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首辅和卓次辅平日里并不亲密,相互之间还是有些隔阂的。首辅和次辅之间,向来如此,倒也没什么可说的。可是到了这关键时候,两人的私人恩怨全抛到脑后,一心一意为皇帝盘算。

“过继,一定要过继!”关于这一点,李首辅和卓次辅想法一致,并无不同。皇帝已是危在旦夕,眼看得再生个皇子出来已全然不可能,已只剩下过继这一条路了。

过继谁呢?这是一个问题。过继宗室远支,不合情理,近支么,只有辽王或益王的儿子了。

皇帝缠绵病榻,太皇太后大为忧心,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她本来就年迈体衰,哪禁的起日夜忧虑伤心?腊月里的一天,太皇太后薨了。

皇帝大为悲痛,强撑着病体为太皇太后治丧。太皇太后的丧礼过后,皇帝病势越加沉重。

干清宫,皇帝寝殿。

寝殿中弥漫着苦药的味道,和凄凉的气息。皇帝躺在卧榻上,面色苍白如纸,神情厌倦。张皇后在他身边啜泣,皇帝打起精神微笑,“莫哭,我无事。”张皇后见他说话声音都是弱弱的,更加悲伤,眼泪如掉了线的珍珠一般不停滑落。

皇帝卧榻前跪着两名面相斯文的中年太监,两人都是眼中含泪,“拟旨。”皇帝简洁的吩咐。这两名中年太监一个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高锦,一个是秉笔太监孙全。高锦清廉,孙全谨慎,对皇帝一向忠心。两人含泪磕了头,下去拟遗诏。

张皇后顾不上哭了,“陛下,拟什么旨?”是遗诏么,这大位到底传给谁?过继谁家的孩子?最好是益王的儿子,年纪小,能养的听话。辽王的儿子都太聪明了,即便才两三岁的小勇,也是鬼灵精,不好糊弄。

皇帝疲惫的笑,努力抬起手,轻抚她的鬓发,“放心,我会把后事安排好,把你安排好。我走了,也要你安富尊荣,依旧做人上人。”皇帝的声音很温柔。

“依旧做人上人”,是皇太后吧?张皇后感动的鼻子一酸,伏在皇帝身上大哭。皇帝困难的伸手替她拭泪,“对不住,我身子不争气,走的这么早。梦月,撇下你一个,我很抱歉。”

张皇后哭的更伤心了。

“宣阁臣李奇、卓正、许琳,宣辽王、辽王长子朱聪。”皇帝打起精神说道。

小太监们忙出去宣口谕。

张皇后泪眼迷朦的抬起头,“是要过继聪哥儿么?”皇帝疲惫的笑笑,“稍后便知。”命内侍拉起杏黄色的帷帘,张皇后坐在帷帘后。隔着帷帘,皇帝和张皇后手拉着手,并没分开。

李首辅和卓次辅、许大学士正在文渊阁办公事,听到宣召,急忙一路小跑着到了干清宫。三人进了寝殿,跪在御榻前磕头,皇帝见了他们,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三人见状,伏地哽咽,悲痛难以抑制。

皇帝昏了过去,守侯在寝殿外的太医忙进来施救,殿内一阵忙乱。宫女、内侍的脚步声,太医的吩咐声,张皇后的哭声,纷至沓来。

李首辅等三人挪到稍远处跪着,各自垂泪。

“殿下,小殿下,这厢请。”耳边传来内侍谄媚的声音。李首辅等三人举目望去,只见辽王手中携着长子朱聪走了进来,这父子二人风姿皆是秀异,虽是步子快,走的急,独自翩然不群。

皇帝无子,召了辽王父子入京,其意不言自明。这会儿看见辽王父子进来了,三位阁臣都是心里有数。

辽王父子快步到了皇帝卧榻前,一个叫“哥哥”,一个叫“伯父”,呼唤皇帝。皇帝不知是被太医们救治过来的,还是被这父子二人给唤回来的,睁开了眼,“聪哥儿。”皇帝眼前是小聪聪焦急的面脸,他少气无力的微笑,“伯伯累了,想睡一会儿。”小聪聪懂事的握住皇帝的手,“伯伯您睡吧,聪儿守着您。”皇帝微微一笑,闭上眼睛,睡着了。

