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门前,巴图自被专员迎去馆驿暂歇,我入殿述职。在朝臣虚假又防忌的笑脸中撑过了三个时辰,终于得以回自己的小院休息。雇了顶轿,我回想着王上显得刻意亲切的眼神与崔长河冷厉中夹嫉夹恨又带得意的神情,还有太尉沙琪故作威严的冷漠。兰裘生是两面不得罪,一觑了空就将神都的近况及我的处境都说与我听。我现在是右仆射,除了位列三公的太尉,位仅次于崔长河。如今和谈成功,又有了羌蒙作后台,连王上都要给三分面子,他自然要巴结。我看着轿子由宫城转入苍屏大街,忽然心中一动。

“走朱雀大街。”我吩咐一声,不多时,轿夫已转入神都最热闹的大街。人群熙熙攘攘,也有地痞流氓四处游窜着滋事寻衅。

忽然轿身一停,我下轿,却见一名小兵正被老父打骂,一杖下去,他腰一着力,跌在路旁。眉目一冷,我上前扶起小兵,他轻抹着眼泪,低着头十分委屈的呜咽“…我…我没有…我打胜了,是胜仗啊…”

“你的确没有打败仗,不但没有打败仗,没有卖国求荣,还打了胜仗,大胜仗,保住了边地百姓的平安,保卫了国家的边疆!”

他惊愕地抬起头,“…啊,军,不,平大人…”

我看着他,清楚地知道四周已围上许多人,并在一旁窃窃私语。“记住,纵使身边的人怎么误会你,你依然是保家卫国的好儿郎。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我扫了眼一旁拄杖而立,神情微讶的老人,继续道,“为守边疆,你应征为兵;为保家国,你浴血沙场。深秋之夜,潜渡伊河,火烧敌粮,你是何等机智英勇!大军压关,摆强阵,破劲敌,你又是何等视死如归!胡杨渡两战皆捷,潼关一月之围得解,羌蒙兵退二十里,这是谁的功劳?是你,以及像你一样奋战杀敌、无惧无畏、保家卫国的好男儿!你是当记入青史的英雄!”

周围的人群显然被我这番话有所震住,那在他们听来截然不同的消息,此时却被我如此正色慷慨地说出来,他们动摇了,怀疑了。

“你年轻英勇,大有前途,如今虽与羌蒙的战事已息,然北有突利逞凶,同西一十六州仍陷敌手,同州百姓依然倍受奴役,他们还指望着王师北上,还指望着你一般的英雄儿郎去解救他们于水火。你岂可在此自怨自艾,哀哀哭泣?”

小兵怔怔地看着我,忽地朝我一跪,“大人如果出兵同西,小的定当誓死效命!”

我扶起他,眼角瞄到满脸悔意的老人,心中一宽,差不多了。“朝廷也有朝廷的顾虑…兵力不够呀,不能两线作战,只能先对羌蒙假以辞色,待夺回同西,经略科沃之时…有天大的委屈,你也暂且忍了吧…”

“大人…小的,小的不委屈,不委屈…”

我点了点头,转身回轿,身后传来老人颤抖的声音,“儿啊…爹,爹…错怪你了…”“爹…”

第二日,进宫面圣,沿途已听到了另一则流言:此次是羌蒙主动求和,朝廷打了好几场胜仗,打得羌蒙怕得求降。我摇头一叹,流言总是如此之快,不过一天工夫,连西街都传来了,看来神都已差不多都传遍了吧。不过,皇城外的军营,不知道消息有没有那么快呢?我悄悄觑了眼崔长河,淡淡一笑,我记得,车骑营的守营统军正是崔长河的长子崔频。

这日的上朝,不外是巴图递交了盟约,王上光禄寺赐宴,同时犒赏三军,封赏几位有功的将士及和谈成功的大臣。因为巴图言语中对于我的重视,使得王上尤其重赏于我,不但正式授我以右仆射的金印,还有诸多珍玩珠宝的赏赐。同时,擢拔兰裘生为秘书监,参知政事。提程彰为刑部尚书。

出得安元殿,我将一个包裹交给一直候在一边的小太监宜生。他是凤仪宫皇后的亲信,本是为等太尉的讯,却在我塞给他三千两的银票后,眉开眼笑地走了。我呼出一口气,随即回自己的住处准备厚礼去太尉府上。那件狐皮锦袍是由苍古拉草原上二十只野银狐制成,并镶以苍古拉山上的苍玉为饰物,端的是珍贵非凡。这样一件礼,打通王上的枕边风应该差不多了吧。现在最要稳住的,就是太尉处了。拿掉崔长河,还得借他的势呢!

