精神,大大的眼睛恢复了几丝神采。甚至到了什刹海边上,非要下了马车走一走。那天他们来的时候是沿着西海从西往东,在什刹海的北面。而今天恰是走到了什刹海的南边。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在夕阳的斜照下,南边有一个很大牌楼,写着“荷花市场”几个字。杜衡露出了久违的笑意:“这里夏天一定有很多荷花。”
赵石南深看着杜衡,紧紧牵住了她的手:“也许。”
杜衡的脸一红,转过头去,却惊讶的“咦”了起来。沿着湖的荷花市场里,一溜的新鲜玩意儿。有糖人,面人,泥人,还有各种杂耍的。热闹的不得了。杜衡边走边看,两眼放光。到了一个面人摊子前,挪不动了步子。
那个面人师傅的手艺很精巧,不仅能做单个的人或者动植物,还能造景。把很多人物都放到一起捏着,成了一幅大图。杜衡看着有趣的很,指着背后的湖面和远山问着:“能把这些也都捏进去吗?”
“当然能了。姑娘要不要来一个?”师傅把起了手中的面块。
杜衡点着头:“要。”看到一旁立着端详的赵石南,难得的心情大好,轻轻牵过赵石南,有些害羞着:“把我和他还有后面的景致,都捏在一起。”
“得嘞,夫人。”师傅刀笔如锋,边看边捏边削,杜衡等得时间久了,只觉得寒气都从脚底涌了上来,不由的跺着脚。
“捏面人还是费时,若是拍照片,这所有的风景也就咔嚓一下。”旁边一个围观的搭了句话。
“照片?”杜衡没听说过。
“前些天还有个西洋师傅每天在这给人照,这几天也不见出来。”那人答着。杜衡听着失望的垂下眸子。
“以后还有时间。下次来了照。”赵石南捏捏杜衡的手,挑唇笑道,“一定带你拍一张见识见识。”杜衡轻轻点头。
不到半个钟头,捏好了一个摆件,前面是杜衡和赵石南,后面是山,湖,荷花市场的牌楼都细细的捏了出来。
“真是好手艺。真像。”杜衡拿着摆件爱不释手,赵石南却已等不及,一把拉了杜衡匆忙从荷花市场走出去,上了马车。冰天雪地的不能再久待。
马车里的双叶眼巴巴问着杜衡:“好玩吗?”
“好玩。让你怕冷不下去。”杜衡把摆件递给双叶,坐在马车上双脚来回蹭着取暖。双叶看着眼珠子都要掉了出来。
“还有糖人——”杜衡还要说,却惊呼了一声,赵石南已经把她的脚抬了起来,放到腿上用手捂着。
双叶忙把头别到一边,脸却涨得通红。杜衡脸色绯红的挣扎着:“不要——”却没挣几下就气喘吁吁。
“别动!”赵石南皱眉沉声。杜衡的脚像两块冰疙瘩,慢慢的被赵石南融化。
时间转眼过去了三个月,已经是农历的四月底,北平城里也是桃李繁秾,暖意融融。赵石南在前门和荷花市场开了两处店面。却并不是卖面料,而是做定制。
这是赵石南进了北平后考察了一番做的决定,北平皇气不倒,城里多的是皇亲国戚,爱讲究个体面排场,若是像普通老百姓似的,来人扯几尺面料,反倒像失了身份。索性铺子里的面料并不出售,只是做样品,各色只一匹。若是有人看上,就从扬州城里一次运来。而且最大的一个特点是,可以根据客人的要求,在扬州定制特定的花色图案。
这样一来,价格自然不菲。起初大家并不看好赵石南的这种经销方式,商人薄利多销,赵石南这种法子必然使得流通速度极慢。但奇特的是,来赵石南这里定制丝绸锦缎的反而络绎不绝。
这便是富庶和富贵的区别。“贵”体现在哪里?就是体现在身份,讲究。做生意也要因地制宜,北平那些喜欢讲求身份体面的旧朝达官,或是现任显贵,谁都希望自己的那匹锦缎是最独特的私人定制。
说:
今晚12点半还会有一更。
☆、惜流景:白芷
北平的春天,虽然春脖子短,但是也别有情趣,玉兰桃花争相次第。院子里的两株树都发芽开花了,另一株原来是海棠。一树芭蕉,一树海棠,怡红快绿,相得益彰。
杜衡的身体好了许多,便忍不住跑到院子里坐到了秋千上,让双叶轻轻推着。杜衡荡着秋千,眼睛闭上迎着太阳,若是在扬州,现在正是春雨蒙蒙的季节。但北平不同,北平的天真蓝,阳光好灿烂。杜衡由衷的喜欢上了这里。
