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风雨录 作者:雪满梁园
缘起
话说那是地球毁灭的前一年,帝都寒冷苍白枯燥无聊的冬天,我与吾友大雁兄同去看电影。这一天我们很没品的吃了开封菜,更没品的吃了电影必备凶器小哈双球。无论是物质生活的匮乏,还是精神状态的萎靡,哪种角度看来这都是平常的一天,然而此后的两个小时内希腊人的木马进入特洛伊,王浚的楼船下益州,水产部的红头公文到了艾泽拉斯大陆,总之只好弃甲曳兵,一败涂地,全盘沦陷。回家后没出息的恍若有亡,一见杨过误终身,此日起至春节后,计看3D者二,IMAX者五,一举刷新了当年夏季《功夫熊猫2》的回看记录。(沈王爷,对不住了,谁叫你只是只鸟,而他却是个人呢?)
电影的剧情一般,这个一般需要深刻理解,具体可参照气象台总说北京今日空气质量良那个良字的含义。但是其中有妖孽,有美人,有妖孽的美人,此外你想要的能数出来的有百合,有腐,有忠犬,有御姐,有春哥,你不想要的能数出来的有宝藏hunter,有三角恋,有无间道,有同卵双胞胎,有春哥。总之,山荫道中目不暇接,姹紫嫣红开遍,四万八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直到那一群铺天盖地的无厘头黑乌鸦飞过之前,有那么一点点时间,听着那一句“寒江孤影,江湖故人,洛水西出到龙门”的台词。你会产生点熏熏然的轻浮,误以为自己,以八某后的可悲年纪,居然有幸还得亲身躬逢一次武侠的盛饯。当然乌鸦们很快提醒你发现,之前的一切不过是回光返照。
武侠的盛世在二十三十年前,那个时代,天下风云出我辈,其中有位大侠借着盛世的机缘将自己的能力推到了不可超越的巅峰,也给整整二三代人创造了不朽的回忆。回忆中有大漠、黄沙,长烟落日孤城闭。有良将、英雄,浊酒一斛家万里。那时,江山恶意卖萌,美人恃靓行凶。从此往后,世事江河日下,乱世儿女沉浮其中,一入江湖成碎催。然而大侠毕竟是大侠,被碎催化后再次出招,就算是远古一点遗漏至今的回光返照,在我等眼中亦成吉光片羽。——老爷啊老爷,您老人家是那个好时光中仅存不多的几枚硕果之一,有大美人息影居家相夫教子,有大美人驾鹤参鸾一去万年,有大美人误服了江湖中人人谈虎变色的剧毒岁月这把猪饲料,变得面目全非判若两人纵使相逢应不识,令一干为贪嗔爱怨妒着迷的痴人捶胸顿足撒泼打滚扼腕痛心。崔护重来伊人杳,花样年华已凋残。去也终须去,再三留不住。只好独请您老人家千秋万代硬朗康健,陪伴我们直到世界末日,再接再厉搞出个《龙门》三部曲来。
所以西厂厂花的美好,不单单美好在他个人,而是他能够像二氧化锰催化氯酸钾一样,让你移情联想起那个巅峰年代的美人们。美人不论男女,美人雌雄同体,他们一概眉眼如画,烟视媚行,不可触及却永恒的行走在那个因为你的珍惜和怀念而变得独一无二的岁月。
从青霞姐姐,曼玉姐姐,到甄叔,到梁叔,到彻底碎催了的杰叔,(中南海保镖,许正阳啊啊啊,杰叔你到底吃了什么,吐出来)再到坤姐(坤姐你到底吃了什么,接着吃下去)。我能够想到的形容,是另一枚硕果林夕的词:舍不得璀璨俗世,躲不开痴恋的欣慰,找不到色相代替,参一生参不透这条难题。
总而言之,感谢老爷,感谢坤姐,让我在有生之前还能看到厂公。
感谢雁兄,切磋琢磨,让我在有生之年感受到生命中那些最真实的快乐。
感谢约指千秋大人的慷慨赐画,让我在有生之年能看到如此妖娆的丹青化了的厂花。
感谢我,以后有了有丝分裂技术之后,我一定分裂出一个我来好好感谢我。
当云漂浮半公分,是梦中的一生。这愉快不去用,难道苏醒以后你会哭出笑容?谨以此文致敬老爷,致敬坤姐,致敬厂花,致敬乱世中的我们大家,人说乱世莫诉儿女情,其实乱世儿女情更深。
那么,ade,2011。ade,我从来无处安放并且已渐腐朽的青春。
罗大佑说:青春请你归来,再伴我一伴。
如花则说:我过去有签,现在有你,足够了。
那么就让2012来得更猛烈些吧。
关于本文
1,码字当然是一切花痴行径里最原始落后最没高科技含量效率最低最没品的勾当,然而我武不会剪视频,文不会画漫画,论女工既不会做娃娃,又不会给娃娃做衣服。从前贾圆圆的男同学说:有钱的当大款,没钱的摆小摊,不三不四的去上班。再从前凤阳歌唱:大户人家卖骡马,小户人家卖儿郎,奴家没有儿郎卖,身背花鼓走四方。据此说来,我就是那个不三不四背着花鼓去上班的。奴家只有这一杆秃笔,然则雁子又曰:你只有把他做了,他才真正是属于我们的。大有要把他放在水晶茶碗中和着茶水一口吞落肚的豪情。别人都有的,我也想要,于是只好很原始很没技术含量的码字。
高科技代表们