太尉本就对我无过甚猜忌之心,所以在看到一架白玉制成的“福寿永昌”屏风、十二金佛、苍古拉貂裘一袭、极品首山烟丝一盒等重礼时,嫌隙转瞬便烟消云逝。

十一月初七,我送巴图回羌蒙,并带上了王上的厚赏,以修两国永世盟好。其实这十天内,神都不大不小地发生了好几起动乱,皇城外的军营并不太平,为军饷,也为统军崔频任意辱打兵士。我已与程彰、兰裘生通过气,军饷由兵部与户部两处人手安排,而其中还连带着涉及到车骑营里的部分官员。如果能适时地加以煽动,完全可以连锅端掉。

十一月十五日晚,因车骑营拖欠军饷,皇城西郊发生兵乱,统军崔频、别将杨安岳、潘羽集、军曹刘恒被暴动的兵士斩去头颅,弃尸营外。十五万悍兵,拥在城外,声称要清君侧,除奸佞。王上震惊,骇得几欲出城暂避。在我与太尉沙琪及折冲都尉赵黎稳住危势之后,他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赵黎汇报了乱军的情况,王上震怒,为定君心,当即下令彻查军饷一案。显然,王上已打算牺牲崔长河以弃车保帅了。

有事先的妥善安排,程彰自然查得极顺,这笔三百万两的军饷一案,不出两天就查得清清楚楚。左仆射崔长河独吞一百万两,兵部侍郎与户部尚书各吞银二十万两,兵部员外郎、户部员外郎各吞银十五万两。统军崔频、别将杨安岳、潘羽集也分到十五万两,还有其下的官员,加加减减,真正算清可以用来发饷的不到八十万两。如此吏治,朝廷还想有何作为!

刑部上报之后,又由大理寺复审,崔长河早见势不对,携款欲逃去突利,却被守卫捉到,又落实了叛国之罪。当即,王上查封崔府,将崔长河定为腰斩弃市,其家属十五岁以上者尽皆处死。十五岁以下者流放绥宁,并废崔氏贵妃之号,迁住长门宫。朝中也来了一次大换血,新人多由吏部迁调,都成了自己人。

至此,崔长河已毙,据说弃市时,人皆争食其肉。我站在院内的老槐下,看着天边浓阴密布的天色,大概又快下雪了吧?

六爷,这算是我的第一功吧!诛了崔长河,朝廷大权在握,应该可以更方便你吧?房中的军报叠叠,你的消息,我小心收藏。十月二十,你兵陈虎州,以十日之速,拿下了豳城;十一月初八,你又兵发柳州,与豫王在洛州一带争雄,陈何年连战三捷,鲜于醇偏走奇兵,又一次大败豫王;十一月十三,六爷大军攻占洛州,兵锋直指池州。捷报,一直频传捷报,我知道六爷平安康泰,我知道六爷威镇八荒,我知道他在柳州又收罗了曲旷之、纪清、王道昌这三个名士助他谋夺天下,我知道他的一切都好…这样就已足够,足够了。

燕巧,又快过年了,你会为我多备一双碗筷吗?我如此出头就为一个名字,名扬天下,为的是让你知道我活得平安,你可知道?你可安心?我为六爷打天下,我为你保重,你们也要为我珍重,为我平安才是…

还有儒辉,崔长河如此横死,你可以放心地走了,我知道你为我做了许多…包括谌鹊的事,包括燕巧的事…你突然离开凌州,又岂是单单为了处置先王?你一定还做了谌鹊方面的事吧,不然,我的计划不会如此顺利,不会如此快捷。我送你信,意指让你交给六爷,送你画,意指让你归隐,你却一手接过信,甘冒生死以助我得报大仇…那时,你可想过,一个不慎,你连归隐都不可得…是我自私,牵扯了每一个人进来,却又什么都维护不了…你走了,终于走了。我能为你做的,也仅只于此了…

一定要平安,每一个人都是!

