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的老公,眼神机警,像随时要扑上去灭火的消防员。
郝乐意悄悄推了马跃一下,“过去哄哄你妈。”
马跃嗯了一声,跑过去局促地喊了声妈。
陈安娜连看都没看他,好像没听见。
田桂花很愤怒,“陈安娜,亏你还为人师表,你当着余西的面说我鼓捣儿子和她离婚?啊?我是那种没心肝的坏婆婆吗?你这不诚心挑拨我们婆媳关系吗?”
陈安娜倒不生气了,一脸的轻蔑,“行了行了,田桂花。”指指马光明哥俩,“证人都在呢,你装什么无辜。”
田桂花让她噎得无话可说,心头又恼又不甘,嘴上功夫不行,曾经捉过生猪摸过刀的手就挨不住了,伸手就来薅陈安娜的领子。陈安娜反应比较快,一闪,躲过了。
马光远也一把拽住了田桂花,“有完没完?!”
田桂花也火了,“就知道拿我撒气!让她这么一搅和,在余西眼里,咱俩成什么人了?”说着,眼泪噼里啪啦地就下来了。
陈安娜刚要说什么,被马光明拽了一下,“走吧!嫌窟窿捅小了是不是?!”说着连拖带拽地拉着她就往马路边去,马跃忙跟过来扶,陈安娜翻了他一个白眼,啪地打开了他的手。
喝了酒的马光明擎着一条胳膊站在马路边拦出租车,陈安娜啪地打了他胳膊一下,“就显你有钱了?”说着,雄赳赳地往公交车站去。
马光明父子相对无言地摇了摇头,马跃小声说:“爸,那我和乐意先走了啊,省得我妈看着我们就生气。”
“走吧!马跃,你走!你前脚走我后脚就回家跳楼。”陈安娜突然站住了,这让马跃不得不佩服她的听力,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都隔几米远了,她居然也能听见,“咱家住六楼,跳起来也方便。”
马光明无奈地摆摆头,示意马跃和他一起回家。马跃看着郝乐意,郝乐意小声说:“没事,我自己回去就行。”
“如果你去了上清路,以后就不要回来做我儿媳妇。”
就这样,陈安娜终于把马跃和郝乐意押回了家,然后,给他们下了一道死命令:不许在她跟前提马光远一家的名字,不许和他们来往。
陈安娜的这一做法,从表面上看很霸道,但郝乐意明白,这霸道更多不是来自于对马光远一家的厌恶,而是良心难安的愧疚。因为平静下来的陈安娜意识到自己逞了一时之快,给田桂花和余西造成了伤害,这不仅将会严重影响她们的婆媳关系,对余西和马腾飞本就不被看好的婚姻,也是雪上加霜。
第五章 幸福在昨天的理想里
陈安娜家是十年前教育系统分的集资房,在贮水山脚下。她特意要了六楼,因为六楼上面还有一层阁楼,虽然也要掏钱买,可相对房子的价格,还是要便宜多了,最关键的是阁楼和楼下一样,独门独户有厨房和卫生间,外墙上去一米半之后就是斜坡上去的房顶了。中间房顶是尖而高的,但陈安娜有办法解决,装修的时候,她让师傅在沿着外墙低矮的地方,都打上了橱子,这样,衣橱和书橱问题都解决了,从橱子开始延展的空间就可以容人站直了。
当初要这套房子的时候,陈安娜本想把六楼和阁楼的楼板打通,装上楼梯就成复式结构了,看上去气派也有情调,可马光明死活不让,非要保持六楼和阁楼各自的独立性,因为马跃高中大学都住校,这样就可以把阁楼租出去贴补家用。因为这,两口子当着装修师傅的面吵过好几场架,最终马光明胜利。
现在,马光明觉得自己太他妈的有前后眼了,陈安娜看郝乐意就像眼中钉似的,根本就没法一起住。所以,一到家,马光明就和马跃说:“儿子,我帮你把床搬上去。”
一个月前,阁楼上的租客就到期了,马光明没让续租。等租客走了,他把阁楼打扫干净了,一心一意地等马跃领着媳妇回家。
现在,看着马跃父子从容不迫地把床拆了,往楼上搬,陈安娜就觉得,这一切都是阴谋,她被马光明这个粗俗男人算计了,在儿子的婚事上,他不仅早就不和她站在同一战壕里了,还偷偷做好了迎接儿子儿媳妇得胜还朝的准备。
夜里,郝乐意睡不着,躺在床上看天窗外的星星,“马跃,这就是我们的家?”
