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尽言不由得站住了脚,循着哭声一找,发现声音是从一户雕花木楼里传出来的,那房子并没有被烧,但是大门两侧的红灯笼掉了一个,地上散着一个七零八落的匾额,看样子也是遭了劫。

莫尽言停留的那一会儿,几个人抬着一扇门板从里面出来了。门板上躺着一个人,那是个年轻的男人,双目紧闭,面色发青,身上的衣服被血染透并且都凝固了,显然已经死了。一个穿得一身白的俊秀少年紧随其右,眼睛肿得如烂桃一般,泪水还在簌簌地往下落,看样子已经哭了很久了。

莫尽言心中凄恻,这死者,八成是少年的亲人。正想着,从门内跟出来好几个人,都是穿得花花绿绿的女人,很多人都流着泪,还有人在大声地恸哭。莫尽言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女眷,下意识地侧过身躲了一下,躲闪的时候眼睛余光扫过人群,发现为首的居然是前两天在糖果铺子里撞上的那个妇人,不过今天显然憔悴了许多。莫尽言恍然大悟,难道这里就是芳香楼么,这些花团锦簇的女人,多半都是青楼女子了,而那个死者,八成是个嫖客。

莫尽言摇摇头,这大概也算是死在牡丹花下了吧,便准备离开。突然看见为首的那个妇人跑上去拉住那个哀伤的少年哭道:“我可怜的儿啊,你不能就这么离妈妈而去了。你的契兄已经没了,你出去了,能去哪里落脚呢?他死在我们家,他的家人岂能容你?”

那个少年挣开了妇人拉着自己的手,垂着眼帘说:“殷妈妈你放手,承业昨天已经给我付了赎金,我的卖身契已经撕毁了,已经不是芳香楼的人了。至于赎金被贼人抢走了,那是你的损失,不是我的过错。如今承业也已死于贼人之手,我们被迫阴阳两隔,我与他结了契兄弟,本来是该随他而去的,孰料还苟且偷生着,我若是再留在这楼里,就太对不住承业的一片苦心了。我也不指望他的家人能够接纳我,日后就在他坟前修一座茅屋,为他守一辈子坟。”眉宇间颇有些倔强和坚定,转身便追上抬架子的人。

余下那妇人伤心得嚎啕大哭。

莫尽言原本要离开的脚步顿住了,他对情况还有些不大明白,但是已经隐隐知道,这少年本是芳香楼的人吧,只是芳香楼里除了姑娘,怎么还有男的?还有,这契兄弟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不是结拜兄弟?怎么听起来,比结义兄弟情分还深一样。

莫尽言正一头雾水,肩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只见陈平生提着一个鱼篓,正对他使眼色。莫尽言看了他一眼:“你昨晚没听到钟声?”

陈平生道:“当然听见了。”

莫尽言斜眼看他:“你居然还有心思来卖鱼,这个样子,还有人吃鱼吗?”

陈平生抓了抓脑袋,干笑了两下:“我这不是来看看,顺道带了今早收的鱼来。昨晚可真惨啊!”

莫尽言叹道:“这倭贼委实太可恨了,与我们能有多大的深仇大恨呢,非要赶尽杀绝不可。”

陈平生也点头:“是的,真他娘的可恨。诶,莫尽言,你怎么也来芳香楼了,来会相好的吗?”

莫尽言白他一眼:“甚么相好的?你有相好的在这里?”

“我哪里有,饭都吃不饱,哪有闲钱上窑子。”陈平生摆摆手,又压低了声音,努努嘴,“你看到刚才被抬出去的那个人没?那人是唐员外家的小儿子,据说他偏好男色,看上了芳香楼的小倌,还要和小倌结契兄弟,没想到最后居然会死在温柔乡里,真是牡丹花吓死,做鬼也风流。”

莫尽言惊奇道:“什么是契兄弟?”

陈平生像看土包子一样看他:“你不知道?就是两个男人结成兄弟,说是兄弟,其实就跟夫妻一样,同吃同住。”

莫尽言心跳突然加速,有些结巴道:“两、两个男的,跟、跟夫妻一样?那他们还成亲吗?”

陈平生嘿嘿笑道:“一般都会成亲吧。”

莫尽言脑袋不够用了:“这样没关系?”