2,关于主人公们。本文自然是脱胎于老爷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藕断丝连共饮一江水的两部大作《新龙门客栈》和《龙门飞甲》。但是首先借用叶大师的话说:这只是扒了龙门的一层皮,想看武侠的看官们分明纯乎要失望。其次,既然要放入具体的时代背景中,有很多问题还值得商榷。老爷天马行空,有虚有实,亦幻亦真,很多谎你要替他说圆了并不容易。另外即使有明白所指的,譬如说兵部尚书杨雨暄的原型是于谦,以及东厂掌印曹少钦的原型是曹吉祥,真正处理起来也很麻烦。是啊是啊曹公官仔骨骨、曹公有款有型、曹公威武,曹公是人人都爱的大反派,这在电影里大家花差花差可以,但是作为文章的主人公,这样是不行的,原因只有一个:“于大人是民族英雄”。这是个原则问题,就算曹公再有范到冬雷阵阵夏雨雪,他一旦干出了曹吉祥那样的事情,就是民族的罪人,我再无品行,也无法用颂扬花痴欣赏的笔调去写一个罪人。所以别的坏事可以尽着做,管你是踢寡妇门刨绝户坟揪女生辫子砸别人家窗户都没关系,唯独挑战历史观道德观世界观教坏小朋友的不成。于是最后的结果就是,历史上的曹吉祥被分裂,有能耐的一半给了曹少钦,没品的一半还是他自己。关于雨化田,一般说来厂公的原型是汪直,然而时间轴和历史事件就像一床太短的铺盖,盖起头来露出脚,而且鉴于厂公在北京军区总司令的身份外,还兼职皇宫计生办主任,只好在孝宗小猪生下来之前便当,于是汪直就是汪直,雨化田还是雨化田。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也是枣树,但是到底是两棵树。除了不多几人是凭空安入的,其余一切人物,尽量都按照史实来写。(大明朝的一干土著,你们就当碰到了穿越的吧。你们那时候比不得三百年后吃香,有人穿应该觉得荣幸。)
3,关于内容。这是篇写明前期的太监的文(当然也很有可能成为一篇写明前期的太监文),夹杂些朝堂间事,可能会多涉及制度。近年来我常说制度史的重要性,而一切玩票性质的学史,最终归根结底还是要到制度问题上来。脱离了它,一切人物和事件都是无根飘萍,我们即使读书,也难以真正了解一个人做一件事的动机和事件所以产生的结果。列位不喜,可以略过,但是我认为当做小贴士看看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封建社会发展至明,制度成熟至极,用我的话说“是熟得要烂掉”,从此之后,不过因承,再无前进。而且我们和唐宋割裂得太过严重,只有明代,从饮食,起居,家具,语言、生活方式乃至思维方式,至今依然一脉相承。
4,关于耽美和武功,这都不是我的长项,好在前者有资深前辈雁兄作技术指导,后者只是为了主人公们耍帅装13,不占用太大内存。但是这东西和杀毒软件一样,再无用该装上还是要装上。试想,厂公如果不一上来就把一枚茶碗和红尘一样看破,再配上一句潜台词“beauty is my power”,光是抱抱小狗摸摸大脚,会有本人在内的无数花痴女前赴后继排山倒海死而不僵的臣服在他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看形制明明是顺褶看颜色却明明是违制的裙下么。
5,关于题目,取自清代的气象档案,又名《晴雨录》的东东。无他,但喜欢得不得了耳。
如此,以上。
楔子•龙门
下有浩瀚苍莽的朔漠,上有万里低垂的彤云。破败客栈和凝固昏黄的时空一道立于其中,用灰颓的墙垣支撑起了一座孤城。预示着不详气候的长风,被激战后的鲜血染红,有着海水般腥咸的气味,客栈的招牌幡旗被这腥风扬成了孤军的大纛。守城者手持刀弓箭戟,密视着长天和朔漠之间的一线分野,那里将要到来的是横死城外者的援军,亦是这一场战争的主力。
风流沙动,分野间氤氲的一层薄雾般的清尘,为疾驰的马蹄奋力踏破,化作浊土激扬半天。悍马骄嘶,铁蹄动地,逐渐驰近,骑手的身影跨越清尘浊土的海市蜃楼,终于可供辨识。
来的只有数十骑,人未重装马未披甲。为首的一人书生装扮,轻袍缓带,月白色的宽大直身几乎浅淡成洁净的幽白。他在孤城下十数丈外勒马,一人一马皆如雕刻般静止不动,只余头巾上两道修长飘带翩翩逐风,成为这几十骑手眼中的军令。他们趋奉至这儒将的四周,同样逡巡不前。海市坍塌,蜃楼践破,天地间再次趋于沉静,可以听得见疾骋后的良马低沉而平稳的喘息,这时守城者才能确定,方才那喧天意气,确实只由这数十人马搅动制造,此外更无后援。
与此同时,他们催发了手中早已满弦的箭。
书生随手抽出了离他最近的一个锦衣将官佩戴的绣春刀,双手轻轻一折,狭长的利刃如同花枝一样被揉断为数截,流星般飞出,精确的阻击了迎面而来的箭矢,丁当几声轻响,五六支箭已被碰撞跌落尘埃。他继而抬手轻拾,任浩荡长风拂动阔大衣袖,将最后一支未被击中的流矢轻轻握入掌中。手段之凌厉,判断之精准,足可骇人耳目,而举止间的仪态却如同他傲据马上的身姿一般,有着美人顾影般楚楚的自怜和自矜。
这双手断剑的招式使客栈前被围剿十数人中的一个黑衣男子微露疑惑之色,不可思议地皱眉问道:“曹少钦?”
