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是求万岁爷赏奴婢面子,不是求万岁爷赏别人。”曹少钦回答得也干脆。
皇帝熨帖了,都察院的量刑其实过重,他原本来没有非要两人命的打算,但是不能不乘机勒索:“既是你要,朕可以给你这个面子,不过你得替朕做件事情。”
“谢万岁爷,”曹少钦先叩首谢恩,“万岁爷吩咐。”
“起来吧,地上冰凉的,”皇帝已经和他熟悉了许多,估摸着程度也差不多了,再继续和他玩笑他便不会再有好脸色给自己看了,所以适可而止。
“便宜了你,是桩小事情。今年朕这里过冬的梅花,就着落你来画了,少了一片花片,叫我大明开不了春,唯你是问。”皇帝很认真的说。
每年冬至节前,司礼监都会印制九九消寒图,分发给各宫门上壁间贴用,以求早早冬去春至。同时也会书写“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或“雁南飞柳芽茂便是春”之属,一日一笔,又或画一枝绿梅,枝上开九花,花有九瓣,每日一点染,书写就花画成,也到了春临之日。
曹少钦书工真字草字,画工花卉翎毛,据说每年冬天一过,他写的条幅或是梅花,摘下后总是不知所踪。皇帝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这一点,于是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曹少钦领命:“奴婢谨遵圣谕。”
皇帝得意地笑笑,梅花是小事,但是接来下一整个冬天日日都可以见到他,禁城内苍白无聊的严冬似乎陡然间就变得值得期待了。
他们双方都觉得自己的买卖做得合算,唯有兴安微有不满。他待曹少钦退出后,在殿外叫住了他,埋怨道:“都察院既然有了意见,你又何苦多了这桩事情?还有,你在都院大牢做下的那些事,若叫万岁爷得知了,怎么是好?”
“印公,”曹少钦的声音在穿廊而过的北风中显得异常冷静和生硬,“此事我自有主张,不劳印公再费心。”
“你……”他话还没有说完,曹少钦已经转身去了。兴安在寒风中站立了片刻,只好一跺脚恨恨入内。
兴安所谓的曹少钦在都院大狱做的事情,看守都院大狱的人都知道,都察院内也有人知道,甚或说两个总宪也有耳闻,只是敢管的人不愿多管闲事,愿管的人又不敢多管闲事,所以都院外的人知晓的并不多。待到曹少钦一身便服出现在狱中时,已经是冬至后的上皇万寿节,皇帝拒绝礼部请求,不许百官诣上皇于延安门之后的事情了。
都察院大狱在皇城西面,两个狱卒小心翼翼的将近来圣眷甚隆、炙手可热的随堂太监引到了他要求去的地方,赔笑问道:“曹太监可还满意?”
他们说的是禁锢金英的监房,其实已经看不出监房的样子,铁锁移去,狱门开启,拨开挂在门内的四经绞罗的帷幕,囹圄中被收拾得一派富丽堂皇。象床宝帐、桌椅几案,文玩珍瓷乃至祗应内侍,凡举金英在外有的,在此处一应俱全。几个炭盆中上用红罗炭幽幽明灭,掐丝珐琅香炉兰麝氤氲,监室内如暖阁般温暖似春。金英披着一件香色苎丝道袍,正由一个小内侍服侍濯足和按摩,看见曹少钦进来,既没有愤怒,也没有觉得奇怪。
曹少钦在门前肃立了片刻,面上既无挑衅示威,亦无嘲讽怜悯,望向金英的眼神中是前所未有的宁静柔和。
两位狱卒万分惊讶的察觉,外间传说中不可一世的高傲内臣,缓缓近前蹲下身来,自然而然的接手了小内侍的杂役,而端坐在榻边的已经一败涂地的罪人,不但安然承受,而且安之若素。这景象太过诡谲和隐私,他们不敢多看,回避到了不该出现在羑里地面上的贵重帘幕之外。
金英自中年时起,双足便开始作冷作痛,所以常常不待夜晚,便要濯足。而曹少钦的指法驾轻就熟,每一次认穴,每一点力度都是能够使对方最感轻松舒适的恰如其分。已经能够批红调朱、指点江山的修长手指,认真而平常的履行着这卑贱的役事,就如同许多年前的许多次一样。
年迈的貂珰闭起了眼睛,终于率先打破了沉默:“你这么做,还是因为那桩事么?难为你等了这么多年。”
他三十年一手带出的弟子双手微微一颤,在他目不能见处摇了摇头,音色清淡:“奴婢不过是因为,各为其主。”
金英松弛的眼皮跳动了起来:“听说昨日太上皇万寿节,居然连一个臣子的面都没有见到?”