第 55 章

除夕夜,我在自己的小院里拥炉而坐,一壶热茶,几样小菜,算是我的年夜饭。北地的冬夜真是难挨啊,屋外的雪已积了三尺厚,整整晒了几个白天,也不见有化。屋子里即使烘了三个暖炉子也不显得有热气,反把屋子里给熏得憋闷,我不敢打开窗,前段日子在集市上买的拿来消消煤炭味的花木,也都死掉了。唉…如果燕巧在,那些花木,怕是想死也死不了的,燕巧呀…

我执起壶倒了杯热茶捧着喝了口,又抬头扫了眼前头堆成一堆的礼,轻的重的,巧的拙的,古的近的,雅的俗的,大的小的,连礼单都有那么一叠,看得让人眼花:玛瑙玉壶、象牙一对、碗大的夜明珠、翡翠花瓶、玉观音、金狮一对、黄州晴砚一墨、赤豹先生的名贴《长风赋》、墨笺的名画《伊河日暮》、桑若噙的雕版《潇湘泪》,而这其中,最名贵的要算中书令柳罗霄送来的一盆叫“火树银花”的珊瑚树了,高约有四尺余,枝条匀称,晶莹剔透,色泽粉红鲜艳,灿红耀目,让人惊叹!是宝物,也是重礼,这个中书令官阶上其实是和我平起平坐的,他这么示好,看来是想让他几个儿子的日子过得好些了…前几日,程彰就在审伊河以南的向阳渡一带的赈灾款项吧。

神都以北以西多有饥荒,但朝中的官员却在这里行贿受贿,如此腐朽如此鱼肉百姓,还能指望什么呢!他中书令每年俸禄不过两千五百石,哪来的那么多钱买这些东西?不是下面孝敬的,就是压榨强夺来的…神都,这个朝纲已经从根子上腐烂了。而我就是在这个如此飘摇的根部,再使劲摇他一摇。于是,这些礼才都送得进门…这么多这么重的礼,看来还真该收几个小侍来看管一下,防一下宵小之辈呢!

这种收贿的行径,如果虞靖在,她一定很不耻吧…我皱皱眉,又想起虞靖了。走到火盆前,看着隐隐跳动的火星,我不禁心中祝祷,虞靖,你若在天有灵,就保佑你所在意的所有人都平安康泰吧!轻轻将手中的茶浇在火盆里,听着瞬时响起的“咝咝”声,心一下子寥落得很…除夕,本该是团圆的日子呀…

新年伊始,才过了正月,六爷与豫王就在池州胶住。这一次会来一场大战了,我冷眼看着朝中大臣,颇有些出兵后袭六爷的提议,有些是为了讨好我,有些却是为了防忌我。王上静观其变,他是在估量我,在试探我,但我若是存心无视于你,你又能奈我何?依我今时今日之力,要杀我已不易,若要暗杀…想起镇日在府宅四处游走的几张已颇为熟悉的脸,心中浮起几分甜蜜。那些人,该都是佩着那乌木牌吧?

王上要演戏,那就演吧!二月初春,杨柳才爆芽的日子,我便上疏奏明王上,请调兵马偷袭柳州后方,乘势也可夺回柳州的兵马统司。王上对于此自是满意万分,但也不好就此定论,这道奏疏就暂时先搁着,等议了再说。而只搁了两日,北部雍州传来八百里急报,突利进兵炎城,欲图中原。

其实突利进兵炎城,早就有六爷一方的人马报与我知。所以那道出兵偷袭六爷的表疏,呵!只不过是一出进表忠心的戏罢了。朝中上下一时又乱成了一锅粥,求和、主战纷争不绝,王上凝眉难下决断。太尉手掌兵权,自是站于主战一派,而旧时跟过来想偏安一隅的权贵,却又主张求和,只要太平,上贡点金银绢帛就上贡,只要多加点赋税就解决了。而王上,似乎真的倾向于这一派。这就不得不让我心存警惕起来。一定要让他打消这个念头才是。

于是,这一晚,我与兰裘生、程彰、以及新提拔上来的陈永权、蒋彬、厉严等在府中密议。朝中权贵,主和派以侍中王渊、黄门侍郎项基为首领,只要能扳倒他们两个,那主和派就溃不成军。这二人私德不修,又多有心眼,要设计,极为容易,但如何与主和一事联系起来就颇费计较了。要让主和派不敢再出声才行。