正在悠悠的荡着,杜衡忽然觉得推着的力气大了许多,忍不住回头,赵石南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一身青衫,像株修竹立在杜衡的身后。
“你怎么回来了?”杜衡扭回头,继续享受着春日的阳光。
“今天难得的不忙,便回来了。”赵石南看着脸色红润的杜衡,心里一阵轻松。这次的北平之行,不论怎样,都值了。
如今两个店铺的生意都很忙碌,倒是难得清闲。杜衡眸光一转,给赵石南出了个主意:“如今定的人多,做生意也是做人脉,不如给每个人建立一个订购单子,累计达到多少大洋,赠送些丝帕罗带。若是一次定的多,也可以赠送或者享受些优惠。”
赵石南点头含笑:“又是做梦得的好办法?”杜衡在生意方面灵巧的很,也许同样出身丝绸世家,总有些让赵石南想不到的好主意好点子。
杜衡浅浅笑着:“原先我爹做生意就这样,他总说利薄于情,遇到老主顾,半卖半送的。为此总让我娘嗔怪,没个节制。对了,我爹也爱喝酒,比你还能喝。”
赵石南听着,到对杜衡的爹颇有兴趣,可惜出生已晚,要是生在同时,也许是能一起把酒言欢挥洒豪情壮志的。杜衡看赵石南听的认真,又笑着说道:“我娘其实也是嘴上一说,还是支持我爹的。”说着不无向往道,“我爹一生,只我娘一人,真好。”
赵石南看杜衡提起爹娘满脸的纯真,他终于明白为何出身富庶的杜衡,却总是一片赤子之心。她的爹娘,都是性情中人,也是恩爱伉俪。没有经历一丝风雨的她,怎么懂得大家族的圆滑之道?却不像自己和母亲,是在血雨腥风里,拼出的前程。赵石南想说,我这一生,也只你一人。却还是没能开口,家里被母亲弄个锦葵,又怎么问心无愧说的出这话。只要这一辈子,能尽心呵她,护她,就已经够了。
赵石南用了杜衡的法子,生意果然更加兴隆,人脉就是人心,把生意做出人情味儿,便到了某种境界。赵石南一边派着冬桑再回扬州城去运一批面料过来,一边酝酿着借果王府十四格格办寿宴,再将丝绸面料生意扩的大些。十四格格如今是京城名媛,寿宴办的是西式的“party”,寿宴上的宾客也都是上层的贵妇小姐,正是丝绸锦缎消耗量最大的客户。
赵石南想把这个寿宴做个跳板,不但免费给十四格格提供了成悦锦的面料,还给宴会的嘉宾每人提供了一方丝帕作纪念品,上面都有着“成悦”的标记。而作为回馈,果王府盛情邀请了赵石南和家眷前来,并且送了赵石南一架原来宫里的屏风。
屏风摆在前门的店面里,又是一个无形的招牌。
杜衡对也要出席寿宴有些忐忑,她不知道西式的“party”是什么意思,紧张的问着赵石南:“我就不去了吧?那种地方我怕应对不了。”
“为什么不去?多少人都好奇赵太太的模样。”赵石南哈哈大笑,“不过有一点,衣服要做件新式的。”
杜衡抽抽嘴角,新式的衣服?她来到北平,发现很多摩登女郎,穿的都是新式旗袍。杜衡穿的是旧式的上身短褂,下身襦裙。而新式的旗袍,露着胳膊,大腿开叉,衣服贴身紧绷,哪里都看的到。她倒是不介意做一件,但是怎么穿的出去啊?但西式的宴会,必定只能这么穿了。
转眼到了十四格格寿宴那天,赵石南换上了银灰格子的西裤衣衫,还蛮像那么回事。双叶惊讶的直叫:“少爷,你这个样子——”想说好看却不知道怎么表达。
“嗯?”赵石南哼着,他也很少这么打扮。
“挺奇怪的。”双叶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转头看着换好衣服的杜衡,嘴巴张的更大。别说双叶,赵石南的眼睛也直了。
杜衡的头发绾成了髻,别着一支银色的发夹。一身如水的成悦玫瑰锦缎旗袍,修的身子曲线玲珑,露着的胳膊白净如瓷,正好与玫瑰色衬托明显。一串珍珠项链配着手链,都搭配的相映成趣。优雅大方里又带着古典婉转的风韵,赵石南看的痴了。
杜衡忐忑的问着:“行吗?”