曹少钦沉默,以示认同。
“各为其主?”金英霍然开目,一抬脚蹬翻了铜盆,濯足的残水溅了曹少钦一脸一身,他赤足站立于狱地之上,对着脚下态度柔顺的乱臣贼子勃然大怒,“太上皇到底有什么对不住你曹少钦的地方,你们要做到这步田地?!”
“他不曾对不起我曹少钦,可是他对不起大明!”曹少钦的声音也陡然提高了,他站起身来烦躁的在室内踱了几步,如剑长眉紧锁,苍白的两颐涌起了一阵愤怒而激动的潮红。桌上是一只金英刚刚用过的青花茶盏,他随手捞起,朝着帷幕外的两个人影狠狠掷去:“退下!”
粉碎声起,狱内狱外的影子都萎顿了下来,退避得无影无踪。
“一祖三宗宵衣旰食开创守成,万万文臣战战兢兢呕心沥血,万万武将马革裹尸肝脑涂地,亿兆黎庶筚路蓝缕胼手砥足,乐岁终身苦,荒年不免于饿死道旁!”曹少钦止住了脚步,放肆之极的目光和语气中,是无可形容的切齿憎恨与厌恶,“无量头颅无量血【2】,供养出的大明江山,竟然差一点就葬送在他一人手上!”
他俐齿伶牙,舌尖口厉的本事,在成年之后再无展现,而如此的失态,也是金英许久未见的。二人对立良久,金英方冷冷一笑:“看来我三十年教养的心血,终究付之东流——你当真以为他不成,今上便能再成第二个宣庙吗?”
“是,”曹少钦的言语中也有了针锋相对的恶意,“所以奴婢替恩主乞延年,并恭祝恩主福祚绵长、鹤岁千载,方能长长远远的往下见证。”
“我自然会好好往下看,看你曹少钦认定的,是怎么样的英明圣主;看你曹少钦辅佐出的,是怎么样的太平盛世!”金英昏黄的眼中泛起了一点雪亮的讽刺,语同诅咒,“我自然会长长远远的往下见证,看你这把剑,是怎么折在你主人手中,再伤到你的主人。你只管放心好了。”
“那便请恩主耐心在此地静养些时日,夫人和福满,奴婢会差人悉心照料。”曹少钦点头,“再等到大赦之时,奴婢亦会再代恩主求旨,着恩主与夫人安养晚年。”
“什么大赦?”金英终于显现出了一丝焦急,并非为了推恩赦免,而是意识到了面前中山狼子的另一份巨大野心。
“恩主英明,怎么要反问奴婢?”曹少钦冷笑,“自然是册立国储的大赦。”
“啪”的一声清响,一记重重的耳光批到了他的左颊上,他没有偏避,生生的接受了他的恩主能够给他的最后的伤痛。
“滚!”金英手指门外,“从今往后,你和我恩断义绝,你不曾亏欠我什么,我金英也从来不曾养育过一个叫曹少钦的孽畜!”
曹少钦神情平淡,无悲无喜:“奴婢告退,恩主保重。”
他转身,离去,半生恩怨,被重新垂落的贵重帷幕分隔中止,一刀两断。
“黄赐怎么好些日子不来上学了?”宫中的巨大变故,对于雨化田来说,还是懵懂不可知的,他在等候曹少钦回还的时候,悄悄的问有几日没见的路小川。
“他不会再去了,”路小川无所谓的告诉他,“他到经厂去了。”
“为什么?”雨化田不解。
“你想他去还是不想他去?”路小川反问。
嚣张跋扈的黄赐没有留给雨化田太好的印象,他摇摇头老实回答:“不想。”
“那还要问为什么?”他如此不开化,路小川懒得理睬他。
门外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大大小小都站立起来迎候随堂太监,随着他入室的还有栗洌的寒意,几个人不禁都打了个寒噤。
“恩主,”路小川伺候他洗完手,将早已经预备好的雪芽茶捧给他,察言观色地开始请示此来的目的,“大后日在午门前廷杖犯官林廷举,司礼监照例要去人监刑,奴婢来请恩主示下,差谁过去?”
