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屋外的角度看,那分明是个掌心相贴,无间无隙的姿势。

武后眼底闪过错愕、震惊、难以置信的光,但紧接着她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地,轻轻合拢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屋内重新陷入了安静。

谢云的侧影湮没在阴灰里,甚至连嘴唇都泛出淡青,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圈扇形的深黑。明崇俨将银管另一头的秘金针刺进他手肘内侧,擦了把汗,忐忑道:“这……这样应该没问题了,且看吧,若有不适你立刻告诉我……”

单超却充耳不闻,将内力源源不断从掌心灌入谢云虚弱的经络中。

他所有的视线和听觉,所有的感知,都集中于床榻上这安静的侧影。仿佛此刻这世上除了血脉相连的他们,就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事物存在。

所有怨恨、嫉妒和痛苦都在此刻化作飞灰,渐渐沉寂在了更为冰冷的绝望里。

明崇俨从袖中抖搂出大大小小的瓶罐,拣了几只打开,将药粉混合着宫中秘制金疮药,依次洒在谢云左肋的创口上。那药粉也不知是什么做的,只觉满室清香扑鼻,竟然将浓厚的血腥都盖去了不少;原本已经渐渐减缓的血流逐渐凝固,片刻后终于被厚厚一层药粉彻底压住了。

“好了,只需将血彻底止住,剩下的就……住手!”明崇俨吓了一跳:“可以了!你不要命了吗?”

他伸手去夺银管,单超却护着手臂,闪身不让他中断输血——极其迅速的气血流失已经让他很难起身了,刹那间脚底还踉跄了下,几乎摔倒在地。

明崇俨道:“我没有叫你把所有血都抽干给他!快停止!”

“……没事的,”单超固执道,唇角已干裂灰白,整个人憔悴不堪,唯独一双眼底却闪烁着不同寻常的、赌徒般亢奋精亮的光:“没事的,没关系……我还可以……”

“你会死的!这样有什么意义?”

明崇俨拂袖大怒,还要说什么,突然感觉到什么,猛地转过身。

只见床榻上,谢云不知何时已微微睁开了眼睛。

“——谢统领?”

明崇俨一步上前,在他身后单超也动了动,但似乎脚下突然坠了千钧之重,竟又硬生生停住了。

明崇俨关切道:“你没事吧?”

谢云的目光隐藏在眼睫后,涣散、恍惚而不清晰,也许是被输了血的缘故,薄冰般脆弱的肌肤下隐约透出几丝血色,仿佛稍一触碰便会化作千万龟裂的碎片。

他还没有度过最危险的时候。

这个掌握着北衙数万禁军,隐藏在无数神秘残忍的流言之后,立于帝国权力之巅的男人,明明应该是刀锋般坚定、冰雪般冷酷的。

但此刻他看上去单薄而虚弱,似乎只要伸手按住那纤细的咽喉,稍微一捏,便可轻易置他于死地。

明崇俨俯下|身,但被谢云抬手挡住了。

“……”安静的房间里呼吸异常明显,在两道目光眼错不眨的注视下,谢云收回手,转向自己左臂,费力而不容拒绝地,将针头拔了出来。

明崇俨动容道:“统领!……”

哽咽如同破冰,从凝固的空气中缓缓渗了出来。单超大口喘息着,用拳头堵住嘴巴,宽厚结实的肩膀止不住颤栗。

“……你走吧……”谢云一字一字,轻而沙哑地道。

单超猝然上前,发着抖抓住了他的手,单膝跪在了地上:“不!我错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求求你……”

谢云摇了摇头。

“你……你要什么都可以,要我做什么都行。刀山火海肝脑涂地,你想要什么我都能去做,求求你别让我走……”

单超双掌紧紧攥着谢云那只冰凉刺骨的手,将它抵在自己额头前,泪水顺着年轻男子挺拔的鼻梁,一滴滴洇进血迹斑驳的榻上。

“坐拥江山,威加四海……”他绝望道:“只要能回到以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生过的……那个时候……”

然而谢云慢慢地,将手抽了出来。

“你走吧,”他说,精疲力尽闭上了眼睛:

“你自由了。”

