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道:“你这么想有你的道理,但我既然不拿你当小孩子而是当朋友一样对待,听了你的秘密而不说我的,我自己心里会骂自己很没道义。”他看看天色,月影西斜,但东方也没亮色透出,天是很不早了,而两人谁都没倦意。“我很小时候,父汗去世,我额娘依父汗要求殉葬。”说到这儿,多尔衮本想问问安知不知道殉葬的意思,但一见她眼中的惊谔,便清楚她是知道的了,心中不由暗叹这小姑娘确是要比他小时候聪明百倍,只要给她时间,赶上他也是指日可待的。“从此我和弟弟多铎便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那时候大行皇帝四大贝勒之一皇太极虽被推举为大汗,可一般听政议政时候还是与其他三个大贝勒平起平坐的,他即位那日还得率众向其他三大贝勒跪拜行礼。但他很有手段,几年下来便以各种借口各种方法层层剥离三大贝勒的权力,最后变成他一人独大的局面。这种权力纷争,尔虞我诈的时候,我们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能有什么好的照顾?我们俩的出身反而成了我们吃苦的源头。别说是没人来照顾我们了,多的是亲人强压着我们,怕我们有出头机会,更有不少人寻机会踩着我们肩膀给自己寻找机会,即使是我们使唤的下人都敢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人情险恶,我从小就已一一尝遍啦。”
“但是王爷,你的性格不是那种甘居人下的,我想你只要稍稍长大一点就会扬眉吐气了。”安轻轻地说。
“话是这么说,但我小时候只要一露聪明,四面八方的冷箭就会射过来把我压回去,不过也是这段经历,养得我自十岁出头就喜怒不形于色,聪明不露于外,避免了一些无谓的倾轧。直到十六岁那年,我不费一兵一卒降服蒙古强部,我的能力再不能被皇太极忽视,也不能被其他宵小所掩盖,为此,皇太极封我做聪明王,以后汉文用的多了,称呼正规了,便成了睿亲王。可饶是如此,我还是那时候已经做了皇帝的哥哥皇太极手中的一枚棋子。”
“大行皇帝有个大儿子叫豪格,此人枭勇善战,功勋卓著,被封做肃亲王,就是他活捉的明军首脑洪承畴。可他母亲是个没身份的庶妃,按我们大清的规矩,皇子继位前是‘子以母贵’,继位后是‘母以子贵’,因此大行皇帝不可能让他继位,但豪格的功劳却是谁都抹不掉的,我们满人最崇拜的是英雄好汉,大行皇帝无论立其他哪一个儿子为继承人,豪格都将是那个未来继承人的威胁。意识到这一点,大行皇帝便想到要找个人牵制豪格的势力发展,以免到时候尾大不掉。众人中他发现了我,无论是战功,能力,威望,还是身份,我都不逊于豪格,于是他稍稍开始放松对我的钳制。很快,朝庭上便形成两雄对峙的局面,别人看着心慌,可这也正是皇帝想要看到的。这以后如果我稍强于豪格,皇帝就找茬打击一下我的气焰,但等豪格一追上来,又对我略加放松,两下里又打又抚。维持着平衡。”
听到这儿,安心想他这就讲完他的经历了?不过也是,他一个大英雄,不是寻常儿女,确是应该不太会沉缅于过往。他接下来该讲的是他现在面对的皇位之争了吧。
果然多尔衮接着讲道:“可到前几年,大行皇帝终于发现,终成尾大不掉之势的是我,而不是他原先忧虑的豪格。那时候起,即使他再罗织罪名强加到我头上,也不能再动摇我的根本,而他自己反而会因此闹得灰头土脸。现在他去世,说起来也应该是走的恰是时候,否则他一世英雄,到老很可能英雄穷途。”
安又插了一句:“其实在你们皇家子孙眼里,是没什么亲缘关系的了,我看历史,只要与权钱相关,即使父子夫妻也是你防着我我防着你的,我还想着这是何必呢,现在才知道里面的道理。”
多尔衮大掌一击假山,道:“不错,你想不明白这一点,就象我以前想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出征时候总有那么多沿路哭喊相送的人一样。在我们皇族里面,没权便意味着被践踏,而从权力顶峰上掉下来就意味着没命,你说我们能不互相倾轧吗?但现在我也习惯啦。”他微微‘哼’了一声,返回原题。“照目前朝庭势力分布看,我的势力强于豪格,但由于大行皇帝的刻意平衡,我也不是占绝对优势。如果我要强占那个宝座,也不是不可以,但豪格势必不肯臣服,如范先生所说,为此必然会导致血腥冲突。我们大清立国之本是英勇善战的满洲八旗子弟,将来冲突也必然会发生在八旗之中,先不论谁胜谁负,结果必然消耗大量八旗兵力,极大动摇国之根本。而此时原本处于从属地位的汉军八旗,蒙古八旗难保其中没有野心分子抓住此一有利时机,做出什么举动来。等局面最后平静下来,恐怕国力已去其一半了,而我们大清最引以为豪的将士凝聚力更是去掉大半了。你说这样一来,我们还凭什么与兵力几倍于我的明军交战?”
“我从小的理想是麾军南下,立马中原,我这时候如果逆转天命,强登大宝,恐怕这个理想就永无实现之日了。所以我想清楚了,这回我得退一步。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把宝座拱手让给豪格,我得明里与他争斗下去,暗里物色适当人选升座这个位置,等豪格反应过来时,我已与新主谈好一切条件,风风光光地扶新主登基了,那时豪格再急也没用,他已经在这一回合中被边缘化了。这以后只要我大权在握,有的是削弱收拾豪格的机会。”
安听了很有疑问:“可是新主肯被你掌握,乖乖听你的吗?”
多尔衮非常自信地一笑:“那就端看我如何操作了。只等我大清南进打下中原,我这时候大柄在手,想做皇帝还不时很容易的事情?”
安头一偏,道:“我不肯定,除非你心中已有合适人选。”
多尔衮笑道:“小精灵,什么都瞒不过你。不错,我已有人选,只是现在要坐等他们寻上门来找我谈条件,而不能自己找上去暴露我的考虑。好了,天也不早啦,我们睡去吧。”
安知道如果她再问下去多尔衮勉强会告诉她人选是谁,但对她来说,既然不是他,那立谁都一样,所以也没兴趣多问,还是问与自己有关的。“今天松阳一定要迫我做他徒弟,我看他水平不错,但他既然水平不错,一定有大把人求着想做他徒弟,他干吗这么凶非逼我做他徒弟不可?莫非他有什么隐衷?”