双叶张着大嘴:“什么是行吗?简直是仙女下凡。”
杜衡笑嗔了一下,看着赵石南满目的柔情,心扑通跳了几下。赵石南眉头微蹙了蹙:“亏大了。露的太多。”说着把西装的外套给杜衡搭上,“去了再脱。”
杜衡心里暗暗发笑,当初是谁非让做身新式旗袍?
晚上赵石南和杜衡一起去了果王府,离后海非常近,旧时的王府,西式的装扮,铺着地毯,放着留声机,婉转的女声配着衣香鬓影。
当赵石南和杜衡走进去的一刹那,时光仿佛停滞在了那里。郎才女貌的般配,原来就是这样,雄姿英发的赵石南,婉转妩媚的杜衡,就这么相依相偎着,俨然一对璧人走了进来。所有的人生得意,在那一刻,是顶峰。
几个名媛看着杜衡的旗袍,只觉得那玫瑰色在灯光下几乎光彩的耀眼,纷纷艳羡着,这样的料子,到哪里也能寻得一块。
杜衡看着别人,有样学样,拿了一杯香槟,随着赵石南在人群里穿行应对着。虽然很紧张,却别有一番兴奋刺激。杜衡偷偷多尝了一点香槟,比起黄酒,还是好喝不少嘛。
赵石南正在和一些商政要人打开着局面,忽然背后猛地被人一拍,一个爽利的女声响起:“赵石南?真的是你。”
赵石南一回头,愣了一下,不禁勾唇道:“白芷?你也在这儿?”
杜衡打量着那个叫白芷的女人,二十四五岁,和赵石南应该差不多年纪,比自己大一些,却是成熟的味道,大波浪的发式,紫色大花的旗袍,开叉到了大腿,看起来是很新潮的样子。这女人是谁?
赵石南介绍着:“杜衡,我妻子,白芷,扬州城白家的小姐。现在不知道在哪里高就。”
白芷大方的伸出手,深看着杜衡道:“你好。”杜衡没见过这种礼节,但照样学样,也伸出手和她握了握。却被白芷的目光看的脸红心跳,这样深邃又迷人的眸子,女人看了都心跳发抖,似乎要被那两汪深潭陷进去一般,何况是男人。
白芷看着杜衡,露齿笑道:“赵石南,你的小妻子很漂亮嘛。没看出来你还挺有艳福。”
赵石南朗声哈哈大笑:“那是自然。”说着把杜衡揽了过去。白芷是白劲海的堂姐,赵石南和白劲海原来是熟识的,常到白家去玩,自然和白芷很熟,甚至曾经一度觉得白芷是见过最有味道的女人,若是能娶进门也不错。但白芷是新潮人,朋友也多,虽然对赵石南曾经有过一丝念头,但不喜赵家那种老式的家族,加上读女子大学,后来和赵石南也再无交集了。如今赵石南再看白芷,竟然觉得哪里都比不得杜衡的那股子娇怯的糯糯。
而白芷也显然对杜衡的兴致更大,一边和赵石南聊着,一边看着杜衡,也只觉得看不够:“没想到你的生意都做到北平了,真有你的。对了,你夫人身上这料子是你家的吗?”