“这种事情,印公不会拿主意,还要来问我?”曹少钦将茶杯丢在桌上,声色不悦。
路小川有些无奈:“奴婢去请示过印公,可印公不知怎么了,说这次案子的事他一概不插手,请恩主酌情处理一切。”
“都要我酌情,司礼监用你做典簿做什么?”曹少钦厌烦的挥了挥手,“出去。”
他心情明显不佳,常言笑和路小川对视了一眼,决定暂时抛弃事君能致其身的信条,学习另一种君子行径,不立危墙之下,施礼后蹑着脚无声无息的退出。
被留下的雨化田也察觉出了他今夜的情绪不祥,故技重施,悄悄替他将果盒揭开,自己则一声不响的站在一旁,翘首期盼。
他一脉天真的诚心,曹少钦看了他一眼,神色稍稍缓和了些,手上却负气似的抓起一大把各色蜜饯,拾了一颗放在嘴中,但是在拿起第二枚的时候,依旧是迟疑了。
手指上是灌了铅一样千斤沉重,多年接受的约束,多年濡染的影响,多年养成的习惯,迫使它最终还是无力的垂下。压迫者不复存在,可那些压迫和束缚就如炽红的烙印打在身上,从肌肤直透骨髓,即使疼痛消失,伤痕却永存,成为了他穷终身无法摆脱与剔除的一部分。不管那人是成全还是损毁,也不管他是依顺还是反抗,他其实都早已经像玄铁一样,被那人的塑造与磨灭共同锻炼成型。这种锻炼的可怕,即使从一个小小的饮食习惯上,亦可以反映出来。
玄铁尚可重铸,只有一次的人生却永不能回头,即使天地为炉,造化为工。
假如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重活一遍,剔除掉那些损毁,剔除掉那些磨灭,结果又会是什么样呢?曹少钦的目光再次转移向眼前俊美可爱,伶俐聪明的年幼答应,将手中的一把蜜饯尽数赐给了他。
常言笑今夜不值宿,和路小川并肩走向东一长街,寒风为狭碍高墙所困,在此处凝聚,使人犹如浸沐于寒冷的天河。天色已经全黑,铜灯台钟中的烛光亦如同被冷气冻结,毫无跳跃流动的生气。
常言笑呵了呵手:“今年这鬼天气——谁又惹得恩主不高兴了?”
“大概还是印公的事情吧,毕竟是这么多年。”虽然金英早已经缴印,但是二人对他的称呼还是未变。
可能是天气太冷,常言笑一反平日的轻浮,没有接话。
“听人说,郑氏昨天晚上自缢了。”路小川忽然说。
“谁是郑氏?”常言笑一时想不起来有这么个人,皱眉问道。
“就是大姐。”
“哦,原来是……”常言笑点点头,原来是金英的大妾。金英案发后,都察院以他身为内臣而侈靡无度为罪,提审了金英的二妾,询问她二人是否为金英强求。
小妾出身顺天府贫民之家,很快就声言自己是金英恃强所纳,且在金家备受凌虐,都院许她离异,还归母家,另行适人。
“你知道大姐的身世吗?”路小川问。
常言笑摇头不语。
“她是南直隶人,家中世代读书,她祖父做过岑溪县县令,到了她父亲手中家道败落了,她父也中了乡试,可是早亡,无以为生计。她幼时定过亲,夫家嫌她家贫,后又退掉了。”路小川平淡地叙说着他人的故事,“她的叔叔认识南京守备太监,她是印公在正统初奉使南京时,南京守备太监给说合的。”
都察院认为金英向属下索进献,强纳根脚读书人家子女为宠,欲广其罪。但是郑氏声称自己嫁给金英是出于自愿,并且金英一直待她很好,没有让她受过委屈。
“都察院的官员不相信,问她这话是不是有人逼迫,都院会为她做主。”路小川转述,“大姐说,从来只有男子无义,少闻女子背盟。大凡女子适人,不过求衣食庇护而已,她十几年来衣必金玉,食必甘肥,印公从未曾亏待过她,又有何人可逼迫。王总宪喝斥,说你身为官宦之后,缘何为逐富贵而自甘下贱鲜廉寡耻至斯。大姐说,堂上诸位老爷谁不为求富贵,只是取道各异而已,为何独独指责我一个妇人女子无廉耻?”