麟德二年,当今率文武百官、武后率内外命妇,集各国使节酋长,东巡泰山祭封天地,立舞鹤、万岁、景云三台,改元乾封,勒石纪德。

皇恩普照,大赦天下,文武官三品以上赐爵一等,四品以下皆加一阶。

乾封元年,二圣率扈从仪仗归京。

北衙禁军统领谢云因重伤难以移动,奉二圣隆恩,准留奉高行宫养伤,直至开春返京。

“我不走。”

傍晚刚下过雪,清凉殿御花园内一片皑皑雪景。皇后裹着银白狐裘、大红宫制绫锦襦裙,发间别一支黄金曲凤镶宝流苏,立于梅树之下,转过漆黑锐利的眉眼,审视地望向身后。

单超肩头落了雪,但箭袖束腰身姿挺直,犹如立在雪地中的利剑。

武后语气微微加重了:“圣上与本宫已决定回京后晋你实职、加封赏爵,你却不愿意走?”

单超道:“谢皇后提拔。但统领性命垂危,臣罪孽深重,不能离开,请皇后恕罪。”

单超话说得不重,甚至声音很淡,但不知为何武后就是听出了某种斩钉截铁的,不可抗拒的意味。

“便是你想留下来侍奉汤药,你们统领也未必愿意见你吧?”武后冷笑一声:“本宫听说你昨晚又在偏殿门口立了一夜,谢云连院门都没开,可是真的?”

“……”

“即便你留在行宫也是于事无补,倒不如先行返京,替本宫约束好北衙禁军,也算是帮了你们统领的大忙——再者比武场上刀剑无眼,谢云不可能真因此而视你为仇人,或许等他回京后看你勤勤恳恳、忠心不二,芥蒂也就烟消云散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皇后自觉好话歹话都已说尽,但回答她的,仍旧是一片沉默。

不远处宦官提着灯笼,绕过长廊,身后跟着弯腰端盘的小宫女,脚步在雪地中咯吱作响。

那是向偏殿送药去的。

武后转过身,上下打量单超半晌。

这个年轻男子已经长得比她都高多了,眉眼如同玄铁浇铸出来的,深邃、冷漠而阳刚,身形结实利落,足以令深闺少女怦然心动。

但他头发还是短,手腕用朱红缎带缠着乌木佛珠,隐约从禁卫制服箭袖下露出端倪——青灯古佛的寺庙气息并未从他身上消去,隐隐露出家人禁欲苛刻的气质。

武后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臣死罪。”单超的回答依旧简洁:“待统领痊愈后,臣愿护送统领上京,届时必定听凭处置。”

如此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武后简直快没有办法了,要是身边有奏折的话一定劈头盖脸摔了过去:“也就是说谢云一日不好你也一日不走,就是要守在清凉殿门口当看门犬,是吗?”

“是。”

“本宫已寻访到了千年灵芝精,明日就将令人快马加鞭回京去取,再送回来给你们统领服用,到时候死人也该给治活了!”

“……”

“就那么几天都不能等?!”武后难以置信,严厉道:“单超!你脑子里成天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

这话里的意有所指已经非常明显了,单超一顿,倏而抬眼问:“娘娘寻访到了千年灵芝?”

完全是鸡同鸭讲,不在同一个思维层面上。武后简直要被气笑了,终于放弃再好言劝慰说服他,甩手将袍袖掠去了身后:“罢了,你自己想想吧!本宫这里倒没什么,圣上那边……”

单超问:“什么时候才能送来?”

武后彻底没了脾气,不愿再跟他啰嗦,冷冷道:“本宫话尽于此,你且好自为之吧!”说罢拂袖而去。

结果那天晚上,武后用完晚膳回到寝宫,正要招人询问明日启程回京的行装准备得如何了,突然只见心腹宫女一路小跑来报:“禀娘娘!单禁卫抢了您派人回京取千年灵芝精的令牌,赶在下钥前出了行宫,现已飞马往长安方向去了!”

皇后手中的茶盏当一声摔在桌案上:“什么?”

武后霍然起身,心中惊疑不定,脱口问:“谢统领知道么?来人,随我摆驾偏殿……”

宫女正要退下吩咐轿马,突然武后反应过来:“站住!谢统领可知道此事?”

