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爱3
一眼看到陈良,我新仇旧恨全冒出来,指着他就骂,“你说你,你算什么男人。结婚一次又一次,然后又一次又一次地离。好玩是吧?你说,这辈子还打算结几次?到时要不要我这个发妻统一把大家组织一下,一齐恭贺你?”
夏欧急得脸都变了,扯我,“宝儿!”
陈良脸色苍白。
我甩手就走。
大概是太激动了,连手机响了好几声也没听到。最后接起手机来,里边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她轻轻呜咽着,半晌不说话。
我惊疑不已,周宝儿的生活一向只与男人纠缠不清,从几何时,突然间就涌来这许多女人,顺势横生无穷无尽的枝节。
我小心翼翼地询问,“你谁啊?”
那头一直在哭,良久才说,“向程他,走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身子不由得晃了一晃。身边有人迅速地扶住了我。
我努力地侧过头看,是陈良。
我刚刚才愤怒地痛骂过他,可是此刻,我只想靠在他肩头狠狠痛哭一场。
我用力地抓着他的手,指甲陷到他肉里,喃喃说,“吴向程,死了。他死了。”
陈良显然也吃了一惊,他紧紧地搂着我的肩,不无苦涩地说,“你看,宝儿,人生便是这么无常。”
我努力平静下来,站直身子,退开一步,与他保持着距离。
他的声音低下来,“我的公司,出了点问题,所以,我需要再结一次婚。”
我皱着眉,努力揣测着他的意思。
灰蒙蒙的夜色中,他的表情平静,眼神却无比悲伤。
“你可以憎恨我,辱骂我。但是宝儿,请别怀疑我。我说过的话,真正发自肺腑。我只是,无能为力。”他倒先转身走。
我呆呆站着。
是吗?难道无能为力不是一个漂亮的借口吗?
我很快地否决了自己。不不不。这世上,最难推翻的,偏偏就是无能为力这理由。它坚不可摧。让人崩溃,却不得不承受。
我还是去见了吴向程最后一面。
不。不对。应该说,我只看到了那具装着他身体的棺木。
我主动联系了陈良,我们一块前去。
我实在需要一个支撑,万一我站立不稳,他可以扶我一把。不是因为我对吴向程感情深厚,而是因为死亡。死亡第一次以如此真实的姿态,直逼我的生活,让我几欲不能呼吸。
人很多,据说是吴向程的老宅,一幢两层的旧楼,位于市郊,一切按老式规矩来办,一群请来的魔公,念着经,围着棺木转,不时燃放一阵鞭炮。
自有人来招呼我们坐,送上茶水和瓜子。
许多人在打牌,主人家一早准备了桌子和麻将纸牌,这种时候,人越多越热闹就越有面子。
我觉得悲哀,这一生,原来就为了这一刻的面子罢了。
我看到了吴向程的妻子,她脸色平静,坐在一干头戴白布的人群里,倒显得并无悲伤。
我的思绪回到了从前。
我想起来的,全是他的好。他或许一开始迷恋的不过是我沾满青春气息的身体,但我总坚信,他最后一定爱上了我。正如他所说,我是他沾惹的第一株花草。
我的目光落在一个黑衣女人身上。她一头长发,微低着头,整个面孔被遮去大半,仔细看可以发觉,她双肩在微微颤动,像在恸哭。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目光没法离开她。
这时候,两个孩子,一个十多岁的女孩牵着一个约两岁的小男孩,一齐拥到了吴向程的身边,女人伸手抱住小男孩,狠狠地在他脸上亲了亲。小男孩撒娇地搂着她脖子,一脸天真未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心突然狠狠地悸动了一下。
我想起了那个,我和吴向程的孩子。有那么一刹那,我差点怀疑起来,我和吴向程的孩子根本没有死,是他用一个谎言欺骗了我,绝我的念想,而把孩子拿给了妻子抚养。
念头一起,便怎么也坐不住,我想要走上前去,陈良拉住了我,“你干嘛?”
我说,“我过去和她说几句话?”