王文由是大怒,以伤风败俗贪贵弃夫为名,奏请将郑氏没入浣衣局或令其出家。郑氏道:“我已过惯锦衣玉食的生活,不堪再忍受少年时寒苦,浣衣局我是不会去的,出家我亦不会出的。”
当时有人笑她厚颜,或笑她痴傻,或说金英此生再无起复的机会,即使自身得保也不能再庇护她,总之是等着在她身上看最后的热闹,她皆安然承受。
“她求太夫人托人给她送进去一套头面,”路小川说,“走的时候很体面,很干净。”
常言笑沉默听他讲述,良久才淡淡开言:“她要的其实不多,只是我能够给的更少。”
路小川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多说什么。
有内臣从文华殿方向来,抱着戌时的时辰牌行过。宫中每当刻漏房的铜壶滴漏,八刻水交一时时,直殿监官便会抱这样长尺余、石青地上书某时金字的时辰牌赴乾清门内更替。按照规矩,路遇者必侧立让行,坐者必起立,这是为了体现敬天时的意义。然而常路二人受曹少钦的影响,对其从来视而不顾。
但是今日常言笑却主动退避到了一旁,如同礼敬一般神色凝肃的目送那块刻写岁月时光的牌面从身边匆匆离去。
这逝水流年。
二十四、深宫
曹少钦按照和皇帝的约定,每日辰时至乾清宫东暖阁替他画消寒的梅花,到了岁末某日再入阁的时候,雪枝上的梅花已经有两朵余了。
消寒图上的梅花,形式多于内容,所以图省事在纸上用笔点上一点,当做没骨花意思意思也可以。但是既然是皇帝室内的陈设,不好太过敷衍,曹少钦还是选择了绢本,每日又让人从壁上摘下,依旧用墨线双勾描廓后再施加粉彩,如此一来,虽然日不过一片花瓣,也要耗废些水磨工夫。
从最开始的描干皴枝到现在,也过了将近一月,而皇帝旁观的热情还是不减。
“曹太监的画是跟谁学的?”皇帝背着手站在他身旁,一边饶有兴趣的观看一边发问。
曹少钦以朱砂平涂花瓣,然后分染,最后换笔在瓣尖提白粉,这才阁笔回答:“边侍诏在仁智殿奉职时,曾经指点过奴婢几笔。”
他说的是国朝画师边文进,字为景昭【1】,宣德时被诏进京师,在文思院供事,其后更授为武英殿侍诏,所以曹少钦称他为“边侍诏”。
“哦,那还是宣德间的事情,朕的年纪还小。”皇帝回忆往事,“不过记得先帝十分宠爱他。他善画翎毛花果,妍丽生动精致绝伦,花之娇笑,鸟之飞鸣,勾勒有笔,用墨合宜,较之宋人毫不逊色。”
“万岁爷见识深刻。”曹少钦有点意外,颂扬了一句。
皇帝笑了笑:“你不用说违心话,朕也不怕认承,这是朕还记得有一日,父皇身子稍好了些,能走动到武英殿去看画,也带着朕和……也带着朕,看到边景昭的一副有杜鹃有竹子有鹧鸪的画,是这么说的。”
宫中人尽知道,皇帝的生母吴太后最初是汉庶人朱高煦的宫人,宣德元年高煦反叛被擒,汉府宫人一道籍没入宫,先帝见吴氏而悦之,但囿于她罪人身份不好册封,遂将她安置在内官陈芜 【2】家中。后吴氏产下今上皇帝,是为先帝次子,也一直养育在陈芜家。直到宣德末先帝龙体不豫,方对皇太后张氏吐露实情,言:“更有一哥哥在陈芜家,急唤来。”太后依言取母子二人入宫,先帝抱持今上泣下。未及,便封吴氏为贤妃,封今上为郕王。
内臣陈芜,后改名为王瑾。
皇帝七岁之前没见过几次父亲,待入宫之后先帝又已经病寝,此次观画大约是父子二人在宫中唯一一次稍微亲近的机会,所以他的印象深刻。
