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诚又给他斟了一杯酒以示请教:“那么依你看,我们这一干从龙之众该当如何在其间自处?”

舒良摆了摆手:“先不要掺和进去,你看兴太监前度叫我同办绩学之事,我就没什么话说,你还非得去推个什么钱原溥,幸好没用他,要不真是坐死了我们是兴安一派了。依我看,不如先往外看,打打内阁的主意——譬如如今的礼侍王一宁,当初不也是你的老师么?”

“阁中老迈,没太大作用,以我现在的能耐,便下死力推进去了,又有何益处?”王诚皱眉。

“嗨!”舒良将酒杯往桌上一墩,“于谦倒是有用得很,你现在结交得上么?你想办法推进去,等于谦将来入了阁,名次也在他之后,凡事不能不让着他些,这不也算是你一条道路,为人这么怕费力想不开做什么?”

“那我这就去想办法。”王诚也一拍桌子。

“也不忙,”舒良压住他的手,眼中已经有了醺醺醉意,“这话我也就同你说说——花落谁家,鹿死谁手如今还不清楚,等过了这些天,我们再走着瞧。”

“你是说兴太监和金司长?不是已经分出胜负了么,可是你说的证据确凿,金司长毫发无伤啊——”王诚不喜欢人故弄玄虚,因此面色不快。

“哼,哼,我不是说他们。”舒良得意笑道,“喜宁已经死了,于谦又连败瓦剌,他们留着上皇已经没有好处了,这你还看不出来?”

皇帝在不上朝时便设日讲,又名小讲,仪式比起经筵来大大精简,不过讲读官、内阁学士二到四员侍班,讲解时亦无讲章。

本日由司礼监随堂太监兴安和曹少钦侍奉的小讲,讲官由户部尚书、翰林院学士、内阁首辅陈循及刑部右侍郎、翰林侍讲江渊担当,讲解的内容是《通鉴纲目》中安史之乱一节。

年轻的皇帝听着听着,忽然询问内阁首辅:“安史乱源,比起土木如何?”

陈循微微一怔,回答:“亦自佞臣,亦自胡虏。此二者相类。”

皇帝又问:“唐国势强盛、疆土辽阔亦如我大明,长安地势清险、易守难攻亦如我北京。何以唐帝竟至于銮舆舍京,陷家国于争乱,毁宗社于战火?”

陈循答道:“唐帝昏惫,先以谗言杀安西节度使封常清、高仙芝,自毁长城;后命哥舒翰守潼关,而不能尽其能,不能纳其谏,终至关中沦丧,国都失陷,方有仓皇幸蜀之举。”

“唐朝国变长达八载,全赖肃宗继承努力,其后方得收复旧都,扫除一地腥膻。”皇帝思考了片刻,又问,“此人算得算不得中兴圣主?”

“后人评论肃宗所为,无非两点:北集戎事,南奉圣皇。以戎事论,虽收复两京,终其世却未能彻底荡平侵略。以奉圣论,疑心玄宗旧臣拥立上皇复位,幽之于太极宫,未能尽人子之孝,人臣之忠。”陈循的回答稍有尴尬,但仍旧据实直言,“何况他亲信巨宦李辅国,终使张后被弑,自己则重病无人过问,枯死长生殿中,未得善终。——是故史家议论,并不以为高明。”

“他天寿不永,戎事倒怪他不得,”皇帝目光耿耿,如有隐忧,“但奉圣一事,他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

陈循隐约也知道皇帝心中的症结,作难看了江渊一眼。然而江渊此人,明明为本次侍讲,平素为官也极好发表议论,以致与诸同僚相处都不甚融洽,此刻却谨守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信念,束手站立在一侧,陈循只得自己硬着头皮又回答:“前星入帝座,得位非自正统,所以忧惧。”

“你们读书人都是这么想的,多大功绩单这一点就抹杀干净了,”皇帝闷闷的说,“朕知道了,江先生接着适才的说话接着讲吧。”

今日课程,在《纲目》之外,尚有书法,陈循因为刚才对答出了一身冷汗,并没有心情好好指点,草草看过御笔,随意颂扬了两句便和江渊一同退出。

“曹太监,”皇帝问站立在一侧的曹少钦,“你来给朕评断评断,朕这字哪里不好?”