太医谨慎的看过,“陛下过于疲累,小憩片刻也好。”方才皇帝是昏过去,这会儿是睡过去,不一样。

寝殿中的众人,都暂时松了一口气。

杏黄帷帘后的张皇后收起眼泪,命令道:“辽王,你和三位阁臣一起跪着。”你儿子可以留在皇帝身边,你是臣,和臣子们跪在一处吧,君臣之分,要清楚了。

李首辅等三人很自觉的往后挪了挪,给辽王腾地方。

小聪聪一手握着皇帝,一手牵起父亲,“爹爹不走,和孩儿一起守着伯父。”辽王柔声答应,“好,爹爹不走。”

这父子俩是什么意思?帷帘后的张皇后、地下跪着的三位阁臣,目光一起投向辽王父子。

辽王站在御榻前不动,口气淡然,“皇嫂这话说错了。皇兄尚未宣布遗诏,臣该位于何处,尚无定论。”

你怎么知道我该和阁臣们在一处,你说了算么。

张皇后气的坐不住了,霍的站起来,厉声道:“大胆!你敢抗旨不成?”虽是隔着杏黄色的帷帘,外面的每个人却都能感受到她的怒火,皇后,已是怒不可遏。

“抗旨?谁的旨?”辽王的口吻依旧云淡风轻,“我皇兄正在小憩,敢问皇嫂,此时此刻,谁有资格在这寝殿发布旨意?”

“你,你…”张皇后气的身子发抖,伸手怒指辽王,咬牙切齿。

“皇兄正在小憩,求皇嫂心疼心疼他,声音略小些。”辽王声音温柔,“做妻子的,谁不心疼丈夫,您说是么?”

张皇后气的说不出话来。

李首辅向前膝行一步,眼神坚定的看着辽王,“辽王殿下,皇后说的没错,您确实该到我们这边来。殿下,令郎过继给陛下之后,他是君,您是臣。”

李首辅是官场老手了,他虽是直视辽王,可语气恭谨,声音也不大,跟张皇后截然不同。

“过继?孤什么时候答应过继了?”辽王客气的询问,“李大人,过继需要双方同意,这点子道理,你总是知道的吧?”

孩子的亲爹都没答应,你过的什么继?说梦话呢。

李首辅直起身子,眼眸中闪着愤怒的光茫,“殿下不答应过继,纯是个人私心!殿□为宗室近支,为江山社稷想过么,为陛下的身后事想过么?您…陛下待您着实亲厚,您这行为,对不起陛下啊!”痛心疾首,正义凛然。

哥哥待我好,我便要把亲生儿子双手奉上?辽王无语。

卓次辅也向前膝行一步,语气生硬,“请殿下为祖宗基业着想,舍私情,全大义!殿下,您受先帝、今上深恩,为报父兄恩情,舍身尚且应该,何惜一子!”

这话说的,真是慷慨激昂。

许琳依旧原地跪着不动,脑子里迅速转着念头。看辽王这样子,分明是想兄终弟及,自己做皇帝。张皇后和首辅、次辅的意思,却是要过继朱聪,父死子继。辽王是一个人,张皇后那边,如今已有三个人,谁占上风?最后谁会赢?自己应该站在哪边?

李首辅和卓次辅全是庶吉士出身,讲起大道理来头头是道,“殿下,牺牲您一人,成全了整个天下啊!殿下深明大义,禀性宽仁,请以父兄为念、以天下苍生为念,勿为私情所左右!”

我哥哥因为张皇后纵容张氏兄弟为恶的时候,你们怎不劝他,“勿为私情所左右”!辽王对这两位德高望重的阁臣,实在尊敬不起来。

“孤才学浅陋,要请教两位阁老大人几件事。”辽王静静看着李首辅、卓次辅,直指要害,“过继向来讲究‘过庶不过嫡’,对不对?聪哥儿是孤嫡长子,孤有三子,为何两位阁老大人硬要过继嫡长?”