陈良说,“说什么?共同缅怀你们都曾拥有过的一个男人?”他说得这么刻薄,像一盆冷水,大冬天地直从头顶泼下来。我惊异地看着他,他毫不退缩地也看着我。那副表情像在嫌弃我,总是那么幼稚和天真。
就在这时,我看到那个黑衣女人站了起来,迅速地走到了吴向程的妻子身边,像是交谈了,又像是没有。然后,她蹲下身来,双手伸向了那个小男孩,目光期盼。
小男孩显然有点怕生,不想让她抱,但是妈妈推了他一下,他便乖乖地对黑衣女人笑了笑,让黑衣女人抱住了自己。
黑衣女人紧紧地搂着他,泪如泉涌。
我的心突然像被人狠狠剜出,再恨恨踏上几脚。我身子晃了晃,差点站立不稳。
这个黑衣女人,才是小男孩真正的母亲吧。看那情形,吴向程的妻子也并不是完全不知情。
我好傻。
原来吴向程,还有一个她。也许一开始,他就想找一个可以为他生孩子的女人。我曾经给了他无限希望,命运却不肯轻易眷顾他,孩子没了,他转而另起炉灶。
我突然觉得可笑。我还以为我们曾经有过一段爱情。即便不够深,却也足够对抗世人的冷嘲热讽。却原来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场自以为是。
陈良拉扯我一下,轻声说,“走吧。”
我默默地跟随着他离开。
我们站在十安路口道别,他凝视着我,“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我答他,“谁知道呢。将来,谁也说不准,谁也看不见。”
他笑了笑,“再见宝儿。”
他上前轻轻拥抱了我一下,“我真的很遗憾。但是,再见宝儿。”
他的车子很快消失在街道拐角处。这个男人,突然间我便完全原谅了他。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闷闷不乐。虽然在蔡文良面前极力掩饰着,他仍然感觉到了。他对我提议说,“我们去旅游好不好?”
我骇笑,答,“不好。”
我又不像他,仗着足够的金钱为所欲为。我还没有被情欲冲昏头脑,敢拿自己的工作来开玩笑。我已经年老色衰,要找一个还过得去的工作并不容易。
再说,我还要去参加许真的婚礼。我真正好奇,她嫁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为了她的婚礼,我特意买了一套甜美妆头。我在镜子前试了N次,镜子里的女人在粉色和蕾丝的衬托下,显得很是美貌。
我很忐忑地问蔡文良,“我这样子好看不好看?”
他眯缝着眼睛看我,“其实你什么都不穿的时候最好看。”
我扑过去掐他。他被掐得狂咳起来。
我有点向往地说,“我做梦都想有一场婚礼。要穿婚纱的那种。”
他讶异地看着我,“你没有吗?”
我懊丧着不答。
我和陈良的婚礼,实在简朴。因为没经验,又因为双方家里对这桩婚事都不太满意,结果就草草在一家饭店里摆了几桌了事。饭店窄小,地板濡湿,我记忆深刻,有几次我差点被滑倒。那么狼狈,却是幸福的。幸福得觉得一切尽掌握在手中,不介意贫穷,不介意窘迫,不介意别人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当然,也不介意母亲的悲伤,以及,他母亲的责难。
连糖果都是挑着最便宜的买。陈良并不觉得抱歉,婚姻已经是他能给我的最好的最盛大的礼物。我为此应该一辈子都对他怀有感激之心。
蔡文良追问,“你结婚的时候是怎么样的?”
我反问,“你为什么不结婚?”
他对答如流,“挑花了眼。”
我们没有再就这个问题继续深谈下去。我的脸皮实在不够厚,不敢诘问他是否能让我梦想成真。他真正没这义务。我怕自讨没趣。
他亲自送我去酒店。
酒店并不奢华,远远地我就看到了新娘。
天气不好,正值黄昏,下着小雨,可穿着白色婚纱的新娘子在灰蒙蒙的雨雾中显得异常美,脚边纷乱地丢着细碎的玫瑰花瓣。
她看到了我,高兴地扬起手来,“嗨,周宝儿!”
那种欣喜不是装出来的,我不禁觉得惭愧,我差点想找个借口不来参加这场婚礼。
她喜盈盈地握住我的手,“谢谢你。”
我后来才知道,所有的女同学里,只有我一个人来到了婚礼现场,其它同学奉上的不过是一纸红包。礼不轻,情义却薄。她的人缘,真的很差。
婚礼很热闹,酒席也很丰盛,新郎却是惊人的普通。我听到宾客们在悄声议论,不过是一个小小修理厂的老板,就算有点小钱,但绝对不是那种可容老婆尽情挥霍的那种。长得慈眉善目的,不像是许真喜欢的类型。
我尽力掩饰着自己的惊异,我总以为她至少要嫁个富二代什么的。一说话就要故意扬起手来,炫耀指间的钻戒。我都做好了迎接这一切的心理准备,突然间这一切准备都落了空,着实让我有点茫然不知所措。也许真的,千帆过尽,唯剩暗流。不惊不乍,那才是最后最好的归宿。
我匆匆地像征性地吃了一点东西,就打算离开。突然有人迟疑地叫我,“周,宝儿?”
我扭头一看,时尚美女一枚,模样有点熟悉。
她侧着头打量我,“我是美美。”
哪个美美?
啊,我突然想起来,我妹妹。周美美。
她说,“原来你是我表姐的同学啊。”
我皱皱眉,“你的表姐怎么那么多?”
