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兮亦无悲无喜地看着她,说:“我不会拦你,只是你这样死未免也太自私。”她的死活与她固然无关痛痒,可她身边的每一个男人,项羽、刘邦甚至张良他们会难过,他们这样争得你死我活,抛却天下又为了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这一剑下去会毁掉三个人,或者更多。

“可我是楚王的女人,我只会对他一人负责。”虞姬睁开眼帘,如水眸光在她脸上一敛而过,浑然笑了,“妙弋虽猜不出姑娘是谁,可天下没有一模一样的相貌,汉营距这儿百里之遥,你能来去自如大概不似常人吧?”

云兮眉角微挑,全不避讳那般尖苛指责,淡淡牵起一笑:“不错,我并非人类。还记得十年前每日衔药的小青鲤么?我就是它。”

虞姬微一瞬长睫,却不感惊讶,只盯着和自己孪生的眉眼叹道:“难怪我初次见你就觉得面熟,似在哪里见过。”略微顿了下,她又恍然轻笑,“若是没猜错,姑娘来人间的目的是为一个人吧?可惜当年子房却不知救他的人是你,反将我误做他的救命恩人。这样算来,他欠你的可就太多了。”

“你以为我救他是图回报,倘若真计较,我宁愿从来不曾认识这个人。”云兮黯然一笑,被夜风撩起的长发分散开来,露出隐约隆起的肚腹,虞姬这才愕然注意到:“你……”

云兮点点头道:“这是刘邦的孩子。没有办法,他将你弃之不屑的感情都不肯施舍给我,我只好嫁给别人,怀上一个根本不想要的孩子,很荒唐吧?”

虞姬怔了怔,抬目微诧地看她,不禁疑惑问道:“你为什么宁可毁了自己,都不肯找他解释清楚?这对子房公平吗?当年在鸿门宴上他若是对你无意,就会在身涉陷难时一走了之。”

云兮闻言一诧,像是不太懂她的意思,转而眸内又很快冷淡下去:“说这还有何用,我早已没有退路了。只盼你能好好活着,权当是为了他。”言尽与此,她定定凝视几秒,转身向昏暗夜风中走去,倘若说还报,这已是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尽力的事。

目送她翩跹长发淹没在视线尽头,虞姬才拾起地上的剑,搁在侧颈上,最后望一眼楚帐,回肘割下。她笑着仰面躺在雪地里,身下不停有鲜红溢出,带着残温一点点冷却。直到有人托起她的头,惶恐摇着,两行泪滑过苍白面颊。云兮茫然盯着掌心的血,不敢相信她纤弱的身子能涌出这么多刺目殷红。

怀中女子睁开眼,恹恹促起一笑:“楚王败了,我的下偿只有死和生不如死。而你多好,你还可以安稳活着,有自己的将来和孩子。离开刘邦吧,这世上有很多东西都经不起考验,就像生死、就像机缘。”她抓住云兮的手,气息愈渐仓促,“人活着…难免自私一场,否则…你会后悔一生……”

纷扬雪絮落到翕合的唇上,同样惨无生气。云兮伸手抚去,替她整好衣襟乱发,看了须臾,蕴藏许久的泪才一顷泄出。很多年后,当她再忆起饮剑自刎的虞姬,始终认为这个女子是有福的。

再见到那把剑,是在汉王帐中,刃上的杀气透过血渍依然光华可鉴。一同送来的,还有团鲜红模糊的肉块,骨碌碌滚到刘邦脚下。他一脚踩过去,能感觉到足底血肉的腻滑。

那是颗面目狰狞的人头,项羽的头。刘邦用脚尖在他脸上押了个血印。“看看,你压在我头上半辈子,也轮到踩在我脚底下,凭什么一切都是你的?凭什么?”

