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宁香再愚钝,此时也明白了康熙话里的意思,原来,这世上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啊。凭空而来的侍寝,原来是这个意思。宁香明白了,此时心中万分感动,皇上终究深情。他这是不放心昭妃娘娘一人独处冷宫,又不好破了规矩插手相帮,于是加恩给自己,成了皇上的女人,有了身份,应该可以为昭妃尽一点心意了吧。
宁香想着想着,只觉得眼前的少年天子完美如神,于是便脱口而出:“奴婢知道皇上为何招奴婢侍寝了!奴婢定当不负所托!!”
看宁香郑重其事地表着决心,康熙不禁哑然失笑:“那你准备怎么侍寝?”
宁香立时傻眼,突然紧张起来:“奴婢…不…不知道…”
康熙放下书,微笑地看着宁香:“那好,朕来告诉你!”
宁香紧张得两手攥拳头,康熙一招手,自有小太监入内放下帐子,吹了蜡烛,而后关上门,上了窗板,静悄悄退了出去。
帐子里,宁香紧张地闭紧双眼,浑身微颤。等了半天,却不见半点动静,悄悄睁开眼睛,才发现康熙根本没脱衣服,只是和衣而卧,宁香愣了。
康熙仿佛已经有了睡意,小声呢喃着:“你不必紧张,朕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就当换个地方睡觉罢了。
说完,康熙背过身,呼吸平缓,很快睡去。宁香想了想,仿佛明白过来,于是不声不响地躺在康熙身边。
当夜,呼哮的寒风中,一辆简单的马车停在城门口,裕亲王福全下了马车,站在城门处回首凝望,仿佛能够透过整个京城的街巷看到冷宫,看到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人。
朝堂上的惊天巨变,他亲眼目睹,却只能旁观,因为,他已经失去了天子的信任。后宫中的风云起伏,他更是连旁观的机会都丧失了。因为,叔嫂相通,不仅是宫中之忌更是天下大忌。在众人眼中,他裕亲王福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福全心中一声长叹:“终究是我连累了你。”
身后呼起细碎的声响,福晋阿珲悄然下车,拿着一件厚厚的毛筒子走到福全跟前,然后亲自将福全的两只手塞到其间,随即温煦地笑了:“这样,就不会冷了。”
福全定定地看向阿珲,眼中写满歉意:“阿珲,对不住了。”
阿珲摇摇头,打断了福全:“王爷不必如此,此生能与王爷相伴相守,便已是天赐之福,京城抑或北疆,在阿珲眼中都是乐土。”
福全神色感慨,从毛筒子中伸出一只手,轻抚着阿珲的脸:“不仅是这个,还有”
阿珲眼眸微闪,目光切切地看着福全:“宫里宫外,谣言四起,皇上又在这个时候让王爷戍边,王爷为何不争辩,为何不抗拒?”
“争辩?阿珲,我不想瞒你。”福全神色微黯,仿佛被人戳中心事,他摇了摇头,松开了阿珲的手,“那些谣言,污秽难堪。但我对她,虽无苟且,却有牵挂。正是这份牵挂,让我无从争辩。况且,若我离开,能减少对她的伤害,减轻旁人的愤恨,我又何必拒绝?这原是我该做的,只是连累了你!”
