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化田摇摇头,不知道是听不懂的意思,还是否认听不懂的意思。
“先生讲课,你究竟有没有在听?”倪谦再次发问,既然收了曹少钦的东西,自然也对他的人格外关注一些。
这次小答应点了点头。
“刚才都讲了些什么,你起来说说看。”雨化田尽量不开口,是因为不想让黄赐等人嘲笑自己的口音,但是在倪谦看来,这是很不礼貌的事情,所以也稍稍有些动怒。
“倪先生,奴婢听了的。”雨化田低声回答,座上又有了窃笑声。
“那你来讲讲大概的意思就行。”倪谦循循善诱。曹少钦和他说过雨化田学官话的问题,而他深知,除了多说以外别无二途。
雨化田涨红了脸愣了半晌,终于在倪谦鼓励的注视下开口诵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程子曰:亲,当作新。大学者,大人之学也。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
吕原和倪谦两人讲解的原话,除了最后一二句,居然被他复述得一字不差。二人皆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半晌后倪谦才发问:“你之前读过?”
雨化田怯怯的摇头,这应当不是谎话,即使他背诵过朱子的章句,倪谦的讲解却是没有人事先知道的。
众所周知,倪谦以记忆力特佳而闻名,读书不敢说过目不忘,但也到了一目十行的程度,所以他二十四岁得到乡荐,二十五岁的韶龄便以一甲第三名的成绩被点了探花,进入翰林院。然而面对小答应这样的天赋,正统四年的探花郎仍旧不能不感叹——曹少钦说他聪明,原来也毫无半点自夸的成分。
“为什么不写下来呢,或许现在能记得,到明日后日便忘了。”倪谦的口气温和下来,善意的提醒。
雨化田的头愈发低,脸愈发红,而声音愈发细小:“奴婢不会写字。”
在文华殿绩学这样的要紧位置上,曹少钦竟然荐来了一个不识字的生员,可谓胆大,这就跟旧书上说的“举秀才,不识书;举孝廉,父别居”没什么分别。若是真叫天子得知,尚不知是什么结果。但是倪谦既然受人财,又爱人才,已经决心将这事遮掩过去。他咳嗽了两声:“你坐下,我们接着讲下一句。——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
次日授课结束,倪谦特意留下了雨化田,将一个红格的本子交到他手中:“你还未到对句的程度,不必和他们一例,每日就先照着这个写仿吧。旧话说一写当十读,无事时能多写要尽量多写,你家曹太监字写得好,外廷都闻名,日后你也可以多向他请教。”
侍讲学士将剩下的话说得语重心长:“你的基础比别人差,就该比别人格外努力才是。”
“多谢先生。”雨化田低头向倪谦深鞠了一躬,捧着书本离去。
倪谦望着他小小的背影叹了口气,吕原也还没有走,笑问:“克让兄感慨什么呢?”
倪谦摇了摇头:“可惜了,可惜了。”
吕原亦摇头:“未必,未必。”
两人话都没有说完,但既然都明白彼此的意思,也算说完了。就此揭过,不再提起此节。
八、药师
四月廿八日,倪谦和吕原照例先事早朝,然后去翰林院点卯,再入文华殿,准备接着前日的内容继续讲解,如果顺利的话,《大学》是可以提前讲完的。
坐在位上的只有覃昌一人,倪谦疑心是自己记错了日子,问他:“今日可是到了假期?”
