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没理解二哥这么做的用意——怜爱他?

李晔一身恶寒,当听到了赶回来的军校也这么说,三郎当即心情复杂。他出了一会儿神:二哥是真的在把属于自己的大好前程分他一半?二哥待他这么好二哥自己身后还有一堆破事没处理完,他尚且旁观,二哥对他却掏心掏肺

李晔产生了难得的愧疚感。

他正愧疚着,贴身侍女几乎是飞一般从院外跑了进来,脚步声惊扰了李三郎与军校的谈话。李晔眉皱成山,不悦地看向进来的侍女。侍女也知道三郎在忙正事,每日会稽战后发展的大小事务长辈全交到他和几位郎君手里,三郎天天焦头烂额。然现在她要通报的事也很着急啊,“郎君,舞阳翁主派人,说让你过去一趟,她有话问你呢。”

他原本和舞阳翁主有些交情,但自从李二郎认回来后,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李晔已经自动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变得和舞阳翁主没什么交情了。但是他一听到“舞阳翁主”这几个字,就不禁心头一凛。

侍女望他一眼,“似乎是那个金瓶儿的事,被翁主发现了。”

李晔茫然了少许时间:“”

金瓶儿,就是他当日给二哥找的与舞阳翁主面孔相似的少女。他还抱着侥幸心留了一段时间呢,但已经送走了啊。翁主怎么又知道了?

军校看三郎有事忙碌,又是翁主找,反正李二郎交代他的事他已经跟三郎禀报完了,当即拱手告辞。李三郎神色从容地送走军校,回头抓着侍女的手就急急问,“翁主怎么知道的?不是送那个瓶儿出城了么?这都能找到?翁主这醋吃的,是不是太远了点?”

侍女:“”

她心想:您方才在军校那里装得那么淡定,婢还以为您真的一点都不着急呢。

侍女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李晔当即换身衣袍出门,去看看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毕竟翁主亲自寻他,这样的事可实在不多见。他在自家院门口见到了翁主身边的几位侍女,最前方的那一位向他行礼行得不情不愿。且在李晔客气询问到底什么事的时候,那侍女撇过了脸,当做没听到。

恰是头顶一声鹰唳,从上到下疾驰。李三郎一抬头,便看到一个黑影当空罩下,仿若听到翅膀与气流摩擦的声音。那鹰疾来,长喙对着他,眼睛明锐李晔心头一紧,慌忙躲开,躲得趔趄无比,但好歹躲过了鹰的利爪一抓。

一片混乱,李三郎听到那先前不理会他的侍女一声轻笑,叫一声,“大鹰,你乖一点,别伤人。”

听到她声音,李三郎这才隐约想起这位侍女的名字叫碧玺。舞阳翁主身边的侍女都是绿字辈,青竹碧玺常磬薄绿什么的

又是侍女的制止声,又是鹰叫声,李三郎狼狈地抹把脸,喃喃自语,“这养的,一个个,都是菩萨啊”

谁都得罪不起。

当李晔在中途,听那位板着脸不理他的侍女在他即将走错路时提醒说是去二郎院子不是翁主院子时,李晔就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二哥人不在,院子里的仆从平时也不出来招人,翁主待在那里,可不是有事么?他到了李二郎的院子,被碧玺领过去。他隔着葱葱绿绿的灌木,看到廊下女孩儿玉容雪颜。

身边侍女丛立,闻蝉坐在廊下榻上,盯着跪在下方的女孩儿,不紧不慢地审问她。她语调轻轻柔柔,也不急切,但她这般架势,早吓得金瓶儿魂飞魄散。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本已经走了,他们又叫我回来伺候二郎”

“谁最开始领你过来的?让你回来的,是我表哥是我二表哥身边的人吗?”