阿珲听着福全的诉说,一字一句细细在心中口味,她听得明白,更想得明白,这一番话胜过太多的解释,福全能对自己这样坦白直率,终究让人欣慰。于是,她展开笑颜,再一次紧紧握住福全厚实的大手:“王爷如此坦荡直率,可见心中澄净,王爷的牵挂阿珲明白,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之又难,故在自己境遇艰险时能伸出援手之人,原该牵挂惦记一辈子。所以,王爷大可在心中牵挂她一生一世,阿珲也会为她祈福的。除此之外,就是我们夫妻同心,即便苦寒之地,即便再无出头之日,也甘之如饴。”
福全心中百感交集,自己当初接受阿珲为福晋,原是因为东珠的推荐。如今,福全真正意识到,能有这样的福晋,才是他的福气。
福全用力拥紧阿珲,给了她一个结实而温暖的拥抱,随即更是亲自将其抱上马车,而后自己也上了车。
夜色如墨,马车终于行远。
阴雨连天,坤宁宫内。
芸芳坐在窗边,炕几上放着一个小簸箕,里面铺满了茶叶,芸芳正细细地从中挑出茶叶梗,放在旁边的小盘内。
婵儿端着汤盅从外面入内,先将汤盅放在案上,又从柜上取出一条厚厚白熊褥子给芸芳盖到腿上:“这身子才刚大安,还是要多加调养,像这挑茶叶梗的事还是交给下面奴婢们干吧,阴雨天光线太暗,千万别伤了娘娘的眼睛。”
芸芳淡然地笑了笑:“知道你这是心疼本宫,你放心,不碍事的,左右这会儿本宫闲着也是没事,把这茶叶挑了,等皇上来的时候,好泡给皇上喝。”
婵儿叹了口气,将汤盅的盖子打开,送到芸芳跟前:“娘娘,婵儿其实不太明白,若是娘娘觉得这茶不好,茶梗多,大可以交代内务府送来全是嫩叶尖的好茶,何必辛苦娘娘亲自动手一枚枚地挑呢?”
芸芳放下手里的活,接过汤盅喝了一口:“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茶叶从养茶、采茶、炒茶再到采买了送到宫中,不知要经过多少道手续,一层层地倒手,一层层地加价,已是贵了几十倍了。若是咱们再跟内务府说只要嫩叶尖的好茶,那工序的复杂和价格的翻涨就打不住了,实在是太过劳民伤财了。”
“皇后娘娘处处节省,事事都为民着想,实在让人感动。向来只有平民之家才会以茶叶梗泡茶喝,富贵人家都弃而不用,皇后娘娘更是千金贵体,却要将挑出的茶梗留下自己喝,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婵儿看着芸芳眼圈有点泛红,“只是可惜啊,娘娘为了皇上这样操持,皇上却未必领情。皇后可知道,这些日子侍寝的可是谁?”
芸芳面色无波,放下汤盅,重新挑起茶叶:“宁常在。”
“宁常在!”秋寒忍不住一声重哼,颇为不服气,“如今宫中上下都在议论,皇上为何要宠幸宁香这个奴婢!还不是因为她是承乾宫出来的,是昭妃的人。皇后可知那些话说的有多难听?有人说皇上这是爱屋及乌,放不下昭妃。还有人说,皇上这是在报复昭妃与裕亲王”
“住口。”芸芳面色一寒,“婵儿,你不仅是坤宁宫掌宫女,更是本宫的族妹,外面那些混账话岂能跟着学?皇上就是皇上,容不得任何人诽谤。你现在就去,将内务府刚送来的那些鹅绒锦被和上好的炭火送去冷宫给钮祜禄氏。”
婵儿惊愣,站在原地没动:“为什么?”
芸芳眼色微黯:“这些事情,若是咱们做到前头,又何来的宁常在呢?”
婵儿面色变了又变,细细琢磨芸芳话里的意思,片刻之后,便明白了,于是再不多言,赶紧收了东西下去行事。
芸芳看着挑好的茶叶,心里说不出的酸楚,却在这个时候,听到外面一声熟悉的轻咳。室外,康熙已然站立良久。
康熙神色动容,芸芳与婵儿的对话他都听到了,没想到,皇后如此明白自己。康熙突然觉得有些内疚,又觉得有些狭隘地曲解了皇后,如果自己能够真正信任于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可是,一个女人,真能如此大度吗?
