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冷声,“你不可以!我不信任何人会以性命护你!把你交给谁我都不放心,没有谁会比我更在意你的安危!”

闻蝉愣愣地看他。

看他满脸血,看他颜苍然,看他目寒冷。

看他低下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轻声,“知知,跟我走吗?”

她噙着泪水仰头看着他,听他说,“郎我是冬夜雪花八面风,且问娘子你从不从郎我是山月飞鸿四海燕,且问娘子你走不走后面的句子,是这样的。”

“知知,跟我下水么?”

月亮照在水里,星星照在他的眼睛里。

满世界的杀伐,满天下的星光。

还有少女那声极轻的、被刀剑声掩埋住的回答——

“好。”

第58章 109

水下,数黑衣人围着两艘船底凿船,锤子木锥发出沉重的闷声。已经有数位护卫下了水,与水下的刺客缠斗。水上战斗激烈,水下也不比那轻松。刺客准备充足,有护卫下水后,他们已经准备了捕鱼的大网兜,几个人围着护卫们,在水里快速地蹬着腿左左右右,将护卫往一处缠。那张渔网越围越紧,数位黑衣人从四面水中游向中间。好几位护卫脸色已经涨红,口鼻吐出气泡。他们两腿蹬着想要往水面上游,好呼吸新鲜空气,补充自己越来越憋闷的胸肺。

而刺客们当然不会让他们如愿。

水流在众人之间穿梭,忽然从一个方向掷来了一把匕首。那匕首在水的冲击下飞投来的速度缓了很多,却仍割破了渔网的一角。而护卫们都是经过训练,渔网一角被割破,他们有了缓冲的机会,立刻与来人一起配合,几刀挥向四周的黑影子。

追逐着向上游,冲回水面上,向船上的人高喊,“公子,弃船快走!他们的人很多!”

还没说完,又再次被水下的人拉了回去。

而水下的战斗,迎来了新的少年。

冬日江水无比冰寒,刺人心骨。李信下了水后,就先让闻蝉藏好位置,才转身去解决护卫们的围困问题。他用匕首划破了那张大渔网,在解救护卫的同时,自己也得到了刺客们的注意。四五个刺客向他游来,少年往水底扎去,身影灵活若游鱼。

李信自小在江南长大,鱼米之乡,他的水性非常好,可以在水下长时间不用呼吸。更何况他习武天分好,又有内力护体,将自身优势发挥得很大。但李信同样有劣势——他后腰上的伤,下了水后,伤势与水接触后,疼痛感向四肢扩散。那里的灼烫火热,让水下的少年行动迟缓了不少。

他忽视腰上的伤,去杀那些还在凿船的人。

而更多的刺客追逐着他。

在水下的世界中,血腥味混着江水扩散。黑幽幽的水中,月光的影子变得极为暗淡,浮动极为恍惚,而那散开的血影,给这方天地添上了不安地符号。

闻蝉发着抖。

不光是被冻得冷,还因为李信就在她十步内和刺客们杀斗。那大片大片的血顺着水流扑向她,她惊吓无比,却连动都不敢动。唯恐她稍微动作,便被刺客们发现了。

她躲在船下的不知道什么地方,黑乎乎一片,凿船声哪里都离她很近。分不清船的构造,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李信将她随手往这里一塞的时候,也亏得她身形娇小,换个高大些的小娘子,这么小的地方,都藏不住人。

闻蝉看到李信和护卫们一起与这些刺客相杀。

少年脚踩着水,起起伏伏,几下从她面前晃过,带动一片水泡,接着就是刺客的身影无声无息地顺着水流往更远的方向飘去。

他非常的骁勇善战,在水中穿梭,在适应了自己的伤势时,动作比最开始沉稳了很多。一个又一个,刺客们被他轻易地解决。

是直接掐喉而死。

少年的匕首在最开始划渔网时,已经丢失。他又没时间去找新的武器,只能上手掐人咽喉。

闻蝉眼睁睁地看着李信在她面前杀人,他沉稳平静的脸,闻蝉看了无数次。而他杀人的样子,她也看到了不止一次。

李信平时是多么的张扬,笑起来何等肆意。可当他真正杀人时,反而是脸色平淡,毫无情绪的。

闻蝉想起幼年阿父跟她说过,“选士兵时,我最怕遇到两种人。一种胆怯如鼠,心善如佛,无论如何都不敢杀人;另一种,则是杀人如麻,无论杀多少人,心里都毫无负担。前者当不了兵,后者,我不敢用这样的人。”

闻蝉眼睛看着少年与人厮杀的身影,心想:毫无疑问,我二表哥就属于后面那一种。那种让我阿父无法信任的人。

而我阿父还跟我说,“你遇到这种人,也躲得远远的。你更驾驭不了他。”