多尔衮牵着她的小手边走边斥道:“胡说八道。松阳大师鹤龄先生都是当今武林的顶尖高手,为人也大方正派的很,他想收你为徒是你老大福气,不许对他们无礼了。以后如果被我知道你对他们无法无天,我第一个要把你捉来打屁股。”
安暗暗吐了下舌头,也不以为忤,转了转眼珠子又问:“那这个老是对着我笑嘻嘻的大和尚如何?他看上去好说话得很,我如果做他徒弟一定不会吃亏,偶尔无法无天一下他一定也不会在意的。”
多尔衮大摇其头,满脸的不以为然。“大法师的身份你自己知道就行,不要与其他人说。他可是个有大智慧的人物,青藏一带称他是济世活佛,谁要与他见一个面,听他讲一句经,回到家里就可以大大光荣一番了。他的功夫更是神鬼莫测。最难得的是他为人谦和,从不与人争什么短长。他肯来相帮与我,那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你以后多接触就会知道的,嘿嘿,你还想对他无法无天,简直是胡说八道。”
安笑道:“好,那我头可断血可流,也一定要做他的徒弟。”仿着松阳的口气说完,
又不禁担心,“可是他不会先叫我剃光头发,烧上九颗香疤吧。”
第四章
满腹心事说出去,安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香甜。醒来外面已是大亮。她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有女的在小声说话,听不真切,但语音中的愉悦还是很明显的。于是顽心大起,悄悄穿上衣服掩到门边想去吓她们一跳,可没想到门稍一打开,不知挂在哪个角落的铜铃一阵乱响,眼看形迹暴露,只得放弃。外面的两个丫环正是昨天管家指给她使的,是对汉人双胞胎,一见她起来,忙端了脸盆面巾过来伺候。安瞥见桌上花花绿绿地放了一堆东西,像是女孩子家用的,便问道:“这些是什么?谁拿来的?”
“是早上福晋和格格们送来的礼。”
“不对不对,是福晋和格格们差屋里的姐姐送来的,送最多的是侧福晋,两身衣服,还有很多头上戴的。”
“真奇怪了,连格格们都会送礼来,人进不来这个院里,但都说希望我们姑娘去玩儿。”
“侧福晋才奇怪呢,她一直不大搭理人,除了王爷和福晋,她看都不会看旁人一眼的,今儿个也会差人过来,想不到啊想不到。”
“你这就少见多怪了,侧福晋的儿子和我们姑娘认识得早,谁都知道他们俩要好。”
“哎呀哎呀,就你知道多了好不好?我们姑娘……”
“打住打住。”双胞胎不仅人长得一模一样,穿的也是一样,声音更听不出有什么不同,说话又快,又穿梭般地在安面前伺候,弄得她都分不出是谁在说话,只得先出声缓缓,免得她们一争论她更搞不清。但她虽读破万卷书,却与时下饱读经书明白三从四德的才女大不相同,不知道这时候该捂嘴轻咳一声,闲闲搬一句《女儿经》来说她们,“呀,姑姑长,婶婶短,人家短长我不话。”她自己反而有一堆问题要问她们俩。“你们说劳亲的娘是侧福晋?”
“是啊是啊,但劳亲小爷可不是她亲生的,是她知道自己不会生孩子求王爷许她从外面抱养的。”
“侧福晋平时不好相处,我们府里人连劳亲小爷都不大爱搭理的,王爷对他也不怎么好,终究不是自己生的。”
“可是可是,劳亲小爷人其实顶爽快的,对我们也客气。”
“你就知道吃,他两块奶卷就可以收买你。呀呸。”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劳亲小爷前几天拿来的松子糖是给谁偷吃光的?是哪个老鼠?”
安听到这儿总算清楚双胞胎一个是习惯重复说话的,另一个似乎要明白点,但与她们的脸还是对不上号。但劳亲的身世却有点让她意外,她不由得暗忖,劳亲这么看重多尔衮的赏赐和她的友谊,是不是因为他平日里得不到,分外珍惜的缘故。见双胞胎又把话叉开去,只得又打断她们:“你们说格格们也有送东西来?她们那么小知道什么,是她们母亲叫送的吧?”
“姑娘想错了,这格格不是那格格,按我们汉人的叫法,这些格格也该叫姨奶奶的。”
“就是就是,我们为不搞混,自己叫的时候常在前面加个名儿的,免得搞错。”
“嘿,做妹妹的就是烦。自己不想好,专跟人家后屁股嚷嚷,有本事你自己想出来
啊。”
(注:王府或皇宫里面管小老婆叫格格与管女儿叫格格的混用法直到入关后才陆续改变。)
安听了一句就知道意思了,后面还是不由得想到她们说侧福晋不易相处的事。她脑海里浮现着劳亲额娘月光下有点孤寒,但又对她充满慈爱和依赖的目光,心想:劳亲额娘可能性格比较孤僻,不大与人接触,对这种话多的下人更可能不愿接触,但她的心地还是善良,甚至是柔弱的。作为没有亲子的侧福晋,她的地位很尴尬,而且可能她还因年老而失宠,对,这可能性很大,否则她脸上不会这么凄凉。她自己没孩子,瞧她对劳亲多好,看来一定是个有爱心的人,所以也会一见面就喜欢我这劳亲的好朋友了。见双胞胎又叽叽呱呱吵开了,忙插话道:“慢着,再一个问题,你们怎么会指来我房里的?”
“这个这个可巧了,姑娘昨天刚进来,谁都不愿意伺候您。”话说得别提多伤人。
“不,我们还是愿意的,但其他旗里的家生奴才谁都不愿意跟个没来由的主儿,怕辛辛苦苦伺候几年永远出不了头。”
“对啊对啊,见谁都不爱来,管家只好指我们两个来了。真没想到王爷对姑娘这么重视,今儿一早各房以前见了我们连眼风都不捎我们一下的姐姐们也巴在院门口争着传话进来和我们套近乎”
安闻言心中暗笑,轻描淡写地道:“这些姐姐给你们什么好处了?”