“回禀娘娘,偏殿那边报说谢统领下午一直昏睡,这种事不敢惊动了病患……”

武后缓缓坐了回去,只见眼光闪动,不知道在思量什么,半晌才抬起手来挥了挥:“下去吧。既然谢统领还不知道,就先别让他知道了……管好你们的嘴。”

心腹宫女侍奉武后已久,直觉那句“既然他不知道,就别让他知道了”另有深意;但她打了个寒颤,点头应是,方才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三日后,单超千里飞驰抵京,入宫拿到灵芝;随即片刻未歇,便转身顺原路风驰电掣而去。

千山万水、风雨兼程,一路驿站累死了数匹马,回到奉高行宫那天,偏院外下着霏霏细雪,满地空茫茫的素白。

明崇俨手下的小医女接过灵芝,推门进去了。半晌后再出来,站在台阶上对单超盈盈一福,轻声道:“单禁卫请回吧,灵芝已献上了,稍后便可煎药送服。”

单超立在台阶下,发梢眉角都落了雪沫,眼眶熬得满是血丝,下巴隐约可见铁青的胡渣,声音亦如在砂纸上磨过一般低哑:“统领这几天……”

“已好些了,现在还能稍微坐起来靠一会儿呢。”

单超“哦”了一声,却不走,似乎踟蹰着什么。良久后他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问:“那他刚才……可说了什么?……”

“没什么呀,”小医女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嗯——只说知道了,请您回吧,别的再没有了。”

单超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就像雪地中一尊沉黑憔悴的石像。

半晌他终于又轻轻地“哦”了一声,转过身,沿着来路,一步步慢慢地走了。

偏殿内烧着地龙,窗棂微微虚掩,谢云微合双目靠在窗边,身上披着一丝杂色不见的雪白狐裘。寒冬里他那削瘦苍冷的侧颊和狐毛竟是浑然一体的,完全分不出两个色来。

明崇俨放下药书,摇头叹道:“往日只道谢统领武功已臻化境,如今才知竟然连三十六计都谙熟于心,难怪能爬到如此高位上……”

谢云不答。

明崇俨偏过头上下打量,却只见他面容沉静,仿佛已经睡着了一般。片刻后方士终于忍不住又哼笑了一声:“兵不血刃,欲擒故纵——统领这招实在高明,在下只能说声佩服,佩服啊!”

谢云眼梢纹丝不动,甚至面孔都像是冰冻之下的湖面,没有任何波澜。

半晌才见他抬起手,轻轻推上了窗棂,满室风雪顿时消弭于无踪。

第53章 子衿

乾封元年一月,圣驾率扈从仪仗数千,发自奉高。

奉高行宫陷入了安静漫长的深冬。

偏院的门终日紧闭,只有端着药碗的小医女偶尔出入,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蜿蜒细长的脚印,很快又被漫天风雪渐渐覆盖。

明崇俨每三日来一趟,诊脉开方检查情况,逗留的时间越来越短,说明谢云已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段。

偶尔明崇俨离开的时候,会看见单超坐在院外一棵银杏树杈上,反复擦拭龙渊的三尺青锋。他用的是浸了冰雪的绸布,从明崇俨自下而上的角度看,偶尔会瞥见他腕间露出一串乌木佛珠,被一颗颗压在暗红色的缎带上。

有一次明崇俨站住脚,抬头道:“喂!”

单超停了停。

“你不进去吗?”

“……”

“进去看看?”明崇俨向院内比划了一下:“已经醒了,独自坐着!”

然而单超怔忪片刻,复又将剑锋翻过去,继续埋头擦拭,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

明崇俨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白汽从唇间袅袅飘散,转瞬消失在了在裹着细雪的风里。

有时单超起了兴致,便会寻竹笛来吹,咿咿呀呀冷清悠长,多不在调上。行宫里如今人声寥落,除了宫人偶尔扫雪发出沙沙声,以及深夜打更时遥远空寂的回响,偏殿中能听到的,便只有那一腔断断续续的竹笛了。

某天深夜谢云吹熄蜡烛,正坐在榻边,突然外面的笛声停了。他以为单超走了,谁料片刻后竹笛再次响了起来,并且一改平常音调,变得苍劲、荒凉而连贯,隐约仿佛是北方沙漠中牧马人流传的曲子。

谢云倚在窗边听了很久,披衣下榻,推开了门。

单超坐在院门外高高的树杈上,听见动静,倏然抬起了头。

庭院中突然恢复静寂,月纱笼罩屋檐廊下的积雪,在青石柱上泛起苍冷的微光;半晌才听单超嗫嚅道:“吵你了吗?”