曹少钦澹澹一笑:“奴婢不敢。”

“兴太监跟朕说,你的字小沈都夸赞过。”皇帝回忆往事,“当时大兄初学书,侍书者就不曾开导指下笔法,任大兄随意写去,及至写完了,令其看视,他们又一味奉承,不给校正。所以大兄先前就抱怨过,他的翰墨其实不佳。【3】”

他举目仔细看了看微微低首的随堂太监,想从他全无表情的面孔上分析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言语中略有郁闷,略有委屈:“他们敷衍朕,朕身边的人,就属你们最亲近,结果你们在这点上也跟他们学。”

兴安蹙眉旁观。年轻天子这种偶尔的姿态,连他的生母吴太后都难得看见,他们能有这种机缘,大概也是得益于皇帝所谓的亲近。

曹少钦不理会兴安的眼神示意,依旧恭守臣节:“陛下书法,已入皇皇大道,奴婢不敢扰乱。”

皇帝有些失望,但是没有再提要求。

按照曹少钦的吩咐,雨化田每日从文华殿下了课,照例要前去侍候。以他的打算,多挨得一刻是一刻,磨磨蹭蹭走回月华门的时候,已经到了申时二刻。站在门外看看,却发觉常言笑路小川今日也在里头,一下子放宽了不少心。进了屋向曹少钦请安,见他并不理睬自己,一应杂事路小川也早已做好,便溜到里屋自己的小桌前将功课翻了出来,悄悄开始习字。

“恩主,”路小川已遣退了房中所有的答应官人,看了看屋内的雨化田,此刻还是放低声说话,“万岁爷何至于忧惧至此?”

“太后,司长,首辅。”曹少钦一句多余的真言也不肯吐露,悟道修行完全要靠属下自己的天份。

当今的上圣皇太后孙氏,在宣宗朝初为贵妃,颇受上宠,以妃位而获金宝。苦于无出,取宫人子以为己出,是为太上皇帝。由此,宣庙令皇后胡氏以“无子多病”为由主动让位,册立孙氏为后。孙太后虽不是太上亲母,但因此子而贵,而且养育常年,跟吴妃所出的今上相比,自然与太上的感情更笃。所以土木之变时,她与太上的皇后钱氏穷尽后宫珍奇欲赎回上皇而不得之后,先匆匆册封太上的元子见濬为皇太子,方不得已依从群臣“国赖长君”之请,下诏命监国登大宝。京师保卫战胜利后,眼见上位已稳定,太上皇后钱氏尤不住告诫六宫人等,上皇仍在北疆蒙尘,而孙太后则不住催促皇帝,命他遣使前往虏中探望,设法迎回上皇。上皇若果真南归,作为宗亲之长的太后的心思偏重,其实根本无需设想,便已经很清楚明白。

后两者,一个是内廷首揆,一手总督二十四衙门;一个是翰林领袖,他的意见再无用处,也可以代表正统文臣的心态。这三者若是合而为一,上皇果然有一日回归,今上的位置,究竟是尧禅舜承,还是前星入夜,也可变成能够商榷的两说之词。

“江渊为人狡猾,”半月前因为路小川醉酒,主仆的打赌缺了证人而侥幸逃过一劫的常言笑今日又开始大发议论,“土木的时候,徐元玉在朝上言南迁事而被大司马斥退,狼狈踉跄经过左掖门,正好碰上江渊路过,询问他原因,他便据实以答。结果江渊入朝,极陈固守之策,万岁爷这才看上了他,把他从一个侍讲一跃提到了卿贰的位置。今日他不言语,未必没有效仿前事的心思。”

“江渊之流不足道,”曹少钦站起身来,“安天下者,安天心者,得一人足矣。”

“恩主要不要奴婢们——”

这一人是谁无需多言,但是想到掌印生辰当日,被随堂太监胜出的那个小小赌局,路小川还是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将话说全。

“现在还没到时候,便是到了时候,亦不必你们出面。”曹少钦向前踱了两步,“言笑,你先去找一趟王文。”

“王总宪?”兴安为人才短,从前遇事常依赖两三故旧大臣。王文虽不在其列,但是与他还有些交情,是以舒良私下才说此次弹劾金英之事很多人也疑心到了他的头上。

“你以我的名义去找他,不要他兰台【4】的人——问问六科里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曹少钦天鹅环首似的引颈,微微冷笑,“人要狷介耿直,要素有清誉,要不屑与我等为伍。叫王文先事结交,我日后用得上。”