“是,成悦锦。”赵石南看白芷的神色,提前朗声笑着封了口,“你要是喜欢也没了,只一匹,给我夫人专供。”
“只一匹,还专供,你要不要这么肉麻啊。”白芷哈哈大笑,“赵石南,你也有今天。”
杜衡淡淡笑着:“石南说笑的。不过铺子里比这好的料子不少,你若是有空去尽管去挑。”
赵石南又和几个旧朝王公去一边聊,白芷和杜衡聊着料子,杜衡自然也是行家,不多时,就不仅是白芷,围了好几个小姐,一起问着杜衡怎么挑好料子,怎么保养料子。杜衡没读过女子大学又心向往之,听着白芷是在上海读的大学,便追着白芷问学校的事,一来二去,白芷和杜衡到聊的很投机。
白芷看着杜衡笑道:“别总在家里闷着,有时间也出来走走。我们常有些沙龙活动的,你也来玩玩,认些人。下月初十就有一场,到时你来,我招呼你。”杜衡笑着答好。
从果王府回来,杜衡在院子里的秋千上荡着醒酒,喃喃道:“做女人像白芷那样,才是潇洒。”白芷在书局工作,还兼职着报社,和上流人士交道颇多,独立自强。
赵石南在身后推着杜衡,眸色清凛:“有什么好?你别被她影响。”
说:
比想象的早了一点:)
☆、惜流景:新生
杜衡抿唇笑道:“那你和白芷怎么认识的?”杜衡灵慧,从赵石南和白芷的眉眼中,已经觉察到丝丝不同的熟悉。
赵石南朗声笑着:“和她自小就认识。不过后来就没了联系。”
“就这些?”杜衡的大眼睛弯弯的眯了起来,“我怎么觉得不止呢?”
赵石南轻轻敲了下杜衡的额头:“就你机灵。”继而深深看着杜衡,“不过是少年罅隙。如今我的心,你还不知道?”
杜衡的眉眼低下去,赵石南的眼神很专注的深情,一双眸子好像看不见底的深潭要把杜衡湮没,杜衡低低说着:“谁知道。”说完从秋千上跳了下来,快步回了卧房。赵石南一脸笑意随着进去。
过了几天,杜衡在屋里翻腾着衣服,和双叶说着:“北平果然宜人,衣服都不用拿出去晒晒,就很干爽。屋子里也不潮。”
双叶掩嘴笑着:“少奶奶是心情好,看什么都好。”
一主一仆正在屋里谈笑着,忽然有下人进来禀报:“有位白小姐来找少奶奶。”
“白芷?”杜衡有些欣喜,忙迎了出去。白芷今天穿了件青绿色的棉布竖条旗袍,又是一种青葱的爽利。见到杜衡已经热情的拉上了手:“我可真的来找你了。”
杜衡把白芷迎到会客堂,吩咐双叶泡了带来的碧螺春:“凑乎着喝吧,前些时候他们送面料带了些明前的雀舌,被石南一气喝完了。”
白芷抬手:“没事,我现在喝咖啡多些,茶很久没喝,不讲究。”
“咖啡?”杜衡又是一愣,和白芷在一起,杜衡觉得自己像是和她隔了好几个时代,白芷说的很多东西她都没听过。
白芷露齿一笑:“待会咱们就去喝。今天找你出去逛逛,顺便去我们的沙龙看看,我知道我不请你,你是不去的。”
杜衡早已心痒痒,却只微微抿唇轻笑:“我也想去看看你们的沙龙,就是有些不好意思。”又聊了片刻,杜衡进去换了件茜色的衣裙出来,白芷的表情顿了一下,但没说什么,随即带着杜衡出去。
杜衡不忘回头嘱咐着双叶:“少爷若是回来了,就同他讲我出去了,晚些回来。”
杜衡自从到了北平,之前是身体不好,后来身体好了些,赵石南又忙于生意,杜衡最远的活动范围也就是什刹海旁边荷花市场的杂耍工艺。而白芷今天带杜衡去的,是王府井的商业街。
还没到商业街白芷便嘱咐着杜衡:“进去逛不要紧,千万要紧紧跟着,这里走丢了可不好找的。”
杜衡心里还只疑惑,能有多大?比扬州城的东关街广陵路还要大?却是进去就愣住了。王府井大街两侧,东安市场,丹桂商场,中华商场,东观楼,看的杜衡眼花缭乱。而两侧还有无数条小巷横竖交叉,白芷指点着:“那边是电影院,那边是杂耍街,那头能穿到衣裳铺子----只要你想逛,半个月都逛不完的。”
杜衡这才叹服,果然是老京城,气势够大。白芷拉着杜衡到了东安市场外的一家咖啡店里坐下,和服务生要了两杯,对杜衡笑道:“不过唯一不好的地方,这里的咖啡馆只有这一家。这点就不如上海了。上海的西点铺,咖啡店随处都有,哪个银行商铺的下面都是。”
杜衡的心里又在翻腾,电影院,西点铺,银行---这些都是什么?杜衡的脸有些微红:“以后你都带我去转转行吗?”