程彰是熟读了《罗织》一书的,这其中的法子他一口就应承下来。果然,才不过十日,他就在抓到的一个行迹可疑的小商贩嘴中套出一桩阴谋:侍中王渊与黄门侍郎项基本与薛温晋密交,在与突利私通一事上,更是与崔长河有过计较。此次突利来攻,正是想投靠突利,乘着求和之势,割地卖国,以激民愤,之后,突利可汗便可一举而灭胤朝,夺取中原霸权。这名小贩正是送信之人。

这事捅到王上那里,王上自然惊疑不定,虽未必信,然在如此风雨飘摇之时,在我方明显占据优势之时,他为安主战派之心,只能信我,也只能杀王项二人。但这案子还没完,因为这其中牵涉到了求和一事,所以所有求和派人士都在嫌疑之中,他们为保身家性命,这个求和的口自是再也开不了了。

于是,大局一定,便准发兵攻打突利。我悉心挑选了几员清廉自守,又善机变的人安在六部,尤重户部。大军出征,军粮先行。这个粮草问题可不得不重视,兰裘生我是绝对信不过的。等到一切安排妥当,王令已下,我仍以右仆射之职随军出征,赵黎被封为大元帅,征兵二十万发往雍州炎城,同行的还有将军关静意、武商、秦弓,别将钟毕全、常纲,游击将军包定业,参将耿长忠等二十多员。

我临行前又在神都南边留下一将,杜前,上奏王上的意思是一可防南边几王生乱侵袭,二可防晋岑王发兵来袭。其实私下里来说,杜前无才又喜自作聪明,柳州现防的小将正是左梧,他应该会领兵夺下临近的八皇子一处。而左梧之才,杜前所有的小动作一定会反成辅助之力,或者我到时还可以修书一封,再助助左梧。

在这个二月十八的日子,桃花始吐花苞,映在这一片充满着刚武之气的烈烈旌旆与重甲盾戟行列中,别有一番英气。此次出征,顺应民意,夹道民声踊跃都直嚷嚷着要入伍充军,以报国家。突利,我纵使夺不回科沃,也要把同西十六州呈到你六爷的面前!

加快行军,连走了十一天,才到雍州。突利已攻破了炎城,三十八万铁骑直逼俞安。俞安之地,以山立郭,戎嘉山川,最为秀拔,襟带青州,咽喉雍显,左控五原,右带隐台,是神都安危之所系,绝对失之不得。我军一入雍州便入驻俞安,为的就是重防此镇。

招来众将议事,都言不应力敌,突利铁骑比之羌蒙的骑兵更甚一筹,骁勇骠悍,所向披靡,中原之人少有匹敌。骑兵我占弱势,此地又为山城,摆不开阵法,那么只能是设伏了。我在军图前细细盘算,戎山与嘉岭在此交汇,又近山城,倒是可以一用。

当下,我立即吩咐牧监采办鞍马,以淆敌军判断,让他们错以为我军准备与之一拚骑兵,然后就可以诱敌深入,一举破敌。

次日,牧监四处寻马,其他城中的商贾一听,也纷纷前来寻求商机,才十日,已有大量马匹进入俞安。这一景象,相信驻扎在俞安以北二十里的突利军必定深为注意。

三日后,一切布置妥当,突利强攻俞安,我军先由将军秦弓以三千兵佯败诱之;待其先锋进入戎嘉谷口,常纲所率兵马由山侧杀出,专砍马脚;包定业率三万兵马由谷尾掩杀敌兵;而入口处,又由耿长忠率两万人马堵截,两厢夹击,任他再悍的兵俑也难突围出谷去。而军中,我又派出将军关静意率一万精兵伪装潜入敌营,火烧其屯粮之所。

一场恶战下来,我军大胜,歼敌四万余人,俘敌两万三千人。当晚,乘其兵败锐气尽挫之时,赵黎又亲帅十万大将夜袭突利营帐,火烧连营,杀得突利兵前后难顾,直如一盘散沙,溃不成军。赵黎还乘胜追击,连夺三城,直逼其窜逃回五十余里外的炎城才罢。