“告诉他,办好了这件事,以后大冢宰的位置是他的,文渊阁的位置也是他的。”

这是贵珰开出的价码,常言笑们知道,这两点对本朝的文官来说,是可以舍身赴死的致命诱惑。

“化田。”在二人领命退出后,贵珰慵懒的声音在埋头写字的小答应身后响起,雨化田一早便提着的心还是没有出息的重重一跳。自他上次威胁过以后,其实还一直没有正经查问过小答应的功课,但是精神上的重压却一向如剑悬顶的随行——有的时候斩候决是比斩立决要痛苦得多的事情。

“恩主,奴婢在。”雨化田受惊似的抛下红格的习字本,慢慢蹭到曹少钦的身旁,心中企盼他只是要茶要水。

“拿来我看。”几个及平常的字,极平常的语气,出自他的口中,却让雨化田一闻便头皮发紧眼眶发酸。

“恩主,今日老师授的书……”雨化田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情,一边小心翼翼地延挨,明知没有希望,仍存一份天真妄想,“奴婢都能背下来了,恩主要听吗……”

这份妄想因贵珰一个微微挑眉的动作便粉碎,雨化田哆嗦着将自己全无根基、不堪入目的写仿送到贵珰手中,缩短了脖子等候天诛,稚气的面孔上是一份已经预知自己下场的老成惊恐。

“你书真字,手去笔头二寸一分。”只余两人相处时,被他视作地狱道的贵珰却并没有动怒,等到的惩罚也是意外的温柔,“全部重新写过。”

十一、千秋

五月底,瓦剌太师也先在遣使和谈遭大明严拒之后,决定再用已死喜宁的建议,以送还大明太上皇朱祁镇为饵,赚取都督同知、大同总兵定襄伯郭登据守的大同。这桩可居奇货留到如今,已经全成鸡肋,只余这最后有枣无栆的一搏。用其后太师自己的话说:“大明皇帝留在我们手中,也做不得我们的皇帝。”

时至今时,也先施行喜宁挟上皇兵不血刃以御大明的计谋,已是第三回,而拥兵至紫荆关、居庸关、宣府、雁门、大同的武力进攻被大明连败,已是第六七回,因为大明上下君臣的戮力同心,甚至包括北狩太上皇本人的支持协作,也先于文武两道皆已无计可施。自二月间,叛国宵小御用监太监喜宁,被上皇和侍臣袁彬设计遣返国内,文武官员及六科十三道连章弹劾,疏中谓之“以小人而为大奸,挟外寇而为内患。滔天之罪既著,赤族之戮宜加。”圣旨将其寸磔于市,暴尸三日。上皇得闻而喜悦:“干戈久不息,人民被害,皆喜宁所为。今后边方宁靖,我南归亦有日矣。”

上皇所谓的“南归有日”之语,是一月前便传至京师的,因喜宁之死,未来情势,其实已经逐渐清明。

六月中旬伊始的御门听政【1】,皇帝照例先御奉天门接受百官的行礼,侍班鸿胪寺官引谢恩见辞者礼毕,御驾按照永乐时体恤群臣的规定转而驾临右顺门的便殿。季夏拂晓的清风,在掠过三大殿后,已无余力再拂及皇帝所着赭黄色盘领窄袖四团龙衮龙袍的袍摆。而白金色的阳光,已经甚嚣尘上,让人在清晨便汗流浃背——这样的天气其实是不适合来回走动的。

然而自登基以来,无论雨雪风露,年轻的天子都中规中矩的依照祖宗的程式,努力的完成自己的职责,此日也并不例外。侍驾司礼监太监王诚因为舒良的提醒,而特别注意到,龙颜严肃端正的态度中,有挥之不去的淡淡忧愁。他转而看向随堂太监曹少钦,傅粉的秀雅面孔却清爽得一滴汗都没有,如他的神情一样,丝毫未因诡谲的天气和局势而稍作更易。

常朝制度,随驾至右顺门的官员,有需奏事者按照品秩入内,陛见启奏。适时国家的规矩,内阁班秩尚在六部之后,而六部又以吏部为首,是以此日最先入朝的,是由太子太保、吏部尚书王直引领的六部和都察院一众正官等人。

