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绍没有出声。
秋清晨便又笑了:“烈帝做事果然很沉得住气。一步都不差…”
手指被握紧了,封绍的声音微微有些着急:“剩下的事我来查,你赶快离开盛州。”
秋清晨轻声应了,紧握的手却久久也不舍得放开。
前院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封绍咬着后槽牙推开了她的手,快步走了回去。他知道在烈帝最初的打算里,是让他以活证据的身份出现在现场的。无奈他不肯配合,于是这一项光荣的任务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第二号人证少相李明皓的头上。
他的身份虽然不如封绍高贵,跟琴章也不曾有过什么过人的交情。但他是丞相,有官望,口才好。又是现场目击证人。再平淡的话由他说出来也会变得花团锦簇。
很快,热闹的寿宴现场就变成了灵堂,有的哭有的嚎。裕亲王不知真假地昏了过去惹得众人一阵大乱,被下人们手忙脚乱地抬了进去。不止武将,就连文官都一个个神情激奋,恨不能立刻打到安京去捉了瑞帝来给楚王子报仇。
事态按部就班地朝着烈帝指引的方向前进。果然一步都不差。
封绍却只觉得无力。一个人面对一群人的无力,一张嘴面对千百张嘴的无力。
就算他说了楚琴章是自己找死又有谁会相信?就算他拿出证据来证明楚琴章完全是自己跳进了阈庵皇子谋逆的贼窝里去…又有谁会听?
没有人需要真相。
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三足鼎立的局面支撑了太久,早已让人很不耐烦了。
早在几代之前,楚国的帝王们就开始将周边沿海的小国陆陆续续收入旗下,在暗中不动声色地积蓄着力量。他们通过海运从遥远的海国买进最优良的兵器,他们不动声色地将各种名目模糊的钱款一笔一笔地拨给军部。他们将隐藏在暗处的备军人数扩大到了现役军人的三分之一。
他们所等待的,只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魏赵两国之间突然爆发的战争是第一次机会。可惜的是,魏国败得太快。楚国还没有来得及插进去一只脚,赵国就已经将魏国稳稳地抓在了手里——对那个运兵如神的女元帅,楚国人不是不恨的。
如今,漫长的储备期终于要过去了,等待得太久才到来的机会,只会格外地让人振奋。只会让人的耳朵因为热血澎湃而完全失聪。
在这一刻,没有什么比真相更加苍白无力。
七十二
在他们心平气和地相处一整天而没有大打出手的情况下,在宜阳殿一起吃顿宵夜通常都会是当天的压轴节目。
宵夜照例看似丰盛,实际上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下筷子。
封绍并不喜欢在睡觉之前装一肚子食物在胃里,但是既然绍太后喜欢,他就只能陪着她吃。因为在这宫里,能陪她一起吃宵夜的人,并不多。
“吃不下?”绍太后貌似无意地扫了他一眼,“我听说裕亲王府上闹得一团糟,你应该没有吃饱啊?”
封绍没有出声。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因为面对裕亲王府发生的事倍感无力而沮丧,然而当他将那双掐丝乌木筷子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时,终于察觉到自己真正的不安来源于秋清晨的离开。
既然战争已经迫在眉睫,那么换了他是烈帝又会怎么做?
封绍手里的筷子再一次放了下来。面对着绍太后微微诧异的目光,封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不再退宿地直视了过去:“母亲,帮我。”
绍太后手里的筷子“当”地一声掉在了桌面上。一瞬间的神情竟是惊骇多过了诧异。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象一道催命的符咒,瞬间就将她带回了十年前的驿馆。面色苍白的他躺在床上瑟瑟发抖,直视着她的眼睛里却是骇人的亮,仿佛已经绝望到了骨子里去。那时的他说的就是这句话,一个字都不差。
母亲,帮我。
那一刻的他们不是皇子与皇后,只是一对普普通通的母子。他没有人可以求助,只能求她。
十七岁的少年哀求她把自己送回去,他要回去寻找那个因他而送了命的少女。可是她不敢,他的神色吓到了她。她的儿子从来没有那么疯癫过。所以当他们推荐了那个自称朱雀的郎中时,她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治疗的结果果然令人满意。短短的几天的昏睡就让他变了一个人似的。甚至对他的这次出海都绝口不提。他的身体好了起来,人也重新变得快活。可是绍太后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重。她知道那个令他疯狂的怪物就沉睡在他的心底,她甚至不敢想万一那怪物苏醒的话,他是不是会重新变成一个疯子?