连战大捷,士气涌动,边关百姓也都乐开了花,都将家中仅有的鸡鸭牛羊送来犒劳军士。突利进兵以来第一场大胜呢!兵士都在那里自相庆祝,赵黎也准许可以饮酒一晚,于是,篝火连垛,芦管铁笛,一时都吟起铁马金戈,充满着激昂奋进的《将军调》“为建勋业出神都,西向轮台正桃花。雍州三月犹寒衣,俞安烽火战催发。昨夜才报羽书急,突利已在戎山下。英雄勒马丈原东,平岗惊起万里沙。将军拥旆夜出征,平明已传凯旋歌。风云帐下健儿心,气冲霄汉凛重甲。晓来清点胜绩处,多少胡尘归征伐。”。兵士们唱的唱,跳的跳,一个个闹得军声震天。我淡淡地看着,这些豪勇之兵,到最后该怎么顺利投到六爷麾下呢?经历如此阵仗,其心必高,日后恐怕是难逃一战了…

第二日,我与众将检视城池,残垣断城,人迹罕有,瘦马枯槐,汉井深深,道路狼藉,悲风四起。突利之兵只为掠夺财货,烧杀抢掠,于民真是万恶之薮。这一次,不打得你几十年翻不过气,我就白打这场仗了。

三月二十,我军兵进炎城,炎城东濒宁水湍流,背依悬崖绝壁,隔河为古青阳与河东间的宁水河谷大道,是雍州与青州间的咽喉。其城不能巧夺,只有硬敌。眼下别无他法,只能引其出兵来袭。可是经俞安一役,突利因粮草未到,又惧我军伏兵,居然坚守不出,以待援军。我与众将议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妙法,直到神都传来王上的嘉奖与羌蒙准备发兵以助我军的契书,我才想到,或许可以让羌蒙配合我军,兵出突利的鸡鸣山一带,以阻突利援军,而只要突利援军不到,炎城敌兵必不能守下去,这样,应该可以尽败敌兵了。

果然,发书给羌蒙八日后,宝康让其木得为将,兵出鸡鸣山,与突利援军交战。炎城久候援军不至,只有出战,一战,我军的撒星阵便尽败其铁骑,夺回了炎城。

至此,我军与突利之战,开了个极响的好头,接下来,就是夺回同西的战争,由守而攻。

第 56 章

与突利的这次对峙,一抗便是近两年。六爷以奉诏除逆之名并吞神都自伊河以南的各州郡,并与豫王展开生死较量,攻防处,虽有败绩却仍是大占上风。而我这一处,合北方各州兵力共五十五万兵马,强夺凤坑,智取尤山,西掠宁水岸边的柴庄。之后又围攻苍壁六十余日,强行攻克突利在同西的辎重基地。分兵袭取具有“天下第一脊”的尚党,占据了尚党、嘉岭的地利,囊括三雍,跃马同西,甚至还在此战中挥戈岑晋一带,着实助益了六爷与豫王在枪州的一役。

列兵雅兰乌木草场,交锋布拉达克沙漠南缘。在沙漠与草原接壤处,嘉岭一峰突起,旷世极天,素有突利之柱之称,却也被我军数十万铁甲征服,连夺突利三十座连营,甚至还俘虏了突利的右贤王以归。

在几近可以夺下科沃之时,却不得不先与突利定下盟约,以科沃赤峰为线,以南俱归我方,同时每年交纳上贡,从此永休盟好。

我想不到的是,王上在下了四道召我军还朝的圣旨后,居然会亲自驾临同西,而且行色极为仓促,令到不过七日,他的车驾已达雍州。我忽然心中一动,莫不是六爷已兵下神都?怪道这一个月来,神都与六爷的动向只字全无,是完全的封锁消息,而我又因专顾夺回科沃,军中又难让六爷的人马进入,所以,于那边的消息一直不甚灵通。难道在这短短一个月之内,神都真的有剧变吗?能使王上如此仓惶地逃到雍州,会是什么样的事呢?六爷应该不会兵临城下吧?那可是犯上的恶名,这样的考量六爷不会不清楚,其手下的诸谋士也不会不清楚,那么他的所做所为是…会是想要入都勤王吗?或是助阵攻打突利?想来王上到底年轻,手下一批臣子又多怯懦,于是就想了这个出逃的馊主意!