“戎狄为患,自古有之,惟在中国制驭之道。汉初匈奴强盛,高帝以三千之众,被困于平城,厚遣阏氏,方得解围而去,其后亦常入侵。直至汉武帝时国富兵强,连年北伐,斩获不可胜计,元成之间,匈奴降伏。”王直出列,如一切久居高位的文臣一样,奏事从不肯单刀直入,一定要先言三皇五帝以示正统,以壮声势。此日他的阐发,便是由汉武帝开始的。

“唐太宗时,突厥入寇,进至渭水便桥,太宗自往临之,责以负约。突厥恐惧,请和而去,后常为边患。太宗趁其凶年,大举起兵征伐,突厥遂亡。”第二个被六卿之长大冢宰拉来譬喻的先朝圣君是李世民。

御座上的皇帝有一点警觉,他从这样的话题中意识到醉翁之意不在酒,等候着这位永乐二年便中进士,在翰林院时又参与修订《宣宗实录》的五朝老臣图穷匕现。

“彼皆小忍于前而大获于后,盖候时而动也。”大冢宰向皇帝一拱手,为前言作了总结。他素日为人恭敬温和,任事不徇私情,在百官中很有声望。此刻包括都御史在内的大七卿皆点头附和。

王直接着阐发,言语终于进入正题:“如今国家承平日久,丑虏忽为寇患,太上蒙尘,军民涂炭,其祸悿烈,不可与共戴天。”

他前行两步,神情慷慨激昂,顾视同僚:“皇上宵衣旰食,欲雪前耻,征天下之兵,誓殄此寇。群臣兆姓同心一力,助成大功有日矣。兹者虏自遣使来言,请送上皇还京,罢兵息战。盖上下神祗荫佑其衷,使之悔悟。欲使华夷之众免杀戮,此转祸为福之机也。”

皇帝无言的看着这位面颊方正,美髯及胸的老臣,他的外表、仪态和言辞都是本朝文臣活生生的典范和学习对象。

剩下的话果然便不必由他来说了,前些日子刚弹劾过金英家奴的都察院总宪陈镒出列接着说出了他们的请求:

“臣等再伏望皇上许其自新,俯就虏情,亦遣使臣前去审查诚伪,如果至诚,特赐抚纳,迎奉太上皇帝以归。则祖宗之心可少慰矣。”

“陛下嗣登大宝,天与人归,四方万国,同心欢载,永永无贰。陛下尊兄为太上皇帝,名位已定,天下之人皆以为宜。归以太上之尊,陛下但当尽崇奉之礼,使永享太平悠久之福。陛下于天伦既厚,则天眷益降矣。”大冢宰在最后这样安慰明显不安的皇帝,试图以一人代表天下,划定太上和今上的分位。

大七卿皆跪下请命,皇帝在御座上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回头看了看司礼监掌印金英,如同一个孩子想再次得到保证,然而金英在此刻低头,皇帝只得泛泛作答:“卿等所言,是理所当然。”

看着跪在金砖地面上一众衣绯腰玉的首长,皇帝又清了清玉音:“然而此大位非我所欲,盖天地祖宗及宗室文武群臣之所推。自从大兄蒙尘,朕累遣内外官员,五次持金帛往虏地迎请,彼皆不肯听从。”

他站起身来,底气亦不是很足的说出了圣心忧虑:“前者彼约和谈,阴中复聚兵塞上,意在要挟,朕以为义不可从,所以严词拒绝,谓兀良哈北归后议和尚不晚,朕亦不惧与彼再战。若今又使人往,恐虏假以送驾为由,羁留我使,仍率众来犯京畿,愈加苍生之患。朕意如此,卿等更加详之,勿遗后患。”

皇帝的话既冠冕堂皇,又合情合理,大七卿一时并无可反驳,但是定下以此事下礼部讨论的结论,方才退朝。

“曹太监,”皇帝返回乾清宫换过衣服后,悄悄询问,“大司马今天怎么没来?”