周美美轻轻笑,“她是许纯的妹妹。”
她漫不经心地说出许纯这两个字,像我和她都是这个许纯的熟人,既然碰到了,肯定要聊聊与她有关的轶事。
我的心狠狠地震动了一下。我倒真没想到,许真原来是许纯的妹妹。这世界真他妈的小。
我匆匆站起来,“我有事要先走了。”
她没留我,但跟在我身后,走出了酒店大厅。然后她叫住了我,看也不看我,“我本来不想提醒你,但是,看在你终归是我姐姐的份上,我得告诉你,那个蔡文良,不适合你。”
我真反感她的口气,像她明嘹一切,像她高高在上,像她要赐我一场超生。
我说,“不关你的事。”
她不理我,顾自说下去,“我表姐当年差点没死掉。好不容易才重新做人。我说了,你好歹是我姐。”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与许纯的那一面之缘。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已发现她眉目秀丽,身材窈窕,我虽然努力使自己不至于自惭形秽,但也心知肚明,她胜过我许多。
许真赶了出来,她换了套大红的旗袍,大冷的天,竟然裸露着双臂,幸好,肩上披一条貂毛披肩,让人多少感觉到一点暖意。
她喝得有点多,脸颊绯红着,很突兀地上前来拥抱我,“只有你一个人肯来。始终只有你当我是朋友。谢谢。宝儿,非常感谢。”
她竟然哭了。
我僵直着身体不敢动。我哪有把她当朋友,我一直还怨恨着她,就是她,轻描淡写地就结束了我的初恋。
可是不知不觉地,我的眼里也盈满了泪水,不知是为我们流逝了的青春,还是为这人生里不可抗拒的诸多无奈。
5*
我打了个车回到家里,不知是不是淋了雨的缘故,我的头有点疼,我洗了个冗长的澡,越发头疼,顾不得吹干头发,就爬上床去睡。
半夜里觉得热。连脸颊都觉得热得不行。我动了一下,有双手按住了我,蔡文良的声音挨近来,“你好像在发烧。”
模糊中感觉有毛巾敷在了我额上,他好像把我抱在了怀里,喂我喝了一点水,还有药丸。
还是热。
到最后已经记不太清了,照道理应该是他把我送到了医院,等我的意识清醒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蔡文良就伏在床边,睡着了,手紧握着我的,我看着他漆黑的发,突然间非常想跟他说话。
我把他推醒,他睁着惺忪的眼睛,脸上闪过一丝惊喜,“呀,你醒了。”他伸手来摸我额头,松了口气,“好了。没事了。昨晚差点吓死我。”
我说,“文良,我们结婚吧。”
他吃了一惊,皱起眉头,“你烧糊涂了啊。”
他说。好像我说的是一句蠢话。
我固执地看着他,“我是说真的,文良,你不是说你爱我吗?你说过的。那么,我们结婚好不好?”
他怔怔地看着我,
病房里很安静,窗外已然放晴,有几只小鸟跳在枝头上,吱吱啁啁地叫。
南国的春天,总是来得比较早。
蔡文良轻咳一声,“我叫医生来。”
他慌慌张张地往外走。我看着他的背影,一颗心随着他的脚步声,一步步地,冷下来。再冷下来。最后结成了冰。
我并没有试图耍一点小性子。我很安静地在病床上躺了一天,傍晚的时候,我要求回家。不过是一场感冒,一个人的一生,不知道要感冒多少场,实在无足挂齿。
蔡文良拗不过我,只好载我回家。
我告诉他,我想喝一点酒。我想去八0馆。
他说,“你疯了啊。”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气馁下来,赌气地说,“好好好。反正身体也不是我的。”
当然不是他的。他只是暂时地享有了使用权罢了。
我叫许多啤酒,很冷静地喝,完全没有醉意。蔡文良吸着烟,表情冷冷的。
他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可是他不打算阻止我。他害怕这种阻止会是一种变相的首肯。
我觉得自己既可笑又可怜。我还以为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确实爱我。但现在看来,他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爱我,至少没有爱到肯给我一场婚姻的地步。
是我天真。
没有哪一刻我如此憎恨自己。我总盼望着我的天真终会有人怜悯体恤。我总不肯死心。以为遇人不淑只不过是运气不好。哪里肯真正确信,一切早有天定。
我跑到台上去跳了很长时间的舞,投入得几乎忘了一切。震耳的音乐声,尖利的欢呼声,我在这些声音里陶醉,伤口变浅了,疼痛变轻了。
一直到午夜我们才离开。
车子驶到小区门口,我示意他停车。
我很认真地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我需要一场婚姻。文良,你不能给我。所以,到这里吧。就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