闻蝉伸手一指,院子里已经跪了一地的仆从,盖是李二郎院子里留着伺候的人。众人瑟瑟发抖,恳求地望着那个与翁主长得相似的面孔,望她心善,别随便指认自己。

金瓶儿哪里认得出?她统共就没在李二郎身边待过一日啊。

马车再把她接回来说让她伺候李二郎的时候,她心中何等惊喜,以为自己的好日子终于到了。她也知道自己与李二郎的心上人长得相似,李二郎或许是要拿她当替身然她出身苦楚,做替身做得心甘情愿。何况李二郎那样的英武不凡

然这些,当她看到舞阳翁主时,就如一盆冰水当头倾下。

日光葳蕤,廊檐古拙,大鹰在空中一圈圈徘徊,金瓶儿怯生生抬眼,羡慕又自卑地看向那跽坐于方榻上的年少女孩儿。确实容貌相似,神韵也都是娇娇弱弱的。金瓶儿初听自己与一介翁主相似,还存着心喜之意。然当她看到正主,却不敢这么想了——舞阳翁主美丽得如皓山清露,气质高渺出尘。

那是云间月,天上雪。

出入皆有仆从,往来前呼后拥。

而她只是地上的泥。

舞阳翁主精致无比,她顶多只是一个赝品。

金瓶儿跪在地上,又开始小声哭泣了。

她不禁转头问青竹,“难道我整天就是这么对你们的么?有事没事就被吓哭,掉眼泪?”

青竹宽慰她:“不是的。您只在有目的时才哭,哭都是骗人的,当不得真。”

身边侍女们全在忍笑,闻蝉哀怨地看她们一眼,这才看到碧玺领来了李三郎。她这位三表哥站在桦树后看她审人看了半天,到这会儿对上她含怒的目光,才走出去致歉。

金瓶儿眼泪如金豆子般滚落,红着眼睛眼睫颤抖,“郎君”

那凄婉的娇声,听得李三郎头皮发麻。

他跟闻蝉解释,“早日二哥走的时候,几个月前,我已经将人送走了。定是府上有人起了坏心思,又把人接回来。我事情比较多比较忙,没注意到这种事。这事不劳翁主操心,我就是掘地三尺,也得把背后的人找出来给翁主赔罪。”

闻蝉哼一声,仍然冷若冰霜地看着他:“你给我二表哥找女人!还比着我找!你什么意思?我要跟姑父告状!”

李晔:“翁主,别啊”

闻蝉与李三郎一番扯呼,到最后,李三郎答应把背后主使找出来,亲自来给翁主磕头,并送不少礼物给翁主赔礼道歉,还要自关禁闭数月,不得再出门生事。针对金瓶儿,李三郎态度坚决,他一定会赶紧把这个女郎送走,保证一生都不出现在翁主眼皮下。

闻蝉脸色稍缓,却说,“别啊把人留下吧。”

李三郎愕然,揣摩翁主心意,寻思也许是翁主见不得和她容貌相似的人遭遇太惨,“你是心善,怕我赶走她,让她受苦么?我会尽量帮她找个好人家的。”

闻蝉不高兴说:“你把人送走干什么?急着毁灭证据么?我还没相信你说的是不是实话呢?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跟我二表哥合伙来骗我哄我?把人留下青竹,把她带到咱们身边,别磕着碰着了。等二表哥回来,我要听他怎么说!”

其实她分别问金瓶儿和李三郎的话,两人的话大都对的上,心头也放下了心。不过男儿郎甜言蜜语,她从小到大不知道见识了多少。这件事没这么容易完!她还要再试探李信到底知不知情!

李晔求了半天,闻蝉也没松口。日头渐暗,李三郎只好一头大汗、失魂落魄地回去。回头时,看眼那个快哭晕过去的脆弱女孩儿,他长叹口气,简直想捏死这个给自己惹了麻烦的女郎。然翁主就在后面盯着,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李二郎在前方给了他大好处,他回头就得罪了舞阳翁主,等见到二哥李三郎简直没脸见他二哥啊!