看来我的处境不妙啊…一想到这儿,我只有与突利先定下盟约,将手中兵权尽托赵黎,在雍州盛办迎君之仪。但王上显然已被一些臣公吓得不轻,连太尉劝解也听不进一个字,将我下狱查办,罪名待定。同时任命赵黎为帅,出兵神都,与六爷交战。

我呆在牢房里,若说心里毫无惧意,那自不可能。一直以为自己真的可以超脱生死之外,但在如此阴森,如此当潮暗的地方,一种不甘油然而生。若我就这么死了…若我就这么死了…死在这个土牢里,死在这个罪名待定的可笑的阴谋里…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死在黄天正的手上,我还不如死在桓河邱御幸的八元撒星阵里,我还不如死在凌州,死在六爷身边,死在燕巧身边…不行!我答应过燕巧,我还想活着见到六爷成就霸业,我…我还想再见他一面…

王上是怀疑我,看来必然有一些人在背后捅了我一刀,或者兰裘生为保全生也倒戈相向。派赵黎出征,那现在的关键就是看赵黎了。若他初战即胜,那我必死无疑,若是他败,那我或可留下这一条命…而且,有一件事身处君位的王上还不知道,由着这两年与突利的交战,国库亏空,民力不足,恐怕再难筹措军饷了。或许,我就可以利用这一点,只要神都一直处于劣势,那我就有活命的机会…

正这么想时,身侧铁链轻响,出现兰裘生那张阴刁的脸。他呵呵笑着朝我拱手,让我心中一拎,他的来意是…

“右仆射大人,王上误信谗言,如今事情查清,特遣我请大人回府议事。”他笑得分外殷勤。

我心一松,却是冷眼睇他,“劳兰相大驾,平澜实在愧得慌。”

“呵呵,平相大人,你这么说是叫在下愧得慌了…呵呵,都是一场误会,误会嘛…大人以国事为重,万望见谅,万望见谅。”

“兰相真是太客气了,其实平澜还要谢谢兰相,若不是兰相查案清正又快捷,只怕平澜就不止是受这一个多月的牢狱之灾了。”

“呵呵,圣上差遣,在下不敢不尽心哪,何况又事关平相…自然要慎重以对…哈哈,平相请吧,莫要让王上久等才是。”

我跟他走了出去,却在出得土牢后顿了顿:“兰相,平澜久居狱中,浑身污泥,以此颜色觐见圣上,恐怕有失礼仪,请兰相稍待,等我回府换身衣服再与你一同拜见王上。”

“这…也罢,请平相尽快。”他将我引入馆驿,又叫上一堆人看守,真的是在屋外等着。

我也不管,边梳洗边思考。看来赵黎定是未能取胜,而六爷又加重威势,无奈之下,就只能再把我请出来了…如今最紧要的就是先知道赵黎的败况如何。

由兰裘生引入别宫,我行礼,“臣参见王上。”

“爱卿请起,请起。”他纡尊降贵地亲扶起我,“爱卿受委屈了。是我一时糊涂,听信谗佞之言,唉…你受累了。”

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了,不然王上的态度不会如此转变甚剧。当下,我又是一跪,“陛下恩遇,臣永铭在心。”

王上略舒了口气,让我坐下,便示意沙琪将事情经过诉说一遍。

原来在封锁消息的那段日子里,六爷已瓦解了豫王之势,但其人却未能抓住,至少是表面上没有抓住。于是,他回师,上折说要交军权于王上,一百六十万大军屯于神都以南十五里处。六爷如此打算,王上自然也看得出来,见其心有异,我的人马又没有奉诏回都,只能先回避至此。上个月,赵黎挂帅出征,与六爷交锋,连战十回,俱以败绩告终,不但神都失守,且雍州以南十个州郡俱遭沦陷。前日,连离此地二十里的容城都失守了,赵黎羞愤自杀,在众士无帅的情况下,我军全线溃败,约只剩下不到十万。

我一怔,才这么短短一个月,六爷,好快的动作哪!但六爷会甘冒弑君的恶名吗?我仔细思索着沙琪略有些闪烁的言辞,想到了一种可能:王上会下四道圣旨召回军马,自是因为六爷兵临神都,其手头只有虾兵蟹将难以抵挡。这是王上这样想,但六爷会仓促就进兵吗?

