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回、家。”他握着纪南的手,一字一字,郑重的对她提出最后的要求。
纪南点头不止,俯身去抱住他,无声而汹涌的流着泪。
李河越用仅存的右臂吃力的揽住她,惬意而温柔的蹭了蹭,而后,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
他摇头:别送他的尸体回上京去,他想就地掩埋在这里——为小四而死他心甘情愿。但为了一个男子而至此,他没有脸面葬入李家坟地。
慕容岩写在他手心那几个字,令他死而得以瞑目。
那连自己都一直深以为不该与龌龊的情,在他人生最后的一刻里,终被告知为是合理的爱……再没有比这更能救赎他灵魂的了。
那年轻纯净的灵魂,致死只剩下一句心满意足的叹息:小四,我爱了你一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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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寂静的连一根针掉地的声响都能清晰听见。
纪南一动不动,伏在李河越身上,仿佛与他一道静止了生命一般。
所有人都不敢上前,然后不知怎的,通通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慕容岩。
慕容岩此刻,脸色白的像外间纷扬的大雪颜色一般,在死一样的沉默与众人的目光里,他弯腰去扶纪南,纪南不肯,他便手上使了狠力,一下将她扯离了那冰凉的尸身。
纪南转身,双肩被他扣住,她如同困兽一般挣扎,满脸泪痕,一声不吭。
慕容岩毫无迟疑的,将她重重挟入怀中,牢牢的按在胸口。
所有的人俱都瞬间石化,只见二皇子殿下一手按着纪小将军的脑袋,另一手在“他”背上轻轻的拍,温柔的、细致的、宠溺的、怜惜不已。
纪南从头到尾都是沉默的,沉默的悲伤,沉默的愤怒,沉默的愧疚,沉默的安静,沉默的……生不如死。
衡州城今冬的第一场大雪此时下得正盛,一天一地都被覆盖了哀婉凄忧的白。
在这极西之地,一切都尘归之于尘,土归之于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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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纪南出城时,雪已下的很厚,整个衡州城四处茫茫雪白一片,她骑在马上望着城门口,那里高高挂着几片里耶。
她眼底一丝情绪都没有。
雪花从空中纷纷扬扬的洒下来,落在她长而密的睫毛之上,竟久久不化。
“放他下来。”良久她转头吩咐一旁的副将,声音低而冷,“好好装殓,随后立即送来。”
副将迟疑:“他是西里主将,尸身理当送回上京去……”
说到一半,被纪南冷冷的眼神盯的说不下去,他低头行了个礼,拨开围观里耶尸体的百姓,上前去解里耶。
纪南远远的看着。周围百姓越聚越多,所有人都只认那银甲与方天戟,一时群情沸腾:昨日与里耶血战的纪将军,居然毫发无损!
纪南在渐渐齐整的欢呼声里轻叱白马,头也不回的往城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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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州城外,雪、血。
大夜军前,单薄的少年郎骑在斗志昂扬的白马上,一身银甲,手中高举着的方天戟雪亮,整个人锐利无比,连雪花都不敢轻易沾染其上。
“他”身边放着一口简易棺木,棺木之前,摆着里耶零零碎碎的战袍,那把原本凶残嗜血的大刀,此刻半截入土中,已光芒尽失。
西里人又惊又怒。怒的当然是第一猛将为敌所杀,惊的,则是那昨日明明已与里耶大将军同归于尽的银甲少年,此时居然毫发无伤的出现在阵前!
这人难道是不死不伤的妖怪吗?!
又一名西里战将被纪南斜斜一戟逼的掉下马去,纪南单手挽缰绳,驱使白马将他踩的直喷血箭,然后她伸戟挑了那晕厥过去的人,将之随意的抛回西里阵前。
大夜军队中顿时发出了震天响的吼声,西里人一阵手忙脚乱,不少人已开始指着夜国这边跳骂。
纪南利落的收回方天戟,重又威风凛凛的握在手里,她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一双漆黑的目缓缓扫过对面的西里人,提气冷声问:“还有人想要回你们将军尸首的吗?”
那声音传出去几里仍是字字清楚。西里人这次一气上来了两名,一人持锤一人舞刀,持锤那个被纪南夺了锤打断了腿,舞刀那个更惨些,刀被注了十成内力的方天戟震成了碎铁片,一片不落的满了那人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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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宋奉姚远的命令,盯着他二哥吃药。
昨日慕容岩胸前的伤在纪南的狂乱挣扎之下,整个重又裂开。姚远果然如先前所警告那般,拿来了针线,把那道长长的刀口缝了个结实。慕容岩因此吃了不小的苦头,从清早醒来一直无力昏沉到现在。
“她怎么样了?”喝完那一大碗稠而苦的药汁,他皱着眉问。
慕容宋眼疾手快往他嘴里塞了一粒糖渍话梅,笑眯眯的看着他。
“好着呢!臭老虎这回可威风啦!我刚出去时听人说,前边已经折了十名西里战将,个个都想出风头抢里耶的尸体,个个都被臭老虎打的半死!哈哈!”