曹少钦无心就此事评论什么,只好继续论画:“万岁爷说的是边侍诏的《春花三喜图》【3】,如今还收藏在内府。它脱胎于宋人的《翠竹翎毛图》,画法亦全然仿宋。竹叶竹枝先用花青分染,再涂石绿,坡石的皴法用的也是郭熙的卷云皴。边氏的青绿、朱、铅火气全然脱尽,这都是宋人笔法最精妙入微之处,然而两只山鹧鸪争强斗胜的意态之激烈,之生动,则比宋人更高一筹。”
“是,是,”皇帝点头赞同,“我就单记得两只雀儿打架了。”
“唐以降花鸟画法,至崔白《双喜图》为一变,不过崔氏构图,中心虽侧移,内容仍尽在画内,只算滥觞;至南宋马、夏【4】又是一变,多写生于画幅边角;到了国朝边氏,花枝横出幅外又自幅外复入,方可谓法度定矣。奴婢说句不恭敬的话,便是宣庙御笔所写的《花下狸奴》、《子母鸡》、《三羊开泰》;构图钩线着笔设色,亦多学习边氏手法。”
“看不出来你对先帝翰墨也有些体会。”皇帝对这个话题其实并不很感兴趣,只是因为是他在说,所以勉强聆听。
“奴婢不敢,奴婢不过无限景仰先帝而已。”曹少钦自己将画笔一一收起,此时绢上粉彩已干,他令人重新挂于壁上。
今日不是他当值,接下来他应当就要告退了,可是皇帝因为回忆少年时事而稍感寂寞,想再找几句话多留他片刻:“先帝儒雅,朕亦仰慕不已。不如你来替朕开开指法,朕也仿效父皇习丹青以怡情。”
曹少钦看了看他,低下头去:“国家尚多事,万岁爷忧先天下,怡情不必急于一时。日后便要学画,仁智殿尽有资深侍诏,奴婢雕虫小技,涂鸦之笔,只可惹万岁爷一笑而已,岂敢为天子师。”
虽然并不是真心想要学画,然而他不但连眼下,便连日后都一口拒绝的干净,寂寞的天子有点泄气,也有点赌气:“不愿教便罢了,只是朕倒要问问,你到底还有些什么可以惹朕一笑的雕虫小技没使出来的?”
曹少钦不顾他的纠缠:“奴婢再没有了。”
“是么,”皇帝斜了他一眼,“你适才说时朕还以为是自谦,可现在倒有些相信了。”
对方不解,皇帝指着墙上他画的梅枝冷笑:“你说边氏笔下的火气脱尽,朕看你的火气却还留着些呢。”
曹少钦一怔,无言以对。
皇帝一时收不住嘴:“不过留下这点火气也好,不然朕怕你也要冻上了,着谁去凿冰的好。”
这不知道是玩笑还是抱怨还是动怒,曹少钦索性不语。阁中两人有些僵持,
皇帝也有些懊恼,拿不准接下来该当威慑还是怀柔,威慑曹少钦会委屈,而怀柔自己会委屈,这两者他都不愿意,所以举棋不定。
打破僵局的是个意外之人,有御前答应进殿报道:“万岁爷,杭娘娘已经来了。”
一直在跟自己较劲的皇帝这才想起今晚宣召了杭妃,终于暗暗松了口气:“杭娘娘来,那曹太监就先回去吧。”
曹少钦依言退出,在正殿门内正好遇见尚宫局的女官引领穿戴绿色织金妆花云肩通袖龙纹缎夹衣和黄色云龙海水襕马面裙的杭氏入内,便略略退避至一侧。刚过双十年华的美丽妃子却驻了驻足,有意无意的打量了他一眼,才微笑着款步走入了承恩伴驾的宸宫。
杭氏在郕邸时便是皇帝的侧妃,所生皇长子见济,亦是皇帝膝下的独子。
“奴婢请恩主安。”
曹少钦回值房的时候,常言笑正好从精微科的方向过来,在外遇见上了他。掌司来倒没什么大事:“王总宪今日散朝正好遇到奴婢,遣奴婢请示恩主,石璞他们的最后处置,万岁爷那边可有了意见?”