绍太后的手不停地抖,不停地抖。想停都停不下来。
封绍走到了她的身边,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跪了下来。凝视的目光里充满了哀求和期待,却没有令她害怕的疯癫。
封绍吻了吻母亲的手背,低低地重复:“母亲,帮我。”
绍太后勉勉强强拼凑起了自己应该有的仪态:“是为了那个…送出宫去的女孩子?”
封绍点点头,抢在母亲发问之前掀开了底牌:“她就是秋清晨。十年前我没能赶回湾岛去救她。十年之后,我不能犯同样的错。求你。”
一直担忧的那块大石落了下来,可是那激荡的烟尘里却偏偏涌起了令人无法抗拒的释然:“儿子,你真的都想起来了?”
封绍点头,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是的,我想起了所有的事。所以我不能够能再逃避下去了。再失去一次的话,无论是她还是我,都无法再承受。”
“你错了,儿子,”绍太后心酸地摸了摸他的额发:“无法承受的…还有我。”
过了虎跃崖便是莽莽丛林,丛林的那一端就是界河,泅过界河再折向西方,用不了两天的时间她就可以回到边州。
秋清晨贪恋地望着山崖对面深深浅浅的一片浓绿,和上方层层堆叠起来的阴云。黯淡的冬日景色,此时此刻在她的眼前却呈现出梦境般的美好。就连拂面而过的料峭寒风里,都带着属于自由的味道。
秋清晨用力甩了甩头,将挡住视线的汗水甩落在尘埃里。目光从眼前诸人的脸上一一扫过,落在了最后面那张只露出了两只眼睛的面孔上。
“寻狐。”秋清晨冷笑。
寻狐的眼神微微一跳,却没有流露出额外的表情来。
秋清晨继续冷笑:“我很惊讶为什么朱雀会收你这样狼心狗肺的徒弟?”
寻狐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目光里带着轻微的不屑:“你拖延时间的手段一点也不高明。”
秋清晨冷冽的目光将侧面逼近的两位杀手逼退了一步,再一次落回到寻狐的脸上:“你杀人灭口的手段也同样不高明。而且你很不聪明。背上了这么大的罪名却什么好处也没有捞着…”
寻狐的眼里浮起了淡淡的阴霾:“这与你无关。”
“当然无关,”秋清晨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山地邪教□出来的果然都是些没有脑子的蠢货。官场不是那么好混的,连朱雀都不得好死,你难道就没有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没有朱雀的那点子手段?!”
寻狐冷冷哼了一声,转头吩咐左右:“给我杀了这女人。最好临死之前割掉她的舌头。”
“蠢货!”秋清晨望着他,目光中满是嘲讽:“难道不知道你主子要的是活口?我若是死在楚国,只会激起赵军的士气。若活着,只怕还有点用。”
寻狐额角的青筋急促地跳了几跳,咬着牙说:“上!”
“慢着!”秋清晨后退一步,警觉地望着他:“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双雀抱石’你这辈子都别想拿到!”
寻狐阴沉的眼里终于爆裂开一团骇人的火花:“你说什么?”
“双雀抱石。”秋清晨看到他抬手制止了身旁的人,不由得暗中舒了一口气。连着两天两夜不曾合眼,她的确已经精疲力竭。一路行来,到处都陷阱机关。阿十和舒玉早在离开盛州不久就因为要引开杀手而跟她走散了。她自然知道她越是靠近赵楚边境,烈帝杀她的心意就越是坚定。就算被寻狐看穿了她拖延时间的本意,能多喘息片刻总是好的。
“双雀抱石,”秋清晨再一次重复这几个字:“只要你得到这样东西,山地邪教就会认同你的长老身份而不再追究是你杀害了自己的师傅。相反,没有它的话,你会被他们刺入剧毒,五马分尸而死。”
寻狐的眼瞳剧烈地收缩,出口的声音已经带了轻微的沙哑:“你没有证据。”
这句话已经是一种变相的承认了。秋清晨不禁一笑:“我有。我刚好认识朱雀的一位故人。由他带着‘双雀抱石’去见你们的教主,你说,他会不会相信?”