今日大七卿中的兵部尚书是老病怏怏几次求去的苗衷,并未看见于谦身影。

“大司马上月请旨,总兵把总值操团营,径去校场。大司马亲往总督,遇有贪惰□即刻黜罚,有此事时则可以免朝。 ”曹少钦回答。皇帝在早些日子便已经发现,同他谈公事,他的话会比平素稍微多一点,所以有什么公务也会顺带多问问他。

因为国家还算是处在非常时期,为求军政修明,训练不误,皇帝答应了于谦的请求。【2】

“哦,事情太多,朕忘记了。”皇帝叹了口气,眼睛看着随堂太监,希望能看出一两句抚慰或者颂圣的言语,随堂太监却不为所动。

“热死了,没胃口,朕先不用膳了,”皇帝无聊的为自己解围,“有几日未向圣母请安,朕先去仁寿宫。曹太监,你还没有见过圣母吧?”

“奴婢尚无此福缘。”口气是敷衍的,公事化的,但是放在此处,却让皇帝感到一种不偏不倚、一视同仁的安慰。

“那么你陪朕同去。”皇帝下旨,一个陪字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上圣皇太后孙氏携太上皇皇后钱氏所居的仁寿宫,位处大内西北,西六宫以西。皇太后吴氏所居的清宁宫位处东华门内,文华殿之东【3】。按照礼仪,皇帝先需去的是仁寿宫,此处离乾清宫也更近一些。

“万岁爷来的正巧,”仁寿宫中侍奉圣母的尚宫笑着迎接,“吴老娘娘、皇后娘娘、周娘娘、小爷、大哥儿都在里面呢。”

皇帝微微皱了皱眉,并不因为生母在此,自己可以少走一趟路而稍感欣慰。国朝家法礼仪极重,他一入内,便先跪地向上圣皇太后行礼:“臣恭请上圣皇太后娘娘金安。”

“皇上起来吧。”圣母不发话,皇帝则不可起身,这也是国朝的家法。

“臣恭请皇太后娘娘金安。”皇帝再次跪下,向生母行礼。

“二哥儿……皇上请起。”吴太后已经正位近一年,仍没有完全改掉对儿子的亲昵称呼。

皇后汪氏与太上皇帝的周妃一一向皇帝问安。其后则是上皇的皇太子和今上的皇长子。两个刚刚三岁的孩子【4】,相貌都是一般唇红齿白、粉妆玉琢的可爱,个头也相差不多,只在打扮上略有差异。皇太子今日一身很正规的四团龙圆领常服,乌纱翼善冠和光素玉带;而皇长子作为仍然没有爵位的宗亲,则是颅发剔尽,顶心结髻,着红色曳撒的燕居服饰。这身装束,其实和宫内如雨化田一样的小内侍并无区别。

年纪稍小的皇太子和自己的叔叔并不熟悉亲热,被生母周妃推上前去,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拘谨模样:“臣朱见濬【5】拜见陛下。”

“爹爹!”稍大几个月的皇长子朱见济磕完头,一头扎进了父亲的怀中,“爹爹,他是什么人?”

随堂太监面对两个小主君,倒比对皇帝要稍微随和一些,行礼时嘴角有一丝微笑:“奴婢曹少钦,见过小爷,见过大哥儿。”

皇太子怯生生的往后退了一步,“嗯”了一声,点点头。皇长子则继续偎在皇帝怀中,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的打量他。

“大哥儿站下来,这样子成什么体统,”上圣皇太后在座上发话,目光一样转向靓妆华服的贵珰,“你就是曹少钦?”

皇太后吴氏亦仔细打量了他一眼,神色有些古怪,却终究没说什么。

“奴婢是。”随堂太监嘴角的微笑虽然没有消失,但是笑意消灭。

“哼,听闻你最近在宫内的名声很是响亮啊。”亦是头一次见到随堂太监的上圣皇太后语有讥讽,不知所因。

“圣母老娘娘过誉。”随堂太监似乎没有听出上圣皇太后的不善语调,淡然应对。

上圣皇太后冷冷目视他,看不惯的眼神,轻贱与厌恶兼有。然而想起接下来要说的重大事情,暂时放过了她认为面相和举止都属妖孽的随堂太监。

“皇上再不来,我也想让人去请皇上,”上圣皇太后坐直了身子,双目炯炯的看着皇帝,说话习惯倒还没有染上文人毛病,“听说瓦剌有把太上皇送回来的意思?”

“你不要问我是听谁说的,我知道我一个后宫,不该干预朝政。”还未等皇帝申诉,圣母便以自我责备堵住了他的口,“可是这也是我的家事,就是有违祖制,我也管不得许多了。他们既然有了这个意思,休说什么都不要,就是要金帛要土地,我们也得尽数给他们送过去啊!”

