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神圣的使命感不适合我,说到底,我只是一个胸无大志的小女人。

递辞职信时,校长很震惊,也很痛心:“你要辞职?白术啊,你是咱们学校的重点培养对象……”如此一番感慨之后,最终还是肯了。

就此结束了我一年来为人师表的蜡烛生涯。

从此整个中学里,再没有一个语文教师会讲标准的普通话。但这不是我的错,这么低的薪水,怎么可能留得住稍微有点活动能力的老师?教师这一行,越来越被一些农村学生视作进城的跳板,但是就连他们,如果可以说得好普通话,又有一点社会关系,也会很快离开校园的。

留得下来的老师,因为在传道授业解惑方面并不足以做个称职的老师,就只好更加严格地对学生管头管脚,诸如不许说话不许跑跳之类,于是教师的形象一天比一天更像狱卒。

这么着,我在半年内从为人女变成了为人妻,从灵魂工程师变成了美容院老板娘。

美容院就开在妈妈的花店对面,叫做“花之韵”,花之韵美容诊所,服务项目包括花粉美容,香薰护理,妇科按摩,鲜花食谱,总之兼美容与医疗于一体,百花治百病,奉还如花似玉的你一个称心如意的花容月貌。

娇绿晶莹的苹果糕盛在珐琅掐丝玉瓷碟子里,逢人便派,见者有份,外带一份酽酽的花果茶。开业没多久,已经拥有大批回头客。

那些附庸风雅的太太和白领小姐们,就是不做美容,也喜欢得闲便到店里来坐,喝杯茶,聊聊天,讨论养颜之道或者交流驯夫经验。

“夫妻是最不可信的一种人际关系了,做女人的,当然还是自己手里有点钱才有保障。”

“正是。有个男人倚赖是女人最大的福气,可是也最不安全。尤其三十岁的男人最不可信,手里有点钱,交际面又宽,体力精力都刚刚好,哪里肯守在家里?和我们竞争的又全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大学生也有,舞小姐也有,莺莺燕燕,简直防不胜防。”

“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以不变应万变了,第一要努力赚钱,第二要努力年轻。有了钱才有自信,有了自信才会漂亮。最好就像白小姐这样,自己开一家店,又有自由又有面子。”

我笑,忍不住加入进来:“那些男人,喜欢主动的女孩还是矜持的女孩?喜欢大学生还是舞小姐?喜欢追别人还是被人追?”

太太们一齐笑起来:“来者不拒,哪有一定之规?说穿了,都只是逢场作戏,只要不是自己家里那位,什么样的女孩都一样,就图一个词儿——新鲜。”

新鲜?我将一双手浸在温水中,水面上漂浮的,是各色新鲜的花瓣,姹紫嫣红,映着我一张桃花脸。

再美的脸,看多了,也就不再新鲜。

“新鲜?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你以为还有什么更高尚的理由?”锦榻上的人幽幽叹息,“许仙娶了白娘子还记挂着小青;唐伯虎千方百计点了秋香回家又冷落闺中;张生没等和崔莺莺成亲已经会对红娘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得陇望蜀,喜新厌旧,本来就是男人的天性。”

花粉面膜拌着花瓣蜂蜜调试妥当,一层层刷墙那样涂在女人的脸上。连眼睛也盖了纱布,厚厚堆上两坨薄荷绿泥。只留下一张嘴,仍在絮絮于男女是非——

“图新鲜也好,新鲜劲儿过了,自然回头是岸,不会当真动摇根本,波及婚姻。大多数男人寻找外遇,都是从开始已经留好后路。每一步都在计划中进行,确定了不会留下后患才肯说些反正不用兑现的甜言蜜语。就跟参加舞会一样,曲终人散,要的是那个游戏的过程。”

说得如此佻挞,但是我不肯信。

我的爱情理念不是那样子的。不是一首曲子一支舞那么简单,而是像作曲的人,所有音符都早已存在于冥冥的灵感之中,只等福至心灵的瞬间,一触即发,行云流水,奏出最动听的音乐。那是花前月下的相依相偎,那是美梦成真的衷心感恩,那是我与意中人执手相对,竟无语凝咽。

