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玺面上的笑容幽深而诡异,随着二人奔上山顶。
“燕儿……我的燕儿……”山顶上,被捆在巨石上的女子面容憔悴,华发早生,皱纹如同野草蔓延,泪水嵌在沟壑中,狼狈不堪,赫然是——璋华太后!
祁燕对身后跟着的人浑然不觉,举着长剑对巨石边的人冷声道:“放了她!”
半年不见,曾经权倾朝野风光无限的璋华太后,变作头发斑白面容不堪的老妇人,形象全无地被绑在巨石上,一声声唤着她的名。
祁燕的眼是湿热的。从她发现璋华被人挟持在山上的那一刻,她的脑中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物事。
那是她的母亲,尽管将她抛弃,却给她生命。尽管数次对她利用由她牺牲,却在最后关头为了她放弃追逐一生的权势名利。尽管在她二十年的生命里,有十九年是不曾被她承认的,但她始终是在金銮殿上,百官之前,毅然承认了她的身份。
即便曾经有多怨她,她亲手将她拉下权利的顶峰,由万人之上变作如今的邋遢妇人……
祁燕发现,她是恨不起来的。当初被逼至绝境,不顾一切只想要逃离那座可怕的牢笼,谁人的生死都与她毫无关系,但心态平和之后,重新面对一次这样的母亲,无论如何都丢不下她!
“放开她!”祁燕又是一声冷喝,持着长剑走近了几步。
“燕儿……燕儿……原谅母后,母后不是故意不要你,不是故意不去看你,不是故意让他们害死你的!”璋华的泪水决堤般涌出,近乎失控地挣扎,晃着双手想要抱住祁燕。
山风凛冽,却吹不散璋华的叫嚷,倒是将一声轻笑吹得七零八落。祁燕心头一紧,猛地回头,这才见到笑意融融的晏玺和眉头微蹙的殊言。
“殊……公子……”祁燕的神智瞬间被拉回现实,想到殊言交给她的任务,再看到她已然站起来的身子,面上的血色潮水般退去。
殊言的病……想要站起来,可以,代价便是他苦心蓄积的内力。但那些内力,也是支撑他可以在正常温度下行动的保障……
“你想救她?”晏玺双手背后,上前一步,眉眼含笑地看向祁燕。
祁燕咬了咬下唇,沉声道:“你想要什么?”
“哈哈……”晏玺大笑,朗声道,“朕不想要怎么,只是……人人都以为这‘月光’里黑色的人影是因为国主在祭月,如果要换下她……自然是要顶一个上去。”
这人……自称朕?
祁燕心中一滞,还未反应过来,听到一声清淡的回答:“我来换,如何?”
“殊……”祁燕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她的母亲,自然是她自己去顶替!正要开口,触到殊言的眼神,捏紧了双拳,闭嘴,垂下眼睑,低首。
找阿倾,带她离开。
这是殊言颤动着的双唇传递给她的信息。
***
奕子轩破开瀑布,看都未看贡冉生,拉着晏倾君便径直下山。晏倾君握了握自己腰间放好的黄律,沉声道:“带我去找殊言!”
奕子轩皱眉,“他已经上山,山上是什么情形你也清楚。”
“带我上山。”晏倾君执意道。山上的情形她当然清楚,可是,倘若不找殊言拿到五色中的另外四件,手中的黄律要来何用?
“带我上山!”晏倾君坚定了语气。
“山上全是皇上的人,等的便是你们!我特意趁他们发现之前将你带下山,你还要回去?”奕子轩很是不解。
“我中毒了。”晏倾君实话实说,“即便此番逃过,也得找父皇要解药。”
奕子轩的动作突然停下来,凝神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
晏倾君甩开他的手便往回走,轻笑道:“我可不是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人。若非中毒,此刻我正在南临逍遥快活,跑到贡月来冒这个险作甚。”
事到如今,无论她回去与否,想要活着就逃不开晏玺的五指山,倒不如现下回去,将事情解决个干净。
“子轩。”晏倾君突然回头,嫣然一笑。
奕子轩心神一晃,这样的称呼,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眼神,他一度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了……
“你既然有法子现在带我下山,自然也有法子保我安全,可对?”晏倾君笑得眉眼弯弯。
奕子轩只觉得心头一阵酸涩,却是将情绪隐了去,微笑着颔首。
她知道的。
她知道她用这种表情这种语气对他提出的要求,他无法拒绝。他的心思她从来知道,只是……“瞧不起”。
月神山上的乌云不知何时越来越沉,黑压压地挡住所有星光月色,夜风刮得树丫簌簌作响,两人行到一半时,天空已经飘起细碎的雨丝。
“石上有人,山顶!”晏倾君眯眼看着山间唯一的光亮,不难发现其中有一个淡黑的人影。
奕子轩背着晏倾君,微微颔首便转了方向。
山顶树木繁茂,一块巨石身处最高处,孑然而立。晏倾君定睛看着那石上的黑色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心中顿了顿——是殊言。
他为何会被人抓住绑在巨石上?他身后那么多高手去了哪里?他怎会如此轻易处于劣势?晏倾君捏了捏奕子轩的肩膀,示意他停下,抓住殊言的人只能是晏玺,而她,在摸清状况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奕子轩倒似对这种情况早有准备,带着她隐到暗处,还提醒她小心呼吸。
晏倾君整个人被奕子轩高大的身形包裹住,却并未挡住她的视线。放眼望去,山林围绕的空地上除了殊言一人被绑在巨石上,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但是没过多久,就听到熟悉的苍老声音,只是这次,不再带着病弱之气。
“我问你,她在哪里?”