马跃嗯了一声。
郝乐意翻身,侧脸看着他,幽幽说:“我二十二岁了。”
马跃捏捏她鼻子说:“知道。”说完笑,“二十二岁的早婚姑娘。”
郝乐意有点感伤,“长这么大,这是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
马跃的心一震,仔细一想,真的啊,从郝乐意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跟着父母在潍坊流浪,然后是爸爸没了,妈妈没了,她不仅没有物质意义上的家,连感情意义上的家也没了。他突然地心疼起这个瘦长却结实的女孩子,用力地把她往怀里一揽,“以后,我就是你的家。”
郝乐意抵在他胸前,用力点头,眼泪就无声无息的,跑了出来。眼泪蹭到马跃胸口,他摸摸她的脸说:“都胜利了,还哭什么?”
郝乐意眼泪掉得更快了,忍着不让自己哽咽出声。马跃心里酸酸的,捧起她的脸,吻她的泪,吻着吻着,就把她吻到身底下去了。回应他吻的时候,郝乐意张了一下眼睛,就看到了窗台上的一个青花瓷玩具娃娃,心里一震,想起了马跃撒谎说她怀孕了骗陈安娜的事。可要命的是她没怀孕,还被陈安娜押回来了,万一她问起来,可怎么说?总不能天天撒谎吧?而且怀孕是瞒不住的事,肚里没货,谎是撒不长的。再一想陈安娜那张一看见她就生气的脸,心里就像竖起了一万根头发,噌地就坐了起来,把马跃吓了一跳,张张皇皇地问是不是弄疼她了。郝乐意摇头,说了自己的担心,然后是无限的茫然惆怅,“怎么办啊?”
“因为这啊。”马跃反倒笑了,“好办,咱这就撒种。”说着扑上去继续吻她,郝乐意觉得他天真,自以为是个手里拿了魔法棒的小孩,想让她怀孕她就能怀孕了,但也没反驳,看马跃像个认真的小孩在饶有兴趣地玩过家家一样和她做爱,幸福感就像抵了岸一样,踏实得很。她像一棵漂泊的禾苗,遇到了一片小小的泥土,虽然并不肥沃,但她已是心满意足了。何况马跃是让她满意的,不管做什么,都非常在乎她的感受,包括做爱。满天的星星在天窗外一跳一跳的,马跃说今天晚上会有一颗飞到她肚子里做他们的宝宝,问她信不信,郝乐意就笑。马跃就故意凶巴巴的,一定要让她说是的,郝乐意心乱意迷地闭着眼睛说不出话,马跃噌地跳下床,抱着一条被子去了书房。上不去下不来的生理晕眩就把郝乐意吊在了半空里,她愣愣地看着空荡荡的身体,刹那间有点恍惚,以为马跃生气了,起床开灯,赤着身子到处找,就见马跃一脸坏笑地站在书房里。
郝乐意偎到他胸前撒娇,问他是不是生气了。
马跃嗯了一声,说哥很生气。说完就抱起郝乐意往写字台上放,郝乐意这才看见被子铺在了写字台上等着她了。而她,就这么傻乎乎地自投罗网了。马跃原以为,这个新花招可以提高郝乐意的性福指数,因为这是他和小玫瑰在英国经常玩的,可是没有。
郝乐意直直地看着他,满脑子都在想他怎么这么多花招?