“先生,今日不是假日,”覃昌回答得也有些无奈,“但是今日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寿辰。”
这不难理解,司礼监掌印的寿诞,司礼监四人自然要前去趋奉的,内廷首揆的寿诞,御马监和御用监的二人自然也要前去趋奉的,奇怪的是居然还能剩个覃昌在这里。
“你怎么没去?”吕原问。
覃昌笑了笑没有答话,但是答案在他的衣着上明摆着,他是没有资格参与这样的盛会的。
“散了吧散了吧,”倪谦突然想起来刚才回衙的时候,自己的正官翰林学士也不在,想必都是殊路同归了,遂向覃昌挥了挥手,但是转而又思及只下剩一个人,说散了也是可笑,又改口说,“回去吧。”
覃昌并没有欺诳,今天确是金英寿诞的正日子,黄赐等人是昨天散了学便出宫去的,雨化田则是今日一早跟随曹少钦和常路二人出宫去的。
除了河边的居所外,金英在京中另有几处私宅,年事愈长,比之在大内和河边,他留居私宅中的时间就愈多。几处宅子中,他最得意的是位于东安门外南熏坊烧酒胡同【1】的一座前后五进的院子。大内再怎么豪奢,河边再怎么豪奢,毕竟地方有限。但是这里有正房,有厅房,有厢房,有客室,有内宅,有花园,有池塘,有怪石竹木。更重要的是,他的一妻二妾和嗣子福满也住在此处,换言之,这里有家的感觉。
金英年内刚用了八千余两银子重新将这栋宅子整修过,此次寿筵也就摆在了这个家中。
按照前几年的惯例来说,曹少钦作为他一手带出的,且是跟随他最久的私臣,是要早几日便出宫,住在他宅中,替他陈设筵席、安排戏乐;飨宴后还要盘桓数日,替他察纳礼品、接待客人。但是近年来二人参商渐深,金英既不愿他再插手这些庶务,曹少钦自己也不甚热心。是以最后便当日去当日返,寿礼送到人露面了事,竟与其它祝寿的人客无异。
因是颂寿,曹少钦在值下难得中规中矩穿了一身大红织金的曳撒,结金镶宝带钩,也没有骑马,乘一顶四人抬小轿前往,看上去并不张扬。
他不愿威风八面,受累的自然是常言笑等人,从五品的高位,只好押送着预备好的寿礼随轿步行。烧酒胡同在东安门外东北,从东华门开始步行,路不算远但也不算近【2】,天气又热,走出一身的汗来。只有雨化田一人很兴奋,也不觉得辛苦,在随堂太监看不见的地方忽快忽慢,东张西望,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
“言笑,水。”曹少钦用折扇打起轿窗的帘子,忽然传唤。常言笑连忙用手帕拭了拭额上汗水,命从人取出随身带着的熟水奉入轿内。
随堂太监连饮了两盏,将金杯还给掌司,左右路上无聊,随口问道:“知道各部衙门中今天都有谁会去吗?”
这算是闲谈,也算是考校,常言笑还是打叠了几分精神伺候,就在轿窗外边走边想边说。
“二十四衙门不必说了,除了各衙门掌印外,兴公、王公、两位阮公都是要出席的。”兴公是兴安不用说,王公则是御用监的太监王瑾,两位阮公一个是内官监的太监阮安,一个是御用监的少监阮浪。这几人中,王瑾虽已经致仕居家安养晚年,但是他在朝时受几朝天子的宠爱甚至远超王振金英等人,便是出宫了恩荣同样不减,家中光“忠肝义胆”、“金貂贵客”之类的褒美银章便不知有几枚。而阮安以善于工程作法著称,他先后主持修建过京城九门、护城池壕,监督过三大殿重造、通济河河堤加固等工程【3】,颇受官员和世人的称赞,也颇受几朝天子的宠爱。常言笑称他们一声“公”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阮浪不然,他入宫四十多年,素无成就,一个少监的职衔,也纯粹是混年头混到的。常言笑所以对他使用尊称,以及这几个衙署地位各异的人所以会共集一堂,是另外一个众所周知的原因——这几人和金英一样都是交趾人,也和金英一样都是永乐五年新城候张辅发兵攻占交趾,并设立交趾布政司的时候一批送入宫的。同年同乡的生日,无论在朝在野,是达是穷,他们没有不到场的道理。常言笑先捡了最容易的分析和回答。