严谨说来,除了嫡长子之外的所有儿子,全是“庶”。正室生下的第二个儿子,在他的兄长面前,是庶弟。过继,向来是不许过继人家嫡长子的,“过庶,不过嫡”。

李首辅、卓次辅没想到辽王话锋一转,问起这个,一时间倒有些吱唔不来。辽王说的没错,过继,确实不能过继人家的嫡长子。可是,皇帝不是一直把聪哥儿带在身边么?皇帝不是直接把聪哥儿宣召过来了么?李首辅、卓次辅也就没想那么多。

“请殿下为祖宗基业着想,为礼法尊严着想…”卓次辅顾左右而言他,不甘心的说道。

“礼法?”辽王敏锐的抓住了这两个字,“不经生父同意,强行过继,这难道是礼法?有三子,却要过继嫡长,这难道是礼法?子为君,父母为臣妾,这难道是礼法?”

辽王一句接着一句,气势如虹。饶是李首辅、卓次辅熟读经书,也被辽王这一连串的质问暂时问住了,哑口无言。

可是在李首辅、卓次辅的心里,却是极不同意辽王的。你哥哥是个好人,好皇帝,他快要死了,没儿子继承皇位,你连过继个儿子都不肯,居心叵测!你不就是想要自己当皇帝么,利欲熏心啊。你怎不想想,你要当皇帝,你哥哥这一支就是绝后了,你忍心么?

李首辅、卓次辅对辽王十分不满。和仁爱的皇帝陛下相比,辽王太差了,没度量,没见识,没眼光。

“阿原。”卧榻上的皇帝弱弱的叫道。

“陛下醒了!”李首辅、卓次辅相互看看,泪如满面。杏黄帷帘后的张皇后哽咽着扑到皇帝身上,“陛下,您可不能扔下我啊,您还没走,已经有人不把我放在眼里,肆意欺凌了!”

辽王在御榻前跪下,低声叫着“哥哥”,握住皇帝冰凉的手,心里沉甸甸的。皇帝虚弱的笑了笑,“阿原,从前哥哥一直觉得你太过单纯,大位传给你,哥哥其实是不放心的,所以才会一心栽培小聪聪。不过,听了你方才的话,哥哥可以放心走了。”

阿原,他面对阁臣的指责会有理有据、不慌不忙的一一驳斥,既不屈服,又不以势压人。阿原,有前途。

“哥哥!”辽王心如刀绞,泪水流了满脸。哥哥,咱们兄弟情深,可是,我不能把小聪聪交给张皇后,我不能把我的儿子交给一个恶毒的女人。

掌印太监、秉笔太监一前一后进了殿。

“宣读遗诏。”皇帝吩咐。

掌印太监高锦肃容道:“请辽王接旨。”辽王收起眼泪,再拜俯伏,高锦展开手中的一轴黄绫揭贴,念道:“遗诏,与四弟辽王:朕无子,兄终弟及,皇位传你。你要勤政爱民,进学修德,用贤使能,无事怠荒,保守帝业。”念完,恭恭敬敬把手中的黄绫揭贴交到辽王手上,辽王接过遗诏,含泪对着御榻上的皇帝磕了头,依旧站在皇帝榻前。

李首辅、卓次辅都是大惊失色,帷帘后的张皇后软软的倒了下去。皇位传给辽王!自己还是成了皇嫂么。

掌印太监高锦又展开另一轴黄绫揭贴,“这是陛下给内阁的遗诏,请李奇、卓正、许琳三位阁臣接旨。”

长跪在地的三位阁臣都冲着皇帝的御榻磕头,聆听遗诏,高锦沉声念道:“朕不豫,新君赖卿等辅佐。朕四弟辽王原天性纯厚,仁明刚正,卿等社稷重臣,务必协心辅佐,以安养军民为本,遵守祖制,保固皇图。”