她……?晏玺还没放弃寻找母亲。晏倾君挣脱出奕子轩的双手,又悄然往前走了几步,借着巨石发出来的幽光勉强看得到殊言面上的神色。
与其说是被绑在巨石上,不如说是整个身子半躺在上面,他悠然闭眼,嘴角还带着闲适的弧度,对晏玺的问话充耳不闻。
“她在哪里?”晏玺从晏倾君视线的盲区里出现,背对着她,直面殊言,声音里已经带了些凄厉。
殊言嗤笑,不语。
“你若再不开口,刚刚那丫头……”
“即便我开口,”殊言缓缓睁眼,淡声道,“你也未必会放过她。”
“君儿的解药你不要了?”晏玺嗤笑。
殊言眸底闪过一丝暗芒,突然笑了起来。
晏倾君分明地觉得自己身上一道凉意闪过,往树后又侧了侧身子,垂首看到自己腰间发出微弱光芒的五彩琉璃珠。刚刚,殊言看到她了。
“她不止是我的妹妹,也是你的女儿。”殊言重新闭上眼,轻声叹了口气。
“你不是她哥哥!”晏玺突然激动起来,抽出随身的佩剑,一剑滑过殊言肩头。
林间开始飘荡着淡淡的血腥味。
晏倾君撇开眼,冷笑。什么哥哥妹妹,什么血肉至亲,她从来都不在乎。如今晏玺要怎么对他,她也不在乎。她不过刚好为了自己的性命来找殊言,碰上这一幕,顺便看看好戏罢了。
“你还想再伤杀我一次么?”随着血液流失,殊言的面色迅速的惨白,双眼却是更加黑亮,面上冰冷的讥笑也愈加明显,“像十七年前那样。”
十七年前……
十七年前,晏倾君掐指一算,今年她刚刚满了十六岁的生辰。十七年前,便正好是白梦烟入宫的那年!
晏玺的笑容没了人色,只有狰狞与血腥,冷声道:“十七年前……既然还记得十七年前,你还敢再提?”
“嗯。我只是提醒你,怎样对待过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殊言的声音平淡无波。
晏玺冷笑,“上次让你捡了条性命,这次……怎么,你在跟我赌运气?”
“不,我只是在赌你有多无情。”殊言轻笑。
“情?”晏玺挑眉,收起手中的剑,嗤笑道,“对孽种!何来情字可言?”
“阿倾是你的孩子,于她,你又有过‘情’字?”
“哈哈……”晏玺仰面大笑,花白的头发在夜风中飞扬四散,“若非她有意骗我,狠心弃我而去,我怎么舍得那般对君儿?若不让她对皇宫有所牵挂,她怎会还记得有一个我?若没有君儿在我手中,她怎会心甘情愿回到我身边?她到底在哪里?啊?十七年前我在找她!十七年后我还在找她!她……到底在哪里?你说是不说!”
晏玺的面目又开始狰狞,突然抽出袖口的匕首。
晏倾君侧过身子换了个方向,正好见到晏玺手中的——逆天刀!
殊言的眼皮却是重重一颤,抬眼注视着晏玺,眸子里清亮的光辉是从未有过的耀眼,渗出的笑意更是带着浓重的讥讽与……说不出的酸楚,“
55、第五十四章(修)...