露在布巾外面的皮肤渐渐变成了一种惨白,眼中却浮现出浓烈的杀机。
秋清晨知道他已经动了杀心,心中暗暗提防,嘴里却继续和他胡说八道地拖延,争取喘息的时间:“咱们就当是做一笔交易好了,我给你最需要的东西。你呢,你就当没找到我。一命换一命,如何?”一边说一边将漆黑的长刀由左右换到了右手,正在考虑应该先杀掉哪一个,就听寻狐的声音宛如惨叫般响了起来:“给我上!活捉了你我还怕拿不到东西?!”话音未落,他的身体已经腾空而起,大鸟般越过了前面杀手,一双弯月钩直朝着秋清晨的胸口刺了过来。
秋清晨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手臂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地颤抖。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双刺眼的银钩刺来,心里却升腾起行到末路时孤注一掷的豪气。
杀就杀吧。
她模糊地想:实在不行也只能自行了断了,无论如何不能被囚。她骄傲了一辈子,这点脸面还是要保全的…
眼前闪过了一道碧幽幽的光,紧接着就是寻狐的一声短促的惊叫。
秋清晨有一刹那的恍惚。
有风掠过了她的身畔,拂动了她蓬乱的鬓发。熟悉的人影已经如同凛凛天神般挡在了自己的面前,将手中的长枪十分花哨地在空中耍了几圈“当”地一声矗在了脚边的泥地里。回头笑道:“老婆,我这一招帅不帅?”
本以为是自己濒死的幻觉,可是眨眨眼,再眨眨眼。眼前这张笑眯眯的还是没有消失。秋清晨难以置信地摸了摸他的脸:“阿绍?”
封绍斜了一眼一旁发呆的寻狐,心知这小子丧心病狂,连自己师傅都能下手。自己一个没有实权的王爷身份不一定能压得住他。趁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倒不失为一个脱身的良机。顾不得多想,连忙指了指她身后,低声说:“快走!”
秋清晨心里有暖暖的东西水波般涌了过去。
这张脸上的绚烂笑容凸现在一片黯淡的背景之上,足以照亮她心底里的所有阴霾。一刹那的感动,足以令过往的一切都有了存在的价值。
“快走!”封绍的手按在她的肩上,重重地推了她一把。
有酸热的东西瞬间涌进了眼底。秋清晨转过头,飞快地穿过了林间乱蓬蓬的干枯灌木。身后传来兵器相击的声响和封绍底气十足的呼喝。秋清晨却不敢回头。
守在虎跃崖旁边的人,是李光头。
李光头满脸焦灼地将手里的包袱递了过来:“快!”
秋清晨接过包袱,头也不回地迈步了圆木拼接成的独木桥。
从崖下的深渊里隐隐传来湍急的水声。潮冷的阴风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秋清晨忍不住加快了步伐。
一阵剧烈的摇晃蓦然间自脚下传来,眼前的世界猛然间翻了过来。灼热的气浪将她高高地抛起来,又重重地摔了下去。
眼前出现了大片灰色的天空。
一片耀眼的火光中,秋清晨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远处回身张望的封绍,他的长枪还停留在半空中,脸上却是一种震骇到了绝望的神情。
七十三
无论是救人的一方还是抓人的一方,在这一声炸响过后都站在了同一立场上。几队人马沿着吊索由崖边的小路下到崖底,开始朝着下游的方向分批进行搜索。
已经入了冬,即使是最强壮的水手也无法在水底停留过长的时间。当封绍第三次从水里爬上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接近薄暮。崖顶布满阴云,似乎马上就要落雪了。
封绍接过李光头递过来的烧酒,三口两口就灌下去半瓶。搓了搓手脚又要往水里钻的时候,被李光头一把按住了。
“少爷,你不要命了?!”李光头红着眼圈,好像下一秒就会哭出来似的。他是标标准准的一个旱鸭子,看见水就发晕。
封绍挣了两下没挣开,眉目之间已经带上了不耐烦的神气:“让开!”
“少爷!”李光头死命地按住了他,语声急切:“秋帅善水,她在边州十年,对这一带的地形也比你熟。她一定不会有事的。你…”
封绍转头望着他,眼神茫然得像个孩子:“真的?”