马跃看出了她在走神,问怎么了?郝乐意是个有话藏不住的人,就说了,马跃心里咯噔一下。周身的热血也刷地凉下去一半,磕磕绊绊地说在英国的时候,比较寂寞,而且成人频道和A片可以随便看,所以…
好吧。郝乐意信了。
可马跃却失神了,甚至想起了小玫瑰,她和她的华裔丈夫,幸福吗?想着想着,就兴趣阑珊了,再继续走神下去,他肯定就不行了,就笑着自嘲说自己这是东施效颦呢,还是回卧室,说着,来抱郝乐意。因为恍惚,转身时不小心被椅子绊倒了,随着马跃的一声惨叫,两个光溜溜的身子一起摔在了地板上。
这天晚上,陈安娜郁闷地睡不着,因为儿子带着媳妇在阁楼上。不知为什么,她的目光像不听话的蜻蜓,总想往天花板上落,耳朵也是,简直就像个灵敏的捕捉器一样捕捉着来自楼上的声音。
这栋楼是十年前盖的,楼板是那种空心板,隔音效果不好,东西掉地板上会显得声音特大,因为心理作用,陈安娜甚至听得见儿子夫妻俩的窃窃私语,像隐秘暗洞里的老鼠一样,叽叽咕咕地说着她听不清楚的话,间或夹杂着刺耳的嬉笑。
是的,所有来自阁楼的声音,不管多么细碎,在她听来,都是扎着神经扎着心脏的玻璃碴子。接受郝乐意是被迫的,因为不管接不接受,都已无力改变定局,所以,她只能忍辱含垢地认了,不为别的,只为了可以看得见儿子。在内心深处,就像永远不能承认儿子的平庸一样,她都无法发自内心地承认郝乐意这个儿媳妇,甚至郝乐意的存在,就是一个铁一般的事实证据,足以证明她的、曾经在她嘴里优秀无比的儿子马跃,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庸人,庸常到走到市井街市,即可被贩夫走卒们淹没,让她纵使再有辩驳的底气,也说不出一句话。因为郝乐意这个职专生,如果说她父母曾男盗女娼不是她的错而是她的不幸,那么万幸的是他们已经没了,但是没有工作就是她无法回避的罪过,到时候有人问,陈校长,你儿媳妇是什么单位的啊?
她怎么说?说没工作?为什么没工作?因为她没学历?
不要说在人前说说,单是这么想想,陈安娜都觉得颜面无光透了,如果马跃真像她说的那么优秀,用得着娶郝乐意这种让她张嘴一说都能招来耻辱的女人了?
马跃和郝乐意摔在地板上的声音吓了陈安娜一跳,沉浸在懊恼冥想里的她,一声不响地爬起来,穿上睡衣就往外走。
马光明一把拉住她:“你干什么?”
“放手!”陈安娜打了他手一下,“我上去看看,是不是打起来了。”
“人家小两口好着呢,打什么打?”
“你怎么知道打不起来?你知道郝乐意她爸是谁?”
“不就郝坚强嘛。”马光明听说过郝坚强的大名,手底下有帮弟兄,虽然外界风传他是黑社会,但马光明知道不是,至于陈安娜说他是小偷,那也是无稽之谈。那时候的小混混,还是有点道义和义气的,打人有可能,霸道是难免的,不偷不抢又不霸道那还叫什么小混混。马光明搞不明白陈安娜这会儿提郝坚强是什么意思,“他都在外地去世多少年了,你又提他干吗?”
陈安娜说:“没错,郝坚强是死在外地了,可他的接班人来咱家了,你小心着点吧。”
“又来你那套龙生龙凤生凤的歪理了!照你这么说,咱家马跃就得去酒厂当倒糟工人!”马光明最讨厌听的就是陈安娜的这套基因理论,“亏你爸不是皇帝,要你爸是皇帝的话你这还不成女皇了?”见陈安娜生气地瞪着他,就又补了一句,“在乐意跟前别提你那套基因理论,她爸的事,她要不说你也别提!”
“想巴结她你自己巴结去,我怕她啊?”陈安娜很是不屑,自从马跃从英国偷跑回来,陈安娜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老觉得有块石头压在胸口,老觉得走到哪儿哪儿的人都在嘲笑她,她都快不敢出门见人了。
马光明也感觉出了她的变化,甚至怀疑她抑郁了,也不敢往深里刺激她,只好悄悄跟着上楼,“我不是巴结她,安娜,你想想,她已经和咱家马跃结婚了,人家小两口是要过一辈子的,咱俩这身板也一天老似一天了,说不上什么时候就得给儿女添麻烦了,想想咱以后得麻烦人家,也不能得罪人家不是?”