直到他踩累了,颓然瘫坐在地上,神色疲惫已极。人都走光了,只有吕雉跪在地上擦他鞋上沾的血,一点一点总也擦不完满。就像这场终局没有人圆满,亦没有人能得偿如愿。

汉五年二月,刘邦与洛阳南宫称帝。他站在重重丹墀之上,俯望着一层又一层跪拜的人群。山呼声一浪接着一浪,像是永不停歇的怒潮,愈渐撕裂耳膜。十二条剔透冕旒垂在眼前,像是洞穿视线能望进凛冽人心里。墨金衮服上绣着繁缛龙纹,一针一线都那么谨慎,谨慎的让人畏惧。他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了,岁月于人并不宽容,一绺发从冠冕下溜出来,在风里颤颤飘着,以近霜白。

人列最前端,站着韩信、萧何、张良。他的目光从他们脸上逐一扫过,像是回顾过往种种磨难,都已经尘嚣渐远。这些人跟着他起义杀人,从血里火里一路趟过来,是盟友是兄弟亦是敌人,是他放心也最不放心的人。得了天下,这块肉又该怎么分呢?

“朕看——就封韩信为淮阴侯,萧何为丞相,子房为万户侯……”

“陛下!”张良止住他,“臣还是那句话,只求三尺黄土安身立命。”

“卿以为如何?卿以为这便能陷朕与不义?”刘邦笑着问他,眼底里全无忍让。一旁的吕雉忙伏上前,低声提醒:“人言可畏,先留他一条性命。”

刘邦沉默片刻,接纳了她的意见:“那就封子房留侯,昭告天下,朕很想留住你。”留侯?张良苦笑一声,终于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他刘邦心里除了万代江山还能留下谁呢?

跪潮中站出一人,原是谋臣审食其。自从上次荥阳危难献计失败,他便很受排斥,不知这次又进言什么。只见他郑重磕了三头,大声道:“臣斗胆,请陛下早日册立皇后!”

刘邦本就烦他,知是受人挑唆才提这番话,当即皱眉:“你算什么东西,滚回去!”

审食其触了霉头,当即尴尬万分,灰溜溜爬回去。他之所以这么说,尽是受了吕雉贿赂,加之在楚营做人质时,他们私下野合早有了奸情。

众臣不明内因,以为他说的有理,统统表示赞同。惹的刘邦一时也不好推脱,低头想了片刻道:“那就依众卿意见,封王后吕氏为皇后,王子刘盈为皇太子。”说罢又回身逡巡一周,低声问仆从,“戚姬人呢?快去寻来!”

那份心急火燎的模样,早被吕雉收尽眼底。她怎会不知刘邦看重的人是云兮,而她又怎能让他得逞?当年两旌混战,她像一枚棋子般被遗弃在乱军尘中,刘邦驾着马车奔逃,全不顾夫妻情面。烈火滚烫的食锅前,她像牲口一样被悬挂在秆上,刘邦兀自搂着别的女人,只顾温柔缱绻。而今天下安定了,一个后位就想填满她的胃口,填满怎么多年的亏欠?他妄想!就算是皇权操纵下的傀儡,博弈间的棋子,她也要让他明白,这个皇后吕氏当之无愧,如果吕雉是枚弃子,那贱人也是局死棋。

经久不见人来,仆从上前请示,刘邦仍要坚持:“再等等,等等。”

脚下,是一层一层的汉白玉阶,遥遥铺向远方的九重宫阙。云兮仰起下巴,无意识揪紧身上的曲裾裙摆。她一手抚腰,一手捂腹,走得十分艰难。脸色愈渐苍白,发也未梳,墨绢般长长垂在身后。若不经宣昭,已经很久不见日光了。

光线并不刺眼,却惹得她伸手遮脸,于指缝间耀见高高立于头顶的男人。从身形断定那是刘邦,不知为何冕冠衮服与他竟是陌生而可笑的,全不似帝君该有的威仪。而他旁边的女人,兴许太旧没施脂粉的缘故,唇上胭脂涂得浓厚吓人,活像饮过生血。