常言笑说的隐晦,其实还是在询问金英。
曹少钦点头:“今日已经有中旨,着都察院禁锢了,你告诉王文,叫他的人日后好生照顾,不要怠慢。还有什么事?”
金英已经禁锢,所以这时候所谓的禁锢便是要长期拘系了,也总算他手中先帝的免死金牌功效未失,皇帝不能不顾虑到这一层。
“没什么了,就是锦衣卫指挥卢忠前两日来找过奴婢。”常言笑老实回答。
吕贵之前一直在办理缉捕京师盗贼的差事,后因获罪,差事便移交给指挥卢忠,卢忠接手几个月,整顿得颇有成效。他在有旨意免去吕贵死罪,但是将其发配至边卫效力的时候,来拜访常言笑,用意是很明显的。
“他给了你多少好处?”曹少钦问。
常言笑笑了笑,伸出一掌,并不隐瞒:“他给奴婢的倒不多,只有这个数。未来孝敬恩主的,当为十反复。”
“五千两买你传递一句话,也不算很便宜了。你收了他的没有?”
“没有恩主的旨意,奴婢怎敢收他的?”常言笑摸摸头,“况且奴婢虽不是什么尊贵人,也不急缺钱用,总不至于为了他这点东西,在恩主手里讨一顿板子罢。”
“你不用着急,有你讨打的时候,不过不是这次,”曹少钦道,“收下吧。”
“恩主?”
“周全这次保全了,他在锦衣卫经营那么多年,何况东厂也是由锦衣卫调拨,卫里头不能没有我们的人。”曹少钦边走边交代,“卢忠不是什么上好人选,但是做刀枪使用也足够了,先搁着吧。”
“奴婢谢恩主赏赐。”常言笑等的就是这句话,因是行走,不能行礼,所以只在口头上谢了个恩。
二人一路说着,已经走到了值房门外,常言笑要抢先上去替他开门,曹少钦瞥了他一眼:“怎么,你还有要说的?”
“奴婢没有事了,恩主要是不愿看见奴婢这张脸,奴婢便告退。”常言笑笑道。
曹少钦微微一哂:“去吧,小人得志的嘴脸,我还真不愿意看。”
他独身入内,室内暂无旁人,雨化田也没有像日常一样前来迎接,曹少钦皱了皱眉,正要问话,却发现他原来就在内室写字,听见自己进来,正慌慌张张的把什么东西藏起。
他信步走了过去,小答应惊恐的站到了一边,虽然经过刚才匆忙的擦拭,但双眼红红的,脸上泪痕犹未全干。
他藏得草率,朱丝栏格写彷本下露出了一点破绽,随堂太监修长的食指和中指,轻轻抻出了那页纸,上面有雨化田用拙劣书法书写的歪七扭八几行字,字迹化开,氤氲成了一片水墨色。应当是流了不少眼泪,所以平时机敏的他,没有及时察觉到长官入室。
曹少钦朝那张纸上只扫了一眼,眉宇间陡然升起的凛冽寒气,便如窗外严冬一般,逼迫得雨化田生生起了一身战栗。他缓缓将那张纸在掌心攥成一团,微一用力,再松手时,被泪痕堙湿的柔韧熟宣已经粉碎成数十上百片,如纸帑,亦如飞雪般飘然撒落在油黑的金砖地面上。
“恩主,我……”雨化田被他的神情和举动吓坏了,在断章飘零中哆嗦着轻轻叫了他一声。
曹少钦没有理睬他,顺手从书案上取了一物几步走到外室,高声传唤道:“常言笑!”
常言笑不曾走远,听见他的声音不善,急忙回转,两三步趋入:“恩主,奴婢在。”
一件沉重坚硬的东西直接掷进了刚刚推门而入的常言笑怀中,力道之劲,撞得他胁下肋骨生疼,直往后倒退了两步,才发现曹少钦丢过来的,是一柄金丝楠木的镇尺。尺未上漆,但使用经年,边角已现圆润包浆,木香袭人,理纹中的点点金丝愈发显得沉静贵重,这是随堂太监用久了的东西。
还没待他反应过来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曹少钦一根手指已向在一旁噤若寒蝉的雨化田一点:“给我打!”