这是马光明生平第一次对陈安娜这么苦口婆心,到了阁楼门口,里面一片寂静。陈安娜将耳朵往门上贴了贴,马光明拉拉她的胳膊说:“没动静了吧?没动静咱就下去吧。”
陈安娜瞪了他一眼,把耳朵贴在门上。
马跃和郝乐意回到床上,虽然有点儿各怀心事,可还没完成的生理之爱,是最强大的。把郝乐意抱回床上,马跃问她有没有摔坏哪儿,因为是马跃抱着她摔倒的,郝乐意被压在了底下,肩胛摔得最厉害。但郝乐意怕他愧疚,忙说没有的事,她结实着呢,马跃不信,开了床头的灯,非要看看。其实呢,也是调情,一边看一边亲,郝乐意有点不好意思,两手捂着私处不让看,马跃就亲吻她的手指,亲吻得她情不自禁,举手投降,马跃得意地打马上阵,把自己镶嵌进她的身体,轻声说着情话。
门外的陈安娜回头看看马光明说:“奇怪了,刚才还扑通扑通的,这怎么就没动静了。”
马光明说没动静说明孩子睡了…还没说完,陈安娜就开始拍门了,“马跃!马跃!”
郝乐意吓傻了一样呆了片刻,奋力把正癫狂着的马跃从身上推下来,然后一个骨碌爬了起来。被郝乐意掀下来的马跃半跪在床上,愣愣地看着郝乐意像吓坏的小孩一样手忙脚乱往身上套衣服。他气得衣服也不穿就从床上跳了下来,冲着大门喊了一嗓子:“妈,大半夜的,您这是干吗呢您?”
已穿好衣服的郝乐意忙拿过衣服让他穿上,马跃接过来,往床上一扔,光着身子就往大门口走。这要不是亲妈,马跃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郝乐意瞠目结舌地看着光着身子耀武扬威的往大门走去的马跃,抓起毛巾被就扑上去,给他圈在腰上,自己跟在后面捏着,生怕一松手毛巾被就掉下来了。
“你们在楼上干什么呢?扑通扑通的,这要不是楼板隔着,你的惨叫能把我魂给吓掉了!”门外的陈安娜气势汹汹,打算给郝乐意来个下马威,一次又一次打掉马光明拉她下楼的手。
马跃崩溃极了,脑袋抵在门上顿了一会儿,猛地拉开门,一本正经地说:“妈,我和乐意做夫妻应该做的那点儿事,不行啊?”
陈安娜万万没想到马跃会这么说,登时就石化在了原地,磕磕巴巴地说:“那你叫什么叫?”
“妈,您真是我亲妈…”又突然扬高了嗓门:“妈,我高兴了就不能喊一嗓子了啊?妈,您怎么就能给听成是惨叫呢?”
马光明无语地摆了摆手,顺手给马跃关上门,拖着陈安娜就往下走。拖进门,他一字一顿地发狠说:“你要再听见点儿动静就往楼上跑,我就跟你不客气!”
“你你…你凭什么和我不客气?”此刻的陈安娜恼羞成怒,决不认输,“什么做夫妻该做的事?他这是怕我数落郝乐意!护着她!”
楼上的郝乐意也崩溃得不行了,问马跃是不是必须住阁楼。马跃也挠头得很,说等抽时间和爸爸商量一下。
这灰蒙蒙的夜色让人疲惫,马跃揽过郝乐意,轻轻拍着。倦意像一团棉花,被拍打得越来越肥胖,臃肿得让他们睁不开眼了。没多久,沉沉的睡意,就把他们给淹没了。
02
早晨,陈安娜打电话叫他们下去吃饭。在饭桌上,因为昨天半夜的事,郝乐意还有点不好意思,一直埋头吃饭,不敢抬头。
陈安娜剜了她一眼又一眼说:“吃饭的时候,别耷拉着头,又不是犯人。”
马跃看在眼里,索性不吃饭了,把碗一放说:“妈,以后我们自己开火做饭。”
陈安娜没好气地说:“说得好听,自己开火,你们有钱买菜吗?”说着又没好气地挖苦郝乐意,好像她没工作把马跃害了一样,“再说了,我这是告诉她饭桌礼仪,不能张扬跋扈也不能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好像谁欺负她似的。自家人还好说,如果有客人呢,人还不得以为她这是让咱家人欺负怕了?”
“妈,饭菜钱我能挣出来,还有,您最好别找乐意的事,否则,我和您急,您也知道,我一急了基本不干让您高兴的事,亏您也好意思说乐意,还不都是您闹的?”