“内阁中么,苗阁老病得厉害,自然不会去;陈阁老,高阁老虽然没病,但是只会下帖送礼,或者昨天到,或者明天到,但不会今天去。”阁臣们是外朝领袖,金英是内廷领袖,他的生日阁老们自然不会无所表示,但是这不是王振专政的时代了,列位文人首长既不必在帖上自称晚生,也不必非得在众部下济济一堂的时候再凑这个热闹,徒降身份。
“不错,陈循确是昨日便遣人登门了。”曹少钦点点头,不言嘉许,“接着说。”
“六部之中,谁不去大司空都会去。”工部尚书有二,已入阁仍带工书衔的高毂和真正掌管部务的石璞。但是他只说大司空,也无人会误解。石璞和金英交往甚密,他在正统年间依附王振得到了工书的职位,王振族灭后,他担心牵连自己,遂用重金厚贿金英,最终得保其位未受处分。金英的这处宅子,便是石璞的奉献之一,他自然是要去的,去的自然是他。
“六部之中,谁去大司马都不会去。”兵部尚书也有二,已经入阁不视事的苗衷,他不来是身体的原因,刚才就已经说过;另一个便是总部务的于谦,他不来的原因似乎天下尽知,王振时尚不能从他处索得一针一线,何况是现在。
“厂卫当中,厂公自然会到,吕佥事自然会到,周佥事自然会到,剩下的虾兵蟹将跟来的也就少不了了。”提起厂卫时常言笑的口气有些不屑。厂公或督主是朝廷对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的称呼。其时有掌东厂太监卸职后升为司礼监太监的,但是无司礼监太监直掌东厂的,东厂督主的身份尚在司礼太监之下,所以他一定会来【4】。 至于锦衣卫南北镇抚司的两个指挥佥事吕贵和周全,一个是金英新近收纳的亲信,一个是金英的养子,他们必去也是可以肯定的。
“风宪官中么,两个都御史会去一人,但应该不会是陈总宪。”总宪是国朝对都察院正官左都御史的称呼,陈镒正是二总宪之一。他不去,自然是另一个总宪王文去。他不去的原因,也是因为另一个总宪王文要去。——二人私下不愿会晤,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王总宪来倒未必是自己真想去,一是只好由他代表都院,二是兴公要去,”常言笑说顺了口,一鼓作气接着分析下去,“何况王总宪为人,表面严肃正经,道学气足,但是内中柔媚,走这么一遭也无损于他。而陈总宪正相反,面上轻浮,内里却很有些修正风度。”
内阁、六部、都院、厂卫既然都数过了,在京要紧些的衙门只剩下六科和翰林院。他们都是属于添秤的角色,去与不去,各随其便,没人会介意。
他难得奉旨光明正大的滔滔不绝,说得十分得意,曹少钦一直不置可否,直到他终于住嘴,才说了一句:“不如我与你打个赌。”
“恩主要赌什么?”曹少钦今天看来心绪不错,常言笑自然也乐得趋奉。
“你说大司马不会来,这个我赞同。”曹少钦翘起左手的小指,用雪白的手帕擦了擦精心保养的修长指甲,“但是少司马一定会出席。”
“于谦妾会来?”常言笑吃了一惊,无遮拦的冲口而出。
“掌嘴!”曹少钦脸一沉。
常言笑看出来他并非真生气,笑嘻嘻提起手在自己嘴上敷衍了事轻轻击了一记。
“这又是什么典故?”路小川一直在旁听,这时候才忍不住插口发问。
常言笑问他:“你还记得先前王振儿的故事吗?”