闻蝉想,我也觉得我驾驭不了我二表哥。

我二表哥天生的枭雄,他做混混时,以后会变得了不起;他做李家二郎时,以后的前途更加不可限量。

我仰视我二表哥。

但我也信任他。

我阿父不敢相信这样的人,我敢。

女孩儿看到少年被四五个刺客围住,有刺客从后勒住他脖颈,将他往水底下压。而其他的人则手持冷兵器,顺着水一径往下走。少年的腿在水下飞快地蹬着,他身体若螺旋一样转着,灵活地躲开脖颈上的勒捆手段。

长绳缠着他,某一刻他抬眼,闻蝉看到他的眼神:走。

闻蝉躲得很安全,而刺客们又被护卫和李信牵制,没有心思来找她,对付她。如果她现在就逃,也说不定有一线生机。

水下的世界很幽黑,已经看不到光了。

天上的月亮再次被层云遮住,而这一次仰头,连星辰都看不到多少了。

江面上刮起了风,水下随着那阵越来越强的风,旋涡转着,也涌向他们。

闻蝉看到李信被众人拉缠着往下,他的面色她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闻蝉想:我信他。我不能丢下我二表哥不管。

向来很胆小、连别人吼声大一点都要脸白的女孩儿,每每在最关键的一刻,身体里都有无限的勇气。闻姝说自己这个妹妹,骨子里有一根坚韧的筋,如何被摧残,在最内里的时候,那根筋都护着她,让她百折不挠。

抗打压力特别的强。

闻蝉往水下的另一个方向游去。

许多刺客都护卫和李信牵制住,没发现她。而当她蓦然游出来时,好几个眼尖的刺客都看到了她。看到只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衣衫在水下分散若花开。如此繁复的穿着,身份显然不低。而这样的穿着同时会让她变得很累赘,刺客们只是扫了一眼,看到她鱼美人一样的曼妙身形,谁也没有当回事。只有一个刺客空下了手里活,向少女追去。

但李信在这一刻,爆发出强大的威力。那刺客才游过他的身边,他就伸腿往前划了两步,将人拖拽了过来。

耳边听到了轰隆隆的雷声,江面上的风更加强烈。

李信的呼吸已经开始急促,他被五个刺客一同压制。他拼力周转,勒着脖颈的手也越围越紧。少年手颤抖着,哆哆嗦嗦地摸上自己的怀口。他从怀中抛出一包粉末。白色粉末散开,而几个刺客反应很快地后退,只留下勒着少年脖颈的那个。

毕竟不知这药粉成分,毕竟只是听命办事,刺客们都很惜命。

而勒住少年的那个,恐怕在刺杀中占了大头。即使是死,也要拖着少年一起。

刺客脸色狰狞,要勒死怀里的少年。然就在他用力的一刻,对面散开的刺客一凛,再次游了回来。刺客肩膀痛麻,感觉到有利物刺向肩头。那力道却很小,只是划破了他的衣服,尖头在他肩上抵了一下。也许出了血,但并不严重。

刺客阴沉着脸回头,看到小娘子美丽的面孔。

于鲜血中,于粗汉中,她的美在水中无声绽放,在刺客眼前绽放。散开的乌黑长发若泼墨,眉目皎然若画。水下已经变得黑沉,已经没有了一点月光。但她的脸上,却自然流荡着细腻的光泽。

这样的美人,乍然出现,任哪个男人一看,都要呆愣一下。

即便是她手里握着染血的匕首,即便她要杀他。

刺客在犹豫这会儿功夫的时候,手里少年已经一旋身翻了盘,在他胳膊上重力一砍,让他吃痛后退。少年这手段,比那女孩儿挥着匕首在他肩膀划一道的力气,要大很多,精妙很多。而那少年往前一游,反手在女孩儿手腕上一敲,就夺过了匕首。

李信身子再在水中一转,手臂在空中往后划了半圈,那再次迎上来的刺客,便木木然地流着血,身子往下沉去。

耳边再次响起沉重的闷雷声。

水下的旋涡,离他们越来越近。

李信呼吸已经非常困难,他苍白着脸去拉闻蝉的手,要带她一起游上去换气。但就在他伸手的一瞬间,一道闪电向下劈来,就在两人中间。少年们的手没有碰触到,便被迫分开。而那道闪电过后,一个刺客从闻蝉的背后游了过来,一把箍住了女孩儿的脖颈,带着她往远方游去。

李信无奈,不得不蹬水上浮,游出水面换了口气。他感觉到脸上的湿意,不光是江水,还有雨点。

江涛奔涌,如夜龙翻身,在黑夜的江水中,掀起骇浪。

两艘大船已经漏了水,上方的护卫们在和刺客搏杀中,也放了许多小船下去,供主子们逃生。

李信再露出水面的时候,听到有侍女带着哭腔的声音,“李二郎与我家翁主不见了!”