慕容岩闻言不禁叹了口气,掀被欲下床,却被阿宋按住。
“你想去哪儿?!姚国舅说这次伤口要再绷开,可只有裹尸布等着你了!”
慕容岩屈指敲他头,“胡说八道。”
“二哥,我发觉你如今对纪南好过对我!”阿宋放了碗,忽的转身大声说。
慕容岩抬头看他,轻扬了扬眉,微有诧异之色。
阿宋直起腰,脸上颇有些不平之色,“你对我笑的时候,笑在这里,”他指指慕容岩的脸颊,又往上指指他眼睛,“可你只要见到‘他’,这里就是笑的!”
慕容岩哑然失笑。
这小玩意似地幼弟,一时不查,竟已能如此的观察入微了么?
“我这几个月出门在外,你一个人在上京都做了什么?”他笑着问。
阿宋鼓了鼓腮帮子,垂着眼想了想,简明扼要的答道:“反正没少闯祸。”
慕容岩笑着摇头,仔细的看着他,忽然发现从来粉雕玉琢的美貌少年,脸庞已起了微妙的变化,比如唇上淡淡的绒毛开始明显,比如说话时喉结上上下下……一切都使得他变得更像一个男子汉了。
果真是长大了呀……
“来。”慕容岩拍拍身边的床榻,满肚子不高兴的阿宋别别扭扭的坐下。
慕容岩又看了他良久,似高兴又似别的,叹了口气,“小六,”他对幼弟说,“你需要我陪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想起这十多年来将阿宋带在身边的点点滴滴,慕容岩心头涌起一阵自己都难以理解的感动情绪。
“你长大了,勇敢、真诚、顶天立地,可以保护自己与你想要保护的人。你不再需要二哥。”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和的说。
“我和纪南一样大!”慕容宋撇嘴,“二哥,你已打定主意从今以后要陪着‘他’了是么?你果然更喜欢‘他’!”
慕容岩竟对此默认,他从半掀起的小小窗户里,望着外间洋洋洒洒的大雪,凝神半晌,低声自言自语一般:“那可不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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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近年关,宫中慈孝太后不断来旨,急催心肝乖孙回去与她团聚。水蔻蔻是来送粮草的钦差大臣,完成了任务也该立刻返回,这日慕容岩刚能下得床来,便为他们送行。
纪南近日没有一刻不在阵前,如今已将西里大军逼至星涯山侧,连山脚下的大营都已开拔,往西里更西撤去。
这是大夜有国以来,第一次将西里打的这样痛。
如今从衡阳城传出去的消息里,将纪家这位嫡子白虎令主描述成了星宿下凡:刀枪不入、无坚不摧,徒手将敌方主将捏死,一人单挑西里一百名壮年大汉。
而此时,传说中身高十二尺的纪南从战场上匆匆赶来,跟在送行的队伍里,默默的苍白着脸送出去老远。
水蔻蔻见她累的神色木然,不由得心疼不已,她驱马过来与她并肩,用马鞭轻扫了扫她,“纪南?”
纪南已好几个昼夜未曾休息,这时放松了神经正昏昏欲睡,被她一碰,方天戟立刻握挥出,险险的划过水蔻蔻漂亮的脸蛋,差点将那小巧玲珑的鼻子给削下来。
饶是水蔻蔻那般见过世面,也被吓的面色僵白,向后仰着身体半晌没敢动。
慕容岩正与姚远阿宋低声交谈,这时沉沉的投来一眼。
“抱歉!对不住!”纪南也吓出了一身汗,急声向她道歉,“没伤到你吧?!”
水蔻蔻拍着胸口回神,脸色渐好转,嗔怪的唬了纪南一眼,玩笑道:“真是的!要是破相了你娶我吗?!”
纪南苦笑。
“纪南,我来时,也听到了一些你家里的消息……镇南王妃一生不易,你是她唯一的依靠,好自为之呀!”水蔻蔻不便多说,只能这样简单而恳切的叮嘱她。
其实纪南哪里能不知道她的欲言又止呢?
艳阳公主定已从别的地方知道了前线的情况,父亲母亲的来信虽一字未提及,但她一定已将家中甚至皇宫闹的天翻地覆。
但不怪二娘,谁让她来时那般信誓旦旦承诺过的……要怪,全怪纪南自己!
“我走了!”水蔻蔻打断她的煎熬沉思,又凑过来,神神秘秘的对她窃窃私语道:“你要替我看好他哦……衡州城里漂亮姑娘那样多,我看了这几日,心里都有点没底了呢。”
说完她似乎也害羞了,抿唇笑了笑,扬鞭策马而去。
纪南呆呆盯着她洒脱的美丽背影,耳边还回想着那话,心里一时什么滋味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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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慕容岩送别了阿宋与舅舅姚远,催着马慢腾腾踱了过来,趁纪南不备,他伸手牵了她的缰绳,两人一起往西南方向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