谢云不答。

“……”良久后单超终于动了动,低声道:“……我这就走。”

他起身时从肩头抖落了一片雪尘,刚要转身,却突然听见谢云在身后说:“你没必要这样。”

单超停住了,刹那间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错,紧接着一股颤栗的电流顺着血液冲向了四肢百骸。

“你……”他踌躇地回过头:“你说什么?”

“你没必要这样,”谢云重复了一遍,连平淡的语气都未变分毫:“比武场上各凭生死,刀剑无眼,不用介意。”

这是他们在这漫长严冬里的第一次交谈,单超张了张口,喉咙却很难发出声音,片刻后才艰涩道:“但我不想伤害你……”

谢云问:“为什么?”

单超纵身落地,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响。

谢云站在廊下,单超站在庭院中,两人相距不过十余步,却像是隔着天涯海角。单超深深呼吸几口,感觉肺部仿佛充满了刀割般冰寒的空气,那疼痛让他神智清醒,有种自虐般近乎残忍的冷静。

“……因为我爱你,”他沙哑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风骤然大了起来,夹着烟雾般的碎雪掀起衣襟和袍袖,露出单超手腕上缠着的,末梢飘扬的发带。

“……青青子衿,”谢云听不出任何意味地念道。

这短短四个字的每个音节都如此悠长,仿佛在唇齿间浸润了很久才随风飘散,然后他好像突然起了兴致一般,问:“你知道这句诗是什么意思吗?”

“……”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子衿是读书人的袍襟,而子佩是男子佩玉的绶带;有人说郑国衰乱不修学校,学者分散,或去或留,故陈其留者恨责去者之辞,是学生想念同窗的诗句;但我认为不是那样。”

“这分明是一首情诗,这个男子对他的同窗,乃是怀着倾慕求爱的心思。”

单超的喉结猝然滑动了一下。

他紧握起拳,本已极短的指甲深深扎进了掌心的肉里。

“——那么,”谢云缓缓道:“你对为师的爱,又是哪种心思呢?”

单超颤抖着开了口,尽管竭力压抑,但声音中还是带出了急促破碎的喘息:“就是……那诗里男子向同窗求爱的……”

“欲求你为妻的意思……”

谢云闭上了眼睛。

雪夜星辰格外璀璨,洒落九天银河,呼啸涌向亘古岑寂的远方。他们就这么遥遥对立在漫天星光之下,仿佛时间和空间都被抽离,彼此化作了沉默的剪影。

“不可能的,”很久之后,谢云轻轻道。

他转过身,轻轻推开屋门,隐没在了行宫重重叠叠的红墙碧瓦里。

冬季一天天过去,雪落了又停。开春破冰那天,谢云去庭院一角的桃树上折了根花枝,插在白玉瓶里,搁在窗角上。

乾封元年三月,圣驾抵京,大封官吏。

武后从京城赐下春衣给禁军统领,八百里快骑送到奉高行宫,随行宦官还带了一张简洁明了的圣旨:单禁卫武道大会有功,赏爵位宅邸、金银婢女,令其即刻回京领受实职,不得有误。

单超拿着那张明黄手谕去偏殿,谢云在窗边为桃枝换水,雪白的指尖轻轻贴在羊脂白玉瓶口,桃枝倏然飘下数片花瓣,落在了黄杨木窗棂上。

“知道了。”他淡淡道:“那就去吧。”

他心侧创口已经愈合了,但单超知道衣底应该还有前后贯穿的伤痕。那一剑龙渊森寒的气劲损伤了谢云的心脉,再加上强行开印,极损根基,开春时节他还脱不下冬季浓密的狐裘,面容透着显而易见的苍白和冰冷。

开春前他伤情其实还反复了一下,某天深夜突然发高烧,身体痉挛,导致伤口迸裂渗血。明崇俨令人将地龙烧得犹如火炉,把单超叫来一起用烈酒一遍遍擦拭谢云全身,兵荒马乱直至天明,才勉强把越烧越高的体温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