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自是知道,卫子扬清晨走时,是何等气恼,以他的傲气,怎么可能回来?难道另有目的?
就在她猜测不已时,那队骑士已冲到了队伍前面。随着一声急喝,众骑止步,然后,一个颀长的身影冲出队列,策马奔来。
这人正是卫子扬。
他面无表情,策马直直地朝冯宛奔来。
看到他俊美中略显憔悴的脸,不知怎么,冯宛的眼中一阵酸涩。
她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他了,可他怎么又回来了?清晨时,自己让他那么伤心,那么失望,他怎么还是回来了?
心脏怦怦跳动,一种说不出是酸是苦还是甜蜜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怔怔地抬头看向他绝美的脸,有那么一瞬间,理智得近乎冷酷。习惯以利益得失来衡量的冯宛,竞有一种不管不顾、随他而去的冲动。
不过冯宛毕竟是冯宛,她的骨子里,便透着一种绝对的理智和冷清,因此,她没有动,只是望着,望着……
卫子扬冲到了她面前。
低头看着她,他右手一挥,大喝道:“出发!”
他斜睨了一眼呆愣的游侠儿,喝道:“愕着干什么?走啊。”
众人呆呆傻傻,最后还是曾秀叫了一声“走”,队伍才再次上路。
两队合而为一。卫子扬的一千亲卫冲在最前面,冯宛和众游侠儿被他们保护在队伍中间。而卫子扬,则策着马静静地伴着冯宛的马车而行。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表情,只是静静前行。
他不说话,众人也不敢说话。安静中,只有队伍前进的声音。
冯宛朝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半个时辰后,她再也忍不住了,低声唤道:“子扬。”望着他冷漠的眉眼,她咬唇问道,“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卫子扬转过头来看着她,淡淡问道:“你这是往哪里去?”
冯宛一愣,低声回道:“我想回建康。”
“那我也回建康。”
“啊?”
这个回答,不只是冯宛,便是曾秀等人,也是大吃一惊。卫子扬又移开目光,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的旷野,那眼神那表情,哪里像是在信口开河?
众人面面相觑,同时看向了冯宛。
冯宛张着嘴,好一会儿才讷讷道:“可是,都城那里?”见卫子扬不理,她一咬牙,认真地道,“离你登基只有不到十天了,你这时候走合适吗?”
卫子扬慢慢回头。
他瞟了她一眼便又转过头去,并不理会她。
冯宛抿了抿唇,不知如何是好了。
很快,傍晚到了。卫子扬选好扎营的地方后,一行人停顿下来。在安静中吃过晚餐,冯宛回到营帐时,才发现自己的营帐,被安置在卫子扬的营帐之侧。
向他的营帐看了一眼,她钻了进去。
这一晚,卫子扬没有来找她。
同时,他的营帐中也很安静,不像以前那样,总是人来人往,幕僚出入。难不成,他真的放下了都城的一切?
第二天,又是一番急驰。
因为人数众多,曾秀本来打算好,在同城落脚,买两个婢女的计划便落了空。
第二夜也过去了。
转眼,第三天到了。
望着渐渐高升的太阳,冯宛没有想到,卫子扬真的陪着自己走了两三天,而且,看他的样子,与她一道前去建康的话,分明不是戏语。
第三个夜晚到了。
望着最后一缕残阳沉入地平线,坐在帐中的冯宛再也忍不住了,她向卫子扬的营帐定去。
营帐外无人把守,她很轻易便掀开了帐帘。头一伸,冯宛看到了静静倚榻而坐,落寞地坐在一角的卫子扬。
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寂,仿佛遗世独立,仿佛无依无靠,仿佛开天辟地以来,只有他一人,没有伴侣,没有亲人,有的只是算计、孤独和是非……
这样的他,与前几天在都城时的意气风发,何止是天差地别?
陡然,冯宛心中一酸,轻轻走了进去。
来到他身后,她轻轻跪坐下来,低声唤道:“子扬?”
一连唤了几声,卫子扬才被惊醒,回过头来看向她。看着他深邃的眉眼,冯宛低声道:“你,你为什么会回来?”
如他这么骄傲的人,被她一个妇人毫不留情地拒绝,为什么还会回来?
明明就要登基了,明明每走一天,都城的局势便会多一分不可测的变化,为什么他却不管不顾,宁愿陪着她走向远方?
她的眼波如水。
卫子扬静静地看着她。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卫子扬嘶哑地道:“你不是喜欢吗?”
“啊?”冯宛张着嘴,好一会儿才嗫嚅道:“可是,你与我不同。”
“没什么不同。”他转过头看向天边,淡淡道,“你不喜欢都城,不喜欢当那什么皇后,那不当就是。我们一道离开都城,回到你喜欢的建康。”
许久,冯宛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她了解他,自是知道,他这番话并不是欲擒故纵,他是真的这么想,便这么做了。
摇了摇头,冯宛的眼眶酸涩得发胀。她低下头,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可你不是要做皇帝的吗?”