“母后娘娘,”年轻的皇帝一脸的郁闷和惶恐,“迎回上皇之事,无须娘娘提点,臣亦未曾有一日忘记。只是臣今日在朝上还和官员们说过,大明已经五次派出使者,去探望迎取上皇,可胡虏并未曾有放松之意,反而几次三番挟制上皇,意图犯我九边,又怎可知今次便不是虏寇奸计?如今兵争未止,臣怎敢少放松懈,贻误国事?上皇自己也曾说过,要臣以祖宗社稷为重,用心操练兵马,谨守城池,到时自有归日。臣……”

“听说上皇在北疆,只有一账一帷,席地而坐,鞑靼人天天拉着一辆牛车,挟着他风餐露宿到处流走。冬天虏中苦寒,上皇无衣,只能将双脚放在从人怀中取暖。”皇帝前面若干分解,上圣皇太后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只有太上皇几句虏中之言,却引得她双泪长流,“他也是你的亲哥哥啊,他在时无一日亏待过你,皇上就怎么能够忍心?”

她面上的脂粉被泪水融化,不住淌下来的苍白浊流,将妆容冲刷得千沟万壑。皇帝略有不忍,略有嫌恶,异常恐慌,异常无助,不知所措的跪下谢罪:“臣无能,累圣母忧心。”

暖阁内突然也传出一阵不可遏制的凄然哭声,不用想就知道是上皇的皇后钱氏发出的。自从上皇北狩,她日夜在佛前祷祝哭泣,一目已损,一足已残,所以平素并不出外见人。如是一来,他人尚好,周妃亦偏过脸去偷偷的抹开了眼泪。皇太子看见祖母和母亲哭泣,也不由慌了神,开始只是小声啜泣,愈到其后,童稚的哭声反倒盖过了旁人。妇孺制造出的一片凄风苦雨,晦暗了金箔天华、朱明四壁的大殿。

“他就是回来,你也已经是皇帝了,”圣母抬起了泪眼,像是在哀求,也像是在控诉,“皇上为什么就是听不进去我和群臣的话呢?”

这便实在是诛心之论了,皇帝重重叩下头去:“母后娘娘如是说,臣无立足之地,臣请母后娘娘责罚。”

皇太后吴氏出身低微,且被宣宗所纳时身份是有罪宫人,直到宣德末年始见封,所以一直在获宠甚盛的嫡后身边小心翼翼,此刻心疼的看着儿子,连忙起身带着笑脸从旁劝解。皇后汪氏异常尴尬的面对母子三人,拖着皇长子一起跪下,一面陪着皇帝请罪,一面催促皇长子:“快跟皇太后娘娘说,请娘娘息怒。”

皇长子听从嫡母的吩咐,边磕头边用清稚的语音劝解:“太后娘娘,臣知罪了,请娘娘不要生气了。”

上圣皇太后不理会皇帝的跪求,终于也还是给了孙儿几分脸面,接过一旁尚宫奉上的手巾,慢慢印干了眼泪:“大哥儿起来吧,皇上皇后也起来。我只是着急随口说说,没别的意思,一家人何苦就弄成这样?”

皇帝垂头答了声是,这才和妻儿一起站了起来。唯有皇太子犹在哭泣,周妃再三劝解,也哄不过来。

“快送到我这里来,”上圣皇太后看着皇太子的目光是满心的疼爱,如同从前看上皇一样,焦急的连拍炕桌,“还不快叫万都人进来。”

懿旨传下,守候在殿门外的一个青袄蓝裙,二十岁上下的宫人即时入内,身材窈窕,容颜艳丽,一双长眉如画就一般,直插鬓角。她一露面,皇太子立刻从祖母怀内挣脱,扑进她的怀中,不住抽抽噎噎:“贞儿……贞儿……”

宫人则轻轻抚摸着他细细的脊柱,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话语,年幼的皇太子终于逐渐安静了下来。

安静之后气氛却更显尴尬,上圣皇太后矜持地清了清因哭泣而喑哑的嗓音:“我有些觉得乏了,皇上皇后今日就先回去吧。上皇的事情,还是要皇上多操心,皇上也要保重,国事繁忙,别伤了身子。——曹少钦,你是皇上的近臣,要时时提醒,知道了吗?”