然而,我终于还是嫁了自己不爱的人。我的爱情,在没有开始时已经结束,只有更加可悲。

因为不同情,反而安详从容,给人气定神闲、超然世外的淡定感。

“月季花12克,当归、丹参各30克,碾碎成末,以黄酒浸之,密封七日夜,加入碎冰糖50克搅拌。每服15至30毫升,每日两至三次。可治疗痛经。”

“牡丹花12克,研为细末,50克梗米煮粥,加入白糖20克,每日两次,空腹服下。可活血调经。”

“玫瑰花15克,去净心蒂,取花瓣与煮熟去壳的鸡蛋共置锅内,水煮十分钟,去花瓣,加入红糖,吃蛋饮汤。每日一剂,可行气解郁,静气安神。”

娟秀的细字小楷,写在印花笺上,内容与形式都香艳,药方有如情书。就算不治病,也可以安心,伴着阵阵花香,催客人入梦。

临走再赠送一包花瓣用来入浴,生意不知有多好。

春兰秋菊,转眼又是一年,雇员增加数名,店面扩大了一倍。信不信都好,并没有多么刻意经营,完全是顺风使舵,却无心插柳地,当真做起精明的老板娘来。

连姐姐也要赞我能干:“小小一个美容院,真还被你打理得风生水起,照这样子,不用一年就可以开分店。不过,你也别光是顾了做生意,也拨点时间精力出来管管你老公才好,结婚一年,新鲜劲儿过了,成熟劲儿还没上来,最危险不过。”

姐姐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子臻处确有绯闻传来,说他与一位姓胡的拍卖行小姐打得火热。

我有一次和姐姐妆扮了,掩身在客人堆里悄悄去看过那位小姐主持交易。

哗,雷厉风行,手挥目送,端的是要口才有口才,要身材有身材,别说给子臻这种二世祖做情人,就是让市长明媒正娶了去任外交夫人,也当得过了。

我有些替她不值。

但是爱一个人是没法子的事,又有什么值与不值。她之于叶子臻,也许正如我之于大师兄,是不计代价,不求结果的。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只是,子臻的心,在她那一边多些呢,亦或在我这边多一些?

姐姐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要不要一哭二闹三上吊?”我是真的没主意。

“千万不要。”白芍正色告诫:“这三招,吓唬那些国家公务员或者还有点余效,他们要面子,最怕别人说闲话。但叶家是商人,才不在乎绯闻,搁在从前,三妻四妾也视做平常,反正他们有钱。”

“要不我与子臻好好谈谈,用情感打动他?”

“也不好。他要肯骗你还好些,当真承认了,那时候你不闹都不行。闹起来,又大家没面子,反而不好收拾。”

我不耐烦:“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索性装不知道还好些。”

“暂时也只有这样了。”姐姐愣愣地叹:“百花医百病,到不知有没有一种花,可以吃了后教男人学会专一。”

原来喜新厌旧真是男人本性,无药可医,就连精明的姐姐也束手无策。

我们没有再继续跟踪那位胡小姐。

叶子臻身为地产商独子,想必不难为他的新欢另购香巢,金屋藏娇,也许那里有另一堂名贵家具,也许那里是另一个家。

都与我无关。

我并不在意与别的女人分享他的心。只为我自己的心,也从未完整地属于过叶子臻。

但是没想到她居然会主动来找我。

“我叫胡司容。”她自我介绍。

午后,蝉叫得急躁,两台空调对着吹,也不能制造一点清凉。

她流着汗,汗流得很急,脸上红红的,不知是热是躁,说:“我想做美容。”

我点点头,打发服务员招呼她。

她更加急:“可以请老板娘亲自替我做吗?我出三倍价钱。”

我看着她。

她低下头,急急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老板娘不会在乎这点钱,我是想说……”

“我替你做。”我打断她,不想她再为难下去,“我当然在乎,开店营业,就是为了赚钱。来,这边请。”

我引她入单间,点燃香薰灯,滴入玫瑰精油,以康乃馨做面擦,蘸温水轻轻拂过面颊,垫着百合花瓣轻轻按压她脸部穴道,令其湿润,松弛神经。

但她紧紧地皱着眉,无法放松。

我想起那日与姐姐去偷看她主持拍卖,原来,当我在窥视她的时候,她也一样在顾虑我。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可是我并不想与任何人开仗。