“有甚么关系?这是我们闽地的习俗,你不是从来没听说过吧?”陈平生斜睨他。

莫尽言摇摇头。

陈平生解释道:“这契兄弟,在我们这里算是常见的,两个男子若是互相喜欢,便搬到一起去住,直到双方各自成亲才分开来。通常说来,双方的父母也都是知道的,并且还是同意的。”

莫尽言果真是从来没有听说过,他并非本土的闽人,是跟着父亲从明州搬过来的,此时闽地的契兄弟风气尚不算太浓,他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竟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回事,也或许是别人有意避着他一个小孩子,不说给他听。所以今天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无异于听到一个惊雷,内心真是百感交集,没想到自己那点心思,居然还有出头之日。他看着那群抬着架子的人消失在街角,那个少年单薄而倔强的背影,深深地烙在自己眼底。

陈平生看他半天不说话,撞了一下他的肩:“诶,莫尽言,想什么呢?”

莫尽言回过神来,看看陈平生:“没事,就是觉得倭贼太可恨了,总有一天,我会将他们挫骨扬灰。”

莫尽言神思恍惚地回到家中,看见俞思冕正在自家门前练拳,一招一式颇为行云流水,虽然算不上虎虎生风,但似有一股绵绵之力以排山倒海之势在他的周围震荡开来。这不是莫尽言第一次看他练拳,以前以为他只是活动筋骨,现在看来,他的确是个练家子,先前看不出力量,那是因为他身体虚弱,只有招式没有力量,如今他身体已经好很多了,就能够窥见其中的奥妙了。

原来俞思冕的身手这么好,但是为什么却会被人打劫,还受了伤呢?莫尽言心中升起一股疑云,看着俞思冕矫捷的身姿出了神。俞思冕收手,吐纳完毕,回过头来看已经神游的莫尽言:“小莫,你回来了,镇上情况怎么样?”

莫尽言回过神来:“俞大哥,你练拳呢?镇上情况很不好,有很多房子被烧了,死了不少人,好多大户人家都被抢了。”

俞思冕沉吟一下,抬起头来:“小莫,我想后天去古田。你可以送送我吗?”

“啊?”莫尽言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俞大哥你是想我驾船送你去古田?”

俞思冕点点头:“嗯,我路上遇劫,随从多半均已丧命,我得去官府投案。我有个茶商朋友在古田城里,你送我到古田之后,我先去投奔朋友,再去投案。这段时间,多有麻烦,谢谢你,小莫。”

莫尽言心中一空,眼里一热,连忙低下头去:“不用客气,俞大哥,能够认识你,也是我的幸运。我去做饭去。”连忙从俞思冕身边越过,匆匆进了屋。

俞思冕临走这两天,莫尽言替他收拾了许多东西,吃的、用的,只要是能够带走的,全都带上了。俞思冕看着莫尽言一个人在那转悠着不停地收拾东西,就是不愿意和自己说话,知道这孩子心里难受,但是目前自己自身难保,真是没办法将他带在身边。他让莫尽言找来纸墨,为他写了一本拳谱:“小莫,你有时间,可以照这个练一练,可以强身健体,没准还能够防身。”

莫尽言紧紧地将拳谱攥在手里,如获珍宝。他不敢抬头看俞思冕,害怕自己一看,就忍不住想把心里那个念头说出来。

俞思冕独自去向聂大夫和聂芸道别,聂芸斟上茶,便退到药房里去磨药去了。茶过三巡,俞思冕终于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聂芸在药房里听到俞思冕的话,不由得眼圈都红了,她借故出来斟茶,有些哀怨地叫了一声祖父。聂大夫看着孙女,捋了一把胡须,带着笑意同俞思冕道:“不知道俞公子今年贵庚,可曾婚配?”

俞思冕愣了一下,然后微笑道:“小子今年二十有三了,还不曾娶妻…”

还不等俞思冕将话说完,聂芸便喜形于色,连忙转身离

开了。聂大夫笑呵呵地说:“俞公子看我家芸儿如何?芸儿今年有十九了,先前早就许了人家,可是那姑爷命薄,不等成亲,人就已经没了,芸儿拖到今日尚未出阁。我这孙女儿,长得那真是没话说,脾性也温顺…”

俞思冕心里一下子明白过来,敢情聂大夫要给自己做媒呢,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多谢聂大夫偏爱,只是晚辈是泥菩萨之身,自身难保,不敢随便许下诺言,耽误聂姑娘将来,还望另觅良人。”

聂大夫尴尬地笑了一下:“俞公子既然这样说,那我们也就不高攀了。”

俞思冕连连摆手:“聂大夫您千万别这么说,小子是个无福之人,实在承蒙不起厚爱。说甚么高攀,实在是折杀小子了。”