“奴婢当竭力。”一直在一旁冷眼观看这一幕闹剧的随堂太监,平静回答。

皇帝协妻儿向圣母行礼退下,及至大殿外,方看见皇长子的额头上撞出了一块乌青,想是小孩子不知道轻重,刚才代父请罪时留下的。皇帝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他的光额头。年轻父亲的眼中,满目皆是怜惜和不忍。

“金太监,”回到乾清宫东暖阁后的皇帝闷坐在炕上,一手随意伸进桌上朱函中,心不在焉的抓起一把银豆子,再放手洒回匣中。从银豆清脆的撞击声中可以听出,皇帝撒手的动作愈来愈犹豫,愈来愈不舍。半晌后他终于结束了这个孤独的小把戏,忽然开口传唤司礼监的掌印太监。

今日一直守候在东暖阁中的掌印太监金英走上前去,做出躬身领命的姿态:“万岁爷,奴婢在。”

“哦,”年轻皇帝抬眼看了看苍老而严肃的内廷首揆,语气中有些欲盖弥彰的示好,“朕记得你在正统年供奉过一座禅寺是不是?太上皇亲自赐名圆觉的。”

皇帝既然顾左右而言他,历经五朝风波,一直八风不动的金英也就顺应他的话东拉西扯:“多谢万岁爷牵挂。奴婢自幼学佛,以为如来之道,极其广大,包天地而无外,极其精微,妙神话以难名。前守亿万劫不见其始,后历亿万劫莫测其终,盖空寂以为宗,慈悲以为用。上有以荫翊皇度,下有以普度群生【6】。是以用列圣赏赐,发愿建造。”

“是,是,”皇帝对释家全无兴趣,也不明白宫中内臣为何如此热心于此道,但仍接着谈些金英感兴趣的话题,“金太监当时还亲自写过碑文,朕在藩邸的时候就去看过。其中为我太宗文皇帝、仁宗昭皇帝、宣宗章皇帝和太上皇帝祈求祝福之语,言真意切,十分感人。——如今寺中住持是谁人,供养尚足否?”

金英曲了曲因为老迈而已经僵直的腰身:“列圣及万岁爷大恩德,天高地厚。如今庙中住持仍是明通大师,香火鼎盛,日夜为列圣、太上皇、圣母及万岁爷、皇太子祷祝,以求列圣永享极乐,圣母及万岁爷洪福齐天。”

“金太监确是忠诚之臣,朕当褒扬嘉奖,以为内臣榜样,”皇帝又看了看静立在一旁的曹少钦,欲言又止,“说起皇太子来,正好也要问你。司礼监典礼仪,皇太子的生日将近,具体该怎么办理,朕还不太清楚。——去年国家多事,也没能够顾得上。”

“皇太子千秋,国家有成例可循,百官和在京亲王届时谒皇太子殿下于文华殿,具体执事由鸿胪寺操作,奴婢等不过协同。”金英抬起头来,明白了在政治上尚嫌幼稚的皇帝前面长篇大论的铺陈是为了什么,沉默了片刻,接着回应,“如今方六月,离小爷千秋为时尚早,足可预备充分。”

天气太热,皇帝的面色如中了暑一样苍白难看,他蹙了蹙眉头,目光中流露出了一丝失意和怨望。

“印公差矣,”并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清泠声音,一字一停顿,如秋雨敲入寒江,慵懒而散漫响起。闻者皆微微一惊悚,仿佛殿内的暑热瞬间被冷风雨驱逐了一样。

“皇太子殿下的生日,就是下月,应当敕令礼部及时准备了。”曹少钦衔着一抹轻蔑的笑意,半抬着眼帘。目中所含,既无天子,亦无掌印。

二人的目光同时转向自上任以来,从未曾在御前主动言语的随堂太监,神情各有不同。即便是秋雨,也有如弄丝桐、清人耳目与如击梧桐、惹人怨恨的分别。

“小爷的生日是十一月初二日,你记差了。”此事牵涉国本,实在太过重大。金英的嘴角抽搐,低声斥责,希望以自己数十年的积威震慑住绝不可能存在此类记忆偏差的随堂太监。

“小爷的生日是在七月初二,是印公记错了。”随堂太监微笑,并不接受他的卵翼或是镇压,“印公年逾耳顺,又日夜操劳国是,一时混淆了不足为怪。”

司礼监的旧贵和新秀相对而立,一边是鹤发鸡皮,一边是风华盛茂,单单以记性来论言语可信程度的话,当真很容易淆乱是非。

新秀的言辞尚算温和,却为讥诮的语气所拖累,连刚刚振奋起来的皇帝都有些担心的观察着巨珰的反应。

“曹少钦,你跋扈太过!”金英不可思议的怒视自己亲手养育出来的狼子,已经顾不上身在御前,“如此胡言乱政,你可知罪?”