关于军马一事,显然兰裘生看得比王上清楚,他知道我这处的兵力仍是难与六爷相抗的。若是战败而纳兵,王上少不得找个替死鬼,这兰裘生想来也逃不过,应该就是他要胁太尉让王上严辞拒绝,并逃来雍州。此地与羌蒙交界,到时若能求得羌蒙助益,自是可以一战。但他一到雍州,我就成了他最大的敌手了,手掌重兵,又高他一级,他自是要除我为快。但是他劝王上拒绝六爷入都,六爷必会以此为借口,为清君侧,除奸佞,驱兵直下神都…如此说来,现下放我出来,定是那赵黎兵败自杀,羌蒙又袖手旁观的缘故吧?

这一层一想通,我立即就意识到王上招我前来的用意了,十万兵马怎么与百万雄师相抗衡?或许王上是想议和了…只是这么一来,沙琪与兰裘生又当如何自处?

我略一斟酌,“王上,晋岑王扶君为假,要胁是真。王上不能相信他清君侧之语啊。太尉与兰相,正是我朝栋梁,万不可怀疑其忠心。”

王上朝两人微一颔首,才道,“卿之言甚是,然晋军压境,我方兵力不足,这无论如何也难取胜哪!”

我想了一会儿,敛身跪下,“王上,臣请率这十万护国之师与晋岑王誓死周旋到底。”

“唉…卿之忠心,我深知之。可是…这十万兵马却是存国之本,”王上扶起我,“平澜,我打算议和,与晋岑王划江而治。”

划江而治?以华水为线,一南一北?我朝兰裘生和沙琪看了眼,他们俱朝我轻轻点头,示意我应下。原来,他们早为自己留好了路子,看来,这个议和是要我去了。

“王上,臣本由晋岑王处出逃而来,这议和…恐怕…”

此时兰裘生忽道:“成晋岑王大事者,皆在七星。而败其势者,唯在一人!”

我心一惊,这话他从何听来的?

他微微一笑,将手中信一抖,递给王上,“启禀王上,这是晋岑王手下谋士谌鹊生前传给我的信,平相正是因此出逃的吧?”

好一条毒计啊!既和谈以保住他的性命,又可将我送去敌营,借刀杀人,真是打的好主意!我眉一敛,并不说话。

王上看完信,也面露喜色,“既然平澜你有破势之命,就勉为其难,出使晋军,和谈去吧。”

“圣上英明。”沙琪与兰裘生抢在头里齐声称贺。

手捧黄缎的圣旨,我回到馆驿,下面俱有兵卒包围,连个鸟也飞不出去。我手抚着圣旨光滑细密的纹理,心禁不住激颤起来。和谈和谈,那是说,终于可以再见到六爷了?六爷,六爷,是真的吗?旻持…

我情不自禁地握住胸前的玉佩,两年,两年了呀!终于还可以相见吗?清拔的身影,俊朗的面容,那双幽微却又蕴着温柔怜惜的眉眼,终于,可以见到了吗?

靠在床上,心潮汹涌而起,满眼都是离别前的种种。曾经水纹苑里的误闯,月下警告;曾经书房的出谋划策,情蕴暗生;曾经水纹湖畔的倾吐,画前立誓;曾经晴峰寨前的回师相救,梦中抚慰;曾经八元阵中的双人一骑,情动心动;曾经秋夜月下的真心,相知相许…

点点滴滴,原来早已这般刻骨铭心。两年了,他的大业终于得成在即,我完成了誓言,一切就快有定局了,到时…还有燕巧。我心一顿,满心欣喜瞬时如冷水浇面,还有燕巧,我答应过她,功成之日,和她一道离开。是啊,要离开的,我怎么会以为重逢便是相聚呢?六爷依旧是修月的丈夫,张烟的丈夫,拘缘的丈夫,秋航的丈夫,虞靖一腔深情,为他而死,我怎么会以为这一切就会因两年而有所改变呢?怎么可能改变!

心沉下来,让人无法拒绝真实,是了,我还是该离开的,不因两年而有丝毫的改变,和谈,只是和谈,不是王上和六爷的,就是我和六爷的。

这已是我唯一也是最后的一个筹码了。

“王上,臣定不辱使命。”我在上车前向王上一揖。烈风吹起黄沙,刮得脸生疼,空旷的原野上,连白昼的日光都显得昏黄起来,一种苍凉弥漫其间,让我都不禁恍惚起来。

“我等着你凯旋归来。”王上年轻的脸上有一道永恒不变的审视的笑容。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相信别人的,我当然也不会是例外。

“平澜定会与晋岑王达成盟约,请王上放心。”我不再耽搁,向车夫一摆手,古旧的马车便在旷野上奔驰起来。

不知行了多久,我掀开车帘,古道,西风,残落的旌旗,破损的皮鼓,折断的矛戟,还有…白骨,马的,人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命,人人都只有一条,从不分贵贱。我收回手,闭上眼长叹心底。

“站住,什么人!”