聂大夫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家芸儿的亲事还真是多磨难。”

俞思冕诚恳道:“这是好事,所以才多磨。聂姑娘是个有福之人,将来会嫁个好人家的。”

一时间两人都无了话,气氛有些怪异,俞思冕只好告辞出来。聂芸在屋里再没露面,俞思冕可以想象得到,这个美丽善良的姑娘,也许正在默默垂泪。他叹了口气,摇了下头,自己目前实在是无法许给任何人未来。

第8章 旅途

福建自古就有“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说法,山多水多耕地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是千百年来人们的生活方式。生活在江河沿的人们,大部分都谙熟水性,能打渔撒网,能划船装载。莫尽言就是典型的江边人,他不仅会打渔、织网,还会造船、划船,他爹曾经说过,艺多不压身,多学一点,说不定能在危难时刻帮自己一把。又胜在他聪明,学什么都上手极快,所以在父亲去后,也能活得有声有色。

莫尽言父亲去世那年,他不到十三岁,个子小,连渔船担子都够不着,为了糊口,他替人织过网,给造船匠人打过下手,还在闽江以及各支流上做了一年多的小船工,替人做饭、撑篙、划桨、掌舵。

俞思冕听着莫尽言说起自己的经历,不由得十分惊讶,这个孩子,听说到年底才有十六岁,却有着常人难有的曲折而丰富的经历,真是令人吃惊。生活的重担压在那副尚显稚嫩单薄的肩上,却没有将他压垮,反而使他越来越坚强,等他到自己这个年纪,说不定会比自己还有担当吧。这么想着,心酸之余,又有些佩服。

莫尽言特意去查了老黄历,十月初八是个宜出行、行船渔猎、上官赴任的好日子,出发的日子就定在这天了。早两天,莫尽言就将自己家里的篷船修补好缝隙,下到水里浸泡了。出发这天,他将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都搬到船上,还备好了被褥衣裳,这都是出远门的行装。这次逆水而上,至少要在路上走上大半个月,也就是说,他还能和俞思冕同吃同住半月之久。船上本来还该请个艄公,但莫尽言不想多出个人来打搅他和俞思冕单独相处的时间,心想凭自己之力,总能将船摇到古田去的。他便对俞思冕说,赶得急,一时间请不到艄公。俞思冕不在乎地道,我又不是客人,你教我,我自己也可以帮着划船的。

他们出发那天,两天没有露面的聂芸还是来送了他们,给俞思冕送了一身亲手缝制的袄子,说是天气凉了,水上冷,要多穿点。俞思冕百感交集,说实话,他实在是没有接受聂芸礼物的立场。聂芸看他一直不愿意伸手接,眼圈又红了:“俞公子,你收下吧。以后我们说不定就永远也不能见面了,就留个纪念吧。”

俞思冕沉吟一下:“如果聂姑娘不介意,我想冒昧与聂姑娘结为兄妹,要是聂姑娘同意,做兄长的就收下你的礼物。”

聂芸含泪笑了一下:“俞公子如果不嫌弃我们乡野小民,小女子自然是乐于高攀的。冒昧叫一声大哥。”

莫尽言站在船头,有些艳羡地看着他们,芸姐姐是个姑娘家,居然能毫不犹豫地表露自己的感情,而且最终还能与他有所牵扯。自己的满腔热情,却只能默默隐藏在心底,不知何时才能见天日。

俞思冕将自己身上的一个玉蝴蝶腰坠摘下来,递给聂芸:“为兄身陷困顿,没什么东西在身上,这个送给妹妹聊做纪念。等我沉冤得雪,有机会再回来探望妹妹。望多保重。”

聂芸接过玉蝴蝶,紧紧攥在手心里,含泪同俞思冕道别。

两人便这样在江岸码头,别了聂家祖孙,摇橹溯江而上。船离了岸,逆着东逝的江水,不紧不慢地往上游去。江面很阔,江心水流平稳而迅疾,靠近岸边因为多迂回之处,水流速度倒是减了不少。莫尽言的船儿小,他独自划着双桨,避开激流,沿着江岸往上游划去。

俞思冕上船不多久,便表现出晕船的迹象来,脸色苍白,头晕胸闷,就差没有吐了。莫尽言一脸担忧地看着他:“俞大哥你坐不惯船,要不咱们还是上岸走陆路吧。”

俞思冕摆摆手:“还是算了,走陆路实在是太慢了,过两天我就适应了。我现在这样,比上次坐船时的症状已经轻很多了。”俞思冕急着赶到古田去,走水路要比陆路相对安全一些,且路途要短一半不止。

莫尽言自己在水里泡大的,完全不知道晕船是什么感觉,但是他以前听爹爹说起过治疗晕船的法子,最好是服用汤剂,若是从简的话,也可以含一块姜片对付,能够减轻症状。他从船舱的小厨房里切了一块生姜递给俞思冕,俞思冕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这是甚么?”