“摩诃萨观南阎浮提,众生举心动念,无不是罪。”曹少钦冷笑,“弟子自然知罪。”

金英的怒火一发无法止息,言语已是带着威胁的不善:“你不言佛便罢,既言及此,我且问你——你在驾前如此放肆,便不怕遭列圣天谴,日后永堕无间道中?”

“所以说印公耳顺善忘,印公不记得了,奴婢是非天,”曹少钦扬起长眉,挑衅地一笑,这与他平素行事绝不相合的轻薄,居然使他的苍白容颜光华大盛,“奴婢当落入的,是阿修罗道。”

“好了好了,金太监和曹太监都不要争了,都是朕的近臣,”得到了一方支持的皇帝一以安心,一以不安,笑呵呵出面打圆场,“不要伤了和气。曹太监年轻,陪个礼吧。”

“哼,不敢当!”金英不再多做言语,倒不是因为听进了天音圣谕,却是因为实在盛怒,亦担心自己约束不住这份炙炽怒火,而在御前进一步失态。当权实在太久,权柄实在太大,他已经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

袖口一振,奉事五朝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当着天子的面拂袖而去。留下了笑容还未来得及隐去的年轻天子和依旧怀据一身秋气的随堂太监共处一室。

“他会不会去告诉太后?”皇帝轻声问。经过适才一役,分明已经把随堂太监当做了贴心近臣。

“那又如何,”曹少钦直目皇帝,“大明之主是万岁爷。”

这毫不出奇的陈述,却撩拨得皇帝心思微微作痒——面前的昳丽内臣,同样也属于他的大明。他的手伸进了朱函,再抓起了一把银豆,这次却迟迟没有放松。

“阿素罗?”皇帝笑道,今日晦暗的心情陡然好转,“怪不得脾气还挺大。得罪了你们司长,你可要小心。”

十二、右袒

朝中之事照例与雨化田没有任何关系,乾清宫中波澜迭生之时,他本来规规矩矩在文华殿内读书。然而世事难料,总有意外的时候。

“恩主,”曹少钦从乾清宫返回值房,迎上来的首先便是路小川,急匆匆向他行过礼,“适才有人来告诉奴婢,化田下学后被印公的人提走了。”

曹少钦并没有流露出太过奇怪的神情,斜了他一眼,坐下端起茶盏,问道:“用的是什么罪名?”

“翰墨库今天有点事,奴婢过去了,所以并不很清楚。听说是学上的事情,化田和黄赐起了点争执,把黄赐打伤了。”路小川忧心烈烈,当然对象并不是小答应,“化田个子那么小,他能打得过黄赐我就不信。就算是这么回事,小孩子们打架是多大事,怎么就能惊动印公呢?”

曹少钦并不理会路小川一副季孙之祸在萧墙的忧虑,喝着茶突然一笑:“他要是真有那个本事,回来我赏他。”

“恩主,”路小川的声音有些无奈,长官的玩笑分明不合时宜。

曹少钦挥挥手,室内侍奉的答应们无声退出,在院中亦退得远远的,却并不掩上屋门。

“小川,趁着现在宫门还没下钥,你出宫走一趟。”他的声音比平常稍微放轻了些。

这样的举止出自他身上,让路小川意识到这是一件天大的要务。他没有多说话,只是微微低下了头,预备仔细记住曹少钦接下来每一个字的吩咐:“你先去趟精微科,言笑会告诉你,王总宪的府上怎么走。你去找到他,让他叫林给谏即刻写白简。明日一早,不要经通政使司挂号,直接送到司礼监我的手中。”

“恩主,弹劾的对象是……”即使隔墙无耳,窗下无人,生性谨慎的路小川亦不敢将此人的姓名或是职务轻易吐露出来。

曹少钦摇了摇头:“弹劾的对象王文知道,不需你多解释。你今夜赶不上回来,就不要回来了。”

“是,”路小川领命,“奴婢即刻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