明事儿点的那位姐姐立即感觉事情不妙,一般主子们是最恨底下人私自收授的,妹妹怎么一漏嘴把这个给说了出来,忙忙地陪罪:“呀,姑娘,奴婢们错了,以后可不敢的。”
可另一个还没明白过来,辩道:“又没什么啦,不就是几块玫瑰松子糕嘛。”听得另一个忙踩她的脚,她这才反应过来,忙一把捂住自己的嘴,连正编着的安的辫子都不顾了。
安哭笑不得,她猜想这可能是他们府里的什么规矩吧,但她可不管,于是安慰她俩:“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情,以后他们送什么来,不管是给你们的还是给我的,统统收下,一概都别放走。好吃的大家一起吃,好穿的大家一起用,铜钱银子你们回我个数目,自己收着用。姑娘我自己手头多的是银子。”
这两姐妹毕竟还是直肠子,面对从没见过的这么大的好处,欢喜得脸都涨红了,刚刚的担心早抛爪洼国去了,可姐姐还是有一点点疑问,抓过桌上放的一卷红绫给安看:“姑娘,这些可都是上好的官制红绫哪,外面买都买不到的,是明朝皇帝进过来的,这个……”
安接过看了眼,说道:“我不喜欢大红大绿的,你们自己做衣服穿。侧福晋给我的两套衣服在哪里?给我看看。”
妹妹大喜,忙依言把压在下面的侧福晋的包袱找出来,安一看是一件淡绿一件淡黄
两套衫子,正适合现在穿。忙挑了淡绿的衫子换上,不仅大小刚好,颜色样式也很漂亮,不禁很欢喜。这衣服可说是她穿越时空到这儿后穿到的最合体最漂亮的衣服了,心里很是感激。转念又一想,侧福晋手头也没现成的小姑娘衣服来送她,这一定是她连夜和丫环一起赶制的,难得的是又做的这么考究,一定是费心又费力的,想到这儿,心里更是暖暖的。于是吃完早餐,便要去她的院子给她看看新衣。可出门前见双胞胎皱着眉头飞快地在争论什么,心想她们还有什么要为难的,顿觉非常好奇,忍不住过去问:“你们还在担心什么?”
妹妹抢着道:“烦死了烦死了,奴婢们怕姑娘您这一出去,回来就换了伺候的人。”
安刚想问为什么,可姐姐飞快地接上来:“原先大家都不喜欢来这儿,可见了姑娘这么好,王府上下又这么重视你,现在恐怕都打破头到管家面前求着要替换我们了,您说我们俩怎么争得过这些家生的?”说着说着,两人一齐大哭,话也顾不上说了。
安这才明白,心想这也不是不可能,尤其是她俩穿着新衣服亮相出去的时候。但这两人虽然咋咋呼呼,可是都是直肠子,没心思,好糊弄,要真的换个有心计的人来,每天得堤防着她不说,还可能得听她讲规矩受约束。因此她斩钉截铁地道:“不行,你们俩一个都不能换,我喜欢你们俩伺候我,谁要敢动一动你们,我第一个不依。我出去就告诉他们,别担心。”两姐妹一听立刻破涕为笑,真的非常直肠子,好对付得很。
走出房门,安想还是先去书房看看多尔衮在不在。才转了个弯还没靠近书房,却见大喇嘛转了出来,见了安笑嘻嘻地问道:“小施主去找王爷吗?王爷早上都去皇宫的,到中午吃饭才回来。”
安想也没事,我还正要找你呢。因打着主意想引得大喇嘛既很痛快的收她为徒,又不用出家落发,她得变着法子让老和尚很喜欢她,很赏识她,这才能顺水推舟,大功告成。老和尚意外出现让她有点措手不及,但她很快就镇静下来,也换了个她以前在镜子前看过的哥哥说是最可爱的笑容,就是右脸有一颗小酒窝,双眼和小嘴都弯成小月牙儿那种。随后道:“大师傅,王爷不在也没事儿,我就去书房拿本书看看。您看我这身新衣服好不好看哪?”
其实大喇嘛为制造这个偶遇,今天一早到现在已经在院子里徘徊了一个多时辰,害得其他人都以为他有什么为难事一时想不出来,都不敢吵他,连走路收拾房子都蹑手蹑脚的。因是昨晚他无意间路过听见松阳大师受挫,而他也正有这收安为徒的心思,有此前车之鉴,他自然不敢再冒然行事,回屋核计了半天,决定先不提收徒这事,心急吃不得热豆腐,看来还是先与安搞好关系,慢慢引她入门,等她尝出滋味时候再提不迟。于是这两人就这么笑嘻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派热络亲切,其实各自心怀鬼胎。
走进书房,为了讨好大师傅(安这小心眼里面已经把老和尚改成了大师傅,算是打心眼儿里拍他马屁),她故意找到佛经一格。没想到满人信佛,这一格的收藏非常可观,看来她没法在一时之间有什么大作为。她只得翻了翻,摸到般若部,翻开其中一本目录一看,居然看到里面有几篇的译者是她曾偷偷在网上看过的《西游记》里面的唐玄奘。顿时大感兴趣,依着书页翻过去,翻到一篇《般若波罗密多心经》,见连序在内也没多少字数,便加意默念了几遍,把书一合道:“大师傅,信不信我已经把这篇经文背出来了?”
大喇嘛早已经知道她绝顶聪明,但此时却不是证明他认清这个现实的时候,他猜测了下安问这话的意图,觉得她是希望他推测错误,好问他讨什么彩头。原本他也可以顺水推舟的,但他也看见过这个小机灵前两天笑嘻嘻地给王洛阳下套的经过,知道此人心思不是那么单纯,他如果装傻装得太干脆了,会适得其反,引起小机灵的怀疑,破坏他收徒计划的步骤。于是还是笑嘻嘻地道:“背个经文并不难,如果你能倒背如流,一字不差,这才是最难的。不过我也不为难你,给你一柱香时间准备。”
安到底是阅历不够,虽然还能控制着脸上的表情,可声音中还是有一丝激动流露:“大师傅啊,我也不要一柱香什么的,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灵感一来,佛至心灵,保证倒背如流。”
大喇嘛心中暗笑:来了,这小狐狸的尾巴藏不住了。但脸上却一点都没异常,故意装作不相信地摇摇头:“小施主愿意学习佛法那是好事,但学法关键是心中有佛,老老实实地学,老老实实地背,要脚踏实地。你这倒背佛经虽是不易,却是有点走了斜路,我佛大致也不会降这个灵到你心里的。”一口把她否定了,看她后面还玩什么花样。
安心中暗道:这老和尚,我又什么时候说过要学佛法了。心念一转,又有计上心头,退一步道:“好吧,我原也不知道这做法不是大道。现在还是依大师傅你说的一柱香吧。一柱香过后,你信不信我背得出来?”