带着被算计的心情,李晔办事效率极快。闻蝉下午在李信的院中审问金瓶儿,李晔晚上就把一位李家同宗的郎君带过来,给翁主赔礼道歉了。那郎君口口声声说只是好心想帮帮二堂哥,并非有什么坏心思。一个金瓶儿,也翻不出什么坏心眼嘛。又说那女郎如何如何可怜

最后看李三郎和翁主脸色都不对,才乖乖闭了嘴,带着一腔屈辱之心,磕头认错。他自罚禁闭,并隔日就托家人给翁主送来了赔罪之礼。

他这冒犯的不是李二郎,冒犯的是舞阳翁主。他把一个跟舞阳翁主长那么像的人找回来,换个脾气大点的贵女,直接就把人打杀了。在贵族圈中,任何跟他们长得像的非血缘的普通人,都属于一种耻辱。倒是舞阳翁主脾气好,只是把人关起来,没有立刻杀了。

此事已了,众人离去。闻蝉坐在窗口,有一下没一下地看着院外侍女们为她的鹰准备肉羹,神情落寞。她望着浓浓墨色染就的长夜,灯火在廊下相撞,一排排的光影,又小又暖。她趴在窗口,眸子清亮,觉得四周安静,显得好生凄凉。

她闭了眼,袖中的手指颤抖着。

闭上眼,好像都能看到那个金瓶儿与她那般相似的面孔。

她心里非常不舒服,毕竟她也出身贵族,身上也有长安贵女们的毛病。曲周侯家两个女郎,闻蝉与母亲还有点儿相似,与二姊却看不出多少相似来。而把目标放大一点,遍寻整个闻家与张家,把她堂的、表的姊姊妹妹们全都算上,也没谁跟她长得这么像过。

偏偏这么个人,就被会稽李家找到了,还送到了李二郎的身边。

天下长相相似的人很多,他们一心讨好表哥,把相似容貌的女郎送给表哥,闻蝉可以理解。

然而她不清楚李信的态度。

李三郎为了取信她安慰她,言之凿凿,说李二郎绝对一眼都没有看,根本没有碰金瓶儿一根手指头,就把人送走了。但是闻蝉不太相信。

她对自己非常自信。

初初见到金瓶儿,她脸色发白。倒不是觉得这个女孩儿会威胁到自己,而是这个女孩儿与自己长得这么像,李信本身又这么喜欢她那他要么特别恨一个赝品出现在他面前,要么就也动了心思。

闻蝉确信自己对李信的魅力。

他对她辗辗转转,求而不得。他那么喜欢她,然她也从来没对他多好过。闻蝉那么矜持骄傲,李信说一声“想睡你”,她都能脸色大变。那李信退而求其次,求一个不那么端着的女郎,似乎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三年时间啊

表哥心思又那么重,他要真动了心思,别人又怎么能看出来?他要真想金屋藏娇,别人又怎么拦得住?

闻蝉心中烦躁,一会儿恨一会儿恼,一会儿又难过。她把自己纠结了大晚上,然李信不在她面前,她怎么也不可能揪着人衣领吼“说!你到底有没有玩过女人”吧?她晚上写了很多骂李信的话,但是骂得太多了,竹简太厚,又会压坏她的大鹰

青竹从女君那里回来,跟府上女君简单说了今天发生的事。她回到屋中,搓着手暖和一二,想提醒翁主该梳洗睡觉了。不料她转个身,闻蝉便抱着大鹰楚楚可怜地趴在案上,“大鹰,我们私奔吧?我和你都是被表哥抛弃的小可怜儿”

大鹰回她一声叫。

于是闻蝉更加悲苦了,“你也觉得他混蛋是么?大鹰,你要是会说话就好了,替我骂他”

青竹无语十分:她家翁主那股子劲儿,又开始了。

她又眸中温柔地看着女郎,觉得闻蝉可人怜爱。翁主这般的楚楚动人,抱着一只鹰嘤嘤嘤,她的心都要化了。李二郎就算是铁石心肠,也得软下来吧?她家翁主这么可人疼

青竹比闻蝉年长几岁,闻蝉和李信的感情,她从头到底看在眼中。大家族们培养侍女,是为了照顾主子,并不是让她们给主子提建议,修整主子的行事风格。青竹做侍女做得非常成功,她眼里只有闻蝉,不会干涉闻蝉任何事,闻蝉说什么就是什么。作为侍女,她只要努力去做闻蝉要求她做的事就好了。

然今晚她就不得不说了,“您到底伤心什么啊?李二郎的一颗心就挂在您身上,找女郎都找跟您相似的。这不正说明他对您情根深种么?况且李二郎那般聪明,他肯定不会还没跟您嗯嗯,就胡来的。”

闻蝉更加伤心,“你觉得他一旦得到我,就会不稀罕我了?”