这样近距离地注视她,一样样把磨砂膏洗面乳按摩霜施用在她的脸上,而她只能被动地闭着眼睛任我打量,眉端始终紧促,大概有些后悔把自己置于这样一个失去保护的境地。

真是一个美丽的女子,额头饱满光洁,长眉入鬓,鼻管笔直,神情间因为充满戒备,反而有种难以形容的冷艳。人家说鼻梁正的人修身必正,然而她却自甘堕落,沦为人妾。

但谁又能说做妾的人便是心术不正呢?我不也是时时刻刻惦记着别人的丈夫?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既不想做鹬,亦不想为蚌,更不愿让叶子臻坐享渔翁之利。

因此平心静气,一言不发地完成整个美容过程,替那胡司容均匀地涂上花粉面膜,嘱她好好休息,便欲退开。

她唤住我:“请等等。”

“最好不要说话。”我叮嘱,“你上了面膜,要少说话,少做表情,不然前功尽弃。”

“白小姐,听说你懂医术,是吗?”借着面膜盖脸,她好像安定下来,安心与我剑拔弩张,决一死战,“这里是花之韵美容诊所,既然是诊所,也给人看病吧?”

“那要看是什么病了。我只会些民间方儿,哄人玩的,求个安心。”

“听说白小姐是中医世家,不知能不能帮我把把脉?”

龙凤如意的香薰灯里,飘出袅袅的玫瑰香。

玫瑰精油,是玫瑰花的魂。花谢了,嫣红褪尽,芳心不死。不知几十朵玫瑰的魂,才能凝聚一滴精油。

这屋子里,徘徊缭绕的,是成千上万朵玫瑰的魂。暗藏幽怨,伺机而动。

我搭在她腕上的手指一动:“你怀孕了。”

“是。”她无耻地回答。脸上是面膜,眼上是眼盖,全副武装,看不到一丝表情。“我怀孕已经三个月,寝食不安,坐卧不宁,好没安全感。去了几家医院,吃了许多药,都不见好。白大夫有没有妙方儿?”

她称我大夫,要求一味药。而药方,其实早由她自己开出来,只要我按方调制,再送她启唇笑纳。

我忽然笑了:“你放心。”

“放心?”

“是,只要放宽心,自然睡得稳吃得好。”

“你帮我吗?”

“我尽力而为。”

“可是我并不要求你尽力。”胡司容小姐翻身坐起,一手揭去搭在脸上的纱布,白色面具里露出晶光闪闪一对眸子,“我只希望你什么也不做。”

“躺下来,我帮你洗面。”

“谢谢。”她懒懒地躺下来,自言自语,“我这几天会找他谈判,让他给我一个答案。我只希望,不论他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你都不要阻止。”

我在当晚搬回娘家去。

子臻惶急:“那女人跟你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她只是请我帮她做美容,把脉。”我轻轻掰开子臻的手,“我想给彼此一点时间,让大家都静下来好好想想。”

“你是说,我还有机会?”

“绝对有。”我不是大度,是真的不在乎。

我甚至轻吻子臻面颊,“我支持你的一切决定。”

但子臻只是不放手:“白术,我们谈谈,谈谈好不好?你别急着走。”

“好。”我坐下来,禁不住好奇,“你们怎么开始?”

“呃?”

“是怎么开始的呢?你先看到她,或者她先猎中你?谁说第一句话,谁走出第一步,怎样开始第一次约会……”

我是真的好奇,好奇至心痒难挠。“两个不相识的男女,从遇见到心动,一直发展到肌肤之亲,是个很漫长的故事吧?你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去猎艳?你又要帮你爸爸做生意,又有那么多应酬,而且每晚也都要回家住,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去应付另一个女人?”

子臻十分地窘,连耳带腮红成一片,如火烧云。噫,这男人尚知羞耻,道行远不如他的新欢深。胡司容面对我时,不知多从容。

扰攘半晌,到底还是走了。

在出租车里,看到路的灯光和满天的星。在西安看到星空是不大容易的,这里埋了太多的皇上,经过太多的战争和杀戮,以至于阴霾蔽天,很难见晴。

忽然觉得深深寂寞。无论相爱与不相爱,百年之后,你我她也都将化为一掬黄土,其间尔虞我诈,究竟所为何来呢?