“龙颜在上,还不跪下!”女人张开猩红的嘴唇。

“罢了,她有孕在身就免了。朕欲立戚姬为夫人,不知皇后以为如何?” 刘邦抢先开口,全然无视吕雉眼中的嫉恨。若要母仪天下,只能缄默不语,这是她的死穴。

静等许久,云兮已有些不耐,莹洁额头上渗出细碎冷汗。她轻说了句“我累了。”连谢也不道便要转身离去,神色极尽懒怠。

“站住,谁允许你走了?”吕雉厉喝一声,缓缓步下台阶,渐移到她跟前。那华锦上金线勾描的凤鸾惊艳绝伦,经光折射,耀得人一时双眼盲目。云兮只看到猩红的指甲抡来,左颊上挨了狠狠一巴掌,她脚下不稳,仰面凌空跌去,身后是上百级丹墀玉阶。

天地逆转,墨发与白裙翩跹飞扬,似一只断线的纸鸢以最昂扬的姿态刹那坠落。没有挣扎,越过千万人潮瞥见那一抹剔透亮白。他淹没在鼎沸人声中,那么干净寂寞。仿佛脱离了所有束缚,终可以乘着风,朝他一阶一阶坠去。

人像洪水一样退散,只有张良安然留在原地。看着她,宛如烟花陨落,凛冽决绝不可挽回。一脉细血蜿蜒流出,沿着裙底氤氲开来,她像躺在鲜红锦缎上,终于化作脚底的尘埃。

张良想抱起血泊中的女子,将她搂在怀里,却被刘邦疯了一样的推开。只能定定站在原地,找不到拥抱的理由。那截伸出袖口的手,仅仅一瞬,又深藏回去。

第十四章

内殿寝宫里,御医张着两只鲜红的手,大叫:“生了生了,是男孩!”

“快抱来让朕看!”刘邦慌张迎上去,像初为人父那般激动。襁褓中探出一颗小脑袋,红通通地脸上皱纹满布,哭起来眼睛鼻子全缩不见了,只余一张喇叭般的小嘴。他抱着他,越看越心欢。

“陛下,夫人她……”不知哪个侍女提醒了句。刘邦倏地盯向她:“夫人怎么了?说!”

御医扑通一软跪到地上,没命地磕头:“夫人临近破娩,又从那么高的台子上摔下来,孩子能活下来实属万幸。如今玉体血崩,怕是保住命也废了。”

“放屁,敢有一个闪失,朕剐了你全家!”刘邦飞脚踹开他,大步朝内寝奔去。腥气扑面逼来,血淌的像杀过人般,枕上、褥上、还有那张雕龙刻凤的大床上,淋淋漓漓到处都是。塌上的女子合着眼,陷在巨大被褥里,像一束没有生气的素锦。

“爱妃?”刘邦唤了两声,没有人应。揭开被子一看,血已经将棉褥泡透了,还在不停扩渗。他鼻腔一酸,哽咽道,“是我…是我害了你,云兮,除了孩子什么都留不住你,我没有办法呀。”

大滴大滴泪砸到脸上,女子渐有了知觉。这点微妙惊醒了刘邦,他将耳朵贴到翕动的唇上,听见她念了声:“先生……”

“谁?你想见谁?”

云兮攥住他的手,嘴里含混不清:“先生,别走,我求求你…先生……”刘邦感到掌心有异,掰开来原是一枚玉佩,无暇亮透却有淡淡血温。他拎起来看了看,忽被什么灼伤了眼球。

“说!这东西怎会在她那儿?”刘邦吼着,将玉佩扬到男子眼前。张良没有避闪,语气一贯淡薄:“臣不知。”

“你不知?她血都流干了,嘴里还叫着先生你不知?”