于是,他步入室内,坐在芸芳身边,看着簸箕中的茶叶:“婵儿说得不错,皇后这样实在是委屈了。”
听到此言,芸芳心中一颤,便知道康熙听到了,她也不想再继续有关宁香或者东珠的话题,于是她这样开口:“臣妾可从没觉得自己委屈,天下万物,物尽其用,就说这茶梗,世人皆弃之,殊不知这茶梗煮出的茶汤,滋味醇和,茶香平淡,茶心灵妙,最宜于妇人饮用。臣妾就独爱其久饮也不至失眠的好处。”
康熙听了,心中赞叹,终究是皇后,聪慧大度,更能以禅理化解尴尬,于是他由衷说道:“能把煮茶梗水喝这件事说得如此风雅而益处多多的,也唯有朕的皇后了!能用世人之所弃,才是真正地益茶德,益众生。朕平日就觉得你宫中的茶好喝,没想到,皇后用心良苦。”
芸芳的神色平淡和煦,并没有客套谦辞,而是坦然回答:“臣妾挑茶并非投其所好,皇上为国事繁忙,需要好茶提神醒智,而臣妾打理后宫,只须淡茶静心,虽是一样的茶,将其分而用之,各得其所。”
“话虽如此,但太费心操劳的事,还是要少做,你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康熙拉起芸芳的手,眼中满是关切与温暖。
芸芳面色微红:“臣妾的身子无碍,将养了这么些日子,早都好利落了。”
“当真全好了?”康熙话里有话。
芸芳愣愣地点头。
康熙便伸手将芸芳拉入怀中:“那就好。”
当夜,康熙留宿坤宁宫。
第一百四十章 酒意诗情谁与共
冷宫,东珠所居的陋室,破旧的床板上摆着簇新的锦被,堆着各色物件,甚至还有一床罕见的白熊皮褥。而那张掉了漆皮的小小的炕桌上,此刻摆着几样精致的菜品,东珠正在狼吞虎咽地用着膳。
宁香坐在下首,怔怔地看着东珠,神色颇有些不解:“主子,你可是糊涂了,才刚奴婢讲给你听的,你当真不难过?”
“难过?我为何要难过,不管是皇上还是我义父鳌拜,他们都做了他们想做的事,如今成王败寇。胜的,史书里千载称颂;败的,赶赴黄泉早死早投生。而我,也得了自己的安生。”
东珠狠狠啃着一块烧饼夹肉,神色专注:“我阿玛一生谨慎,在朝堂暗流之中沉浮了这么些年,虽然如今沦落到守宫门的境遇,但多少算是善终了,没有抄家灭门,没有斩草除根,我还有什么可难过的。”
宁香一边小心打量着东珠的神色,一边细细品着她话里的意思,觉得似乎十分有理,当下更是佩服万分,怪不得皇上对昭妃如此念念不忘,她的确不同寻常,这天大的变故若放在别人头上,怕怕整日都要哭天口喊地要死要活的,而她却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是…
“主子心大量大,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难倒你的。可奴婢却只是个没眼界的小奴婢,如今奴婢突然变成了…成了宁常在,主子”宁香羞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话。
东珠笑了:“这不是挺好的吗?宁常在,如今的你已经不是奴婢了,你不仅可以光耀门楣,还能时常来接济我,于你于我,都好,你就安心做你的常在好了。不,不是常在,最好能够步步高升,成为贵人和皇妃。那样,我的日子定会更好过。”
宁香低下了头,她不知道东珠此时说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虽然皇上和自己并没有发生什么,虽然她也明白皇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东珠好。可是,她没有将这一切和盘脱出,至于为什么,她也说不清。
或许是她第一次“侍寝”之后回到承乾宫,从旁人对待自己的变化开始的。不管同为奴婢的宫人们是如何鄙视与讥笑,但终究还有着一种最强烈的情绪,那就是羡慕。是的,羡慕自己的好运,羡慕自己从此成为主子,成为皇上的女人。
很快,她便得到了册封,成为正式的小主,皇上的宁常在。
在此之前,她从未奢求过什么,更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境遇。但是,现实就是现实,她得到了,得到之后,心态便有了稍许变化,她想保住这一切。至少,是让所有人以为,她真的拥有了这一切。
这种感觉就像偷来的馍,终究也是解饿的。