卫子扬瞟了她一眼,“皇帝那位置也不过如此,当不当无所谓。”
他转身朝外走去。
冯宛连忙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望着他的背影,泪盈满眶。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建康那风流荒唐的地方,绝对容不下绝美艳魅的卫子扬。他这种长相,这种风姿,走到哪里都得不到安宁,除非高高在上。
傻瓜般跟着他走了几十步,冯宛哑声道:“可是,呵是,你不可以放弃那位置的!”
卫子扬脚步一顿。他回头看向她,嘲弄地道:“那位置我不可以放弃,你却可以?”
“我当然可以!”冯宛坚定道。
卫子扬盯着她的脸,好一会儿,仰头看向变得黑沉的天空,嘶哑地道:“你处心积虑,把我放上那位置,却是觉得我适合?而你自己不适合,你便计划着离开,一次又一次,不顾我苦苦相求、三番四次地寻找?”
他笑了笑,温雅而安静地道:“阿宛,你是个无情的人。”
冯宛侧过头去。
无情的人吗?也许是吧。
瞟了她一眼,卫子扬说道:“阿宛你不必觉得愧疚,我此番决定与你一道离开,是经过深思的。”
他声音放缓,平静地说道:“自进入都城以来,虽然是高高在上,可每日里量盘算,应对计算,着实让人疲惫。我这阵子,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那日子那里及得上以前快活?”
他嘲弄地一笑,“我想明白了,既然我不快活,你也不相信我,那我随你离便是。天南地北,四处流浪都可以。”
见冯宛傻傻地看着自己,他冷笑道:“不相信?随便你。”
他大步离开。
这一晚,冯宛一直没有入睡,她回想着卫子扬所说的每一句话,回想着他看她的每一个眼神,琢磨着他这样不管不顾地离开后,都城会出现的情况。想着多年后,他,还有他与自己的孩子,会对自己说的话。
胡思乱想了一整夜,第二天哪里还有精神?无精打采中,第四天过去了。
接着,第五天过去了,第六天也过去了。
这六天中,不只是卫子扬,便是他的亲卫们,都变得很安静。没有人议论都城的事,也没有人提到,卫子扬抛弃即将到手的帝位,这般跟着一个妇人远走天涯,该是不该。
便是一向多言的曾秀、吴君等人,这时也安静下来。他们只是跟在卫子扬和冯宛的身后,仿佛从心里接受了他们所作的任何一个决定。
转眼,第七天到来了。
中午来了一场阵雨:把大地一洗而清后,便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只留下挂在天边的那道彩虹:
冯宛仰着头,怔怔地看着那天空。
这时,一个脚步声传来。
不用回头,她也知道他是谁。她望着天空,静静地说道:“这个孩子,我盼他很久了。”她抚上小腹,笑容温柔甜蜜,“知道怀了他的那一刻起,我便想着,我要做母亲了。以后,我不只是我自己,我还是一个母亲。无论何时,我都得把他摆在第一位,都得为他计划好一切。”
她慢慢回头,在渐渐冒出头的太阳光中,笑容甜美,“我老想着,我生得不好,年纪又比你大,心思又重,是个多阴谋的。这样的妇人,能得善终就了不起了,我不能要求一个男人与我共了苦,还能共富贵,那样太可笑了。”
深吸一口气,她继续说道:“我知你怜我爱我,可我真的没有信心。我想,总有一天你会厌恶我,我会死在自己最擅长的阴谋算计之下。”她双眸亮晶晶地看着他,温柔如水地说道,“可我没有想到,你是真的疼我,是真的不计贫贱富贵地疼我重我,是真的愿意与我同甘共苦、白头偕老。”
她眸中水光盈盈,笑容如春花般灿烂,温柔地看着他。她突然张开双臂,纵身投入他的怀中。
紧紧地搂着他的腰,冯宛闭上双眼,低低地道:“子扬,我现在有信心了,也有勇气了,我们回都城吧。”
卫子扬张开双臂。
他看着她,沙哑地问道:“阿宛,一旦回去,你就再也没有退路了。你真的愿意?”
冯宛抬头,“我只怕你得了富贵,见了别的美人便弃我厌我,怕你我有一天会恩断义绝,怕你不惜取了我的性命去讨好那些美人权贵。现在,我知道你不会,自是不再惧怕。”
卫子扬搂紧了她,把脸埋在她的颈窝中,疲惫地说道:“那一日决意放下阿宛时,我很难受。如果没有阿宛在我身侧,便是坐上那帝王之位,也不过是孤家寡人,没有多大意思。那一日我想了很多,最后还是忍不住回头来追你。”
他抬起她的下巴,低哑地说道:“阿宛,这一切你可想好了?你如果想到建康,我会陪你;你如果随我前去都城,那此生永不可后悔。”加重语气,他心有余悸地说道:“当永生永世不得再悔!”