说着,拍拍自己胸脯,“您放心好了,不要说一个乐意,就是十个乐意我也养活得起,累不着您。”
“你养?连你都得我养活,你拿什么养活别人?”陈安娜也一摔筷子不吃了。
然后,马跃就和陈安娜吵了起来。因为他告诉陈安娜,他有工作了,在典当行。
陈安娜一听就急了,说什么典当行,不就是旧社会的当铺?一间小门脸儿,后面拖个老鼠洞一样的仓库就可以开张,柜台里面坐的,一个赛一个的奸商相。不行,马跃必须辞职,她送他出国留学,不是为当铺培养小学徒的!马跃怎么解释都没用,陈安娜疯了一样的迁怒于郝乐意,说马跃去这种一辈子看不见前途的私营单位上班,一定是她的主意,因为她没文化,目光短浅,本着有奶便是娘的原则,根本不为马跃的未来着想。郝乐意知道,如果今天她忍气吞声了,以后陈安娜会有更多的罪名往她头上安,所以,她还嘴了,是心平气和地还嘴。她告诉陈安娜,是的,她是没学历,但不等于没品质,她穷、她没有父母疼爱,但她活得自食其力,如果陈安娜一定要说她嫁给马跃是有目的的,她承认,确实是有,她就贪图马跃给她的温暖和关爱。她还请陈安娜放心,要养她一辈子,那是马跃的愿望,但她的人生格言是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如果她堕落成那种把婚姻当饭碗的人,不用别人,她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说着说着,郝乐意泪如雨下,她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妈,尽管我知道您不同意我和马跃的婚事,可您知道吗?昨天晚上喊您妈的时候,我有多激动?因为我已经整整七年没有人可以喊妈了,我真心实意地想像女儿一样尊敬您爱您,也希望您…不把我当成女儿,至少也当自家人看待。请您不要把我看成您不齿我也不齿的那种人,那样的话,我就会像现在这样,忍不住要惹您生气,可我一点儿也不愿意这样做…”
郝乐意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了,捂着嘴巴跑出门去。马跃微微一愣,也追了出去。
马光明看着半天说不上一句话的陈安娜,把筷子往饭桌上一扔说:“胜利了?舒服了?”
陈安娜悻悻地瞥他一眼,眼皮一垂,吃饭。是的,尽管郝乐意的这顿哭诉让她的内心有那么一点羞惭,但这并不妨碍她觉得自己是正确的、是看穿了郝乐意的。人嘛,就这样,乌合之众永远是说别人的,轮到自己身上,哪个都自我感觉神圣得要命。
她已下定决心,典当行的工作,无论如何也得让马跃辞了,其一是没前途,其二是说出去丢人。在陈安娜眼里,在典当行这种私人性质的半金融单位混的,多少都带了些市侩到奸诈的流氓习气,她不能把好端端的儿子往这种成功人士坚决不沾边的行业里塞。边工作边跳槽也不行,不辞职,心理上会有依赖感,没跳槽的积极性。再说了,就算马跃跳不到好单位,她宁肯把他养在家里吃闲饭,也不能去这种要面子没面子,要里子没里子的地方混日子。
陈安娜这人,向来是有了决心就行动。这天上午,她跑到马跃单位,替他辞职,做好了和马跃恶吵一场的准备,没承想马跃很听话,甚至连语言上的抗争都没来一句,就听话地辞了职。
他干够了,因为在典当行里,是个人就拿他当小弟使唤。可他是马跃啊,小时候被人们当神童宠着,长大后是众星捧月的青年才俊,现在居然要被人当小弟差遣来差遣去,落差如此巨大,是他难以接受的。
03
马跃的饭碗不称自己心,就给成功地砸了,陈安娜心里还是很畅快的,哼着歌回学校上班了。从典当行出来的马跃没回家,怕郝乐意问他为什么辞职。是的,他可以把陈安娜搬出来当幌子,可想着想着他就恍惚了,为什么他人生的每一步都是因为我妈想着怎么样、因为我妈不想怎么样?自己想想都汗颜,何况他这次辞职,不过是借着陈安娜的意见顺水推舟而已,他在街上溜达了一圈,没地去,决定去找马光明。因为白酒厂不景气,马光明四十八岁办了内退,工资少得可怜,可家里正用钱的时候,教育系统的集资建房借的债刚还完,马跃又去了英国读大学,等着用钱的地方个个都
跟张着血盆大口似的毫不客气,他还身强力壮,总不能窝在家里看电视,看完电视上贮水山公园打扑克吧?