“宁香,若是你办得到,就帮我去侍卫营照看一下我阿玛,给他送两床厚实的被褥,那里的床板太硬。我阿玛年轻时腰背都受过伤,我怕他难挨。还有,天气冷的时候,给他送壶热酒,备两三个小菜。他最是贪杯,有了酒菜,寂寂长夜也就可将就了。”
东珠喝了一口酒,长长地叹了口气。
宁香立时点头应了。
东珠默默吃着酒菜,宁香的表现与心思,她早已窥到,但却不会傻傻地点破,毕竟不管怎样,宁香也算是念旧的,宫里一向捧高踩低,宁香还能来此探望,也算难得了。
如今自己怎样都不打紧,唯愿父母兄长能够顺利度过此劫。
此时,康熙则与三位汉臣在御书房议事,龙案上堆着十几封奏折,大多都敞开平放着。龚鼎孳与王熙手上也各拿着奏折,众人一边看,面上都是严肃的神情。
“一连几日,众卿在早朝上奏的,都是催银催饷之事;下了朝,朕这御案之上摆的,也都是这样的折子。三位爱卿都是饱学之士,官评又向来清正,故,朕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康熙一脸心事,诚挚地看向三人。
龚鼎孳与王熙对视,未语。
熊赐履却抢先开口:“国库虚空,岁入不足,一应事项难以开支,这是实情。但眼下这万难的局面又是谁造成的呢?微臣以为,若不彻查,就算皇上想尽法子补了这天大的窟窿,日后也会见底。”
康熙十分赞同:“敬修所言极是,查,当然要查。孝升,你是刑部尚书,这事交给你,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但必要敲山震虎。”
龚鼎孳立即应声:“微臣领旨。”
康熙点了点头,不禁轻叹:“虽是一边查着案子,可这国库的窟窿朕还得补。后宫之中,自太皇太后以下,太后、皇后以及诸宫和内务府都在节省开支。朕是即感动又汗颜,国家大事,不能只靠几个女人节衣缩食。朕觉得,节流固然重要,但眼下更重要的,是开源。”
三臣对视。
王熙端详着康熙的神色,推断其已经有了打算:“看样子,皇上已经有了通盘的考虑,臣等愿闻其详。”
康熙面色微苦:“自大清入关以来,满洲亲贵跑马圈地,占了不少汉人的良田,却又不善农耕,致使良田荒芜,甚至沦为马场,而汉人失去土地,流离失所,又因高额的丁银,汉人甚至都不敢生孩子,长此以往,良田无人耕种,土地无所出,国库怎能不空?”
王熙听了,自是一脸感慨:“太祖、太宗两朝连年征战,国家稍有进项悉数充了军费,故从先帝起,有意休养生息,先帝一片良苦用心却又遭到满洲亲贵的反对,如今到了皇上亲政,国库竟然几无可用之银,实在是”
康熙看向王熙:“朕明白你的意思,朕之所以亲近你们,有事愿与你们相商,就是因为你们明白先帝执政的艰辛,理解先帝的远见,朕知道当年先帝那份《罪己诏》,其实是在给朕争取时间,每一条都不是错,而是先帝想做却没做成的憾事。”
三臣沉默,王熙更是一脸感动:“先帝若知今日,定当欣慰。”
“朕不仅要让先帝欣慰,更要让先帝和历代祖宗为朕骄傲。但这些朕想做的事情,光靠雄心办不成,得靠智慧,靠贤才帮衬,所以,朕想让你们帮朕推行两项新政。”康熙说着,竟然站起身,郑而重之地朝三臣行了一个汉人间的揖礼。
这让三臣万分惊愕,三人立即起身还礼,更越发隆重表态:“皇上尽管明示,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康熙目光深远,说出自己心中打算。
安亲王府院中,岳乐与费扬古坐在亭院中,面前的桌上摆满精致的菜肴,岳乐丝毫没有胃口,而是愣愣地看着费扬古代:“什么叫改粮为瓷,什么又是摊丁入亩?”
“所谓改粮为瓷就是将北方荒芜的田地改为瓷窑场,招募流民做工,此为开银钱之源;所谓摊丁入亩,是将丁银摊入田赋,由地主承担,一改往昔按人头交赋的旧历,所以百姓们不必为了逃避丁税而少生孩子,此为开人力之源。二者合一,国库之急即可得解!”费扬古一字一句仔细解答。
岳乐抚须点头:“这两项举措,的确可解百姓之苦,开国库之源,是顺时之举,也是仁政德政。如若能够推行,自然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只是…但凡有私心的臣子和亲贵,都不会乐见其成的。王爷想一想,如今朝堂之上的大人们,谁家里没有私田?摊丁入亩就是加重了他们的课税,他们定然会反对。而招了流民去做工,自然少了人手帮工种地,这些个勋臣大人们,谁又是愿意自家吃苦受累的?”