“这个谁不知道?”路小川说,“原来的少司农王佑,既与王振同姓,又谄事他如父。佑貌美无须,一日振行到户部,问他:王侍郎何故无须?佑答:老爷无须,儿子岂敢有须?时人以此为笑乐,称他为王振儿。”
“哈哈哈哈,不想到时隔多年,终于有了个上联和它凑成了个对子,”常言笑乐不可支给他宣教普及,“现今的兵右侍日日在衙内和大司马行坐不离,朝参待漏时也附耳密语,便是我就亲眼见过多次。朝中有好事者便赠了这位少司马一个美名:于谦妾。”
兵部右侍郎在俞纲外尚有项文曜,文曜为人清秀美貌而善于度长官之意,成长官之美。宣德年在兵部为观政时,便颇得当时的尚书王骥看重,后来于谦主了兵部,他的缘法和于谦似乎更大一些,说话办事都很合于谦的心意,于谦将他推举为右侍,待他的亲密也别于旁人。兵部正官和卿贰相处和谐,过往甚密,这在朝廷看来,未必是坏事,也未必是好事。
“这种好事者,除了你还会有谁?”曹少钦冷笑着看了轿外的常言笑一眼,这种促狭的风格确实是常言笑的风格。
“恩主,奴婢冤枉!”常言笑立刻叫屈,“奴婢知道恩主看重大司马,奴婢也从心底里敬重大司马,哪敢胡乱议论他的人?况且项侍郎的才干是放在桌面上的,和那些只会说不会做的小人大不一样,修马政,使西洋,征麓寇,饬边备,他那桩差事没有办好?不过是和大司马多说了两句话儿,说话的时候又挨得近了些儿,奴婢就值当顶着被恩主责罚的风险去编排他么?不瞒恩主,这是兵科几个素日爱嚼舌头的给事中说起来的,奴婢也斥责过他们,他们不肯听,谁想到就传开了。”
路小川边听边笑:“你就不是始作俑者,也定然当了推波助澜的帮凶。你会阻拦,那才真正是我大明的新闻。”
常言笑扯了扯路小川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再火上浇油。就算随堂太监今天心情好,但是玩笑真要开大了,雨露雷霆本是一瞬间的事情,就是哪天想起来秋后算账,这个险他也是冒不起的。
路小川知道他的用意,觉得今天自己也轻浮了些,遂扭转话题:“恩主适才说和他打赌,奴婢愿意当个干证。恩主说赌些什么,奴婢记下来,免得他回来赖账。”
“少司马若不去,我也不大赏你,至多今后你在我面前再贫嘴滑舌,我捺着性子多担待你两回。少司马若去了,我也不大罚你,回去领五十板子,好好治治你这嘴上的毛病。怎么样,常掌司?”曹少钦问。
“恩主,”这条款分明是不公平的,但是要跟曹少钦讨公道,谁都又没那个胆子。常言笑愁眉苦脸,“奴婢并没说要和恩主赌啊,再给奴婢几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和恩主您老人家赌啊。”
“枯鱼过河泣,晚了。”曹少钦嘴角弯了弯, “常掌司,下次想好了再说话。”
“恩主,少司马真的会去?”路小川担忧的则是这件事情。项文曜是于谦的心腹,也善于揣摩于谦的心思,他若为金英祝寿,其含义便不是表面上这点事情。他去了,究竟是于谦不便出席而授意呢,还是于谦不便出席他揣摸上意为上官描补呢,还是于谦不愿出席他揣摩上意为上官描补,不管是哪种,都是很值得玩味的举动。
“大司马是聪明人,他看中的人自然也是聪明人,你又操那份心干什么?”曹少钦似笑非笑反诘,“我只说和常掌司打个赌,路典簿,你莫不是也想加进来?”