贮水山公园又叫儿童公园,在日伪时期,因为日本人在山上为他们在中国殉职的军人建了座庙所以又叫大庙山。这几年,贮水山公园越来越漂亮了,无论春夏秋冬,长长的林荫道两侧,总是坐满了打扑克的男女老少,以老年男性居多,退休了又无所事事,索性凑堆打扑克,可谁家的老婆都不会答应让一帮人长期来家打扑克,因为他们不仅是打扑克,还有点小输赢。一旦打起扑克来,基本是人手一根烟,谁家也扛不住这熏,所以他们就露天了。好在天大地大城也大,不怕熏。陈安娜死瞧不上这拨人,说干什么不好啊,整天打扑克。为此她警告过马光明,如果他敢扎到贮水山公园的人堆里打扑克耗日子,就不要回这个家了。马光明也不会去,虽然他没多少文化,但对每天沉溺于牌桌的人,还是很排斥的。就像他去看家具,每每看到那些做工精良的家具,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中国人的骄傲,相反,他会痛心疾首地为中国人羞耻,有点心思有点精力全他妈的耗在享乐上了。
虽然马光远以前放过话,让他办完内退就去找他。可马光明知道,自己要文化没文化要技术没技术,去找马光远纯粹是找他要钱,就没好意思,在家闷了几天,不知怎么就传到了马光远那儿,一个电话就把他给拎到酒店去了,让他干保安部长。这安排不是因为马光明外表多威武,而是他没文化没其他技术,能干的,也只有这个活。
马光明走马上任,可没几个月就让马光远拿下来了,因为他好喝两杯,喝了酒就和下属们称兄论弟。人是爱犯贱的,尤其是上下属之间,一旦关系近了下属就感觉不到上司的架子了,还会因离得太近、瞧得太清楚不把上司当回事了,这领导也就镇不住场子了。马光明就是这样,保安部发生了几件事后,马光远就把他撤了,工资继续按部长级别发,让他干普通保安。马光明乐得肩无责任一身轻,保安干得很舒服。按说,酒店保安晚上任务最重,因为酒客多,可马光明只干白班,这是他跟马光远要求的。因为陈安娜不会做饭,虽然上班挣钱很重要,但他不能为了挣钱饿着老婆,马光远听了就气哼哼地笑,说陈安娜骂了他大半辈子还骂出功劳来了。当然马光明的这一不合理要求,他也应了,谁让他是他亲弟弟呢。马光明上班就是高兴了在酒店溜达溜达,不高兴了就找停车场的看车老头聊天骂社会的娘。他和马光远彼此都清楚,什么保安不保安的,不过是马光远想照拂弟弟的体面幌子,是的,虽然陈安娜很不屑,但她也承认,如果不是马光远的照拂,单凭她和马光明,就是卖肝卖胆也供不起在英国读书的马跃。
马跃到酒店时已经是中午了,找了一圈,才在保安的指点下,在停车场找到了正吞云吐雾的马光明。马跃就说爸你请我吃饭吧,咱爷俩喝两杯。
马光明拍着马跃的肩对看车老头说:“瞧见了没?我儿子,英国海归,就愿意跟我这当爸的喝两盅。”这么说着的马光明很有炫耀的意味,好像因为他有思想有见地,他的海归儿子也愿意借两杯酒和他探讨天下大事似的。
马跃大抵也看得穿马光明的心思,就无声地笑了笑,没说话。
爷俩顺着中山路溜达,马光明问马跃想吃什么,马跃说无所谓,主要是想和他说说话,马光明说既然想说话,那咱就去吃烧烤吧,就去了四方路。四方路已经没落得不像样子,原先的熙熙攘攘化作了弃妇被横尸当街一般的破落,街边的门面房虽然次第开着,却门可罗雀。博山路因为两侧有烧烤铺子,人烟才稠密了点,但再稠密也稠密不过炭烤炉上的烟。爷俩找了间半地下室坐下了,马光明拿过点菜单子,点了烤海胆烤牡蛎烤面包鱼。博山路上的烧烤虽然看似破烂,但都有年头了,做吃的这营生,年头就是经验,经验就是味道。整个博山路烧烤一条街,积累了几十年的味道了,还是很不错的。
爷俩又一人要了一大扎啤酒,马光明喝了一大口说:“为昨晚的事?”