李首辅是三位阁臣之首,高锦念完,要把遗诏交给他。这道遗诏一旦交给内阁,就是大局已定,再无翻转可能。

第163章改第元

掌印太监是当着皇帝的面宣读遗诏的,纵然李首辅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他也没有理由不接。李首辅正要伸手接过黄绫揭贴,却听帷帘后伟出一声哀嚎,“陛下,陛下你怎么了?”接着,张皇后厉声吩咐,“陛下昏过去了,速传太医施救!”御榻前一阵忙乱,李首辅心里一凛,没有伸手接遗诏,却连滚带爬的到了皇帝御榻前,“陛下!”一声大喊,老泪纵横。

卓次辅一向是跟李首辅暗暗较着劲的,这会儿也不能不佩服了。看看,遗诏他没接,还谁也挑不出他的毛病来:他眼里只有弥留的陛下啊,太悲痛了。

不接好,不接这遗诏,便还有转还余地。

卓次辅、许大学士也啜泣着呼唤“陛下”,神情哀凄。

太医忙前忙后的,过了会儿,皇帝悠悠醒了过来。张皇后扑到他身上哭泣,“陛下,你带我一起走吧!”皇帝爱怜的看着她,眼中有多少不舍。

“阿原,好弟弟。”皇帝困难的转过头,声音虚弱,却又清晰,“善待你嫂嫂,尊她为昭穆皇后,让她安度余生。”

辽王紧紧握住皇帝的手,“哥哥,阿原一定会尊嫂嫂为昭穆皇后,凡皇嫂该有的尊荣,一样不少。”

皇帝眼中闪过丝满意的笑意,眼神渐渐暗淡下去。好了,后事都安排好了,可以安眠了。真是累了啊,硬生生撑了这么久,浑身都是疼的,我,再也撑不下去了…

辽王哽咽叫了声“哥哥”,小聪聪也觉着不对,眼中流着泪,口中叫着“伯伯”,皇帝勉强抬了抬眼皮,声音微弱,“聪儿,你要好好的…”皇帝声音越来越小,那只露在被子外的、枯瘦的手,渐渐不动了。

“陛下-----”不知是谁悲愤的叫了一声,众人都是脸色哀痛,下意识的要跟着举哀:陛下已经驾崩了,遗诏已经宣读,该举哀了。

“都住口!”帷帘后传出一声断喝,正是张皇后的声音。她这一喝,把正要举哀的内侍、宫女等,都给吓住了,不敢再出声。

帷帘后伸出一双白皙的手,把皇帝的头抱了过去,轻声和他说着话,“咱们不能绝后啊,陛下说对不对?依妾的主意,陛下过继益王的儿子阿彬,先立为太子,然后即皇帝位,陛下说好不好?”

一片寂静之中,这话清晰落到众人耳中,有人欢喜,有人担忧。

张皇后又惊又喜的声音,“陛下您点头了?您答应了?好啊,妾这便命人拟旨,速去抚州,召阿彬进京!”

掌印太监高锦,和秉笔太监孙全,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

张皇后在帷帘后高声吩咐,“高锦何在?李奇何在?你二人一为大内总管,一为内阁之首,可托付重任。陛下有旨意,过继益王长子彬,立为太子,速速拟遗诏!”

李首辅朗声道:“臣,遵旨!”

高锦大声抗命,“陛下清醒之时,命辽王即皇帝位!言犹在耳,如何能更改!”

张皇后大怒,“陛下方才亲自对我点了头,难道做不得准?高锦,你不过是刑余之人,交敢藐视于我!”

张皇后霍的站起身,厉声命令,“来人,拿下辽王父子,拿下高锦!”

寝殿外拥入十几名盔甲鲜明的锦衣卫,围住了辽王父子、高锦等人。

李首辅、卓次辅、许大学士三人,都在迅速盘算着,迅速打着主意。张皇后是铁了心要过继,她号称是陛下点了头,其实陛下已经好大会儿没发出声音了,谁知道是真是假?可是,谁敢质疑她呢。若是锦衣卫真是一拥而入,制住了辽王父子,抢下遗诏,重新再拟…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正在这情势紧急、箭拨弩张的时候,高锦放声大笑,“陛下久不出声,怕是已驾崩了吧?我受陛下深恩,无以为报,这便跟了陛下同去!没有我,没有我往遗诏上盖印,看你如何糊弄天下人!”