冯宛看着他微眯的凤眸,和那眸中毫不掩饰的担忧,点了点头,坚定地说道:“不再悔了。”
“好!“卫子扬大笑一声,回过头,意气风发地高声喝道,“传令下去,前队转后队,后队转前队,向都城方向前进!”
在吴君、曾秀等人惊喜的目光中,卫子扬哈哈笑道:“令大伙快马加鞭,争取在三日之内赶回都城,我要与夫人赶在登基大典之前回宫!”
众人反应过来,同时躬身,齐刷刷应道:“遵命!”
马车中,冯宛伏在卫子扬的怀里。他低着头,正专注地抚摸着冯宛的小腹。
摸了一阵,他嘀咕道:“一动也不动。”
冯宛忍笑道:“他还小呢,还不到动的时候。”
卫子扬嘟囔道:“你太看重这小子。以前没有他的时候,你事事以我为先,现在有了他,你就事事以他为先。真是让人不忿!”
听着这孩子气的话,冯宛哑然失笑。
不到四天工夫,众人便来到了都城外。
这时城门紧闭,在听到卫子扬回来的消息后,城中明显乱成了一团。过了两个时辰,城门才慢吞吞地打开。
一入城,冯宛等人便注意到城中乱象频现。街道两侧的店铺一片破败,这里明显经过了一番烧杀抢掠。
而偶尔出现的权贵,看到卫子扬的车队,于欢喜中隐藏着不满。
在这种凝重的气氛中,冯宛等人人了宫。
幸好宫中情况还好,毕竟冯宛在临走前,把宫里大大小小的奸细内贼都清理了。
一入宫,卫子扬便下令召来他的所有亲卫。
一个时辰后,隶属于卫子扬的六千亲卫同时派出,他们除了镇守四大城门外,还分散驻守于每条街道。
在一番询问调查后,亲卫们抓到了大批趁乱闹事之人。傍晚,卫子扬一声令
下,那些闹事最为嚣张之人,被推到闹市口当众砍了脑袋。
所谓乱世用重刑。卫子扬这一手使出,所有还蠢蠢欲动的庶民都被吓住了,都城整肃一清。
然后,卫子扬召集群臣、权贵,勒令他们照常准备登基大典,还当着他们的面,把三个趁他不在嚣张闹事、大放谣言的权贵满门抄斩。
这是卫子扬进都城以来,第一次拿权贵开刀。
随着血淋淋的人头落地,看到站在卫子扬两侧杀气腾腾的亲卫,众人缩起了头,不敢再胡乱说话。
接下来的两天,卫子扬还是执行着冯宛的建议:不服者,杀!嚣张闹事者,杀!心念旧朝,图谍不轨者,杀!
随着一颗又一颗人头落地,终于,都城变得井然有序了。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都天监经过测算,另定了一个良辰吉日,那吉日在两个月后的甲午日。届时,卫子扬将登基为帝,并于同天立冯氏阿宛为后。
与此同时,北鲜卑的使者也来到了都城,他们对清映公主无故毙命一事,大加指责。卫子扬当众砍了一个使者的人头,并极为嘲讽地告诉他们,与其对别人指手画脚,不如先安定自己国内。
不过,就在北鲜卑的使者被他的强势和铁腕骇住时,卫子扬却令人准备了极其丰厚的礼物,令使者们带给他的姐姐和国君。
一软一硬,本来还想着卫子扬能为自己强助的皇后,也只得放下清映公主的事,琢磨着在适当的时机见一见卫子扬。自己与他毕竟是血亲,怎么着,卫子扬也应该站在她这一边。
随着登基立后大典时日临近,恢复了秩序的朝臣们,又开始向卫子扬询问立妃之事。
站在高高的大殿上,卫子扬扫过一众表情各异的大臣,挥了挥手,“立妃之事以后不可再提。”
众人瞪大双眼,卫子扬说道:“想我卫子扬,本是任性胡为之人。我这一生,也只愿随心所欲地生活。那些女人嘛,我不想要,夫人也不愿意让我要,因此,你们以后就不必提了。”
一个大臣站了起来,急急叫道:“从盘古开天……”
不等他说完,卫子扬右手一挥,不耐烦地说道:“这个帝王之位,也不知我坐得了几年,谁耐烦与那些多事又愚蠢的妇人磨叽来磨叽去的?不要劝了,再劝下去,夫人会恼的!”
这两个月里见识了冯宛手段的众臣,顿时一哆嗦,全都安静下来。
见他们果然安静了,卫子扬大为满意,命令道:“退下吧。”
众臣刚刚转身,便听到卫子扬叫道:“赵俊,你留下。”
赵俊脸白如纸,慢慢地回过头来,勉强挤着笑容的脸上,汗如出浆。
盯着他,卫子扬冷冷地道:“听说你找到了那个叫弗儿的?”
“正是如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