张良依旧道:“是,这块玉佩臣在汜下逃亡时便丢了,距今已经十年。至于怎落戚夫人手里,臣确实不知。”

刘邦呲着牙,恶狠狠地笑:“好,好。假若你骗了朕……”他把手横到颈间比了个抹脖子的架势。

一道白光割裂长空,刹时将黑夜映如煊昼。墨云滚滚,自天边蜿蜒袭来,汇聚到未央宫的脊巅之上。雨水顺着殿瓦哗哗流淌,刷净了鳞瓦上‘长生无极’的字样。谁也没预料到,高祖七年的惊蛰,竟来的这般早。

孩子蹒跚地跑着,鞋后铃铛清脆晃动。乳嬷在后头一面追,一面喊:“皇子慢点,慢点。”穿过曲静回廊,笑声在风里荡着,像廊下连绵不绝的雨串。小脑瓜突然撞到软绵绵的腿,一团织锦蒙住他的脸。男人伸开大掌,将他轻松掼到肩上:“哈哈逮住了,你这个小疯子。”

昭阳宫内云气缭绕,女子跪在地上续茶,素色绢罗裁作的裙摆长长拖着,淡雅明艳。“朕想封如意为赵王。”刘邦兀地说。云兮敛下眉目,沉默许久道:“他还太小。”

“你怕什么?凭朕一句话他就能当太子。”

“随陛下吧。”她临镜拔下一支簪,抛到妆奁里,连看都不看。陶瓶里插着束白兰,几瓣落到镜前,风一吹飞出殿去。这份沉静却惹恼了刘邦,他扳过云兮的腰肩,逼她面向自己:“你还想要什么?朕就是把心掏出来,都捂不化你这团冰!”

“放开。”她冷淡地命令,“这后宫等陛下掏心的女人多的是,独我不稀罕。”

刘邦颓然松手,眼里的灼热一点点褪散。他笑着起身,猛把茶皿摔去:“好,从匈奴回胜之前,朕不会再多看你一眼。”大步走出殿外,跨过门槛时,他忍不住回头,女子摆弄着手里的团扇,连眉睫都不曾抬一下。刘邦黯然仰头,天空上清练如洗,偶尔遗落一片寂寞浮云。

第十五章

八月的风是熏热的,夹了一丝颓败。鸿雁划过飞檐殿角,义无返顾向南翱去,男子勾起一侧唇角,笑意刻进深痕。这偌大一座宫宇,连只鸟都留不住,何况春草暮生人事飘蓬。

“先生里边请。”侍女褪去他脚上屐袜,恭身退到一旁。陈平略微颔首,欠身迈进殿门。四壁悬着天青色纱幔,风吹过,似夜来春潮层层叠荡。明纱后的人绰约一晃,他便觉得呼吸迫紧,连心绪都难以控制。她像多年前那样,站在日光底下,岁月静好如初。

“坐罢。”云兮挽起轻薄裙裾,促膝跪下。细腰在眼前摇曳,像一纫蒲柳轻柔有致,逼得他别过脸去,任由那些无法言明的情愫在心中暗自汹涌。

“经久不见,先生可还好?”她低头,兀自去斟壶里的酒。

陈平黯淡一笑,眼尾平添不少细纹:“有什么好不好,自从迁到长安,人心都散了。”想当年风云齐聚,眨眼间都已经浮生过半,老啦。

“韩信被贬到淮阴,曹参去了齐国,萧何忙着编纂律法,子房……”如他预料的那样,她微微颤了下,“子房自从你生产后深居简出,一向少有音信。哦对,这是他临别前托我捎给你的。”陈平从怀里掏出一只锦盒,打开,里面安然躺着块玉佩。

云兮只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淡漠地说:“这玉我不认识。”陈平听罢不露痕迹地笑了,将盒子推到她手边:“东西带到,哪怕砸了毁了都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她端起面前的酒,却被男子给按住。“少喝点,心里不痛快的不止你一人。”

隔了许久,云兮岔开话题:“和匈奴的仗进展如何?”

陈平揉着眉心,叹道:“一塌糊涂,韩王信被包围在马邑,他恐猜忌投降了匈奴。陛下引兵亲征,中了冒顿的圈套,被四十万骑兵围困在白登山。我本想贿赂冒顿的阏氏,可她胃口很贪,一般礼金根本满足不了。”

“陛下…会死么?”她抬头问他,陈平默然颔首。

云兮踱到镜前,从奁盒里取出一支钗,上面嵌着颗黑珍珠,潋滟光华映亮了面颊。这还是当年在东海,龙王赏赐给她的。她托在掌里,回身交给陈平:“这个拿去,但别说是我的,就当欠他的还清了。”

陈平接过珠钗,苦笑道:“有些东西一辈子也还不清。人老了只想要点虚情,你都不肯敷衍他吗?”