高锦抢过身边一名锦衣卫的腰刀,挥刀自刎,血溅当场。孙全一声哀嚎,扑了过去,托住直直倒下的高锦,泪流不止。

这场突变,让李首辅等人傻了眼,也让帷帘后的张皇后气急败坏。天底下竟有这般不识抬举的人,宁可不要性命,也要跟自己这皇后娘娘做对!你不过是一名阉人,立辽王还是立益王长子,对你来说有什么不同?你竟为这个自刎了,真是岂有此理。

张皇后命令,“辽王谋逆,拿下他,搜身!他身上所有的物品,一律呈上来!”辽王,遗诏我拿过来烧了,重新再写一份,看你能奈我何。

益王知道他儿子能做皇帝,还不颠儿颠儿的把阿彬献上?立了阿彬这小孩子做新帝,我便是万人之上的皇太后!整个后宫以我为主,我,张家,至少还能威风十几二十年。

张皇后想想日后的无上尊荣,嘴角泛上丝得意至极的笑意。

李首辅、卓次辅想不到张皇后竟有这个城府、这个算计,禁不住用崇拜的目光看向杏黄帷帘。张皇后竟能绝处逢生,难得,难得。

辽王父子风姿秀异,一大一小两个玉人,瓷人一般美丽,也瓷人一般脆弱。面对锦衣卫明晃晃的长刀,他们只能引颈就戮、任人宰割吧?好像没有人对此有疑问。

解决了他们,搜出遗诏,便可以重新再拟新的遗诏。

高锦以死相抗,那又有什么用?张皇后制伏辽王父子,自然能从容寻出印鉴盖上去。内阁拟旨,张皇后盖印,手续齐了。

张皇后会成为张太后,看起来似乎会是顺理成章的事。

辽王声音清冷,“先帝尸骨未寒,嫂嫂便如此待我,岂不令人齿冷?”他伸手携着小聪聪,身形微动,三晃两晃的,出了锦衣卫的包围圈。

殿门开了,数十名金吾卫拥了进来,为首的男子人到中年,清秀儒雅,正是金吾卫指挥使,景城伯世子,林觉迟。

这几十名金吾卫把先进殿的锦衣卫层层围在中间,长枪、腰刀在手,杀气腾腾。

张皇后颤抖着扯下帷帘,一张脸已气得变形了,“你们…你们想造反不成?”不经召唤,金吾卫敢进入干清宫寝殿,无法无天了!

金吾卫的林指挥使虽是人数居多,占了上风,却是丝毫没有骄傲跋扈之态,依旧和平时一样神态恭谨,“臣奉先帝遗诏前来,并非谋逆。”

张皇后被气的快不行了,死去活来。她可以凭空来一句,“陛下点头了”,别人当然也可以一张口就是“先帝遗诏”,反正都是一样的不靠谱,不可信。不同的是,你手里有兵,有权,形势对你有利,就有人愿意相信你;你手里没人,没权,眼见得大势已去,除了死忠,没人跟随。

金吾卫把殿里的锦衣卫制服,林指挥使走到辽王面前,单膝跪倒,“殿下,宫中近卫、京营、五城兵马司,全部没有异动,全部效忠于殿下。”

辽王赞许的点头,“卿辛苦了。”

大局已定。

辽王手中不只有先帝遗诏,还有近卫、京营、五城兵马司的拥戴,谁也动不了他了。

李首辅、卓次辅无力的低下了头。

张皇后绝望的跌坐在地上,从一开始的不能置信,慢慢回过味儿来,“原来无尘所说的话,竟是真的。晋王的龙气时有时无,他不是一定有命做皇帝的,都是因为娶了祁青雀啊。如果他没娶祁青雀,他便掌握不了这许多兵力,得不到近卫、京营的拥戴。如果他没娶祁青雀,这会儿应该已经被锦衣卫拿下,成了我的阶下囚。”

张皇后悔不当初。当年,应该趁着祁青雀羽翼未丰,不惜一切代价除掉她!