“嗯。”马跃点点头,然后又道,“不光这事,爸,乐意说了,这些年我都把家里花空了,我们的婚礼就不办了。”
马光明点点头,说难为郝乐意这么懂事。
“懂事不是为了受欺负的,您得管管我妈。”
马光明看了马跃一眼,没吭声,他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他又是个父亲,不想让儿子有太多的心理负担。
马跃在心里叹了口气说:“爸,看着您这辈子,我就觉得婚姻这东西太重要了,听奶奶说您以前是个挺快活的人。”
“我现在不快活吗?我有这么好的儿子,还给我领回了个媳妇,我喝着扎啤,吃着烧烤,谁说我不快活?”马光明不以为然。
马跃认为马光明的快活是装出来的,都说孩子最怕父母离婚,可他就从来没怕过,甚至还希望他们离婚。因为马光明和陈安娜每一次都吵得惊天动地,他多害怕他们会像杀死仇敌一样把对方杀死。如果他们真的会杀死对方,他宁肯他们离婚。再就是他们吵得太丢人了,经常有邻居见着他就问:“马跃,昨晚你爸妈又吵架了吧?”
那会儿他已经似是而非地懂了一点男女感情,就想他们吵成这样,肯定不爱对方了,不爱对方了为什么还要在一起呢?这个困惑困扰了他很多年。
马光明默默地听马跃絮叨,没说什么。
马跃小心地问:“爸,您和我妈是不是因为我才没离婚?”
马光明想了想:“一开始是。”
“后来呢?”
“后来…”马光明说后来就是你妈不和我离婚了。
马跃就笑,笑得不置可否。
马光明突然很文明地小小抿了一口酒,小声说:“你不信是吧?”
马跃还是没说话,但用笑来表示对马光明猜测的认可。不凭别的,就凭陈安娜对马光明,要么不开口,开口就连讽刺带挖苦的,肯定是做梦都想跟他离婚,虽然陈安娜是他的亲生母亲,可马光明也是他的亲生父亲啊,她豁出全身力气来糟践他,马光明也豁出全身力气来承受这蹂躏的感觉,让马跃很难受。
马光明隔着桌子拍了拍他的肩说:“儿子,你不懂女人。”又抿了一口酒说,“女人…表里不一,但最现实。”
马跃不明白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马光明继续演讲:“别看女人一自恋起来就个个把自己当玛丽莲.梦露,荒唐得让人笑落大牙,可关键时候她们比谁都清楚。如果你妈没生你,我得把甜言蜜语编成条绳捆着她,可你妈生了你,你就成了那条绳子,等再过几年你还是那条绳,是她拿来捆我的。现在呢,就算有你捆着她也不放心,她自己还要变成一坨屎死皮赖脸地搭在我身上,让我洗不下来摘不干净。儿子,这就是女人,你妈非要变成一坨搭在我身上的屎不是你爸突然变可爱了,是你妈明白,她老了,跟我离婚也找不到更好的了。”
说着,马光明掏出手机,给陈安娜打了个电话,说:“陈安娜,你看,咱儿子也长大了,留学也回来了,婚也结了,你要实在看着我不顺眼,咱俩就把婚离了吧,我不拖你的后腿。”说完捂着话筒递给马跃,让他什么都别说,只听着。
接过手机的马跃,果然听到了陈安娜天崩地裂般的咆哮,咆哮马光明毁掉了她,耗光了她的青春,在她人老珠黄的时候回脚就踹,她绝不会让他得逞的!
马跃给陈安娜咆哮得手都发抖了,没敢做声地把手机递回去,让马光明赶紧解释一下,马光明接过手机,哼哼笑了一下,冲着话筒喊了一嗓子:“玩呐,真他妈不识逗!”挂了,瞅着马跃得意地笑,“瞧见了吧?”