天边雷光乍亮,电闪雷鸣,无数次劈在水面上。

李信冻得全身打着颤,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深吸口气,再次扎入水里。这一次,不再为两艘船上求生的人。他已经做得够多了,如果不是他和护卫们在水下和刺客纠缠,船漏的时刻,要比现在提前很多。当少年下一次屏住呼吸下水时,不是为别人,而是为了他的少女。

为了闻蝉。

那刺客带着闻蝉往后游,身后追逐的少年身形非常快,在一片片打下来的大浪中穿梭。他像只黑色的大鱼,紧追人后,让人躲无可躲。

四方皆是巨浪,皆是时不时劈下来的闪电,刺客已经游了很远,离那两只大船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刺客心中焦急而绝望,听不到那边的声音,只恐此次任务失败。任务成功了,也许他们还能活命;但失败了,为了防止泄露,即使回去,也是个死。

最可恨的是,这个少年,一直追着他、一直追着他

刺客眼中,闪出了穷途末路般的悲壮情绪。

他心一狠,看准一个方向,把怀里箍着的闻蝉往那处扑向他们的旋涡巨浪方向扔去。他的臂力很大,又是顺着风浪的方向,女孩儿一下子被他掷出很远,被迫往旋涡的方向吸过去。

刺客回头迎向身后相逐的少年。

李信的速度更快了,刺客想与他进行生死搏杀,他眼里却压根没有那个刺客。他只看到闻蝉被丢出去,她何等的弱,连杀个人都杀不了,更何况与大自然的力量抗衡?

刺客向他游来,李信手里的匕首往外轻轻一划,双腿蹬得极快,往前穿梭。

电光再次打入水中,照亮了刺客死不瞑目的双眼。

而李信已经不再理会他,他飞快地向前游。而越往前,他需要花费的力气越小。因为那水里的旋涡在飞卷着移动,在把周围的一切卷入它的中心。李信看到闻蝉已经闭上了眼,奄奄一息地被吸入旋涡中心

他无所畏惧,多少人惧怕的水上灾难,他迎面直上。

而再借着旋涡的力量往前一纵,李信的手终于碰上了闻蝉的衣袂。多亏她的衣物永远这么繁琐,条条带带很多,他才能伸出手抓到她。

李信将闻蝉搂抱入怀里。

他低下头,冰凉的唇挨上她的唇瓣,撬开她的贝齿,渡气给她。

他抱着她的手在不停地抖,他的睫毛刮着她娇嫩的脸颊,他哆哆嗦嗦地拂开她面颊上贴绕的发丝。他恨不得将胸肺中的气息全部渡给她,恨不得她立刻能醒来。

他在心中央求上天:让她醒来!让她活着!

让我去下地狱!让我代她去死!

也许是他常年不知情为何物,做事任意自我,偶尔的深情流露,逗笑了上苍。在少年颤抖的渡气中,他怀里的少女,睁开了眼。

少年们唇贴着唇,在深水中凝望。

旋涡卷着他们,快速地往中心冲去。耳边都是巨响,分不清是打雷的声音,还是海浪的声音。

而他们看着彼此。

闻蝉恍惚地看着少年普普通通的脸,她随波逐流,却被他紧紧搂在怀里。

他们一起在随波逐流!

闻蝉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现在面临着什么样的境遇。她在被往旋涡里卷去,而李信抱着她!他一起被卷进去!

她眼睛里露出惶恐之色,伸手去推李信,想把他推出去。

但她的那点儿小猫力气,对李信来说,一点用都没有。

而当然一点用都没有。

浪已经太大了,旋涡的吸力已经太强了。李信自己游出去都已经很费力了,更不可能带着她一起。但他又万万不放开她的手,连一点迟疑都没有。

少年才十五岁,他无数次在生生死死的边缘线上走过,多少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他从来没遇到过喜欢的女郎,也根本没眷恋过谁。但是在今年,他碰到了那个人。他恨不得把所有一切都捧给她,他有什么,就给她什么;他没有什么,只要她喜欢,他去抢,也要给她抢回来。