“当然啊。”白芷笑看杜衡,“我经常想逛的时候找不到人。北平比不得上海,上海的百乐门,电影明星歌星每天都有场子,北平就没什么可玩的地方,除了这里,就剩下些杂耍,各色的工艺可看。要不就是去大学里蹭课或者看展览,这些还有些意思。”
杜衡好奇的问着白芷:“你要做这么多事?还要工作?家里怎么办?”
“哈哈,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书局的活少,就是校对些字词,报社的活我喜欢,到处跑跑,撰写稿子,见各种人,蛮有意思。”白芷答的潇洒,“女人要把自己解放出来,有自己的生活,天天守着一个男人过日子,不闷吗?”
杜衡看着白芷,想了想,在扬州城的时候自然是闷的,不仅闷还恐慌还焦灼更绝望;在北京城倒还好些,但也确实从早盼到晚,好像真的没什么别的事可做。杜衡叹了口气:“闷也没法子,我不像你,出去不知做什么。”
“不会啊。那天和你聊,感觉你也是读过书的。”白芷说着。
“读过私塾,后来读过新式的女子学校,不过没读几年。”杜衡摇头。
白芷想了想,看向杜衡认真说着:“你要是有兴趣,报社倒是有份差,每隔半个月会出一期时装刊,专门给京城的贵妇小姐介绍流行的款式和面料,有时还登明星的衣着打扮,你家里又是做丝绸的,试试给那个专刊校对稿子呗?”
“我能行吗?”杜衡惊喜的有些不敢相信。
“先试试,我过几天拿几分样刊给你先做着,让主编看看能不能通过。”白芷说的清爽,“找些自己的事做是最好的。我与你投缘,不想看你整天憋闷在家里。就算对着的是赵石南,也难免腻歪。”说的杜衡一阵脸红。
喝过咖啡,白芷又带杜衡在吉祥戏院看了一场电影,随后去了沙龙。杜衡终于知道了什么叫电影,什么叫明星。
去了沙龙,杜衡才明白为什么白芷看到自己的打扮会一顿。沙龙里都是女人,大部分穿着新式旗袍,还有少数穿着洋装的西装配及膝短裙,甚至有几个穿裤装的。而杜衡是一身旧式的短褂加及地长裙。杜衡觉得自己像个天外来客。好在大家都是接受新式教育的,并不在意。
杜衡坐在一边,听着她们聊着雪莱,叶芝,泰戈尔,满头的雾水,却也听的欢喜。这个世界,是她做梦都想不到,也进不去的。可如今,她就那么鲜活的坐在那里,听着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她几乎要沉醉了。
那晚杜衡回到了家里已经是晚上七点多,赵石南正焦急着派人到处找着,看到杜衡安全的被白芷送了回来,才舒了一口气,脸色却深深的沉了下来。
杜衡顾不及看赵石南的脸色,小脸因为激动而绯红着,许久没见的生气又恢复了不少,对赵石南说着:“你喝过咖啡吗,看过电影吗?一块布上,就能站好多的人,还有汽车,房子------”杜衡一直说着,不禁又念起刚学的一句叶芝的诗:“在头顶上的群山巅漫步闲游,把他的面孔隐没在繁星中间。”
“她们说这是外国的诗,这怎么能叫诗呢,又不押韵,平仄不对,字数更不对。”杜衡还在自言自语。
赵石南一直冷冷的,杜衡说的这些,有的他见过,有的他不知道,看到杜衡开心,他本来应该是开心的,但在心里有一丝莫名的不安。在他的传统世界里,夫唱妇随便很好,他要给杜衡最尊荣的生活,最尽心的呵护。但是杜衡似乎在向着一个他未知的世界迈出了步子。那个世界,他根本不想触碰,也无暇顾及。赵石南等杜衡说完,只回应了一句:“早些睡。以后不要再出去了。”杜衡刚点起的一丝火热被赵石南浇的寒凉,没有吭声,但心中的小火苗却并未完全熄灭。
没几天,白芷带了几分样刊,杜衡用了半天核对了一番,有些字词拿不准的,白芷带了本字典给她,她学会了查阅后,又细细核了一次,并几处行话的错误改了,交给白芷。第二天白芷就给她带了好消息,可以试用三个月,每月五个大洋。五个大洋,还不够三尺成悦锦的钱。杜衡并不在乎钱多少,但这是她的开天辟地的第一份工作,意义很不同。杜衡只有一样犹豫:“这活能不能在家里做?”