“恩主饶过奴婢这一遭吧,留着奴婢还要给恩主做证人呢。”年轻的典簿对着长官一笑,笑容异常温驯柔媚,“恩主嫌人不多不够热闹,这里还有现成的呢。”
“雨答应!”路小川笑容可掬地向后面的雨化田招手,“来,过来,你来猜个迷,说对了恩主有好东西赏你呢。”
小答应走上前去,匆匆行礼喊了句“恩主”,但是还是不敢和他靠得太近。
“嗯,”曹少钦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并不阻拦属下偶尔的调皮。
“你来说说看,少司马会去还是不会去?”路小川问。
“谁是少司马,什么会去还是不去?”雨化田全然摸不到头脑。
“管那么多干什么,你选一个就是了。”路小川接着诱骗他,目的不过是为了博长官一乐。
雨化田察看他,再偷偷察看随堂太监,警觉了起来:“恩主说去便去,恩主说不去便不去,奴婢听恩主的话。”
随堂太监在轿内终于忍不住浅浅一哂:“你们日后可要当心,他的心思比你们厉害多了。”
“嗨,”常言笑十分懊恼,在雨化田脖颈上兜了一掌,“没看出来,你才是最滑头的那个。”
小答应还是没有明白前因后果,摸摸后脖子,神情十分委屈。
一行人在东安门守军处出示半印同符,填写了出入勘合,按制带金帛出宫者都要登记查搜,不过有曹少钦和常言笑在,这道手续自然免了。出了东安门,再行一刻钟便可到烧酒胡同。常言笑和路小川都自动敛容噤声,规矩行于轿侧,不敢再出一语。雨化田也不敢再张望,老老实实跟着随行。入宫一年多,这点上他仍旧没有适应——宫中人人变脸都比变天还快,适才还在言笑晏晏,顷刻间便又摆出了满面冰霜的模样,中间一点回旋过渡都没有。
常言笑犹记得当年王振在时做寿的热闹,曹少钦从不肯去,也不允许他和路小川等人去,但是听衙内同僚说多了,也可以想象。三阁下、六部五府、大小九卿、二十四衙门,从胡同口一直排到尾,多少大员捧着珍玩求见一面而不得。待到今日眼见的盛况,想来也相差无几,何况这尚不是整寿。金英门前有三四个提着清道藤条的长随正在忙不迭把人往道两旁分,忙昏了头,也没细看路小川和常言笑,走到曹少钦的轿前用藤条敲敲轿杠吆喝:“哪来的不懂规矩的,靠后靠后,没见都排着吗?”
“言笑,”轿内传出了随堂太监冰冷的声音,“既然还有这等规矩,便排着去。”
那个长随认得他的声音,也认出了常言笑,目瞪口呆地悄悄指了指轿子,一来这里人声鼎沸,二来他吓得不敢再作声,只剩下几个口型能勉强让常言笑分辨:“里头是曹公?”
常言笑促狭,也不出声,一样留下几个口型让他分辨:“不错,正是曹公。”
“唉哟,”那个长随还过神来,上前亲自打起帘子,连忙亡羊补牢,“奴婢一早便打点好了,预备着伺候曹公牵马坠蹬呢,万没想到曹公竟然没骑马来,用了这个代步。奴婢一时昏了头瞎了眼,曹公看着印公的好日子,千万恕罪。”
“曹公怎么来你管得着吗?司礼门前七品官,我看你考了满之后,可以改科道去了——你倒是操的心多。”常言笑一边扶持曹少钦起身,一边和他斗嘴,毕竟是金英的家奴,又是这样的日子,也不好大发作。
“哪里哪里,奴婢是说,奴婢不过是肉眼凡胎,曹公要是驾着龙驹过来,没叫这层宝帐遮了真容,奴婢也就不至于有眼无珠的犯上了。便是有眼无珠了,也还能够给曹公充个下马石作个补救,没想曹公连这点赎罪的余地都不留给奴婢,奴婢怕是得着实惶恐上几日了。”内官大多会说话,这个长随也立刻有了一大套说辞。
曹少钦厌恶的皱了皱眉,饶舌的长随住了嘴,又忙着点头哈腰:“印公和夫人在内等着曹公呢,曹公快请进去。”
“怎么,”常言笑不忘刺他一句,“不用排了?”
“常公公是和我说笑呢,”长随尴尬笑笑,“外头排的先后就是这些人在印公心里排的先后,曹公到了不直入,谁还能够直入?”
曹少钦跨出入朱门门槛,冷哼一声:“常公公是和你说笑呢!”
常言笑自悔多语,忙也闭上了嘴。
尽管这个长随将金英和曹少钦的关系描摹得如此热忱,但是谁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曹少钦作为他的私臣径入内堂,带着几个人给金英磕过了头,寿星只不过不咸不淡的问了一句:“你过来了?宫中没事了?”