从昭阳殿出来,已是西风吹晚,氲色里有一点伶仃烟光。他没有回去,而是沿着曲静幽廊向更深处的长乐宫走去。步履缓缓浊重,柔软织锦垂在地上,拖出长长一匹朱砂红。这样明暖的颜色,投在灯影里却有些血腥。陈平压低头,不敢看十枝灯下的女人。

“你干的很好,事成我会让陛下封你为户牖侯。”吕雉拈起钗,于昏暗中无声无息地笑了。他却将头埋的更低,屈服在女人脚下:“臣不求封侯拜相,只求您放我一条生路。”

“生路?”吕雉扬高眉梢,回身斜睨着他,“先生向来机关算尽,当年的反奸计让两千女子无辜丧命,你诬告韩信排挤张良,处心积虑讨好主子,不惜出卖周身所有的朋友,哪一件不是手段阴毒?韩信是条会咬人的狗,你是条会咬人的蛇,而我愿意把蛇养着,替我去咬别的狗。”

“谢,皇后。”陈平坦然起身,内心激烈的撕扯被生生泯去,他表演的无懈可击。女人漠然看着他迈出殿门,最后补了上句:“记住,不要轻易对别人手软,你才能放自己一条生路。”

汉军还朝的时候,已经逼近隆冬。从平城至长安仅有千里,却足足走了三个月。旌旗招摇,太子刘盈率领刘姓诸王,跪在霸城门外的雪地里恭迎。凛凛风中铁蹄声纷至沓来,老人颠簸在马背上,白发乱糟糟的,风雪压的身躯已经严重佝偻。

“父皇……”刘盈伏在地上,已经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刘邦冷淡地哼了声,朝他身后的如意走去。孩子怯怯向后缩着,刘邦一把箍住他的腰,拎上马背:“乖儿子,你娘呢?”

“我娘在熬汤,她说父皇喝了就不冷了。”如意揪着他下巴玩了一会儿,好奇问,“父皇,你胡子上的雪怎么擦不掉呀?”

刘邦低头看见自己衰白的须发,苦涩一笑。他终于无可挽回地老了。

从那之后,刘邦经年累月留宿在昭阳宫里,甚少临幸别妃,偶尔去长信宫也是匆匆吃完茶就走,与吕雉已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人都传,戚氏心机深重借儿子走了一步好棋,他日扳倒东宫,朝野内外也不过是姓戚的半家天下。

然而五年过去,戚夫人依旧是戚夫人,昭阳宫亦唯有一个皇子如意。高祖十年,紫阙宫薄姬断出喜脉,仅月余就莫名滑掉,刘邦知后也不甚悲恸,宽慰过薄姬两次只好作罢。他派人私下究查,来人回报安胎药里多了味麝香,薄姬服后半个时辰□出血,孩子便没了。

四月,以不可违逆的势态来临。新染的烟罗纱晒在架上,轻薄似一层水绿。透过纱障,隐隐照见几许凉白,那是风中散漫的柳絮。一只纸鸢落下来,坠入混沌碧影中没了踪迹。

刘邦望着孩子欢快奔跑的背影,眼底渐渐呈出一丝忧虑。他爱这个孩子,爱到惶恐不安,然而年岁并不饶人,他现在活着,不代表能庇护一辈子。等到哪天撒手人去,这样幼嫩的苗在血染深宫中能长到几天?

“朕想等着如意长大,等他也生个儿子,可来不及了,朕甚至活不到他懂事。哎…这一辈子杀孽太重,要是报应到儿孙头上,让朕怎么闭上眼呐。”

女子动了动唇,故意岔开话题道:“陛下头发乱了,臣妾替您重梳好不好?”