费扬古:“王爷一语直击要害。没错,此举于国于民有利,却动了那些贵族老臣的利益,所有的亲王贝勒、勋臣官吏,怕是都不会乐见其成。”
不管是康熙与三位臣子在乾清宫书房的议事,还是诸臣子间的谈论,很快便传进了慈宁宫。苏麻喇姑入内回禀的时候,孝庄正在专心致志挑着内务府送来的绣样子。
苏麻喇姑平心敛气,越发恭顺小心:“太皇太后,皇上在御书房召了三位汉臣商量新政,直直聊到宫门落锁才叫出去…”
孝庄不以为然地笑笑,随即说出口的话颇有些发牢骚的意味:“皇帝心太急了,怕是明儿个早朝又要自己给自己上奏疏了。”
苏麻喇姑面色一僵,随即无奈地笑了:“什么都瞒不过老祖宗的眼睛。”
没错,又一次让孝庄料到了,康熙在与三臣聊了两三个时辰之后,三臣便各自上了倡议新政的折子。
孝庄摇了摇头,一脸苦涩与无奈:“老祖宗?你可别这么叫,但凡听到这三个字,我就觉得自己活得太久了。”
苏麻喇姑赶紧笑了笑:“常人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人高寿,经年累月,见得多了,什么事都看得明镜儿似的,也好提点着子孙,少走弯路,少跌跟头。”
孝庄白了一眼苏麻喇姑,心里立时明白她的意思,原是想让自己出手,帮着皇上推行新政。可她却偏偏不吃这一套,当下便给驳了回去:“行了,你这人一向不多话,今儿连哄带劝的,这是又想让我当恶人,两下里协调顾全?我才不呢。眼下鳌拜才刚覆灭,亲王党自恃新贵不肯让权,皇上又正是一腔热血乾坤独断,双方已然势同水火,谁也不让谁。这新政啊,怕是难成。正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个理儿啊,皇上要是不明白,就等着跌跟头吧。这次,哀家不管。”
苏麻喇姑心事被揭,立时微怔,又细细琢磨着孝庄的话,便知如今这祖孙二人间隙已深,各人都被架到梁上,偏偏谁又不肯给谁递梯子,就这么两下里僵着,自己一个奴才急得什么似的,可两位主子却毫不在意,真真叫人头疼,想来,便是一脸忧虑。再想到那冷宫里的昭妃,苏麻更是心悸,那样一个玲珑剔透的聪明人,如今却又是这么一个下场,可见在宫中,当主子有时候倒比奴才还要难。想到此,苏麻喇姑便咽下了原本想要说的许多话,静静地站在旁边,不再出声。
事情的发展正如孝庄所料一般无二,第二日康熙上朝,诸王老臣以“国库告急,诸事怠废”为由向康熙发难,声称六部无银办不了差。王熙等人便借机提出了新政。
王熙秦称国库入不敷出,究其原因有二:一为满洲亲贵圈地却不事耕种,导致大量良田荒芜;二为人丁税过高,导致百姓不敢生育,或携家带口流离失所,致使人力不足。今有二策,可对症下药:一是摊丁入亩,二是改粮为瓷。
一些开明汉臣正饶有兴致地听着,康熙也正想适时力推,不料显亲王、康亲王、平郡王、承郡王等守旧派却恼了,先是粗暴打断王熙的奏报,又以汉人贼党欲以奸策动摇大清国本之名与众汉臣开战,朝堂两派相争,硝烟迷漫,乱了体统,更让康熙苦心筹划多时的新政成为炮灰。
退朝之后。
带着满心挫败感的康熙独自一人居于龙座,看着空荡荡的大殿,昔日与鳌拜对决时自己所说那番慷慨的施政抱负言犹在耳,这么久过去了,却无没半分进展。
当年反对自己的,明里暗里,只一个鳌拜,而如今,仿佛整个朝堂都在反对。
为什么会这样?满臣、汉臣、贵戚,哪一个不是食君禄、受国恩、为民养的重臣,哪一个不是口口声声称为了大清,为了皇上,可实际上,各个都是嘴上说着社稷,心里想着自己,但凡有半分对自己私利有碍的想法,不管是对朝廷和百姓有多好,也都会拼了命地反对。
原本以为,只要除了鳌拜与遏必隆,扳倒辅臣夺回皇权,就可以按自己的意思独断乾坤匡正帝业,但很快便发现,自己把朝堂上的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鳌拜虽死,但其势力盘根错节,朝堂上更是积弊深重,自己的主张难以推行。
看似一团和气的蒙古,旗属之间也存在着由来已久的矛盾,因分赏一事吵闹不休,北边局势一触即发。
一切,就像一个被抽动的陀螺,一鞭子抽下去,他已经开始了转动,后面的事便有些身不由己。
就在少年天子愁眉难解之时,晚间在寝宫,看到了宁香学的字。