水浪中,少年们对视。

游鱼在他们身边流水一样游着,大大小小,五颜六色。这些可怜的鱼儿,和他们一样,被旋涡往里卷去。生死不知道,明天不知道。有的,也只有这一时一刻罢了。

李信对闻蝉笑,他的眼睛跟她说话:别怕,跟着我。我们不会死的。

闻蝉心里已经觉得必死无疑。

她才十四岁,她都只在长安和会稽待过,她哪里都没玩过,哪里都没去过。她娇生惯养,她养尊处优,她出行都有无数侍从相随。她什么都不用自己做,干什么都有人哄着。她没有忧虑,人生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江三郎不喜欢我”“李信太喜欢我了我真的好烦”这样简单的心事。

她从没想过她还有经历生死考验的时候。

她才十四岁

这么些年来,阿母清冷的身影,阿父掩在威严下的疼爱,大兄的天天追着她问她喜欢什么,二姊的时时训斥教导还有伯父叔叔姑姑大父大母还有长安玩得好的好姊妹,丞相大郎非要送她玉佩巍峨的未央宫,宽敞的长安街

一切一切,都在闻蝉脑海里闪过。

她在水中的闪电光影中,看到李信的面孔。

一切定格在少年望着她的眼神中。

闻蝉扑入李信怀中,紧紧抱住他。

少年抱着她,像是抱着自己一整个世界,抱着自己的所有。

能不能有明天,能不能活下来是否怨身边的这个人,是否怪这个人把自己拉入深渊那都要等以后了。

如果不是李信要下水,闻蝉不会被他蛊惑得跟随他。而她不跟随他,不去救他,她就不会被刺客挟持,被水流卷走。但如果不是闻蝉被卷走,李信要救她,李信又不会落入现在这样的境地。

他们被卷入水底旋涡中,在其中挣扎求生。而这种微弱的可能性,于他们来说又太遥远。

水声惊天动地,只有紧紧抱住身边的这个人。

李信抱着闻蝉,两人被往旋涡中卷了去

风暴骤起,遮天蔽日。星月无光,皆被乌云掩去。两个少年在水患中消失,刺客们和护卫们也死伤无数。船只漏水,被迫弃船。想宁王殿下这一生,恐怕也少有遇到这样狼狈的时刻。闻姝紧紧跟夫君站在一起,手里提着剑,杀掉每一个扑向他们的刺客。

她心里知道妹妹不见了,大雨倾头浇下来,然她一步也不能动。

她身边还有她的夫君,她走了,她不放心任何人能保护她的夫君不会受伤。而她夫君身体弱,一点点小伤,在别人身上无碍,于他却足以致命。

宁王妃杀着这些刺客,心里只悲怆地想:希望李信能保护好小蝉。希望那个混混不要让小蝉出事。

只要那个混混能保护好小蝉,她什么都不介意了,她什么都随便了!

没什么比小蝉的性命更重要!

没什么更值得她放弃她的亲人们!

大雨中,宁王夫妻的手紧紧握着,站在船上,望着刺客们。去往长安的路在水浪中、在大雾中,变得遥远而模糊。他们在异地相抗,欲从中搏出一条生路。

张染抬头,看到乌云罩着的天幕。

这场刺杀源于何由,已经不值得考虑。最重要的,是他们一定要活下来。活下来,才能予以报复,才能知道为何会遭来此祸。

此夜大雨。上半月星光灿烂,银月垂天。后半夜乌云密布,暗无天日。

越来越大的雨水往下浇灌,像天上的玉瓶倾倒,一盆水泼了下来一样。

于寒冷中,张染握紧妻子闻姝的手,平淡地说,“实在艰难的话,你便冲杀出去。不用管我。”

闻姝冷冷看他一眼,一剑刺开从后方向他们杀来的刺客。她冷声,“你闭嘴!”

张染要再开口说话,见妻子眸子一寒,往前抱住他扑向木板。木板渗了水,那水已经过了膝盖,寒冷刺骨。张染被往下一扑,整个人便埋入了水中,口鼻吐出大片气泡。而闻姝转手杀掉偷袭的刺客,又有反应过来的护卫在两边接手,她才拉起狼狈无比的夫君。

张染坐在水中,身上全是水,脸色雪白地看着眼里跳着火焰的女郎。

他的夫人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道,“张染,我真是受够你了!你冷心冷肺,谁管你!你少在老娘杀人的时候,给老娘扯后腿!老娘护不了你一个弱鸡吗?!你瞧不起谁呢?!”

张染:“”

他被闻姝一把提起来,被闻姝握住手腕,听闻姝冷冰冰道,“跟我走!少废话!你再多话的话,老娘杀了你,再陪你一起死!省得被你的冷言冷语给气死!”

张染欲开口,闻姝怒喝,“闭嘴!”

宁王妃强悍起来的架势,让周围护着他二人的护卫们都骇了一跳。众人往宁王身上看去,意思很明显:您不管管你夫人吗?这逃生,怎么也该以您为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