书生微微侧首,缓缓褫去面上的金丝笼罩,指间腕间依然不曾卸去那一点雅正的矜持。面罩下露出一张傅着铅粉的苍白面孔,眉宇间的跋扈英气和嘴唇上的血色活力都为粉白掩饰修正。这种病态而又贵胄气十足的冶容他确实在曹珰的身上见过,但面前的人明显还很年轻,至多不过二十六七岁。
月白色儒衫的贵公子,始终半垂着双目,仿佛是在回避大漠的风尘和彤云间漏下的金光。沿着浓密睫毛根部精心描绘的细细黛色流线,精致的勾画出他眼睑的形状,如鸾凤引首一般斜飞,代替他的双眉,指示人去注意他飘巾下俊美整齐的两鬓。
避开了面罩的屏障,他也同样重新审视着面前的敌人和环境,以及横亘于他们之间的尸体——那不久前还都是他的部下。无论是对敌人还是对同袍,他的眼中都是淡淡的嫌恶与不耐烦,而紧抿的苍白唇角却张扬着似笑非笑,带一点感兴趣的挑衅和好奇的残忍。
他以这样的面容和神情骄矜于龙马银鞍、朱茵锦鞯之上,将身上的儒巾青衫穿成了蟒袍玉带,将脚下的大漠黄沙踩成了遍地金粉,将身后的数十骑带成了千军万马。
不明身世的书生将首,在完成了他对一切的轻蔑评估之后,衣袖轻轻一抖,原本挂在洁白右腕之上的金鞭已经丢入了身旁锦衣校尉怀中。这名以面具掩住口鼻,一目已瞽的首领档头,如奉严旨一般,立刻驱马前行两步,高声宣布了他们的身份和目的:
“御马监掌印太监、钦差总督西缉事厂官校办事、提督十二团营、正四品中正大夫雨公化田,奉圣旨讨逆。”
“听清楚了吗,钦犯赵怀安?”依旧半垂的年轻凤目淡淡嫌恶地扫过面前已过中年的黑衣男子,紧闭的苍白嘴唇在属下报完这一连串冗繁的官职和官阶之后微微开启,是貂珰一贯的那种低沉而清越的声线,“还是说,原东厂理刑百户、锦衣卫北镇抚司看监百户、钦犯周淮安?”
一、提督
大明正统十四年,秋七月,己卯朔,荧惑入南斗。
翰林侍讲徐珵,平素便好读天官、地理、兵法、水利、阴阳方术之杂学,此时他私下对同乡好友,任职太医院吏目的刘溥说:“祸不远矣。”下了这样的判断,他立刻便将自己的妻儿送回了吴县家乡。
是月十一日,瓦剌太师淮王绰罗斯氏也先以大明减贡使毁婚约为兵端,策反兀良哈三卫,入侵辽东、宣府、赤城、甘肃,自引兵寇大同。大同参将吴浩战死,朝廷急命大同总督宋瑛、驸马都尉井源、总兵朱冕、左参将石亨各领万军,出阳和口御敌。徐珵预言的祸事,看来应现。
十五日,阳和口之战,宋瑛、井源、朱冕俱战死,石亨败走大同。独石、永宁城沦陷,鞑靼的铁骑直逼居庸关。二十四岁的年轻皇帝拒听兵部尚书邝埜、吏部尚书王直、兵部左侍郎于谦等一干廷臣再三苦谏,从司礼太监王振之请下令御驾亲征,以皇弟郕王监国。徐珵预言的祸事,似乎迫近。
十六日,皇帝携王振大军五十万出大同迎战。廿三日,至宣府。廿八日,至阳和。八月初一日,至大同。初三日,以大同镇守太监郭敬密报也先军情动态,由蔚州经紫荆关返京师。军行四十里,王振擅改行军路线,令全军折向宣府,经居庸关而返。也先挥师入长城,十三日,追至宣府,击溃大明军队后卫。
十四日,王振以辎重未至,下令大军扎营土木堡。是晚,瓦剌军占领土木堡西北、西南要地,包围明军。十五日,也先指挥精骑从四面入阵。
大明皇帝被俘,官军死伤数十万,文武官员从征扈行罹难者,含一公一侯四伯二都督二尚书三侍郎,凡举五十余人。瓦剌铁骑,眼看迫近京师。
哲夫徐珵,自己也没有想到,真正的祸事竟是倾国倾城之巨。因此在此后郕王监国的朝会上,他再次预言:“验之星象,稽之天数,天命已去,唯南迁可以纾难。”
一年前的星变,西苑中司礼监下辖经厂的一个小中官也看到了。但在他童稚的眼中,那只是一道黯淡橘红色的光带,划破了北京城中,对他而言尚嫌陌生的深沉黑夜,进入南方天空中一片淡白色的美丽星云。那马蹄状的星云下原本是他的故乡。
然而当时的小中官并不知道荧惑的出现将给大明带来几近灭顶的灾难,也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经厂中任何一个同侪。他们会嘲笑他夜半起来,只是为了观看几点南边的星星,也会嘲笑他迄今都没有扭转的南方口音。无论是举止、言谈、身世,乃至于他这个人的存在,都是他们欺凌嘲讽他的理由。