大喇嘛早已知道即使现在叫她背也是没问题的,但他要的是符合自己计划的结果,所以心不能急。于是笑道:“这才是好孩子。大师傅本想答应你一个条件的,但你这小坏蛋有时候想出来的主意太过滑头,万一你要老喇嘛养长头发,我已经答应了你又不好混赖,以后我还怎么出去见人。要不这样,我看你有心向佛,这是好事。我先教你个打坐的法子,每天坐一个时辰,足可修养身心,去除杂念。然后再念佛经,可至另样境界。”
安楞了一楞,心说老和尚还当真了啊,这可不妙,难保他一糊涂以为天下大同,人皆和尚,下一步会要求她落发修行。但此时她又有求于他,不好拒绝老和尚的好意了,只得先答应了,后面走一步看一步,真有不妙,立即求王爷庇护。现在反正有一柱香时间,于是干脆认认真真看那篇心经,究竟有什么花头。她狡计不得售本来有点不满,但考虑到如此可以讨得老和尚欢心,也为以后谋他功夫创造了一个便利条件,便也心安理得了。
大喇嘛虽见她是勉勉强强答应的,也没料到有这么顺利。趁安专心研读,他把自己最精华的内功修炼法梳理了一遍,选择出一段最不用动手动脚,只要意念运转用心领悟的口诀,他相信以安的聪明,一定可以通过常人难逾的难关。
安在心里把“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反反复复想了若干遍,始终还是觉得经里说得很滑头,把一切都说成空了,让你一点尾巴都揪不着。你说你看见的,它告诉你那是空,你说你已经是很抽象的想到了,它还是说你是空,兵来将挡,凡事都可以用一“空”字来涵盖过去,你还有理吗?空!安想老和尚论经论到这一篇不知道是怎么讲解的,有没人跳出来大叫一声说他说的全是空的。她不知道的是这种尴尬早在五祖讲道时被六祖惠能的谒语给惹到过,大喇嘛通熟古今,怎么还会犯这等大忌呢?
眼见一柱香烧尽了,她才说:“大师傅相信我背得出来了吗?”
大喇嘛点头道:“我相信你,你不背也可以了。来,盘腿和我一样坐到地毯上来,我教你如何静心养气。”心里暗想,这个徒弟收得太过费劲,竟然要他连骗带拐倒求上门去。不过一生走来,恐怕往后再难得遇如此资质的小孩子,出家人五大皆空,膝下无有子息,自然把个良材美质的徒弟看作重中之重,他也是头可断血可流,这个徒弟是非收不可了。
小孩子筋骨软,随便怎么一坐,就学足了大喇嘛五心向天的坐姿,这原本是普通孩子大多都做的出来的,但看在大喇嘛眼里还是觉得这孩子有根底。接着大喇嘛自管自开始念一段文字,安用心记着,整篇下来,觉得和刚背过的般若心经颇是不同,但再想想多尔衮手头的佛经就有那么多卷,有个把不同的又有什么稀奇的。于是又细心听大喇嘛讲解。一个讲解的精辟,一个领悟得透彻,不到一柱香工夫,大喇嘛就讲解完毕,说道:“你现下试着把我刚教你的口诀从头一字不差念一遍,务必要做到意随诀走,如是小和尚念经一样地打发过去,那就一点效果都显不出来,不如不念。”
安在心中默念一遍,觉得这有什么难的,真好上天给机会让老和尚见识见识她过耳不忘的聪明。便闭目坐正,一字一字认真地清晰地念出来。头几句讲的是此时该持的身法,安依着抬起腿上搁着的双手慢慢抱圆,然后照它说的尽量保持五蕴皆空的状态。但渐渐地随着双手抱圆的上下滚动,安越来越发觉虽然字字句句都清晰排列在脑海里,可字到嘴边,却无法把那一声发将出去,除非念个错字,但她又心有不甘,只得不断调节呼吸,一会儿深吸一会儿微呼,这才能把句子读顺畅了。整篇下来,竟是全身发热,额角冒汗,恰似做了什么大运动量的动作。安心里颇犯嘀咕,想不出双手搓来揉去同时背一段不太长的文字有什么困难的,也不忙睁开眼睛,仔细从记忆里把刚才的那一段回想了一遍,又想起刚刚双手抱圆似乎真有抱着个弹性气团的感觉,自己只要顺着气团转动双手就是,想到这里不禁有点吃惊,明知刚才绝无真的气团让她转着,那这种感觉又是怎么来的?难道这是什么幻觉?难道是这老和尚真有法术?心里一惊,自然而然睁眼瞧向大喇嘛,果见他一脸关注地凝视着她,见她睁眼才舒口气叹道:“天意,天意。这段口诀我当初学时直念了一年有余才全文贯通,没想到你只听得一遍就可以一气到底,真天意啊。”心里更是坚定了收安为徒的决心。
安不明底细,闻言问道:“大师傅你还是说实话,你到底叫我背的是什么东西,不会是什么捉鬼的法术吧?好生稀奇古怪。”
大喇嘛还没摸透安的心思,不想把事实说了引得她反感,笑嘻嘻地道:“我们青藏一带冬季非常严寒,坐在大殿里念经讲道,足以把人冻死,所以师傅们教了我们这个口诀,你现在是不是感觉到全身发热但又不累,只觉神清气爽?”
安点点头,道:“奇怪,出了身汗,反而人却精神不少,想跳起来蹦两下子。”
大喇嘛高兴而宽慰的笑道:“这就是了,难为你初炼就能自己摸索出呼吸之道,多练之后,气息自然会更加圆通,也不会出现大汗淋漓的狼狈场面啦。不用多久,也就今年冬天来时,你在雪地了打坐都不会给冻僵啦。”
安听着有理,不由赞叹道:“我以前听说藏医藏药神奇的很,口口相传的偏方能治得了人一条性命,现在想来是不假的了。光是寺里和尚念个经就有那么多的讲究,老天,还真不知道有什么是我想都想不到的呢。?”