车外一阵厉喝,已到了六爷的军营了吧?我下车。

“我是王上的使臣,奉皇命前来与晋岑王和谈。”

守门的两个小兵朝我上下打量了一眼,其中一个忽然凑在另一人身边小声说了几句,然后才朝向我,“你就是平澜军师吧?”

我侧目向他看去,很年轻的一张脸,稚气未脱,我点头,淡道,“有劳通报。”

那小兵满目的轻蔑,“跟我来吧。”

我疑惑,不用通报么?难道六爷已算准了我一定会来?远处看见宣霁刚走出一所军帐,他看到我,愣了下。

“宣先生,别来无恙。”我上前招呼。

宣霁深深地看了我半晌,终于笑了笑,“你终于来了。”

终于来了…我抬眼看向昏黄的天,大风吹得袍子猎猎作响,发在安静中乱舞,一如我此刻的心境。我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平澜此次是奉皇命前来与晋岑王和谈,请宣先生代为通传。”

宣霁听了也正了正脸色,“六爷此刻就在帐中,请随我来。”

我跟着他来到中军帐前,宣霁还未开口,就听见六爷清明如水的声音传了出来,“进来。”

不容置疑的语气依然是说一不二,两年了,在乍一听闻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我心中仍是百感交集,心潮澎湃。

“请。”宣霁侧身让开,没有进去的意思。

我定了定神,一步跨了进去,六爷正坐在书案前,狭长的凤目正凝着些许神光注视着我,那么幽深而明亮,我几乎要被吸入这两汪如秋水般明澈的眸子中。暗自掐了掐手指,迫使自己别开眼,再面对他时,我已平静下来,“王爷…”

六爷凤目微眯,打断我,“你们先下去。”

一声令下,几名小侍便退出了军帐。

“请坐。”

我依言坐下,既然他不让我开口,我就只能听他来开口。

“使臣为何而来?”

“奉命与王爷和谈。”

“怎么谈?”

“划江而治。王爷退兵三十里,王上退至华水以北,华水以南归于晋岑王。”

“凭什么呢?我现已在华水以北。”

我不语,王上的确没有任何凭恃,所以这也不是我来谈的真正目的。

六爷轻笑,清朗高华,许是连年征战,于这温润如玉的气质中又添了几分锐气,连眼神也显得有些咄咄逼人,“看来贵使也提不出让本王退兵的理由。”

“理由可以有上千个,只在王爷要不要听。”

六爷笑意更深了,“如果…我不听呢?”

意料之中,我平静地道,“那么,我有辱皇命…不过,不知道六爷有没有兴趣和平澜谈个和约?”

“哦?你与我谈?”六爷眸光闪烁,看不清意图,只是淡淡地笑着,像是一个正看着猎物一步步走向陷阱的猎人。

“平澜以同西一十六州换两个人,不知六爷意下如何?”

“哈哈哈…”六爷仰头大笑,辨不清意味,我只能力持镇定地看着他,直到笑够了,他才意兴未减地盯住我道,“这才是你此行的真正目的吧?晋宁那小子居然会这么信任你,放任你来此出卖他?”

我不语,王上志大却才疏,用人却疑忌,此次若非不得以,他万不敢派我出城。他,从来都不是我的主子。

“平澜,”六爷轻喃我的名字,但眼神却异常锋利,“想不到你会自己送上门来。”

我一惊,随即镇定,“以六爷之才,打下同西十六州也非难事,但却坐实了弑君叛主的恶名,六爷,以我和燕巧的命换得一个好名声,于六爷来说,很值。”

“很值…”六爷的口气捉摸不定,让我开始心慌。

闭上眼,如果一切尽在六爷掌握之中,我还有什么筹码可与六爷谈条件呢?

他倾身在我耳边笑着道,“我不在乎弑不弑君,想保燕巧的命,可以,你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