小中官同样不知道,去年的朝堂上,一个名叫于谦的兵部侍郎,是如何怒斥了持论迁都的徐珵,他那句“言南迁者可斩也”又是何等慷慨激昂。就像他不知道皇长子是如何被仓促确立为皇太子,原本监国的郕王是如何被仓促拥立上了大位,迁任本部尚书的于谦是经历了怎样艰苦壮烈的战斗,力挽狂澜守护住了京师九门,而终使大明避免了晋和宋的覆辙,使华夏避免了再经南渡,再历崖山。
于他而言,唯一的变化,不过去年是正统十四年,而今年是景泰元年。景泰元年初夏的西苑,鳌金桥如垂虹一样贯过太液池,桥边的玉熙宫牡丹焕烂庭中,浓芳依翠,逐风的蝴蝶不惜冒险穿跃太液池上浮光跃彩的万顷金波。便是他所身处的紧邻玉熙宫的经厂,也一样惠风和畅,气朗天青。厂作内笺纸匠、裱褙匠、刻书匠、印刷匠们的按部就班,使得此日更显平常。
按照大内习俗,四围颅发剃尽,唯留顶心结髻的小中官跪在景泰元年的初夏,感觉不到四围风华的寂寞、静好与优美,亦如同他感觉不到大明刚刚经历过的悲壮、激昂和裂变。大明是什么,他不明白;家国是什么,他亦不清楚。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一啄、一饮、一衣、一宿、一句温暖的言语、一个和善的举动便是家国。而他贫寒的家让他衣难蔽体、食不果腹,他强盛的国让他在如此幼小的年纪便经历了今生伤痛,让他的今生永成残缺。他过去无家,现在无国。
年幼的孽子孤臣,受惩罚的平静时光为趋奉的笑语和脚步声打破,从经厂的正门始,离他越来越近。一群着红色曳撒的内监,围簇着一个白衣人前行。那人一步步都生着合该被人簇拥的宣骄,手中持一册明黄色锦缎书面的线装经书,正在漫不经心的训诫下属:“如今经厂印书还多是包背装,别说年深日久,就是新印碰碰水书页也不免有离散【1】 。今上万岁爷重视文翰,司长也素来崇佛,你们还一味想着用从前的老办法敷衍,怕是要当心。”
随侍的经厂掌司立刻唯唯应声:“是,是,此次雕版印成,定照吩咐改用线装。一旦成书,立刻奉给提督。”
话尚未尽,便又举手在自己颊上轻轻击了一记:“奴婢该死,是奉给随堂办事。”
小中官身后名为督导、实为旷工的半大内侍,一早已经快步上前,此刻见缝插针,跪在一旁柔声迎候:“奴婢给曹公请安。”
司礼监直掌经厂、内书堂及翰墨各库,提举内侍一切礼仪刑名、关防门禁的提督太监曹少钦,低垂着眼睑,半隐去一双目空一切的眸子,似笑非笑:“是奉给万岁爷,奉给咱们司长,说话既然不过过脑袋,还留着它何用?”一根手指点了点地,两个经厂内监立刻俯身跪下,曹少钦一撩袍摆,随意坐在了一人背上,余下那人悻悻而起,复立一旁。提着三撞剔红食盒的跟班答应,早已经将盛着新下樱桃的釉里红瓷碟奉上。
曹少钦拈了一颗樱桃送入嘴中,凤眼微感惬意的轻轻一挑,随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手提清道藤条的督导内侍,陪笑解释:“这小厮今天奉命去搬乌斯藏大慈法王进献的楞严经,失手掉在了地上,典簿罚他跪呢,曹公事冗难得过来一趟,不想又叫他冲撞了,这可又是他一重罪了。”
番经所用的梵夹装,其间是数百张仿贝叶的厚重写经纸,裹之以锦缎经衣,上下各加两层金丝楠护经板,再由五色经索系铜鎏金带扣捆扎。一部经书轻则数斤,重则数十斤,并不是一个孩童该做的执事。看来眼前这个小中官素来就是被欺负惯的,曹少钦闭目一笑:“多大年纪了?尽日尽往我这里塞些做不成事的,当我经厂就是个养闲人的地方么?”
督导内侍用手中的藤条在小宦的背上抽了一记,力道中是不敢在长官面前放肆的忍耐,低声斥责:“曹公问你话,为何不回答?”
被惩罚的小宦在刑具的逼迫下轻轻吐出了几个字,在场无一人听懂。督导内侍立刻兼职太常寺的四夷馆,一面忙着咬牙怒目,一面忙着低眉谄笑,替他传译:“他是闵人,一口南蛮语,打骂多少次也还没扳正,曹公恕罪。他刚才说他七岁了。”
“这小东西就是曹公前年冬天借御马监衔督军闽浙【2】,大破邓茂三贼党陈阿严的时候带回来的。”矜束经厂长随当差们的掌司含笑向顶头上司汇报,“我等无缘见识曹公威武,只能借着这些物事来仰慕曹公军功了。”
“是么?”细长的凤目这才草草的扫过眼前的小宦,“生的还不错,就是黑了点,叫什么名字?”