大喇嘛听着也不去纠正自己是喇嘛不是和尚,也绝不会告诉她自己传她的那段口诀实是一套至精纯至高明的内息吐纳法,寻常人想一闻真言而不可得。只等她自己品出甜头来,再慢慢告知不迟。
安想着乘热打铁再温习一遍,见大喇嘛笑嘻嘻地不说话,也闭上眼睛轻念口诀。第一遍时不熟悉,声音念得很大很高,念到后面才会觉着呼吸接不上,这回她学乖了,仿着和尚念经似的哼哼着念,没想到念到后来还是费劲,但已比第一次好上许多。全篇念完,浑身都舒服有劲,不由自主的微微而笑。忽一想不对,怎么坐着念经会舒服到想笑?联想到大喇嘛每天笑嘻嘻的神态,她有点担心,会不会学了大喇嘛教的东西以后自己也成天没原则地嘻嘻哈哈,那还成什么样子?而且会不会就悲天悯人起来,哪天脑袋进水也去做了尼姑?这一想让她心中悄悄打起退堂鼓。
大喇嘛见她念完微笑,但忽然又收起笑脸只见两只眼珠子骨碌碌地在眼皮底下乱转,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了,他可不敢小看这小孩子的任何念头,想着还是少让她胡思乱想的好,便作声道:“小施主做得不错,第一二次能做到这等地步已算万中无一啦,但也有一些不到位,你看我做一遍。”
见说有小错,安有点不服,心想我可是都一字不差地照你教的做的,怎么会有差?便不服气地斜着眼看老喇嘛。前面没什么不同,可后面才发觉他每个字都念得很长声,而且吐气绵长,绝无断续。如果说安念完一遍要一盏茶的时间,可大喇嘛缺却足足要用四五盏茶吧。越到后面,他的吐字发音越是浑然一体,听在耳朵里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安此时早不是侧身斜视了,但要她规规矩矩也是与狐谋皮一般的不可能。她看着大喇嘛抱圆的双手,忽然想自己做的时候感觉那气团似有吸力似的,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做的那么好,是不是那种感觉会更强烈一点?忍不住伸出一根指头照着看上去什么都没有的气团轻轻戳过去,想看看是什么感觉。
大喇嘛的工夫早是炉火纯青,虽闭着眼,但也感觉得到旁边的小动作,知道她偷偷摸摸想干什么,也不吱声,准备等她接近,再收气回丹田,因他知道这股气场非同小可,安如果触着的话,手臂废了都有可能。可安却是不知道还有这一层,起先手指伸出去还有点犹豫,怕打扰了大喇嘛修习,可见到他闭着眼毫无知觉,不由顽心大起,手指一转,猛搔向大喇嘛右肋,想逗他发笑练不下去。大喇嘛出其不意,他下意识间已把安当大人考虑,没想到小家伙竟会如斯顽皮,一时收势不及,气团余翼还是扫到安的小指。
大喇嘛心想,完了,这样一击依安的聪明早应该想出自己教她的是什么了。想到昨天松阳遭遇的尴尬,他也不知道着小家伙该如何对付他,而这收徒的计划看来是无法再实现了。他也不由觉得好笑,自己和松阳也算是当今武林响当当的宗师,却是一个个为了收个徒儿一反常态,都做出大违本性的事情来,要说出去,都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笑话。怪只怪今天安抽念的是那篇心经,说什么空不空的,没的让他们的师徒缘分也成了一个空。虽不致难过得心如死灰,但也在心里大呼可惜。
可大喇嘛瞑目兀自心潮起伏了好半天也没见安有什么动静,不由觉得奇怪,张开眼一看,只见安举着那个手指伸到亮地里细细地在瞧,脸上全是不置信的神色,倒是没有大喇嘛心里预计的恍然大悟,而后愤慨于受骗上当的样子。大喇嘛想,依刚才那一击,她感觉是会有点的,但还不至于受伤,不知她饶有兴趣地举着个手指研究个啥,忍不住问:“怎么了?”
安似被惊醒般回过神来,疑惑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大喇嘛,心说刚才被击的感觉好奇怪,好熟悉,就像以前被电击到一般,手指给麻了一麻,但又不很痛,可她又明知自己并没有碰到大喇嘛身体,怎么会被电到呢?不会是青藏一带出来的法师真的神通广大,身上带着强电磁场吧。想到这个,她兴致高涨,,兴奋的对大喇嘛道:“大师傅,我刚刚感觉到手指被你麻了一下,非常奇怪,你怎么会有电在身上的,按说人是不会有这么强烈的电磁场的,能不接触就麻到人,大师傅,是不是你教我的坐功有什么古怪?”
大喇嘛被她的一串话搞得有点懵,心说她说出来的怎么我都听得进却弄不明白。但他好歹还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安压根就没往功夫那边去想。心里不由一宽,回道:“坐功是我们青藏一带黄教世世代代口口相传传下来的,有缘的人不管僧道俗,习得了都终身受惠无穷,哪里会有什么古怪的。”
“可是刚才我的手麻了一阵是怎么回事?”安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拿手背又去碰碰大喇嘛的手,可这回别说气团了,连手指相触都没感觉,琢磨了一下,更是认定问题就出在那个坐功上,于是软语央求大喇嘛再做一遍让她好好感受一下。
大喇嘛见她有兴趣,虽然不知道她究竟喜欢的是什么,他还是有点安心,安明显地对坐功有兴趣,就说明他有希望了。但他还是要敲实了。不想一边的安却忽然拍手道:“大师傅,你教我的坐功是不是武功中的气功?”安想这手上的感觉太奇怪了,决不可能是子虚乌有的法术,最可能的解释只有气功了,她很想知道大师傅轻易就教她的是不是真是气功,如果是,为什么他愿意教她?
大喇嘛也没被她这一问惊住,反而是不解安脸上的欣喜神色,便道:“你哪里看出来这是气功的?”