日光下的发白得有些刺眼,捏在手里不过少许,经梳齿一寸寸篦过,越发显得稀薄。刘邦眯起眼,像是渐没了精神,可他的心思却一直不曾涣散过。“薄姬肚里的孩子是让娥妁弄掉的,朕以前真看轻了她。可朕毕竟老了,管不了太多,死就死了吧,省得日后遭罪。你知道韩信怎么死的吗?”

云兮指尖一颤:“不是被赐死的?”

刘邦摇头叹道:“朕是动过念头,可下不去手。是萧何将他骗到长乐宫,娥灼用竹刀捅了他。她不但杀了韩信,还将彭越剁成肉酱,才保全了朕这一双手。可这女人未免太歹毒,她不让朕的儿子活,朕岂能让她的儿子爬上龙位去。”

“不让盈儿让谁呢,他那几个叔伯兄弟又不在,臣妾看他合适。”

“怎么没有?如意啊。这大汉江山都是朕一人打下的,就算毁,也要毁在自己手里。谁要是敢反对,彭越便是下场。”刘邦感到头皮蓦然绷紧,便笑着抚了抚她的手背,“放心罢,认定的事理不会变,就像明知你心里藏了个无底洞,朕还是相信有填满的一天。”

云兮僵了僵,将噙着的龙首簪子取出,迅速插进绾紧的髻里。不让他觉察,那一瞬她眼角滚下的泪。

第十六章

长乐宫经年四季都是暗的,吊笼里灌满麝香,熏得人心发慌。吕雉踱着步,在灯下拖出困顿愁影。心一日日的死,一日日的灭,终让她看清,时间能给的不是恩宠而是枯等。

“这个贱人,不过是仗着年轻有个儿子,算哪门子恩宠?和我斗,真是活腻了!”

“认命罢,立谁当太子,还不是全凭主上一句话,服不服又能怎样?”审食其斟满酒,刚递到嘴前,被吕雉扬手一把打掉:“喝喝喝!你们男人都是一路货色,偷腥惯了,就会叫狐媚子调理胃口!”

审食其被她搅的头昏,两手一摊道:“埋怨我有什么用,当下最要紧的是想个法子,找人来止住,找谁呢?”他急得在殿中兜来转去,毫无头绪。自从韩信死后,陈狶、黥布、卢绾相继被诛,萧何怕受牵连,自污受贿才免去一死,而今谁又肯在这节骨眼上去触霉头。

“嗳,确有个人。” 审食其合掌笑道,“你看张良如何,主上当年不是最听他的,不过此人向来明哲保身,行事过于淡薄,请他恐怕要费些心思。”

吕雉低眉走到插瓶前,扯下一朵蜀葵。那鲜红陈旧的色泽在她指间辗转,恨意饱满。疏影错落间躺着一根细钗,流苏纤长,顶上镶嵌的珠子暗黑而不失优雅。她从容拾起它,像是拾起遗落的年华,早已胜券在握。

“恩,擒这只狐狸…是要费些周折,不过大局未定,我们何妨走步险棋。你和吕释之去一趟留侯府,就说是本宫的旨意,让他自己掂量。”

侯府邸坐落在十里之外的烟雨中,青石累累,略有些荒凉。院里种了满圃红花,初夏里意态颓靡,像水波一样在风里起伏,极其凄艳亮烈。这种花长在垓下,据说是虞姬魂血所化,世人称为虞美人。说来也怪,长安气候焦躁,不适宜栽种此花,连未央宫里的几株也枯死了,惟有在留侯府里才能存活。

“你整日守着这些花,不寂寞么?”陈平按下一枚棋,抬头看向对案之人。那人并不答话,只守着棋盘沉吟许久,才从容落下一子:“这手暗渡陈仓虽妙,可惜攻的太急,失了准头啊。”

陈平心知又输了这局棋,也不生气,顺手拣起枚黑子,也不管章法胡乱填到空缺处:“咱俩下了大半辈子棋,我也没赢过你一局,早认命啦。”

男子但笑不语,将无气的黑子一一提出,撂进手边的陶盂里。只听陈平叹息道:“说起暗渡陈仓,以前打江山的兄弟们也都散的差不多了。主上一天不如一天,平叛陈狶时又发了旧疾,我看熬不过今年。眼下吕氏掌朝,你也该早作打算。”

“呵,是谁派你来当说客的?”