马跃不由得对马光明产生了一丝敬仰。
“所以,小子,以后别操心我和你妈的事,我们俩是相互挖了祖坟也离不了的两口子,你安心和乐意好好过日子吧。”
马跃这才说其实郝乐意没怀孕,他这么说是为了骗陈安娜接受郝乐意的。马光明嗯了一声,“那就抓把紧,赶紧让乐意怀上,这事就别解释了。”
“万一怀不上呢?”
“那就说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掉了。”马光明看着马跃,突然有些黯然,“不是我非逼着你们要孩子,因为你偷偷回来,你妈受的刺激太多了,你要再说乐意没怀孕,她肯定会觉得受了愚弄,现在…你妈脆弱得跟在门上晒了一年的对联纸似的,经不起折腾了。”
“我一直觉得我妈是个女战士。”
“你妈就是铁人,战了大半辈子也该乏了。”马光明迟疑了一会儿,“昨天晚上的事不会再发生了。还有,你和乐意说一声,别和你妈计较,我觉得你妈有点抑郁。”
马跃吃了一惊:“我妈抑郁?看过医生吗?”
马光明摇摇头说:“就你妈那个脾气,谁敢让她去看医生就等于谁骂她精神病,谁敢劝她去?”
“因为什么?”
“原因多着呢,你妈这人,处处想拔尖当第一,本身就是种精神病。算了,她也就显得脾气坏点,还没到作乱的份上,由着她去吧。”
马跃难受得要命,暗自思量着是不是因为自己偷偷回国再加上之后这一系列的事,对陈安娜打击太大才变成这样的。想问,却没敢张嘴,好像不张嘴这责任还轮不到自己背,良心上还能轻松点,一旦张了嘴,就逃也逃不掉地背上了…他闷闷地喝了一口酒说:“爸,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干,干出点颜色来让我妈松口气。”
马光明拍了拍他的肩,重重点头,问他有什么打算。马跃说去人才市场看看,希望金融专业还算是个热门。
马光明暗暗叹气,他没多少文化,不知道金融行业都包括那些单位,唯一知道的就是银行,而且大家都知道银行是个好单位,拼命往里挤。他一老同事的女儿进了银行,在前台当柜员,是生生塞了十万元才进去的,而且还不是随便谁花十万元都能塞得进去,你有钱也得有门路往里塞的。但他不想打击马跃,遂也没提这茬,胡乱扯了些不靠谱的鼓励话,倒是把马跃给鼓励乐了。
04
虽然马跃还在四处奔波着找工作,可一点儿也没耽误陈安娜夸儿子,尤其是家里来了客人或是一起出去做客,陈安娜都骄傲得像刚加冕完毕的女王,而马跃就是那颗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利的钻石,镶嵌在她的皇冠上。在陈安娜的嘴里,马跃的优秀马跃的好,那都是蝎子的尾巴——毒(独)一份儿的。
陈安娜的职业是老师,习惯是一边讲课一边观察学生们的反应,搬到生活中就是一边夸马跃一边寻找回应。目光很真诚地盯住了你,让你不好意思不跟着她应声附和,可离事实太遥远的应声附和,郝乐意做不到,觉得自己像厚脸皮的撒谎精,除了帮客人斟茶倒水就是随手拽张报纸看。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或是说什么样的话才合适。陈安娜就恼得要命,待客人走了或是从客人家出来,就会板着脸训斥郝乐意缺乏教养,把客人撂在一边自己看报纸,你什么意思?表示你不待见人家,巴不得人家快走啊?再要么就是你给客人倒完了茶水,就不知道把茶壶转一下?你妈没告诉你茶壶嘴冲着客人是不礼貌的吗?
如果马跃实在看不下去,过来打岔,陈安娜就会趁机把转移到正题上,“亏你还护着她!没看出来吗,我夸你她不舒服。”
郝乐意说没有啊。
“那你干吗跟傻子似的?附和我两句能死啊?”
郝乐意小声说不习惯。马跃也应声附和说:“就是就是,不要说乐意了,就连我这被夸的本人都不好意思了,妈,您那是夸我呢?简直是捧杀,如果我不是刚娶上媳妇好日子没过够,我都想就手磕一地缝钻进去了。”
陈安娜就悻悻地嘟囔,生怕别人比自己光彩!边嘟囔边拿目光剜郝乐意,“又悄悄幸灾乐祸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