“是,奴婢来了,宫中本无事。”曹少钦也是一个字也肯多回答。
还没有叫起就冷了场,是常言笑等人始料未及的。好在金英的夫人在,王瑾带着两个夫人也在,黄赐也在,不管是敌是友,人多嘴杂打起哈哈来便容易得多。
“金哥,”王瑾指着曹少钦等人呵呵笑着,“下一辈孩子们,如今就属你带出的最有出息。我还一直琢磨我手底下的几个怎么就是比不上你的呢,今日才知道了,原来到底是我一片雌心,太过纵容他们,家法不及你森严的缘故。少钦已经是随堂太监了,万岁爷尚舍不得让他跪这么久呢,我看他这个寿拜得诚心,你至少可寿延一纪。”
今上从小就养在王瑾家中,他当时权势之盛,绝不亚于金英此时,但是居官时为人十分和气,宫中内臣皆十分敬重他,他既然说情,金英不能不给他面子:“好了,都起来吧。”
常言笑等跟着他一道起身,又忙张罗着将寿礼奉上。掌司和典簿劳力劳心许久,进献的最要紧的寿礼是一尊十七八寸高迦南香木雕的药师光琉璃如来像,佛像端坐莲台之上,右手结施无畏印,左右配侍日光、月光二菩萨【5】。产自安南的迦南香是沉香最上品,珍贵过黄金,而且小件尚可觅,大材极难得,这尊佛像尺寸既大,质地乌黑油润,雕工圆融曼丽,其后的光环、祥云、远山,佛像螺发间髻珠,眉心白毫,左手上无价珠以及两菩萨璎珞,皆嵌八宝而成,委实是难得一见的奇珍,连惯见富贵豪奢如王瑾者,也不禁啧啧称奇。
“万岁爷的内承运库未必有这东西,你一年俸禄几十石,又是怎么得来的?”金英却皱眉看了片刻,冷言嘲讽,“我不敢替你惹祸,你也休给我寻事。我的庙小且穷,摆不下这么尊贵的菩萨,你还是带回去吧。”
常言笑们原本谋划得全面仔细——他既礼佛,且年高,又出身自安南,这件寿礼投其所好也好,祷其康健也好,慰其乡情也好,都是八面玲珑无可挑剔的,便不得赞誉,也不至于没脸。没想到唯一漏算的,便是“好生毛羽恶生疮”这个道理。
虽然也明白,掌印摆明要挑随堂的毛病,送也挑得出,不送也挑得出,但是既然没有让曹少钦过目,又是是自己一手张罗的,常言笑只能挖空心思想着办法补救,打破这一室内难堪的僵局:“印公,这个……就是看着大,其实里头是空心的。”
这话一出口,不单王瑾笑了,几位夫人也各各笑出了声来。
“老爷,钦儿也是一片孝心。”金英的夫人开口解围,她是宫中旧人,也是眼看着曹少钦长大的,对二人的过往纠葛略知一二,至今尤不改对曹少钦的称呼。“我最近总觉得胸闷,龛上恰又缺个供养,正想请一尊药师佛来供奉。这可不真是巧了,老爷身子健旺用他不着,我倒还想多活两年,我只当是钦儿孝敬我的罢了。”
金英夫人权氏是朝鲜人【6】,永乐七年时随后封贤妃的工曹典书权执中之女权氏入明,在宫中很早便与当时地位尚低的金英情谊相投,互相扶持,未尝轻易离弃。所以后来宣宗皇帝赐给王瑾二宫人,又想起来给金英赐妻的时候,金英甘冒大不违一心求娶了她。两人相守近四十载,也处成了至亲,虽然金英其后纳妾,但是对权氏夫人的敬重一向不变,她的话,金英也不能不给面子。
他不说话了,众人又皆松了口气。
“青梅,过来。”金夫人发言唤来侍婢,要她们将佛像小心收起。
气氛稍微活泛了一些,话也便多了起来。
“太夫人康健长寿,印公自然欢喜,自然也就千秋万岁了,奴婢们的孝心也就尽到了,福分自然也就有了,” 到了常言笑他们的身上,称呼是要自动升一级的,“奴婢们多谢太夫人成全。”
“言笑这张嘴还是这么甜,”金夫人看着他们笑道,“言笑,小川,我看你们办事比从前牢靠多了,总不至于再动辄挨你家曹太监教训了吧?”