“我知道,你素来忌讳吕后为人,可眼下时局紧迫,若不早备防患,咱们还是难逃兔死狗烹的下场。这女人要是发狠来,半个京畿的脑袋都不够她砍。”他顿了顿又道,“前些日子,我去了趟昭阳宫,云兮还是老样子,只是越发瘦了,可见这些年过的并不舒坦。”

张良沉默片刻,砰一声脆响,手中的白子稳稳落入棋盘。

陈平亦不暇思索,跟着压下一目:“相熟这些年,她的心思从来没在主上那儿。至于她心里有谁,想必你应该最清楚。眼下主上要立赵王如意为太子,你猜吕后能放过她吗?人在宫里关久了,都是囚禁的鸟,已经忘了天有多高,关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放生了。”

四合暮色里,静得有些苦涩。男子默了一阵,低声说:“其实我们都在笼子里,该放她的那个人,不是我……”

目送陈平的背影消逝在郁郁花海中,张良才收回视线,一抬手,拨乱了满盘散局。黑白圆子簌簌滚落,滚到两位客人脚底。头里的人弯腰拾起来,如数搁进陶盂里:“几年不见,先生的脾气越发大了,连御赐的宝贝都敢扔呐!”

张良冷盯着他把棋子拣净,始终不插一手:“既然赐了,那就是我的,我让它碎它就不能囫着。”

“好好,咱不争这个。臣下今天来是奉皇后的旨意,请先生出山,为太子谋划一卦。您大概也听说了,长安城里易太子的传言,皇后为此事日夜难安,又不懂得笼络人脉,您要能在这节骨眼上帮她一把,无疑给自己留条活路。”

“哦?”张良瞥他一眼,失声笑了,“你这话什么意思,威胁我?”

审食其道;“威胁不敢,只是给您提个醒。说句掏心窝的话,当年跟万岁打天下的功臣都快死绝了。您位高权重,还能安稳活着,他真能放心么?等他一咽气,指望谁保您,戚夫人还是那个七岁的娃娃?”

“何必这么说,为皇后效力也难保不是鹰犬,等我这块垫脚石没用了,再一刀灭口,谁还能让死人张嘴不成。回去转告皇后,想取天下不光靠心狠,还要够运气,杀人是杀不干净的。”

话里显然下了逐客的意味,然而审食其并不急着走,转身向花圃行去。狂风在黄昏中荡着,妖冶的虞美人一浪袭着一浪,开得如火如荼。即便在几十里之外,也能看得见这炽烈澎湃的血海。他弯下腰,凑到花前深深吸了一口,浓馥的香气呛得人鼻腔发软。

“都说先生风雅,怎么养的花有股子杀气?宫里的用金汤都喂不活,您这儿倒开的疯野,看来您比主上手段高啊。” 审食其揉揉鼻子,从怀里摸出一根金钗,对着日光晃了晃,寒光乍起即灭。

“先生可认得这东西?宫里的那朵美人花,还等着您去救呢,您要是不救,可别怪皇后摘了。”他将钗举到张良眼前,一松手,那抹艳金在冷笑中跌进泥里。所有尘封的往事都被腾空掘起,像割开了一道旧疤,在事隔十年之后,撕裂所有不敢承认的禁忌。

张良坦然笑着,眼里静得没有一丝波动,这些年过去,他唯一学懂的就是让人抓不出破绽把柄。“回去罢,我明白了。”

“明白了?”审食其扬高眉毛,拍了拍两只空手,重新拢回袖里。也不待他回话,只说了句“先生是聪明人,好自为之”扬长而去。等确定人离开,张良才俯身拾起那支钗,深深攥进掌里,血一滴滴淌着,他仰起脸望着天边浮云。恍然忆起很多年前,她曾那么固执的问他:江山斯人,你要那个?