孽种……她在哪里……十七年前,同样的两个字,同样的一个问题。”
“十七年前?我不介意,十七年前的旧事重演!”晏玺面色一凛,扬起的匕首朝着殊言的手腕挑去。
那一刀仿佛挑在晏倾君手腕上,让她的手突地一颤,只用想象着,那一刀便疼痛非常……逆天刀有多么锋利,她是亲自用过的,那殊言的手……
晏倾君头皮一麻,有些讯息不由自主地窜入脑中。
十七年前旧事重演……
殊言病弱的身体,坐着的轮椅……
“上次让你捡了条性命……”
殊言那一身病……恐怕来自晏玺!
母亲死了,白梦烟死了,挽月夫人死了!殊言曾亲口告诉她,她死了!既然死了,有何不能说?
晏倾君毫无知觉地咬紧了下唇,怔怔地看着散出荧光的巨石上染上鲜血,枯木般立在原地,突然自嘲地笑了笑。
那是他殊言的选择,与她有何关系?她又为何要暴露自己出面阻止?她又有何立场出面阻止?
殊言的眉头只是微微皱了一下,阴冷的夜晚,惨白的脸上却是流下冷汗,咳嗽了两声便笑了起来。
这一笑,更是激怒了晏玺,拿着染血的匕首,横在殊言的右手边,厉声道:“她在哪里?”
“死了……”殊言笑,笑容在银白色的荧光下分外诡异。
晏玺毫不犹豫地又是一刀,怒笑道:“死了?又想骗我?十七年前你可不会撒谎!”
“是啊……”殊言抬起眼,继续看着晏玺,“十七年前我不会撒谎。可你还是一刀一刀不曾停手……”
“谁让你是白玄景的儿子!”晏玺笑得阴阳怪气,“抢走梦烟……这就是惩罚!我再问你,她在哪里?她不会死!不可能死!白玄景最擅医术,怎么可能让她死!连你都还活着,她怎么会死!你若告诉我她在哪里,我还可以留君儿一条性命,否则……死无全尸!”
殊言的眼蓦地睁开,开始剧烈地咳嗽。
晏倾君立在微风中,不知何时浑身冰凉。
她突然想到那个夜晚,南临宫变的那个夜晚。她手持长剑逼问白玄景,她说她不信母亲会死,她说母亲不可能轻易的死,她说白玄景若不告诉她母亲的下落,她便要殊言死无全尸!
那时白玄景大笑,说她果然是晏玺的女儿,与他一样心狠手辣……呵,如今看来,这话不假呢。
只是,不能任由晏玺继续下去!魔障般的自己,一是因为中毒,二是情绪失控,那时还有个突然出现的殊言打断她的思路,使她清醒过来。那么现在,本就是清醒状态的晏玺……根本,根本就已经疯了!
晏倾君转身欲要冲出树林,却被人扣住,捏住嘴鼻遮住双眼连连后退,殊言和晏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她眼前。
山风愈渐凛冽,星月无光。
晏玺重新抽出长剑,放在殊言的脚踝边,沉声道:“她在哪里?”
“死了。”殊言毫不犹豫地回答。
晏玺一剑挥下,殊言的身子不自主地一颤,空气中的血腥味儿愈加浓烈。
“她在哪里?”晏玺将剑尖移到殊言右脚,再问。
“死了。”殊言笑。
他说的,只是事实而已。
与十七年前一样,说的是事实。
十七年前,他拿着同样的匕首逼问自己,她在哪里。他说她在家,她是他娘,她是白玄景的妻子。他一遍一遍地问,他一遍一遍地答,匕首便一刀一刀地落在自己身上。
爬满全身的疼痛,割筋断骨,他早就经历过了,现在这些,不值一提。
“断了的筋脉白玄景都能接上,让你重新走路,不知再断一次……他还有没有法子呢……”晏玺手起刀落,一剑刺过殊言右脚的脚骨,透着白光的石壁上,已经溢了半面的鲜血。
殊言的嘴角都泛出血色来,显然是内力压制疼痛的反噬。他皱着眉头,嘴边却始终挂着轻笑。
能否走路,能否持剑,于他而言,并不重要。
“她在哪里?”白玄景将剑尖指向了殊言的心口,这一声问,低沉而绝望。
“这便是你的爱……”殊言的笑容突然明媚起来,“这便是你所谓的爱。不计代价折磨她的一双儿女,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强留在身边……”
“是她先弃我而去!”晏玺悲愤。
“她为何要弃你而去?”殊言突然睁眼,眸光清亮,直直逼入晏玺眸中,“欺她骗她借她之手灭白子洲一族,她为何要原谅你?为何要等你?为何不可另嫁他人?将她唯一的孩子折磨到半死,借机将她带走用药物抹去她的记忆,便以为可以将她永远锁在身边?即便她还活着,待我至此,待阿倾至此,你又以何面目见她?”