白芷扑哧一声笑了:“能,做好了交给报社就行。准是赵石南使绊子。”
杜衡有些不好意思:“他不喜欢这些。”
“他们这些旧式的男人,恨不得把女人拴在裤腰带上不离身。”白芷摇头,“你自己看吧,喜欢就做,要是不行不要勉强。”
杜衡忙说着:“喜欢喜欢。我先做着试试。”赵石南平日也不在,白天对稿子正好。从那些稿子里,还能看到很多以前看不到的新东西。
琼花依依,扬州城里,赵老太太对锦葵叹着:“石南走了有四个月了。也该尽早让他回来了。”
锦葵点头道:“我这两天也在想着这事。董夫人那里,还要老太太帮着说和,把镯子要来。”
老太太沉声说着:“这是自然,不论豁出什么宝贝珍奇,那镯子也是要换回来的。”说着重重叹了一口气,“家门不幸,全然不顾身份,东西都当给了人家,以后赵家若是交给她,还不得成了败家子。好在还有你这个伶俐人。”
☆、惜流景:舞会
锦葵叹息的惆怅:“也只有老太太疼我,少爷心中,并不这么觉得。”
说起赵石南,老太太有丝愧疚,当初自己做主将锦葵留下,给了身份,只以为天长日久,不就是房里填个人?当年自己刚进赵家还不到一年,老爷子就把陪嫁丫头捂进了被窝,怀石南的时候,更是眼馋肚饱,一气弄进府里两个侍妾。这种事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再寻常不过。可石南倒好,竟然对锦葵看都不看,碰也不碰,杜衡还是个生不出的。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没脸,拉着锦葵的手道:“只需些时日,石南会看到你的好的。我既留下你,就给你个结果。”
老太太第二天就派人给董夫人送了个帖子,又请了几位熟识的夫人到府里,由头是赏琼花。赵家园子里的琼花开的极美,锦团绣美。
那日,几个夫人上午便来了,先在园子里绕了绕赵家的假山池子,董夫人笑着:“常听人说赵家有人造的月亮,不知是怎么个缘故?”
老太太带着几个夫人从假山的石洞穿过,指着外面的池水道:“就是借着日头和影子罢了,水里的日头跟着咱们的步子,从缺到满,就像夜里的月亮,从新月,到满月,再到残月,还是前几辈的祖宗想出来的。”
董夫人颔首点头:“果然是有名望的人家,终究有底蕴有说道。”
老太太待前几位夫人走出假山,刻意落后几步同董夫人讲着:“若说底蕴不敢讲,却也有几样东西宝贝着,虽然在别人眼里算不得什么,对赵家来说,非比寻常。必须得拿回来的。”
董夫人听着话里有话:“老太太是指?”
赵老太太轻轻拍着董夫人的手,恳切的说着:“不瞒您说,就是前些日子你捡漏的那只镯子,是石南媳妇的,丢三落四,东西被人拿出去当了也不知道。本来不值几个钱,但是有些来历,我就舍着这张老脸,向你开回口,把那只镯子让出来。求你割爱,自然要补偿些的,金银也好,或是其他的物件,你尽管挑了去。”
董夫人面上有些难色:“若说那只镯子,实在是没法让出来了。”
“哦?”老太太心里一震,却仍继续说服着,“单只镯子,留着也不好传下去----”
董夫人叹口气:“不是我舍不得让出,那镯子早已卖给了别人。就是上回从您家寿宴回去没几天,遇上了白家的少夫人,出了300大洋要买。这个价买栋独门独院的宅子都够了,我岂有不让之理?就把镯子给她了。”
老太太心里咯噔一下,细细打量了一番董夫人,确信她说的肺腑,不由蹙眉道:“这么说要到白家去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