青竹闭嘴,当她什么都没说好了。

陷入情爱中的男女,往往患得患失,有限的清晰思维也被拉得混沌无比。闻蝉正处于这个阶段,见不到李信的面,让她每日胡思乱想,都没工夫出去玩耍了。她本是很自得其乐的一个人,不管李信在不在,她永远有事做,只是无聊一些而已。但自从出了这么一桩子事,闻蝉就不出门了。

舞阳翁主的美貌在会稽也出了名。

她不出门,帖子飞一般天天往她这里传。青竹为她整理帖子时,让识字的女郎一封封读给翁主听。女郎一连读了好几封“陈校尉长子敬儒”的信,闻蝉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摆手让别读了。闻蝉说,“那个陈敬儒啊,每次见到我都一脸猴急色相,太恶心了再不想见他了。”

日子见天这么地晃,却忽然间,闻蝉寻到了一个契机。李三郎要带兵去雷泽接应李二郎,闻蝉觉得不对劲,因为表哥跟他说过三郎不擅战事,怎么会让三郎去?李三郎之前才得罪了她,闻蝉使了小手段逼问他,李三郎这段时间面对闻蝉一直挺心虚的,就说了大战已经差不多收尾的话。

闻蝉当即眼睛就亮了,“战打完了么?那我跟你一起去!”

李晔:“不要了吧您千金之躯”

闻蝉:“我要跟二表哥算金瓶儿的账!”

“你不让我去,等表哥回来,我就告你的状!”

李晔心想就算让你去,以我二哥的脑子,你说个头他就能猜到尾,你就是不告状我二哥也能找到我这里来,有什么区别呢?

但是前面说了,李晔刚得罪过闻蝉,又刚承了李信的情。他心虚,他又愧疚。两相叠加,李三郎甚至帮闻蝉瞒过了李家长辈,偷偷带闻蝉离开了会稽。等他们都出了十里地,李家才发现丢了一个翁主,自然又是一番人仰马翻

李三郎和舞阳翁主将到雷泽。时间到这时候,才与海寇王被擒的一天对上。白日打了大胜仗,雷泽将士们上了岸后,晚上开始大宴相庆。歌舞升平,众人取乐,有稀稀落落的士兵被派出去站岗,大部分人,都喝得躺倒了。李二郎带了人出去巡逻,一开始雷泽几位将军还心慌慌,等喝高了,也把李二郎提醒的事放回了肚子里,觉得那么小概率的事情不可能出现

一整个军营,全都喝倒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尖锐的哨声响起,在高台上站岗的士兵们传来急报,“有人上了岸,不是我们的人——!”

话没说完,一只羽箭飞上来,直插士兵喉咙。只来得及喝了一口酒的士兵瞪直眼睛跌倒,身边同伴立刻警醒,“有敌来犯——”

箭矢接二连三,如雨一般密密麻麻。海寇们在他们都没注意到的时候,从后方摸了上来。天黑沉沉的,月亮被浓密云层遮住,下方海浪拍岸,墨色水潮在箭雨中一波波地掀起。那些近在耳边的嘶吼声,那些兵甲交战声海水起伏声势浩大,尽被淹没其中。

清冷寒夜,海水涨潮,每一波动,都让停留在水上的船只摇晃。浪头越来越大,海外万物平息,海中已卷起了惊涛骇浪。两方将士们的交战,在海水中翻卷。无数的尸体被丢入水中,又无数人偷偷摸摸地从水里爬上来。

大片大片的血水在墨兰色的海水中侵染。

又大片大片的渔网在海中收割着将士们的性命。

“那些海寇打上来了!醒醒!都醒醒!”

“将军不好!我们被包围了!”

“李二郎那些兵前来相助了,将军怎么办?”

海水将一切声音席卷,它一重又一重,血海无边,陈尸遍地。它如天地,冷漠地俯瞰着人类的战争。有人利用地理优势,借助它的力量击退对方。它浩浩然地翻滚,尽情地把海潮掀起一浪又一浪。人类的生死与它无关,但它今晚见证了几乎一整个军营的覆灭

海寇们大声嘲笑,“哈哈哈!让你们张狂!没料到老子们会上岸吧!”