晏玺濯黑的眼里溢满血色,怒瞪着,双唇开始颤抖,“白子洲本就是我东昭国土!我只是带她重新生活……与她重新开始。只要……只要没有你这个孽种没有白玄景在一旁鼓吹!她怎么会诈死出宫!”
她说过的……她最爱的人,是他晏玺!
她在白子洲救他,她唤他“阿晏”,她悉心照料送他出岛,她千里迢迢到东昭找他,她说会给他生许多许多的孩子,她在雪地里说……要死,一起死……
若没有那对父子的蛊惑,她怎么会不肯原谅他的道歉?若没有那对父子的鼓吹,她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他,抛弃他?
“既然她死了,你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晏玺一个倾身,剑尖直直地刺向殊言胸口。
晏倾君看不见,但二人的争执,甚至连刀刃划过殊言心口的声音她都听得清清楚楚!白梦烟与白玄景,与晏玺,与殊言,十七年前发生过的事,埋在心中疑问的种子被二人的对话劈醒,只需一个瞬间便茁壮成长,开花结果。
她在奕子轩怀中不断挣扎,想要挣脱禁锢,奕子轩却毫不放松,直至那最后一剑,他略略怔忪了半分,晏倾君便对着封住她声音的手咬了下去,大喊道:“我知道!我知道她在哪里!”
晏倾君想,自己是疯了。
这种时候,她该是局外人的立场,好好地欣赏这出戏,戏中人死也好,活也罢,她不该插手的。连自己的性命都在他人手中,不是么?
可是,她这一生中仅有的两次情绪彻底失控,一次是挽月夫人“去世”的那个夜晚在雨中失声痛哭一跌不起,一次就是现在,面对随时可能置自己于死地的晏玺,她居然刻意地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晏玺与殊言的对话,那么多的线索,那么多的秘密,让她脑中再也放不下其他物事,在她弄清一切之前,谁都不许死!
然而,晏倾君的呼喊终究是慢了一拍,晏玺手中的剑已然钉入殊言心口,鲜血染红了整面石壁。
晏倾君从林中的阴影中走出来,细雨飘散,天空中的乌云恰好散开,黯淡的星光下细雨如丝。
她淡淡地扫了一眼半挂在石壁上的殊言,面色死白,手脚俱残。
死了……么……
有那么一瞬,看到他紧闭的双目和嘴角的血渍,晏倾君的心跳停了那么一瞬。不是哀伤,不是惧怕,不是担忧,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在想到“死”字时,心头像是被那个字咬了一口般,空了一块。
“我知道她在哪里。”不想喊也已经喊出口,不想暴露也已经暴露在晏玺眼前,不管喊出那么一句的最初目的是什么,戏已开演,自然是要继续演下去。
晏倾君微微仰首,淡笑着靠近晏玺。
晏玺一见到她,面上的戾色便退了几分,持剑的手微微用力,便将剑尖从殊言心口抽开,温热的血瞬时迸射出来,溅了一滴在晏倾君的左眼角,一如当初生在她眼角的泪痣。晏倾君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颤了颤,那一滴鲜血的温度,滚烫,欲要灼人心肺。
“她在哪里?”晏玺的两眼闪着夺目的光亮,欣喜地看向晏倾君。
“自然是在南临。”晏倾君微微笑道。
她也曾经如晏玺一般,不愿相信白梦烟的死。晏玺找了这么多年,暗地里也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心力,或许白梦烟的“活着”,已经成为他某个重要的支柱。那种宁死不信的心情,她也曾有过,甚至可以说是深有体会,而晏玺比起她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硬要说白梦烟死了,即便是真相,除非她的尸体真真切切的摆在他眼前,他是不会信的。
即便是信了,也会告诉自己不要信。
是以,这个时候与其说真相,不如顺着晏玺的意思来说话。
“南临哪里?”晏玺的剑又指向晏倾君。
晏倾君仍是微笑着,走近,“父皇,殊言刚刚也说了,母亲不想见你。即便我告诉你她在哪里,又能如何?”
晏玺的眉头皱了起来,晏倾君继续道:“但是,母亲当然是愿意见我的。只要我带着你去南临找她,说不定,她还是会见你一见的。”
晏玺怔怔地,呢喃道:“她……会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