李光头拼命点头。
封绍自语:“对哦,她就生在海岛上,当然…当然…”话还没有说完,前方已经响起一片喧哗,两人随声望去,原来是寻狐的手下不知从那里捡到了秋清晨的兵器。
封绍跳了起来,冲过去一把从寻狐的手里抢过了宽刀。刀鞘已经不见了,可是黑漆漆的那柄宽刀,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是她从不离身的兵器。
“那里找到的?”封绍一把抓住了寻狐的前襟。
寻狐很不情愿地指了指身后:“那里。”
他所指的地方是水流的转弯处,湍急的水流拍打在巨石上,溅起了半天高的水雾。封绍无法想象如果是活生生的人这样子撞上去又会怎样…李光头的安慰之词在面对这一片狰狞的水域时,丝毫也起不了作用了。
一片凉丝丝的东西落在了封绍的鼻尖上,封绍抬起头,看到大片大片的雪花穿过了铅灰色的云层,正密密匝匝地落下来。封绍哆嗦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虽然裹着别人的大氅,但是刚从水里上来,他还赤着双脚呢。
看到雪花才感觉到了冷。
封绍疲倦地坐了下来,用大氅的下摆裹住了一双腿脚。他知道自己应该信任她,也知道她一向生活的环境远比自己预料的更要险恶。可他的五脏六腑还是着了火似的焦躁。尤其是在发现了这把刀之后…
如果她还清醒着,就一定不会放弃这把刀。他知道这是她师傅临终之前留给她的唯一遗物。从不曾离过身。封绍想到了“刀在人在”这么一句话的时候,觉得整个人都凉透了。
“王爷?”身边有人低声喊他。是寻狐的声音。
封绍没有回头。
寻狐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天黑之前我们要回去了,不知王爷…”
“炸桥是你干的?”封绍头茫然地望着远处的崖顶,也不回地问:“你出的主意?”也许是封绍这句话问得没有杀气,寻狐迟疑了一下低声答道:“李相的主意。木桥的下方已经锯开了一道窄槽。里面加了我们教里秘制的丹药。”
封绍回过头瞥了他一眼。没有表情的一眼,寻狐的后背瞬间漫起了一层冷森森的鸡皮疙瘩,下意识地为自己辩解:“其实丹药的威力很小,不会伤人的。我是看她跟我东拉西扯地拖时间,知道她是想逃走。所以让人触动了埋在崖下的机关,想要炸掉木桥。谁料到她那时正好在桥上…”
封绍握紧了拳头:“李明皓怎么知道她走这条路?”
寻狐忙说:“李相并不知道秋帅会走这条路。但是通往边州的几条路都已经下了埋伏。无论走哪条路都没有区别…”
封绍没有出声。他忽然意识到在很多事情上,李明皓所起的作用远远地大过了烈帝。比如说多年前的对自己的算计;比如说安京的以退为进搅混水;比如说此时此刻的机关埋伏…
一阵哨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封绍眯起了双眼头也不抬地说:“光头,你跟他们回去。见了母后说一声,就说我没事,但是暂时不能回去。”
李光头摇了摇头:“我不回去。”
封绍瞥了他一眼,微微叹了口气。转头望向寻狐:“你告诉我母亲一声,就说…燕子飞走了。”
寻狐一头雾水。
燕子飞走了,是他和母亲之间的暗号。意思是,事情解决了自然回回家。若是说别的,只怕母亲不会相信,又要生出别的枝节来。
“回去吧。”他摆了摆手:“你们已经尽力了。楚少琪应该不会责罚你们的——他最喜欢别人说他赏罚分明。”
寻狐还是没有出声。
封绍瞥了他一眼,心里说不出地厌烦。解下斗篷甩在一旁,在旁人的惊呼声中又一次扎进了水里。
冰冷的水流自四面八方包裹住了自己。天色已经昏暗,水底更是无法视物。到处都是冰冷的卵石,单凭指尖的触觉什么也无法辨认了。
心有不甘,却偏偏无能为力。封绍继续往下沉。直至沉入了最深的水底。水底的水流反而要平稳得多,汩汩的声音宛如表皮下面脉脉流动的血液。
黑暗能够掩盖一切,包括自己无法在旁人面前掉落的眼泪。
无法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