“禀曹公,他叫雨济深。”经厂掌司笑着扳起小奴隶的脸,“蛮人么,所以长得黑些。曹公若肯开恩抬举抬举他,好好养养也许就白起来了。”
名叫雨济深的小中官被强迫着抬起了头,从二人的对话中,从自己更幼时零星的记忆中,领悟了此人的身份。在曾经的想象中,此人当如念佛祖母口中所说的阿修罗一样好争斗狠、非天无端正,而此刻面前呈现的却是一张生菩萨的苍白英俊容颜。
他或者有三十六七岁,已经不很年轻,却可使人明白感知他的风度光采更胜少年。四月已过,宫中朝中按制更换纱衣,众人皆着红,独他一人穿一件牙白曳撒,束纯金带钩,挂玉管青绦牙牌,曳撒云肩通袖和膝襕的织金掩入牙白色中,举手投足间方在日光下隐耀金辉,可是如此的素净穿在他的身上,却成了凌驾于一切颜色之上的华丽。
国朝贵胄男子或有傅粉的习惯,净身入宫一载有余,雨济深也见过四周不少逐时俗而好妆饰的中官,但那些丰体苍颜,都让人心生粪土之墙不可圬的反感。唯有眼前贵珰,粉白恰到好处地协助了他飞扬的眉宇、狭长的凤目、光洁尖削的下颌、以及隐没入洁白义领的修长脖颈,与他的静静动动、止止行行一道,演义成一身妖娆的优雅,以及威严的贵重。
小中官从经厂掌司奇货可居、待价而沽的掌控挣脱了出来,终于看清原来就是这个秀媚之中隐现刚毅的生菩萨,将自己的生父和无数他人一道送上断头刑场。
“名字倒是个好名字。”生菩萨站起身来,言语的意思即使听起来像是在称赞,上扬的嘴角和淡漠的语气中也始终除不掉那一点轻蔑态度。他身下化身莲台的内侍一时不敢动作,继续在地上俯首帖耳。
“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缓缓吟诵的声音带点沙沙的慵懒,如行动时衣上的金箔悉索摩擦一样,刮得闻者微微齿冷,亦微微心痒。
“这小东西的父母看来还是读书人,”贵珰回头冷笑,削正的身影停顿在彤庭玉砌,璧槛华廊之间,与身后的华丽背景和谐成毫无破绽的金碧辉煌,“只是读书人犯上作乱,愈加可恨可杀。”
“曹公当真允文允武,今后口衔天宪、职同阁辅,前程远大绝非奴婢们能够想象。可惜奴婢们愚昧,一句儿也听不懂,只能心存瞻仰的敬意。”同行的司礼监监丞被经厂掌司占了半日风头,此刻插话,自觉所说的也搔不到这位骄横上司的痒处,所以语气分外加了一份邀宠讨趣,“只是曹公这么说,是太抬举他们了。——小蛮子的爷娘也是蛮子,想必名字都是随意抓来的。他若识还得两个大字,能养出这么呆蠢东西,劳动曹公千里迢迢提携回京,又加恩让他进了宫,却只会浪费朝廷米粮么。”
曹少钦的长眉微微一拧,是厌烦的神情,群侪不知哪句话不中他意,便不敢再多语,老实提步随他继续前行。已走出几丈地,忽闻身后一个童稚的声音,接着他刚才的下文诵道:“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
稚嫩如恋巢乳燕一般的音色,仍带着抛舍不去、不忍抛舍的闵音,或许是因为害怕,还在微微的颤抖。曹少钦诧异回首,低贱的小内侍不知何时,已经在他的身后跪直了身子,敝旧青袍下的身量明显比寻常的七岁孩童更显瘦小,一张已可想见未来俊美五官的小脸上,黑白分明的清朗双目奋力掩饰下惊恐泪水,倔强而稍带挑衅地直视着眼前满身金玉的贵珰。
曹少钦注视着这个名叫雨济深的小宦,因为稍感惊讶而微微上扬的双眉已然低落,在众人一片不知所措的惊诧中,轻轻扬手,还未曾见动作,手中那本脊穿五孔,以数股丝线绞结串联的结实书册已经张张绽裂,经厂刻书特用的上等素白棉纸纷飞漫天,其中一页白纸黑字直冲向前,柔韧的纸张,携带着凌厉的掌风,啪的一声清响,如一记重重掌掴一样,小内侍清秀的右颊已经红肿了起来。
经厂掌司愕然望着曹少钦,呆了片刻才急转过头去呵斥泪流满面的雨济深:“大胆奴才,曹公已是分外手下留情了,还不快磕头谢恩!”