安疑惑:“不是吗?我不相信有什么法术,我自己做了两遍已经隐约想到,一定是念口诀时候呼吸吐纳触动了人体什么不可知的地方,激发人体生出某个能量场来,这现象除了用气功似乎没其他别的可以解释。”
大喇嘛又被她话里的几个词搞得一头雾水,猜度这可能是她们的异域文化了。但他还是听出了个大概,笑道:“小施主恁的聪明。”
安见他即不承认也不否认,不知道他心里是什么考虑,双眼一转计上心头。她跑去叫门外下人退出十步,关上门窗,这才认真地问道:“大师傅的门派是不是有什么规矩,说门内武功只能传给佛家弟子?所以大师傅传了我气功口诀却又不点明,只是因为喜欢我但又不舍得我落发做了尼姑?如果是这样,我非常感谢大师傅。”说完走过去抱住大喇嘛脸贴了下他的脸。
大喇嘛平时虽然笑容可掬,但一般人都对他敬爱有加,老远路见了就弯腰作礼,几十年来哪里会有人对他做这么一副小女儿态的,虽然很不习惯,可心却早软成一滩稀泥。他微微有点尴尬地把脸侧开一点,笑嘻嘻的道:“哪里有这种说法了,只是怕你嫌练功辛苦,我才马马虎虎教些强身的东西给你,以后你也可以少得些头痛咳嗽的烦恼。”
大喇嘛是很想看看安听他说完有什么反应的,但安却在他说话间就着他肩膀一滚,双腿支地牢牢与他做了个背靠背,等他说完,她在后面拍着手吱吱笑道:“大师傅果然比人家一般人厉害,一说话全身都会震动,我靠着你的背就象靠着个大音箱似的。一定是大师傅内功精湛所致。”大喇嘛这才明白她小猢狲般转来转去是做什么了。“既然没那种说法,我也松了口气,我倒不怕剃头发念佛经,只是烧九个香疤一定疼得很,没肉吃也很要不得。既是如此,我向大师傅郑重推荐一个弟子人选,此人之聪明天下无双,良心也是非常不错,性格更是非常可爱活泼,有此人做你徒弟,保你衣钵尽传,甚至发扬光大。嘻嘻,那个最佳人选就是我。”
大喇嘛听了大笑,其中既有笑安自吹自擂的,也有笑自己太过谨慎与安猜了一早哑迷的,更是老怀大慰。安却被他笑时震得更激烈的背震得发晕,也被他笑的莫名其妙,忙跳开问道:“怎么了?”
大喇嘛笑道:“你确实聪明,我至今还没见过脑子比你更好的,良心嘛,不坏,但小狡猾太多,以后必定会让我头痛万分。”
安一听就知道大师傅承认收她做徒弟了,一天的努力得逞,高兴得尖叫一声,双手一撑大喇嘛的肩跳起来,又重重压到他背上,欢呼了几声,也不忙下来,自管吱吱地笑道:“大师傅,嗯,不对,以后该叫你师傅了。师傅,你的头皮几天没刮了吧,刺得我生疼,待往后我学了你的本事,我来好好替你刮刮,免得你自己刮后脑勺看不见。不过我现在可不敢,前两天黄大块的脸皮给我刮得血糊糊的,连劳亲都看不过去,所以这个马屁我还是留着以后再拍。”
大喇嘛哭笑不得,费尽心思却收了个这么没规没矩的徒弟,才入门就敢翻上师傅背脊大做道场,可自己偏又喜欢她这样刁滑可爱,一点也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看来以后的日子有得烦恼了。他运功在掌团团抚了遍自己的头,笑道:“看见了吗?”
安见他掌到发尽,转眼头上的发茬就被他清理得干干净净,忍不住“吔”了一声,对这个新拜的师傅五体投地。
第五章
却说那日何笑之在茶馆拖着黄大块逃跑,本已出城觅到妥当地方躲将起来。偏生黄大块对出师不利空手而回很不甘心,趁师叔出去买菜买米之际一人悄悄溜了出来,暗想师叔恁的胆小,千里迢迢来到沈阳,只知偷偷摸摸东躲西藏,连根鞑子毛都没碰到,好不憋气。不如自己杀将回去,碰不到皇帝,最起码结果几个鞑子也好。他此时也还不知道皇太极刚死,城里外松内紧,关查非常严密。而他最没想到的是连城门都还没摸到,便已被安和劳亲设计捉拿,关到睿王府密室里,最最窝囊的是醒过来连怎么被捉的,被谁捉的,现在关的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何笑之回住处没见黄大块迎出来便知有异,里外翻遍都不见人,心中早就知道师侄肯定是回沈阳去了。他这次出来本是雄心万丈誓杀皇太极的,但甫一进宫打探便遇上高手相阻,便已明白鞑子皇帝身边能人如云,他未必能讨得了好儿去。而大块师侄更是被人记下行藏画了像到处追拿,他们如果再呆下去,一定是凶险万分。本想就此作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留着这付好身手投军抗鞑子去,不想千算万算,算不到大块师侄会如此不甘心。两人当初一起兴兴头头出来,万一师侄有个三长两短,他可没脸回去交待。当下饭也不要做了,提起轻功循路追了下去。
也合该是黄大块倒霉,碰到劳亲和安这样的机灵鬼,把他捆成一捆大草,又把自己装成庄户人家孩子,饶是何笑之与他们一起等城门洞开,一前一后进的城也没发现其中的奥妙来。
睿王府规矩甚严,清晨劳亲驮人进门的事谁都不敢往外说。因此何笑之从城东打听到城西,又央人到刑部大狱探问,几天下来都没黄大块音信。他不知道黄大块此时正咆哮如雷地在睿王府地底下撞铁栏杆。
两天后他居然看到自己的画像也被贴到各大路口显眼处,何笑之凭此猜测黄大块一定被人捉了去,否则他的画像也一定会一起给贴出来的。因风声太紧,何笑之不得不刮掉颌下胡须混出城去。
谁知天雨偏逢屋楼,回到原来觅到的藏身空屋,却见柴扉紧闭,里面隐隐传出串人声来。他一路受挫,心里本自郁闷,再也忍不住连住的也给人霸了去,当下一脚踢开院门,飞身跃进天井,大声怒斥道:“什么人敢占老子的住处,给老子滚出来。”