张皇后想了很多“如果”,可惜了,人生没有“如果”,事情既然是这样,就不会是别样。

弘治十二年冬,弘治皇帝驾崩。因皇帝无子,遗诏命四弟辽王即位。阁臣和礼部按仪式上了《劝进表》,辽王依礼式推辞了两次,到群臣第三回劝进的时候,勉依所请。

弘治十二年腊月,辽王入住干清宫。两日之后,祭天、祭祖、祭祀先帝之后,在中极殿接受百官朝贺,正式即皇帝位。次年,改元“嘉兴”。

新皇登基,照例尊嫡母、生母并为皇太后。宫中除王太后之外,又多了位邵太后。

先帝的皇后张氏,被尊为昭穆皇后。新皇帝对皇嫂很照顾,昭穆皇后宫室华美,宫人众多,奉养丰厚。

新皇帝元配祁氏,册封为皇后,入住坤宁宫。长子聪立为太子,次子明为楚王,季子勇为梁王,大赦天下。

坤宁宫里,新皇帝摒却宫人,撵走三个儿子,揽皇后入怀,浅浅笑,“妞妞,你今晚要和皇帝陛下同床同枕了,有何感想?”

第164章履新

“荣幸之至。”祁皇后很给面子的说着客气话,“皇帝是全天朝最尊贵的男子了,能和皇帝同寝,三生有幸,心向往之。”

把皇帝丈夫给睡了,嗯,这是件正经事,可以做一做。

新皇帝晨雪凝乳般的肌肤上泛起浅浅的胭脂色,美玉生晕,明丽绝伦,“如此,皇后殿下,请吧。”殷勤指着卧榻的方向。

祁皇后一边牵着他往卧榻的方向走,一边由衷感概,“皇上肤色这般白皙,容貌这般美丽,枕席之间,赏心悦目啊。”

祁皇后正洋洋得意的往前走,冷不防被身边人横腰抱起,不由的一声轻呼,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四哥,你温柔点儿啊。”新皇帝见她脸色粉粉的,轻怒薄嗔,别有动人之处,嗓音便有些暗哑,“妞妞又调戏我。”低低抱怨着,吻上她的唇。

他的吻深沉缠绵而又炽热,祁皇后头有些晕晕的,脸色由嫩嫩的粉色转为酡红,星眸迷离,神色如醉。

他把她抱到床上,随手放下床帘。绣着精美百子千孙图案的南红宫锦床帘泄地,床上的人在爱河中流连,浅吟低唱,床帘也微微荡漾着,美丽妖娆,风姿楚楚。

次日凌晨,天只蒙蒙亮的时候,新皇帝便从温暖的被窝里悄悄溜了出来,轻手轻脚下了地。当皇帝是个苦差使好不好,一大早的便要起床,连懒觉也睡不得,早朝。

只要不想做昏君,就得这么着。

钟嬷嬷娴熟的带着宫女服侍他梳洗穿衣,新皇帝闭着眼睛,任由她们播弄。唉,还是做个富贵王爷好啊,若是依旧做辽王,这会儿正软玉温香抱满怀,酣然高眠。

为皇帝整理好好朝服,钟嬷嬷很知趣的带着宫女们退出去了。皇帝要上朝去,之后还要和大臣们议事,一去就是大半天。临走之前,他不得和皇后告个别啊。

祁皇后睡眼腥松的过来了,长发垂肩,身上披了件遍绣折枝牡丹的锦缎披风。她此刻脸还未洗,却还是清丽可人的样子,看上去十分养眼。

新皇帝此时已是整装待发,乌纱翼善冠,镶宝石,二龙双珠,黄色盘领宽袖衮服,用团龙十二,前身、后身各三,两肩各一,下摆两侧各二。日、月在肩,星、山在背,金碧辉煌,气壮山河。

“四哥穿这样的衮服,很好看。”祁皇后伸手替丈夫整理衣襟,清亮的杏子眼中满是赞赏之色。四哥本就生的好,这身衣裳一穿,更显得威仪棣棣,迷死人啦。

“妞妞不衫不履的,也很好看。”新皇帝手指缠绕她的长发,轻轻笑着。美女就是美女,不必胭脂水粉来妆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吃了粥点再走。”腻味了一会儿,祁皇后交待。