貂珰的凤目冷淡地掠过仍然倔强长跪的小宦,对手执藤条的督导内侍下令道:“笞他二十,就叫他跪在这里,晚上不许吃饭。”
重重的笞挞声随即在他的身后响起,难说出乎他所料,抑或如他所料,其间并没有夹杂哭泣和求饶。雅贵的貂珰没有再回头,直至颀长削直的身影为红墙掩没。
二、银豆
司礼监掌印和随堂太监们的值房在月华门之西,此处离乾清宫仅一墙之隔,朝天陛见,承旨传宪、交通政事,提举监查南面隆宗门外同属司礼管辖的经厂值房和典簿值房都十分便利。
司礼监掌矜束礼仪的六典簿之首路小川,早已将新升随堂办事太监曹少钦的值房亲自整理妥当,此刻仍在做力图尽善尽美的完善。案上的定瓷、浙茶、端砚;架上的监书、吴纸、蜀扇;炕上的蜀锦、蟒袍、玉带,以致于存放着各类干果蜜饯的剔红漆盒都一一被他浏览,又一一被他担忧。
橐橐的脚步声,是他素来熟悉的,属于这屋子的新主人。还未待他迎候至门外,身着天青色顺折的曹少钦已经升阶入室,径自走到堂中椅上坐下,将头戴的真青刍竹胎纱帽摘下放在一旁,素丝网巾上是一顶金累丝嵌猫睛石的束发小冠。路小川在一旁细细观测,见他对周围摆设未露明显不满,这才暗松了口气。吩咐答应去沏茶,自己上前去将桌上妆奁支起,取出鬓抿,沾着小银海所贮的桑汁,一边为他掠鬓,一边提醒:“兴公刚才差人来过,说万岁爷宣召,他便先至御前侍奉去。他要曹公回来,径去东暖阁见驾即可。”曹少钦在桑汁清香和他熟练轻柔的动作中闭目凝神,许久才懒懒“嗯”了一声以示回应,丝毫没有不俟驾而行的打算。这一贯做派,也是路小川素来熟悉的,所以并不催促。只是再三纠结,还是问道:“曹公虽是几日前就交割了经厂内书堂差事,可司长还在私宅休沐,要过两天才会进宫,曹公今日就这么去么?”曹少钦端起茶碗皱眉喝了一口,拽拽衣袖:“就这么去自然不行——你去取件红色的来。”
他的态度既己明确,路小川便不再劝阻,待将他鬓角整掠完毕,开箱去寻出一件辍正四品本等补的红色曳撒,替他换下身上青衣,跪下身为他将袍褶一一轻轻抚平理顺。
“新浆的领子,还硬得很,曹公勿怪。”路小川笑道,“还有一事——曹公如今是随堂太监,按制便该有家臣。奴婢想去内书堂挑几个聪明孩子过来,还得讨曹公的同意。”
曹少钦低头看了他一眼,突然一笑:“叫你一个正六品的内侍郎做这答应官人的事情,原本不该——也罢,人不必多,你去选吧。”
“奴婢服侍恩主,心甘情愿。”路小川突然改变了称谓,为他理好衣摆,暂不起身,“奴婢只怕照顾不周,让恩主受委屈。”
“今后二十四衙门的纠察,你要多留心。经厂那边的事情,也不要放下。”曹少钦伸手整了整雪白的衣领,脸上是一副被坚硬领口惹得不快的神情,但并未驳斥他的改口,“常言笑如今虽然管着精微科,他这人能干,做事却有些不稳重,要他常找你商量。”
“恩主放心,奴婢明白。”斯文清秀的年轻典簿得到了长官默许,放宽了心,站起身来替长官将纱帽戴正,左右端详,“有什么事,奴婢们自然会先请恩主的意思。”
“事事要我躬亲,我拿几份俸禄?”曹少钦提脚出行,又想起一事,“你去经厂走一遭,看看吴彩鸾写的唐韵在哪里放着,找他们提一卷出来。——还有,一个叫做雨济深的人,顺路一道提来。”
传说为女仙吴彩鸾手书的唐写本《刊谬补缺切韵》是龙鳞装帧,此等唐代装书,即便是宋以来的内府收藏,也不过二三部,所以弥足珍贵【1】。 因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寿辰临近,路小川自然而然的询问:“是要奉给印公?”
“书和人都是我要。”曹少钦冷哼,看部下的眼神是朽木不可雕的感慨。
典簿知道这神情已是长官最亲狎的表现之一,也许久没有感受过这种亲切,因此精神一振,笑应道:“是。”
“还有,干脆叫他们把前宋的蝴蝶装也都改做线装【2】,”对书籍版本颇有研究的新任随堂太监,在临走前丢下的是没来由的一句话,“线装确是结实多了,文明存世,将大有益。 ”
今上皇帝所居的乾清宫前,气氛正十分热烈。这位一年前还是监国亲藩的英主,在国难时被群臣推举,由太后宣诏,接替了亲兄的大位后力排南迁议论,重用英俊,刷新吏治,安顿民心,整理边防,终于引导大明渡过危难,使中华免于沦陷,亦使国人免于披发左衽。这样的成绩,自然是群臣有目共睹,有声同赞的。
然而今年刚刚二十二岁的英主,如同多数的君王,在莅中国抚四夷的壮志之外,一样孜孜不倦地追逐着采色、声音和便嬖的耳目之欲与肢体之安。并且因为他的青春,这种追逐便变得格外的热情和卓有成效,也格外使群臣忧心,并为他们诟病。
皇帝在早朝御门听政和午朝造膝访问之后【3】,正在从事的就是一项其后被礼书杨宁和编修杨守陈诟病的声色奢侈。不过在皇帝看来,他是在效法他的父皇——大明的宣宗皇帝,包括宣宗的英明还有宣宗的娱乐【4】。