“太夫人不问,奴婢还不敢说,”常言笑诉苦,“今日给印公和夫人拜了寿,回去就是一顿好打等着奴婢呢。求太夫人再发大慈悲,帮奴婢化了这一劫吧。”
“那定是你淘气,我早就有话,可再不管你们的事的。”
金夫人又笑着向缩在后面的雨化田招手,“这孩子又是哪一个,怎么看着这么眼善?——我这记性是越来越差了,你们可不许当笑话看。”
“不是夫人记差了,这是奴婢刚收进来的,今日头一遭带来给夫人请安。”她既然问起,这话只能由曹少钦代答,“化田,上去给太夫人磕头。”
雨化田入宫以来,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给各色各样的人磕头。此刻离了随堂太监的庇佑独自小心走上前去,再度行过礼,低低叫了一声:“太夫人。”
“嗳,好孩子。”金夫人随手抓了一把蜜饯给他,雨化田暂不敢收,回头去请示曹少钦的意思。
随堂太监无所表示,小答应左右为难。
金夫人看着曹少钦,突然一笑:“怎么?你要是瞧着眼红,我也另与你一份。”
“夫人讲笑了,”曹少钦难得流露出一丝轻微的尴尬,“化田,谢太夫人赏。”
常言笑和路小川板着脸,佯装不察,却实在忍不住嘴角的抽动。
雨化田这才双手捧了:“奴婢谢太夫人的赏赐。”
“这孩子生得真是漂亮,把赐儿都比下去了,之前真的不曾见到过?”俊美可爱的孩子总是讨人喜欢的,尤其是像金夫人这样没有生养过孩子的女子更是加倍如此,拉着雨化田仔仔细细爱不释手地看了半日,一边看一边思索,忽然恍然大悟,“老爷,你看他是不是有三四分钦儿小时候的样子?”
金英和曹少钦同时将脸色沉了下来,金夫人才发觉失言,也甚感后悔。黄赐则因她适才那句点评也很不满意,在一旁撇着嘴偷偷朝不知所措的雨化田扮鬼脸。
余下的几个人,包括王瑾和常路都不知道缘由,也不知该如何去化解了。
没料到最终助众人脱困的是金英的嗣子金福满,二十多岁的人兴冲冲跑过来,还没进屋就叫道:“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全哥和金善来了。”
“全没些规矩。”金英低声呵斥了一句。
“哦,侄儿给王伯父请安。”金福满不以为然,他今天其实已经见过王瑾,便无需再行大礼。
还没见过的是曹少钦,但是金福满素来对冷面冷心的随堂太监没太大好感,少年人也不藏心事,只是淡淡一揖:“曹太监一向少见。”
为难的是常言笑和路小川,他们辈分低金福满一级,可是福满却无职事,总不好以官身拜白身。而对于金福满,也不愿意向他们施礼,索性彼此装作没有看见。
“父亲大人,全哥来了。”金福满不理会他们,再次报道。他说的全哥自然是金英的养子,现任锦衣卫指挥佥事理南镇抚司事的周全,年纪要大他十来岁,但既是养子,金夫人没有回避的必要。金善是北司的百户,因为过去是金英家奴,夫人也无需忌讳。
正四品的锦衣官员进屋来便跪倒向金英叩首:“儿子恭贺父亲大人千秋寿诞,恭祝母亲大人吉祥安康。”
金善则是另一种亲热言辞:“小的给老爷请安,给奶奶请安。愿老爷千岁,岁岁四季平安。”
“全儿来了?衙门里头没事了吗?”同样的一句话,问周全和问曹少钦,语气是大不相同的,效果也是大不相同的。
“衙门里便是有事,儿子又怎会不来,怎敢不来,别的不说,不怕落个不孝的罪名,被采出午门去廷杖么?”周全笑言。