“你再睡会儿。”新皇帝也交代她。

“不睡了。”祁皇后一脸的苦大仇深,“四哥,你这皇帝难当,我这皇后也不容易。东西六宫全归我管呢,两宫皇太后,太妃们,三个儿子,这么多人的衣食住行,我都要操心。”

让祁青雀将军来管这些宫务,大材小用啊,大材小用。

新皇帝怜惜的抱住她,“妞妞辛苦了。”祁皇后庆幸,“四哥,幸亏你如今没有妃嫔,你若再添出些个宠妃来,我岂不是得忙死?”要是宠妃再生出孩子来,祁青雀将军更忙。

“先帝英明神武,都能做到六宫无妃。”新皇帝讨好的蹭蹭她,“四哥这样的凡人,更应该洁身自爱,不给妞妞添麻烦,对不对?”妞妞嫌宠妃麻烦生事,那不要好了。

“我看行。”祁皇后笑咪咪点头。

我已经够忙活的了,不给我添麻烦,甚好甚好。

时候不早,新皇帝胡乱对付了两口粥点,摆驾奉天殿。临走之前,他脸色郑重的告诉皇后,“妞妞,四哥无比盼望黑夜的来临。”白天有这么多烦人的事要做,晚上才能和妻儿团聚,共享天伦。夜晚,多么的诱人。

“我也是。”祁皇后情意绵绵。她的情意绵绵倒不是对着皇帝夫君,而是对着安静的、没有责任约束的夜晚。白天要做皇后,太讨厌了,晚上可以做妞妞,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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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殿,俗称金銮殿,是一座金碧辉煌、美仑美奂的宫殿。新皇帝仪态庄严的坐在宝座上,文武大臣、勋贵外戚按序分列,秩序森严。

如果说,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代表的是皇权,地下站立的文武百官则是代表臣权,皇权和臣权交锋,不一定谁输谁赢,看实力。皇权高高在上,可皇帝是一个人,臣子们则是人多势众。没有皇帝能孤军奋战,必须要有臣子和他同一阵营,共同进退。

如果臣子们太抱团儿了,皇帝太孤单了,会怎么样呢?呵呵,那可有趣了,皇帝会拉上太监、锦衣卫做同盟,奉行特务统治,以保住自己的权威。

新皇帝听着官员们各自发表着高见,眼神清亮,不动声色。他太熟悉这些人了,自从他幼年之时跟在成化皇帝身边起,曾经无数次见自己的父亲被文官们气的跳脚,最后,成化皇帝在东厂之外另设西厂,重用太监,天朝曾经因此一度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许大学士提出”勘查皇庄和勋戚庄园,还地于民,鼓励耕织”,“不问皇亲势要,凡系冒滥请乞及额外多占者悉还之于民”。这话一出品,文官们大都赞赏的点头,眼中流露出兴奋欣喜之色,而勋戚们,则是悻悻然。他们占田占地多,豪取强夺,多有不法,许大学士的建议要是真实行了,他们的利益会大大受到损害。

文官们希望新皇帝赞成,勋戚们希望新皇帝反对。新皇帝呢,稳稳的坐着,并不急于下结论,命同意的、反对的各抒己见,互相辩论。

同意的一方固然能讲出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反对的一方也不弱,“皇庄、勋戚庄园年代久远的,怎么查,怎么清理?事隔多年,一笔糊涂账。”“宫里若是缺银子使,成何体统?不只宫里,外戚、宗室若是过于落魄,朝廷颜面何存?”“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本来有这些庄园,一下子收回去了,怎么过日子?”

皇庄,包括皇帝、后妃的庄田,皇太子和在京诸王的庄田。皇庄遍布大兴、昌平、真定、保定等地,共达三万多顷,数量巨大。

土地总共就这么多,皇庄占的多,农民的地自然会减少。农民没地可种,就没地饭吃;没饭吃,或者离开家乡流浪,成为隐患重大的流民,或者为匪为盗,以希图活命,“饥寒刑戮死相同,攘夺犹能缓朝夕”。

朝臣们争的面红耳赤,渐渐的挽袖子,摩拳擦掌,想要打架。皇帝瞧的有趣,唇角泛上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