皇帝命令银作局打制了一批金银豆,又命人将薄如纸片的银壶用剪刀剪碎,一起装在丹匣中进奉。他本人则在无聊时抓取,随意抛洒在乾清宫御阶前,观看宫人和内侍争相拾取哄笑,以为乐事。内侍宫人善争取者,常常能捡满一袖,一颗豆子不重,不过二钱余,但是十颗便是二两,因为众人也同样乐此不疲。
两厢有益的娱情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皇帝今日已经抛出十几把金豆银叶,正在众目睽睽之下手持朱函,直接将匣中的剩余尽皆洒入半空。
景泰元年初夏的乾清宫前,漫天清风中翩翩飞舞着银蝴蝶,千粒珠玑如急雨一样敲打着玉阶。天颜大悦的皇帝,在明明灭灭的幻动光影中,在清脆悦耳的琅琅坠落中,看见了一个清朗身影拾阶而上,对四周的一切哄闹和混战视若无睹,一身就走出了一场朝会的肃静和稳重。
他一直走到玉墀之上,天子的面前,这才缓缓弯下腰去,中指和食指漫不经心地拾起了离他前无菱角,金线缘缝的皂靴最近的一粒银豆,就势将双膝放落在乾清宫门前的青砖上,向皇帝叩头行礼。是恭敬得无可挑剔的礼仪,皇帝却莫名其妙的感觉出一种敷衍的淡漠。
“奴婢谢过万岁爷赏赐。”他擒着那粒银豆,抬起头来。
年轻天子的目光,由淡淡的不快转为惊艳,最后转为惊喜:“朕记得你——去年十月,由御道驰马直入乾清宫前,向朕报告于司马首战大捷消息的,就是你。”
“万岁爷天恩,奴婢受宠若惊。”这张铅粉修饰的英俊面容上有清浅的笑意,圣心顿时欢愉,即使也注意到了他平静的凤目中并没有他所谓的若惊。
“那时候朕实在太高兴了,又要着急去报告皇太后,没顾得上问你的名字。”重忆旧事、重逢故人的皇帝忽略掉关于他神情的种种细节,兴奋的催促。
低沉而清净的声音回答了天子的询问:“奴婢曹少钦。”
“原来你就是新提的随堂办事,”皇帝笑着看看他,又看看侍立在身后的司礼监随堂太监兴安 ,“兴太监,你推荐的好人才。”
宣德末年便入司礼监的兴安【5】,对皇帝躬身,评论曹少钦时话语中多少有些前辈自居的意味:“京师保卫战的时候,万岁爷让奴婢协同于司马一同督办军务,当时同去的还有李永昌和他,让他驰马回报陛下也是奴婢的派遣。奴婢当时便觉得他为人忠谨,颇具才能,这才向陛下举荐。况且他先前在监内已经做到了提督的位置,论才干功劳资格,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奴婢不过顺水推舟而已。”
“朕在郕王藩邸时就知道兴太监素有廉操,办事绝不循私心,”皇帝点头称许,“兴太监说你有才干,那定是真有——京师保卫战胜利,你和兴太监李太监当是同功啊,怎么回来之后没听你们掌印提起过?”
“京师保卫战,全赖万岁爷圣明烛照、拨乱反正,于司马公忠体国、翦除腥膻,奴婢不敢自居尺寸之功。”曹少钦回答时,哄抢的结果已经呈现,有几个眼力敏锐手力敏捷的内侍满载而归,先后回到皇帝身边。
皇帝有些怅然地看看拈在他修长手指间的那粒银豆,这才想起来忘了件事情:“只顾着说话了,曹太监快起来。”
曹少钦谢恩后起立,是皇帝去年记忆中那骏马上颀长修正的身姿。
“适才兴太监说你是司礼监提督,那么内书堂从前是你掌管?”皇帝笑问。
兴安在一旁代答:“正是,内书堂这几年颇教养了些人才,也多亏得他提举有功。”
皇帝感兴趣地看了曹少钦一眼:“朕手里正好有桩差事——司礼监是内廷二十四衙门中最清贵要紧的,自宣德以来,改票批红,传旨宣诏,交通内阁也多赖本衙施行。如今光是内书堂,教小珰们读几句经书,将来选拔入司礼怕还是才能有限。朕想效宣庙使修纂刘翀、大学士陈山授课内侍的故事【6】,从内书堂学成者中再择优异者另辟一学,也和宣德年一样设在文华殿东庑,将来用人从中简拔,只怕更有的放矢些。朕想先试试看,学生也先不必多,命二十四衙推举,有七八人即可。这桩事情便交你和兴太监一起去办,你们去拟定讲师人选、考核办法和学堂规矩,回来报朕。”
曹少钦被粉白隐淡的眉稍微微动了动,听着旨意,眼神忽然漠然。
“万岁爷圣虑长远,此举当真是家国两便,奴婢自当尽心办差,不负圣望。”兴安大概知道其中缘故,扯了扯他的衣袖,两人一同谢恩,毕竟还是兴安的声音大一些,说得更周全一些。
“曹太监今天头一回来,东西却遭他们抢尽了,朕也没什么可赏你的,”皇帝见他们领旨,又笑道,“学生里头,曹太监可以推荐一二个私臣,算是朕给你的恩典。”
按皇帝适才说的意思,这确是一个绝大恩赐,曹少钦再次跪拜如仪:“奴婢叩谢天恩。”
这一次,皇帝听出了他谢恩的声音和领旨的声音并无区别,疑心或许他觉得这恩典和那颗豆子一样微不足道,没什么区别,又有些淡淡的不快:“既是这样,曹太监就先去办这件事吧。”
看着他挟旨离去,皇帝又站立了片刻,才察觉出热闹过后的无聊,带着兴安和一众两袖金银朝天去的内臣回到起居的东暖阁,一路走一路问:“朕记得这个曹少钦,当时一身戎装而来,马上和马下的姿态都很是漂亮。听你说的他也算是个干练之才了,怎么就一直没有让他预机务呢?”