话音甫落,只听“咿呀”一声,一扇破窗抖着灰烬跌跌撞撞打了开来,里面一个女声轻轻地似叹非叹地说了声:“呀,是你的啊。”声音如空谷水流般圆润清柔,直听得何笑之回肠荡气,楞在当地,傻傻地看着窗口露出一角洁白的纱衣来,可等了半天里面再没一丝动静,那角纱衣也隐了进去,徒留下无穷悬思。何笑之那时气自然已经没了,不过他骗自己说那是因为他好男不与女斗。他忍不住地傻站院中空想里面是如何的幽兰般的美颜。
也不知楞了有多久,只听后面有脚步声轻轻传出,转眼间声音就到了院门口,何笑之暗惊:此人好俊的轻功。忙运气于掌,装做若无其事地转身看去。只见门口站着个野人般的年轻男子,头发乱蓬蓬如柴草一般在风中微颤着,半掩着那双闪着兽光的眼睛更形骇人。那人右手中握着把叉,上面尤自凝着新鲜血液,左手拎着两只野兔和一串野果,看来是打猎刚刚归来。见了何笑之也不打话,只是狠狠地盯着他,那眼神似要把对方生吞活剥了下去,饶是何笑之绝学在身,仍是看得心中一寒。
两人谁都没说话对峙了很久,里面那女声忽然说道:“阿弟,你回来啦?”声音中透出的温暖让何笑之恨不得倒退几十年做她承欢膝下的小弟弟。
那阿弟仍没说话,只是轻轻在地上顿了顿手中的钢叉。双眼还是紧紧盯着何笑之。
里面又有声音传出:“阿弟,这位老先生说这里是他的房子,你来扶我,我们搬个地方住吧。”
那阿弟仍是不语,但这回却是提起钢叉摇了几摇。至此,何笑之也隐隐猜到那阿弟可能是个哑巴。听得那女的话中的意思似乎是她行动不便,何笑之虽已年过半百,怜香惜玉的心也未必有多少,但对着那抹好听的声音竟也心软了,拱手对那阿弟道:“算了,令姐既然不方便还是别挪动了,我也是几天前暂时借居此地,算不得什么主人,你们自己安歇,我再左近看看找个空房去。”可话是说了,脚却舍不得动,很想再听听那么动听的声音,哪怕是一字半句,连他自己都暗骂自己不正经。
里面的声音又道:“如此就谢过老先生了。这屋子不只一间两间,老先生如果不嫌,就和我们姐弟一起住吧,互相好有个照应。阿弟你也别站着了,赶紧收拾吃的,请老先生一起吃饭。”
这一句挽留听在何笑之耳朵里简直较之西方迦陵鸟的叫声尤胜三分,他自忖不是好色之徒,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听着那女子的说话会如此舒服受用,让人只想乖乖照她吩咐的去做。
只见那阿弟推门把野果子送进内屋去,何笑之看着恨不得眼光能打个弯也一起跟进去瞅瞅,只得一人徒自在外倒吞口水。不多一会儿便见那阿弟推门出来,很不情愿地分了一只野兔给何笑之。然后也不借助任何工具,拉撕着剥去兔皮,挖出兔肠子往墙外一丢,雪手捧着个血兔凑到嘴里就吃。何笑之看他用牙齿咬着拉下一块腿肉,鲜血顺便沿着嘴角流下,胃里不由一阵阵抽搐,似乎隔夜饭都要倒呕出来,忙转身避过不看。但手中那只野兔却是无论如何都吃不下去了。他一生行走江湖,生吞活啖的事也不是没见过,但人家也都是洗净污血收拾过一二的,那阿弟这样的吃相,倒是象野兽更多三分。
若不是听过里面女子应对斯文,何笑之难保不会怀疑里面做姐姐的不知会如何的茹毛饮血。如此斯文女子与如此野蛮弟弟为伍,她也只有挑点野果裹腹了。
何笑之只得出去找个野店吃点东西,回来也没忘记带点粗制的糕点。推门见里面一点灯火也无,好在他是习武出身,就着点昏暗星光,约略能看出房里的摆设。原来他留在地上的那只兔子已经不见,估计是被那阿弟拿去生啖了。倒是那阿弟的两只眼睛在暗夜中发出幽幽亮光,象足草间伺机扑食的野兽。
他把糕点从怀中取出捧到手中,小心翼翼地对着内屋的门道:“姑娘还不曾睡下吧?我出去买了些糕点回来,山野之地也没什么好手工,你试着吃吃看?”
里面沉寂了一会儿,才叹道:“先生真君子人也。阿弟,你帮我谢过先生。”这一叹叹得何笑之心尖都抽起来了,他仿佛看到这里面的女子随着这么个野蛮弟弟餐风露宿走来,一路吃尽非人苦头。这种弟弟连他这样的武夫尚自忍受不得,何况她一娇滴滴怯生生的女子?兀自有的没的地想着,也没理会那阿弟一把抓过他手中的点心送进里面去。
过一会儿那阿弟出来,看也没看他一眼,自顾又窝回他原来睡觉的地方。不过何笑之手中又放回那包点心。他正错愕间,只听得里面女子说道:“多谢先生。我吃一个已经足够了,其他的浪费了也是可惜,还是请先生留着明早点心吧。先生可是从沈阳来?”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何笑之这回兴冲冲跑来鞑子皇城想杀个把鞑子皇帝回去,不想劳而无功不说,还陪上个黄大块下落不明。若是别人问起,他不回答不说,心里还会狠狠猜疑那问的人是不是有意要他好看。但里面那姑娘一问,他竟是想也不想地回到:“是,今天刚从城里出来。”
那女子又叹了声,道:“天可怜见,我们姐弟一路坎坷,终于今天碰到先生了才得事事顺心。”
“姑娘大远路赶来,只为到沈阳?”何笑之被那女子的话说的心里暖暖的,刚刚在沈阳城中失去的气概似乎一五一十又跑回身上,现今只想两肋插刀,给这个可人的姑娘做点什么。
“先生在城中几日,可曾听说个一个传奇小女孩单名叫安的?据说她刚刚击败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棋王千子劫王洛阳。”说话间,似是不胜体力,轻轻地咳嗽了几下。
“姑娘要见的就是那个小姑娘吗?坊间传说她在客店里谈笑间杀得王洛阳丢盔弃甲,后来被睿亲王识才迎进王府去了。”何笑之自己在沈阳灰头土脸,自然一说到大名鼎鼎的王洛阳也没在沈阳讨得什么好处时,心里安慰不少,要换了面对的是其他人,他一定添油加醋地多多“美言”。“她进王府了吗?那可就麻烦了。”听里面又幽幽叹了口气,何笑之竟提着焦虑的心而不敢插嘴,怕惹里面姑娘更难过。“先生既然知道那局棋,一定也知道王洛阳答应安三个条件和万人屠其人了吧?”