常言笑一愣,既不敢询问也不敢违拗,答应一声近前几步才发现小答应的脚下一地碎纸,纸片上能够隐约辨认出的,只有几字残句。
天道……福……
他不及细想,忖度着今日的情形也不像是雨化田写坏了字或没背好书这样的小事,这种事情随堂太监自然会处罚,但绝不至于如此动怒。他朝雨化田努了努嘴:“左手伸出来。”
“问他是哪只手写出来的,”坐在案边交椅上的曹少钦突然一拍几面怒道,“给我打哪一只!”
一大一小两人同时吓得脑后一木,雨化田慢慢伸出了右手,常言笑手中充当戒尺的镇尺落下,是拿捏好的力道——他的年纪还太小,这柄尺子又太重,若用力的话他很快就会承受不起。
板子尚未打到雨化田的身上,目光根本未在二人的曹少钦已经一声冷笑:“常掌司,你不怕同罪的话,就只管在我的眼皮底下屈法申恩。”
常言笑手中的刑具尴尬的生生停在了半空,同时也诧异雨化田到底犯了什么过错,竟能引发出随堂太监如此震怒的情绪。看了看他哆嗦着的稚弱小手,咬咬牙重新扬起镇尺,狠狠向他掌心击落。
手掌由青紫至肿破,再至血迹斑斑,只是十多戒尺的事情。小答应的眼泪不住扑簌簌往下乱跌,却始终紧咬着牙关,没有开口说话。
常言笑可以想象出他这种不合时宜、不知死活的可恶倔强,在经厂那次一定也是一样,瞧瞧他憋得通红的小脸,一边打一边厉声呵斥:“作死的奴才,还不快向恩主谢恩请罪?”
雨化田如同痴傻了一样,没有理会出他的教训或是提醒,只是垂着头死死的咬着嘴唇,秀丽可爱的小脸被剧烈的疼痛揉搓成皱巴巴的一团,却始终没有将受刑的右手躲开。
他自己解衣抱火,便没有什么好同情的。常言笑自觉仁至义尽,既管不了他,更违抗不了曹少钦,只好心安理得做恶人,顷刻楠木镇尺起落间带起的淋漓鲜血,便星星点点溅了雨化田半身。
他今日穿的是件青色的贴里,血点溅上去分外明显,这件衣服就这样损坏了。小答应恍惚想起,之前有过相同的一幕,一样的痛苦,一样的血痕和一样的污染。他被粗硬的麻绳紧紧捆绑在刑床上,惊恐万分的眼看着刑者手持一柄锐利的小刀靠近,他奋力挣扎,想要说话,但是嘴被封住了,刑者听不见他想说的,不是乞恕,而是请求。
他想向那个横眉立目的屠者请求:“不要弄脏了我的衣服,这是爹爹给我做的新衣服。”
这是他的父亲用生命给他换来的新衣服,当父亲的头颅离开脖颈的时候,感受到的疼痛,是否也和他一样呢?雨化田和雨济深同时闭上了眼睛,泪落如天雨。
曹少钦抬了抬手指,一直在关注他命令的常言笑住了手,才发现雨化田的右手手掌至手指,已经生生揭去了一层皮,血肉模糊得有些骇人。刑罚虽然停止了,但满身大汗的小答应还是在筛糠一样颤抖不已。
“恩主……这……”常言笑犹豫了一下,虽然天气很冷,但创面太大,不及时处理的话,还是会有危险。他想请示又不敢,只得学着假途灭虢,“恩主把他交给奴婢吧,奴婢会好好教训他的。”
“不用,”曹少钦站起身来,“把他送回去。”
“回哪里去?”常言笑一时没转过弯,不知道是该把雨化田送回值房中他自己的房间还是廊下家。
“从哪里来的送回哪里去,”曹少钦的怒气似乎已经平息,声气却因此更显冷酷无情,“明天叫经厂来人把他带走,我的名下不留这种不知好歹不识抬举的悖逆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