“妈的喝酒!你们还真有心情!交出我们老大!不然老子杀光你们!”

抵抗在有组织的敌人面前,显得弱不禁风。大部分将士们都喝醉了,即使匆匆忙忙地喊醒,应付起这些熬了一整晚、就等着这个时候大杀四方的海寇们,变得十分艰辛。退后对战争永远不是最好的方式,然现在校尉扯着嗓子让人传令——“退!全都撤退!保留体力!”

海寇们哈哈哈大笑,白天受到的气在这时候突然得报,何等快意?

他们追上一个个抱头鼠窜、慌乱无比的士兵,毫不留情地红刀子进去,杀了一个,再追上下一个。

濛月无光,墨海无情,只有人类间的杀戮无止境地在此持续。

一面倒的情势,让人绝望无比,而忽然间,众人感觉到一阵难以言说的沉寂。空气中流窜着诡异的气流,烟雾腾升,笼罩四方。月亮从云层破出,金白色的清辉浮照,军营中的一地血流被照得清晰无比,海寇们狰狞仇恨的面孔,也清晰无比。

他们看着月亮升起来。

又听到海浪怒卷声。

然后不知道是谁先反应过来——“我们的船失火了!”

有爬上高台,看到海边停留的船只,连成一大片,火海在其中飞窜。大风狂吹,吹得火焰烧得更加猎猎。烟雾缭绕,火烧连船,在浓浓雾色中,一众小船包围了他们的船。

在船头,在烈烈火海前,雾气飘飘散散,他们看到少年迎风而立。

他如标杆般,站在船头,手上提着血淋淋的一个无名头颅,从潮雾中现出了身形。他身后,是一排排整装待发的士兵。他们一个个目光炯炯只待上岸,他们手中举着火把,为海寇船只的大火添一份力少年郎君站在风中,大风将他的衣袍吹得鼓起。

他立在那里,立在明月下,提起手里那滚烫的还在滴着血的头颅。少年郎君站姿秀挺如树,远远的看着游龙惊鸿般。

他面容黝黑,雾气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但与他打过交道的人,都能感受到他体内的那股慵懒与嘲讽。他抬起手,在烈火燃烧中,将手中头颅展示给众人——海寇王长子的头颅。

往下滴着血水。

血溅入了海水中。

一滴一滴,时间流速变得格外缓慢。

他手中的头颅睁着死不瞑目的眼睛,满脸鲜血,无法想象在自己距离胜利最近的时候,被人从后当空劈下,头颅还被拧断。他死去前,仿若听到自己骨头被拧的嘎吱声。他无法现象朝廷中将士,也有这么心狠手辣的人物

死前的最后一眼,他看到的是少年郎君散漫又阴冷的笑容。

而他的头颅被少年郎君提着,当少年郎君站在船上缓慢上岸前,他从旁边卫士手中拿过弓弩。弓成满月,头颅被串在箭上,郎君瞄准方位,手指轻勾,手中羽箭稳而快地射上了高台

“啊啊啊!”看到人被截断的头颅,海寇们眼中通红,他们仇恨地看着那几只小船,高喊道,“射箭!射箭!别让他们上岸!”

他们又很快反应过来——“你们使诈!你们故意作萎靡不振样,等我们上岸好包围我们!好狡诈的心!”

节奏紧密的战鼓重新敲起,呐喊声重新有了动力,军营中将士们哈哈哈浑身舒畅,似找到了主心骨般,“接应李二郎上岸!包围海寇,别让他们逃了!”

李信站在风中,站在火前。他欣赏着众人面对他时惊恐十分的嘴脸,甩甩手,活动筋骨,少年郎君当风踏起,向上纵月般跳起。他身形如电如雾,再次如游龙惊鸿般惊艳了众人。然在海寇的眼中,只觉他如恶鬼般可怕。

月亮悬空,清风荡荡,少年郎君踩水而走,张狂大笑道,“儿郎们!随我上岸!”

“喏——!”回声震天,与海浪叠加,气势排山倒海般扑向海寇们。

大战重新拉开序幕!热血滚滚,生死相拼!