“还有,吕佥事再三叫儿子代他请罪,今日恰恰有旨意,遣他亲自出差。他说了完差之后,是一定要来给父亲大人磕头的。”锦衣卫作为二十六上直卫之首,和他卫一大区别便是堂上官地位尊。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的官阶并不固定,譬如吕贵所任的指挥佥事,在他卫是正四品,而他却带正三品上轻车都尉的勋位。他和金英的交往还没有太久,便以三品衔大言不惭的说要给金英磕头,亦没有人觉得奇怪。王振既然已经打破了禁忌,虽对他个人大加挞伐,但是有些他的开创却可当做先例、当做成例、当做惯例保持下来的。
所以常言笑想的只是,他又算错了一着,他信誓旦旦对曹少钦说吕贵一定会来,但是吕贵偏偏没有来,不过既然是天命难违,也只好说这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只要替万岁爷尽了忠,我就比什么都高兴,”金英居然长者,“他的心意到了,倒不在乎他那一两个头。”
“父亲大人固是宽厚,却只怕吕佥事心里要不安得很。”周全替他人多心,“不过吕佥事没来,孩儿给父亲却带了另外一个人来。”
“什么人?”金英问,先问清楚了,如果是外人,女眷便要避开,不过周全还不至于没轻没重的把外人带到后堂来。
“回父亲的话,是孩儿新收的义子,也就是父亲的孙儿。”周全笑道,“本来是吕佥事北司的小旗,孩儿看他人物英俊可喜,更兼熟谙兵法,武艺上也颇看得过去,更巧的还与孩儿同姓,一时喜欢,便收他到了膝下。未尝先向父亲禀告,还请父亲恕罪。”
“既是孙儿,我今日定要见见。”周全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粗人,他说的这人有这些好处,那总也不至于全无着落。
“夫人也看看吧,总是孩子们一片心意。”金英吩咐。
从门外入内的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水红色道袍,头戴飘巾,长身玉立,一张容长脸形,轩眉秀目,眼带桃花,虽是武官,颇有几分儒雅气质。果如周全所言,人物十分清俊济楚。
他进屋来,撩袍跪倒:“印公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金英十分高兴:“好,好,起来吧,叫做什么名字啊?”
“淮安,”年轻的锦衣校尉回答,“小人周淮安。”
九、金杯
兴安、阮安、阮浪等人没有和王瑾、金英在一起,主要还是为了回避二人的内宅。虽说都是内臣,但是内外有别的话,也不是空话。此刻他们几个在外厅,尚有御用监、御马监、内官监的掌印太监、王瑾带来的曹吉祥和司礼监另外几个品级较高的太监如王诚、舒良、张永、王勤等人作陪。再外面,便是尚铭、牛玉等品阶不算高的司礼监和别监内官了。
人一多了,气氛自然就会热烈,大家说说今天的来客,点评点评室内的装饰,赞赞金英的宅子,但是有个话题是别人插不进嘴去的,那就是几个安南籍内臣的回忆。
“想想初到咱们大明的时候,正是如他一般的后生班辈呢。——怎么样,萧小哥儿,还没有进阶吗,可是你家李太监偏心的缘故?”兴安问的是御用监掌印太监身后站着的答应萧敬。
十五六岁的少年,颇有几分温雅书生气,也不像一般内臣那样爱说话,闻言只是浅浅一笑。
几个人在大明渡过了一生,自然而然早已经把大明当作了正经家乡,安南的岁月就像一个早已褪色的带着隐痛的前尘旧梦,偶尔想起,可以用来引发感慨,可以用来对比今朝,却永远不可也不愿再次咀嚼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