第十七章

九月暮秋,刘邦于未央宫大宴群臣。龙锦红毡从大殿中央平直铺开,黑压压的人头匍匐满地。帝位上的老人目光混沌,繁重的冠冕压在头顶,逼得他连喘息都困难。玉旒后的脸双颧凹陷,已经被病痛折磨的变了形。自从二月征讨回来,刘邦身上的刀伤半年都未愈合,御医见敷药无效,只好剜去他半碗多的脓血,才没让整面背烂掉。尽管所有人都不敢提死字,可刘邦自己知道,他已经来日无多了。

“咳咳…人都齐了?”刘邦瘫软在位上,勉强问了句。内侍恭谨答:“回陛下,除留侯都齐了。”他点点头,示意开宴。两排矮几自大殿左右遥遥铺去,一路望不见尽头。案上摆满时令果馔,酒亦是宫里新酿的良品,众臣跽坐着,都不敢触碰杯盏。

“来,朕难得高兴,大伙喝一杯。”刘邦举起铜爵,手却颤颤把持不住,险些将酒溅出去。伺候的内监赶忙去扶,却被他一把推开。吕雉暗斥了句:“没用的蠢才。”一面亲自去支,低声劝道:“陛下龙体抱恙,不益饮酒,不如等……”

“你闭嘴,朕自各的身子要你做主?”

“不敢。”吕雉即刻跪下,明知他有意羞辱,却不敢违逆反驳。殿里的气氛霎时变得古怪而死寂。闷了许久,刘邦才开口道:“朕今日设宴,是想昭告各位,朕打算废刘盈立赵王如意为太子,众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不可!”大儒叔孙通率先出局,朝着帝位恭敬磕了一头,“太子乃天下之本,本一摇天下震动。何况太子并无过错,陛下有什么理由废黜。”

刘邦冷笑:“太子愚昧蠢钝,根本不是做储君的材料。把江山交到他手里,朕岂能安心。”

“陛下何必为自己的私心找借口,您不过是宠幸戚氏,子凭母贵才要立赵王。”说话人目光清炯,却是什方侯雍齿。此人脾气耿直,向来不肯畏惧权势。

刘邦当即怒了,扬手掀翻满桌酒席,指着他鼻尖道:“雍齿,别以为朕不敢杀你,门外烹人的九鼎还给你留着呢!”众人未见过他如此盛怒,全都垂下头不敢再谏。

正在此时,三丈高的乌檀殿门轰然敞开,从云阶下一步步走来五人。为首的男子白袍温雅,确是多年没露面的留侯张良,他身后紧随着四位老者,各自发须雪白。殿内的大臣们均露出惊讶神色,相互窃窃私议。

刘邦望着这些仙风道骨的老人,亦很是困惑:“子房,你这是?”

张良淡笑道:“陛下不必惊慌,这四位老者是臣专程请来的,他们便是商山四皓。”此言一出,殿内哗然大惊。原来这四位老人是才德出众的学者,长期隐居在商山,不肯出仕为官。刘邦景仰四皓盛名,多次请求他们出山,都被拒绝了,怎么偏偏今日迟来。

“呵,朕闻四皓节义清高,久聘不至,为何今天不请自来了?”

四位老人伏膝跪下,其中之一的夏黄公说:“回陛下,我等听说太子刘盈仁厚,礼贤下士又有孝心,所以一齐来辅佐他。”

又是一阵惊声喧嚣。不知谁喊了句“请陛下收回成命”,山呼声接踵而起,一个两个,最后所有人都连绵跪下,汇聚成一道不可抗拒的谶言。刘邦浑身颤栗着,指着台下的众人:“你们,还有你们,都盼着朕死是不是?”他踉跄着走下丹墀,一把揪住张良的领口:“你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要搅乱这一切,你知不知道朕用了多少年才挽回她的心,就这样完了,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