第103章 901

南方海寇之患由来已久,大楚现在最大的异族敌患乃是蛮族。朝中有人主和有人主战,不一而说。当雷泽因海寇之乱向朝廷求助时,三公商量后,觉得海寇这种小患从来就没停过,不值一提。雷泽以前可以撑,现在当然也能撑,他们只随随便便打发临近的郡国去援助。朝廷都没有料到会稽真会派兵相助,然想到如果雷泽沦陷,会稽也不远了,大家便释然了。

长安众臣现在讨论的最新问题乃是今年黄河的洪涝之患。

朝中大臣们哀声怨气,直觉大楚国运不好,北方蛮族骚扰不断南方小祸不停,还时不时来个地龙醒山河崩,再搭配个雪灾洪涝算下来,几乎没有一年是平平安安的!私下中,有人说这是天君降罪,皇帝昏庸无功,惹怒上天,该上罪己诏,好好治理国家。

然这些话,大家也只敢私下说一说。

好在近日上朝,洪涝之患终得到缓解。盖因江家向朝廷申请后,自愿出钱,在城南到城北的河道上修大桥,雇佣了不知道多少因水患而失去家园的贫苦百姓来做工。劳苦人民没有了房子钱财,然有江家的财力支持,他们仍可以用自己的劳动为家人换来少许遮风挡雨之所。

再有不止江家修桥,长安许多世家也插一脚,来建个阁楼修个园子什么的,需要大批民众。

如此独特的赈灾方式,让人耳目一新,都纷纷打听江三郎这个人——

“江家?唔,现在搬去岭南的那个江家?怎么突然跑长安来修桥了?”

“他家三郎做的好事嘛。江三郎自己要出钱修桥,还走访了好几家旧交,说服那几家盖个园子修个路什么的。江家三郎说得天花乱坠,简直把这事说成万世之功了。他还要弄什么功德榜写上名字什么的史记千秋,世家当然心动了。”

几位官员下朝,边走边讨论着最近的大事,形色轻松无比。大楚的官吏被世家高层垄断,即使门第没那么高的,背后也肯定站着一两个大家族扶持。说起江三郎之功,他们都能说上一段。很难说这些朝臣们,哪家家里就参与了这种可以留名青史的赈灾活动。

江三郎背靠世家家大业大不缺钱的关系网,没花朝廷一分钱,给朝廷解决了这么大的好事,谁不夸他两句呢?

尤其是听说此人有此大才,太子与定王身边的谋士都劝主公笼络这位人物。然江三郎刚从蛮族回来,听说他为蛮族的文化做出了不少贡献,还教会了那边人耕田,太子顿时没兴趣了。他将蛮族人视作仇人,江三郎所为,让他心中鄙夷,觉得羞耻。太子评价此人“巧言令色”,在请了江三郎两次没请动后,就不屑地再不肯出面了,徒留谋士们干着急。

朝中那些纷争,江三郎好像压根不在意似的。他忙着修桥的事,整日又待在江家旧宅写书简,对外界的口舌并不费心去打听。

某日黄昏,江家迎来了一位贵客。江家留下的仆从们,这些天已经习惯三郎时不时被长安的人前来拜访。他们看到马车停在巷口时,也并不放在心中。三郎已经说过留下帖子,重要的他亲自回,不重要的当没看见好了。

然这日天边余晖红霞千里,着黑袍、将脸都挡在风帽里的客人,却实在古怪得很。这位客人远远从巷口马车上下来,连仆从都不带。客人到门口时,从袖中递出一枚玉佩,声音刻意压低,“我寻三郎,有事相谈。”

仆人一看玉佩,立即认出这是江家旧物。他盯着藏在黑袍中的客人看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来,只能脸色微变地进去通报。过一会儿,这位客人便被领进了江三郎的书房中。

江照白于书房中翻阅古籍,见到玉佩后垂目细想片刻,才让仆从去领人。黑袍客人到了门前,藏在袍中的一双眼,心不在焉地打量过遍地书籍。客人忽然间掀开挡着头颅的风帽,将面容露了出来。

带人前来的仆从不留意瞥了一眼后,心中大骇,忙又低下了头——这位女郎面容甚美,如光映入昏室,又有凌厉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