何笑之忙道:“万人屠花春花乃当今第一回春圣手,据说她为提高医术,当年见死人就抢,抢得死人就剖,搞得她的居所盘丝谷外白骨成堆,阴风惨惨,寻常人等除非是病入膏肓,否则是断不敢上门求医的。连她的未婚夫师兄王洛阳都被她吓得发下重誓落荒而走。如今两人该是团圆了吧,但愿万人屠改了原来的性子就好。”
里面女子叹道:“人的性子娘胎里生就的,岂是那么容易改了的。如今那花春花放出话来说,她新婚燕尔,任何人休得干扰于她,哎,江湖上人一辈子打打杀杀的,谁敢保证自己不会哪一天有个三长两短要求上她花春花的?她这一放话,寻常人哪里又敢吱声了。更有好事马屁之徒纠集闲人拦在她家盘丝谷外,替她一并挡了找上去求医问药的病人。可就苦了我们这些该当有此劫数的人了。”外面忽然吹过的一阵风晃动破窗发出悠长而凄凉的一声“吱——呀”,和着里面轻轻传出的咳嗽声,在万籁俱寂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揪人心肺。
“莫非姑娘是想求安这个小姑娘帮忙,让她通过王洛阳请花春花出山?嗯,也就只有这个法子了。”
“这也是不是办法中的办法。我们姐弟也是天缘巧合,让我们得遇先生。只是,那女孩子人在王府,我们怎么见得着她呢。”
何笑之一听马上慨然答到:“姑娘放心,事在人为,何某愿帮姑娘此忙。”他此时豪气盖云天,竟似是忘了才刚有过的折戟之辱。在他心中,如今最要紧的就是那姑娘的安危了。
“咱们萍水相逢,怎么可以麻烦何先生干冒如此风险,哎,生死由命,再看看吧。”
何笑之道:“姑娘何出此言,王府门禁森严自是不错,但还不很放在我等眼里。姑娘不急,待我明早进城打听仔细了,一定替你请出那位小姑娘来。今日但请姑娘放心安睡,明日何某自有计较。”
果然第二天天方开亮,何笑之便已悄悄起来,吃过昨夜传回来的点心,一个人掩上门出去了。
待得他脚步声远去,里面女子唤道:“阿弟,你跟上看看去,他吃了我们的十香迷魂散,又被我昨晚用魅惑魔音乱了心志,一定是勇往直前得很,但就怕他伤了那个小姑娘。你看仔细了,他平安把人拿回来便罢,如果他对安有什么危险举动,你一叉杀了他,然后恭恭敬敬向安行个礼自己回来,千万别强拉她回来,我们还要好言好语求靠着她呢。”话音甫落,那阿弟铁叉一晃就飞纵跟了出去。
却说何笑之一腔热血地混入城去,白天细细踏看了王府周围地形,傍晚趁着王府人等吃饭的吃饭,换岗的换岗之际,悄悄跃入后园,捉个仆人问了安的去处,这才点了那人昏睡穴,剥了他的衣服换了,把人塞进山子石里掩好,又等得一会儿,待天色擦黑,这才依那仆人所说找去。
七绕八拐,总算见到一垣粉墙隔得个遗世独立的小院,里面灯火辉煌,院外门岗森严。何笑之正想着该从哪里进门时,只听远处有一女童声音传来,不久只见一个小女孩绻着双腿离地,拿双小手吊挂在一个高大喇嘛右臂弯上缓缓行来,一路埋怨不断:“师傅你越来越独断了,早知就不拜你做师傅,我都几天没好好合眼,刚刚在阿姨那里睡得好好的,你又来叫起我,你不知道阿姨的手香香的软软的,摸着我的脖子有多舒服,我一辈子都没这么好睡过,偏你来打断我,好啦,我现在全身酸软没力气走路,你得负责。”
何笑之认不出喇嘛是谁,但看他走路的架势,一定是个内外俱臻的高手,何笑之自问不如。那小女孩不知是谁,但能在这等高手面前如此放肆的,恐怕该是王府的什么格格。
殊不知这两人正是安师徒俩。大喇嘛这几天又喜又忧,喜的是小徒弟接受能力极强,什么东西她都一遍过掉,便能做得极好,忧的是小徒弟提出的问题越来越古怪,越来越刨根问底,常让他摸不着头脑不说,更别说该如何回答,觉得在徒弟面前没面子得很。如今她见问不出什么效果来,就时时念着去杀个人剖开来瞧瞧,到底这穴道什么的在人体中是如何分布的,幸好前次提时刚巧被多尔衮听到,大笑着答应她什么时候杀犯人时给她留几个用,否则大喇嘛都怀疑这小东西哪天会想出什么招儿来迫他去杀个人来给她用用。不过大喇嘛还是喜欢她得紧,小东西精灵古怪,给他带来不知道多少乐趣,而且提出的有些问题往往一语中的,连大喇嘛自己都觉得受益不少。
此时见她一头地埋怨,便笑道:“小东西,胆子越来越大,连王爷叫你都敢推三阻四了,你就不怕王爷迁怒劳亲他们吗?”
安继续挂在师傅手臂上不肯自己走路:“师傅,你不知道,我昨晚又想了一宿,总觉得练了功后发出来的气古怪得很,我叫双胞胎姐妹拿着细纸头发丝绸在我的气团里晃,果然,出来的现象与我的猜测一分不差,我现在基本可以肯定那一定是能量场了。但我总是搞不懂它的产生传送机理,穴道之说又太不切实际,很想……”
“好了,小姑娘总提杀人剖尸的,夜里会把人吓死,以后难保人家也叫你万人屠。”
安想起大喇嘛不久前告诉她的掌故,不禁大笑:“哈哈,我以后有时间一定要见见这个花阿姨,向她印证一些事情。”边说边就着师傅的手臂打秋千。
大喇嘛却一时收住脚步,冷冷的对着何笑之藏身之处道:“这位朋友哪里来哪里去吧。”
何笑之听得他们说到万人屠,又听小姑娘叫是花阿姨,心里便有点怀疑那就是安,现下被喇嘛一喝,知道行藏已露,照以前的谨慎劲儿,他早该趁机收蓬,乖乖离开。但此时他心中全是那女子无望的叹息声,平地多出若干个大胆来,竟闪出藏身之地,点足一跃,向安飞奔而去,只想抓过安回去讨那女子欢喜。
大喇嘛也没挪身,等何笑之飞身近前,挥出空着的左臂一掌击向他往安探去的右掌上,何笑之识得厉害,收手不及,只得倒地一滚,非常狼狈地避过这一掌。安忙伸腿跳将下来,躲到师傅身后,但又忍不住探头出来看热闹,待倒地之人一个鱼跃跳起,她惊叫道:“师傅,是何笑之。”她心想,莫非这人已经知道是她捉了黄大块,来报复来了?
大喇嘛就着灯光一看,果然是何笑之,便也以为他是来找黄大块,点点头道:“你能躲过我这一掌已是不易,但王府里面你需也讨不了什么好处去。哪里来哪里去吧。”
安忙补充一句:“你放心,你师侄黄大块还是整块的,一块都没缺。”
两人本以为何笑之会得知难而退,不想他两眼迷茫了一下,摇摇头道:“不行,我今天一定要提你回去。”说完竟又蹂身而上,右手挥掌击向喇嘛,左手五指捏诀,走了个蛇形,直指躲在师傅后面的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