风压抑地哭泣。风中断断续续地传来大秦腔哭一样的唱词:“南方的秀才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

如果风力够强劲,揭地三尺,那么埋在地下的秦王宫武皇墓就都会暴露出来,帝王将相的白骨搅在一起,分不清谁贵谁贱。

但是我心底的秘密始终不会暴露在阳光下。

兵马俑是活的,我心是死的。

千古沉冤。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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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拢起大衣的袖子敲门,见到妈妈,只说子臻出差,我回来住段日子。

妈妈很高兴我回家陪她,完全不疑有诈,絮絮叨叨,看电视也看得兴高采烈。

“子臻去哪里出差?什么时候回来?要说我这辈子有什么可高兴的,那就是你们姐俩儿都长得好,又嫁得好。虽然没儿子,也心满意足了。”

“隔壁李嫂的儿子找了几个女朋友,都谈不长,几个月便吹。吹了再找,找了再谈,谈了又吹。李婶羡慕死我了,说我幸亏没有生儿子,不然就算赔老命给儿子做保姆,都还要被媳妇挑剔手脚不够快。最好就是做完保姆,再倒过来给东家开工资才顺心。”

“这电视真是没有什么可看的。可是可靠,每天到点就开始,让人觉得有盼头。”

这便是人生的真谛了,不怕等待,只要有盼头。

我有些心酸,妈妈是太寂寞了,这一年来,颇为见老,一句话反覆说两遍,隔几分钟再说一遍,不停歇地制造声响,却只有更见冷清。

我问她:“邢先生最近还来过吗?”

“什么邢先生?”妈妈皱眉,“这孩子,说话没头没脑。”

我苦笑,这便是老辈人的心机了,只要一句不知道,就可以把事实否认得一干二净。

现代人才不肯瞒,现代人活得最干脆不过,如胡司容,明明白白打上门来,贼喊捉贼,还喊得比谁都响亮。

最苦的是我,不老不新,活在夹缝中,左右都是错。

妈妈仍然在聒噪,说完左邻说右舍,总之说不到自己身上。这次我学了乖,不论她说什么,都只是咧开嘴笑,睡下时只觉两边腮帮隐隐作痛。

到这时候才真正郑重起来。如果我和子臻离了婚,漫长的后半生,便也与母亲一样聒噪而清寂吧?

再不如意的婚姻,也是一个伴儿,是人就不能免俗,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家人的面子考虑。魂受梦与的人是谁没关系,只要举案齐眉的对手戏还是由那个叫做丈夫的角色来完成就行了。

隔天子臻打电话来约我吃午饭,说在粉巷咖啡厅订了台子。

梳妆之际,只觉有如约会。

一切好像回到恋爱时。

我和子臻其实没有真正恋爱过。

我们从小相识,他一早已经知道喜欢我,隔了许多年重逢,还愿的心胜过一切,而我正好想找一个人来结婚。我们一拍即合,齐唱一曲《凤求鸾》,看起来也算是琴瑟相谐,恩爱夫妻了,其实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遇到胡司容,爱上胡司容,也许才是子臻生命中最真心的一次恋爱。

我没理由怨恨他。

粉巷,名字香艳,传闻亦旖旎。据说解放前曾是西安城里一等一的脂粉风流场所。

沿街建筑的风格十分特别,充满明清色彩,楼阁精致,重帘叠幕,完全是《金瓶梅》里潘金莲初遇西门庆的布景。走在街心,踏着青白的石子路,耳边恍惚听到丝竹之声,仿佛小楼上随时会有一扇木格子窗“吱呀”推开,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呼唤:“柳红,小翠,春花,接 ——客——啦——”

然而查地方志,却说明所谓“粉巷”,并不是烟花脂粉的“粉”,而是因为明清时此街面粉作坊较多之故。

反令我惆怅。

世上的误会太多,无论是一条街还是一段情,莫不暗藏玄机,阴晦难鸣。

子臻早已来了,见到我,满脸羞赧,好像昨晚的红云,到今天都没有褪。

“老婆,你能不能原谅我?”

“那么胡司容呢?她打算原谅你吗?”

“我已经决定和她一刀两断,不过,她要求分手费五十万。我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