那是两个规规矩矩的楷书恕和导。
“‘皇上’不是一种称谓,它是天下苍生福祉所倚。大清朝廷,不是满族的部族政权,皇上也不是满洲一隅的酋长。大清要强盛、要做到满汉一体,万民同心。要万民同心,就必须要先去人心中的怨气,要化解怨气,便要懂得一个恕字…而后便是一个导字。”
那番话,只听了一遍,便牢牢记在心里,那两个字,康熙也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
是的,正是一个“恕”字与一个“导”字,解开了他心中盘踞多日的难题。
见康熙一直不语,只静静地抚着纸上那两个字,宁香想了想,忆起东珠的话,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
“皇上不要想着他们如何不好,而是想办法让他们好起来。世人都爱把外面的往家里拿,都不愿把家里的外往掏。所以,在皇上让他们让出土地、权力之前,先想想能给他们什么?”宁香一脸明媚。
康熙眉头微拧:“能给他们什么?”
这话听来那般耳熟。
“原本那些旗主王爷就不善耕种,地荒着也是荒着,皇上将他们的荒地收回改建窑厂等各种买卖,自此免了他们的田赋,也不必摊人头税,烧的瓷器、做的物件还可通过内务府专权卖给皇家,如此一举两得,岂不比他们以前收租赚得多?这内务府和皇家买卖的专办权,就是皇上能给他们的。”
宁香说得兴高采烈,滔滔不绝:“再者,这些家里的事,那些王爷们根本不管,所以皇上原本也不必同他们商量,只请皇后出面给他们的福晋们放放风,就说这稳赚不赔的好事是狼多肉少,谁先去内务府签了文书便可先得,晚了就没了。保准儿他们一窝蜂儿似的抢着办了。”
宁香将一大车话痛痛快快地说完了,却发现四下里静静的,康熙仍是没有接语,宁香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安,她不知道自己的学舌有没有出纰漏,也不知道康熙无悲不喜的淡定面色到底代表着什么。突然,她怕了,她立时跪了下去,连声音也颤抖了起来。
“奴婢僭越了,奴婢万死,求皇上恕罪。”
是的,宁香这个时候才清醒过来,她忘记了,自己不是昭妃,普天之下,只有一个昭妃可以那样毫无顾忌地皇上说话,而自己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奴婢。
宁香以头触地,吓得浑身直抖。
康熙蹲下身子,伸手抬起宁香的下巴,逼其与自己对视。
看到宁香可怜巴巴吓得要哭的神情时,康熙苦涩地笑了。
是啊,学得再像,也终究不是她。
那两个字,是东珠教她写的。
这一大车的话,自然也是东珠所教。
东珠这么做的意思,他明白。
为了江山社稷,为了新政,为了百姓,他随便一想,便可得到的那许许多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可是,在这些理由里,到底有没有一丝一毫是为了自己呢?
只是单纯地想要帮助自己脱困的心思,到底有还是没有?
是的,他纠结与计较的正是如此此时的东珠还会不会单纯只是为了自己这个人。
就是那种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心意,有还是没有呢?
不知怎的,康熙心里酸酸的。
不会,他孩子气地摇了摇头,比之在朝堂上所有人反对他的时候,还要心灰意冷。他确信,东珠提点宁香来帮自己,只是因为她的“大义”,而不是因为“私情”。
再者,东珠的聪慧,于政治上过人的眼光和胸襟更让他感到灰心。
所以,她才看不上自己的,对吗?
宁香惊愕地发现,康熙眼中竟然有泪光闪过,她觉得自己一定看错了,皇上为什么会哭呢!下一瞬,她先吓得哇哇痛哭起来。
“皇上恕罪,宁香再也不敢了!”宁香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康熙自嘲地笑了。
“她告诉你这些,无非是想让你讨朕的欢喜,是吗?”康熙盯着宁香。
宁香的身子伏得更低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