“他年纪还太轻。”兴安笑道,看见皇帝正皱眉怒视自己,忙又撇清,“奴婢是说在司礼监内,从金司长往下,哪个不大他二十几三十岁?不过这人可不光是骑马好看,当时大司马和武清伯遣兵排将守九门,倒还有他的参谋在其中。再就是前年他借了御马监的头衔出剿作乱的闽贼,和守备处州监察御史朱瑛一道分守闽浙【7】,擒了贼党周明松,又平了渠首陈阿严,郑茂七能在正统十四年初就得剿灭,也多是此役的功劳。”
“司礼监论资排辈的风气太重,”皇帝道,“我看是人才就不要压着,这点上金太监有责任。”
“其实也不全干司长的事,万岁爷大概不知道,他在太宗皇帝设东厂那年——就是永乐十八年【8】 ——进宫开始,就是司长身边的答应了。”兴安说。
“为什么金太监也不大和朕提这个人,难道是举贤避亲的忌讳不成,朕看你们并不是在乎这一套的人啊。”皇帝问道。
兴安尴尬笑笑:“金司长必然有金司长的打算,他是宣宗时候的老司礼了,改帖批红的规矩流程都是他们那一代人草创的,他还有宣庙御赐的免死金牌。——奴婢虽然大他几岁,入监时间比他晚,就没赶上这些好事。己庚之际,以万岁监国、立皇太子的旨意也是叫他去传的。金司长向来老成谋国,为何不肯重用自己的私臣,奴婢可就猜不出了。”
“你要羡慕那个什么牌子,朕也可以给你一个。”皇帝惠而不费,无所谓的慷慨,“那东西有什么用处,能免去一死,朕想杀你找两个死罪不就成了。”
“那奴婢还是不要了,”兴安且笑且补充,“不过这个曹少钦脾气有点硬,平素不肯奉承尊长,想必也是缘故。”
“他还有这么个毛病,”皇帝背起手,想到些什么心情莫名又好了些,“不过有本事的人都有脾气,也不奇怪。”
“他的本事不止这点,万岁爷适才说办学,这实在是万岁爷圣明,安排对了人选——他就是在宣庙设的文华殿东庑绩学读出的书,当时便是个铁中铮铮的人物,很得陈学士的赞许,”兴安干脆是一副为人作嫁的姿态,娓娓道来,“他提督经厂,版本上很有些研究,还写得一笔好字。”
“陈山修纂过《永乐大典》,他看得上的人怕真是不简单,”皇帝一发来了兴致,“他书学谁家?”
“他的真、草写的都不错,真字先学赵孟頫,后学的大沈学士。不过后来他又把大沈的真字拉长了,多骨微肉,横竖收笔多回峰,虽不脱行楷的范畴,也算是自家的风格了。”
兴安走了两步,又想起来一件事:“是了,他的字前两年小沈学士看过,还给了他八字评语。”
云间沈度和沈璨是亲兄弟,度工楷书而璨工行草,皆为天下闻名的书家。因两人曾同朝任清贵职,廷臣便分别称之为大沈学士和小沈学士。大沈的台阁体颇为太宗皇帝看重,喻之为“本朝王羲之”,而小沈的行草则有“米南宫入室”的美誉。这样的人,即使嘉许是出自敷衍,也足证所评并非凡笔。
“哪八个字?”皇帝问。
兴安想了想,答道:“劲削雅正,熠耀密丽。”
皇帝微微一怔,继而仰首哈哈大笑,仔细回想刚才见到的那人,突然点评:“小沈很会形容,朕看这八个字,用来比方他的人物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兴安看着年少而好声色的皇帝,一时语塞。
三、恩主
曹少钦晚间或有抄写佛经的习惯,多是玄奘或鸠摩罗什译本的般若心经,二三百字,写一遍并不费功夫。精微科掌司常言笑知道他礼佛则有心,信佛则未必,属于闲时烧香,急来却不抱佛脚的角色,抄经一事倒以练笔的意义居多。即便如此,众珰却也是谁都不敢在他写经时贸然打扰,是以常言笑从答应掌班的嘴中得知,曹少钦又正在写字,便在门外又多候了小半个时辰,才通报入内。
曹少钦燕居多穿私服,此刻便是一身月白色的直身【1】,头上网巾小冠的打扮,闭目坐在案前养神,阔大袖口所掩蔽的右手上拈着一串纯金佛头的一百零八子金线菩提数珠,正在慢慢拨动。
案上抄好的经书,所用的黄蘗染色、加蜡砑光的纸张,质地坚润明亮,开卷生香,其上盖着“宣德五年造素馨纸”的方形印章,下落制造者陈清款,竟是一卷及其贵重的宣德熟纸。
纸上墨字是常言笑惯见的端雅行楷,书写的还是心经。常言笑轻轻念了两句,颂扬道:“恩主的字,字如书者。”
曹少钦半睁开眼,长睫倒垂,入夜后的狭长凤目带着一点惬意懒散,并不如白日那般咄咄逼人:“谁让你这么喊我的?”
“恩主只许小川喊,不许奴婢喊么?”常言笑笑着将那卷墨迹已干的宣德纸帮他收起,附耳低声道,“恩主是观自在菩萨,奴婢们就是鹙鹭子【2】 。”
“鹙鹭子是智慧第一,”只要苍白的唇角扬至某一个弧度,就会顿时横生难以说清道明的妖娆,“你们有这个能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