“姜片,放在嘴里含着,应该能好点儿。”莫尽言示意一下。

俞思冕接过来,闻了一下,有些难以忍受的样子。

莫尽言看在眼里:“俞大哥你不爱吃姜?”

俞思冕不自在地嗯了一声:“我从来不吃姜。”

莫尽言笑起来:“没办法,那就只能委屈一下俞大哥了,含着吧,总比晕船好受一些。”

俞思冕想了一下,将信将疑地将姜片放进嘴里,呲牙咬着了。

“俞大哥你躺一会儿吧,我去划船去了。”说完含着笑出去划船。

到了午间停船做饭的时候,俞思冕居然从船舱里出来了,他的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是神情却不那么委顿了,面上轻松多了。

莫尽言一看便高兴起来:“俞大哥你感觉好点了吗?”

俞思冕嘴角噙着笑,微微点头:“姜片果然是有用的,感觉好多了,小莫你的法子还挺管用。”

“嗯,看来姜片还真是有用的。”莫尽言笑眯了眼,站起身来将锅盖揭起来,撒了点盐巴,用铲子轻轻搅了几下锅里的菜,然后盛出来:“好了,俞大哥,来吃饭了。”

俞思冕吸吸鼻子:“吃什么?好香。”

“我在船下装了个笼子,兜了几条鱼,煮了一锅鱼。”莫尽言道。

俞思冕好奇了:“这法子也行?你什么时候下

的笼子啊?”

莫尽言笑笑:“就是给俞大哥切了姜片之后装的,这江边上水流不算太急,这法子还行,兜几条小鱼还是可以的。要是到了江心或者小河里,水流太急或者水太浅,就不大适合了。”

“听着怪有意思的,下次让我也试试吧。”俞思冕觉得这靠水吃水的人真是有太多乐趣了,只要是在水里,就难不住他们。

莫尽言笑着点点头:“行,先吃饭吧。”

俞思冕坐下来,看着简易的饭桌上摆放着两个酱黑色的瓦缸,一个里面是刚出锅的鱼,另一个是清炒白萝卜。这萝卜还是昨天下午路过一片菜地,莫尽言见主人家正好在菜地浇水,跟人买的,两个铜钱买了五六根白生生水灵灵的大萝卜。俞思冕见到萝卜欢喜得很,不顾莫尽言的反对,非要啃上半根不可。结果辣得他眼泪差点没呛出来,他一边吐舌头一边说:“怎么如此辣?我先前吃过水萝卜,都是脆甜脆甜的。”

莫尽言头一次见到俞思冕露出这种幼稚可笑的表情,笑得打跌:“我从来没听说过萝卜还能生吃的。”

俞思冕斜睨他:“我难道还骗你不成?我的确吃过生萝卜,我们都将这个跟梨一样当果子吃的。不过都是仆人切成片端上来的。”

莫尽言止了笑声,但是还抑制不住笑意:“真的假的?你想吃,我炒熟给你吃吧,生的别再吃了。”这两个都是生活经验不够丰富的人,秋冬季节的白萝卜当然能生吃,还能滋阴健体,俞思冕吃的萝卜,都是仆人去了皮切成片端上来的,自然鲜甜可口,他没留心,以为是萝卜就是这么生吃的呢。

莫尽言想想又道:“俞大哥想吃果子了?等明天到前头十里湾,那儿有一大片柑橘园,我上岸去买些来给俞大哥润口舌。”

俞思冕摆摆手,尴尬笑道:“不用不用,我只是看这萝卜水灵,才想尝个鲜而已。”

莫尽言笑笑:“我自己也想吃了。这儿的柑橘相当有名,皮薄个大,味道极甜。”

俞思冕摸摸下巴:“这么说得我倒是想尝尝了。”

吃完饭,莫尽言看着俞思冕放下碗筷,便动手去收拾桌子,俞思冕一面帮着收碗一面说:“小莫,我来吧。”

莫尽言摇摇头:“不用,俞大哥你还晕船呢。这个简单,我很快就好了。”说着拿起碗筷缸子在船边的江水里迅速洗净了,又拿出聂大夫送的茶叶沏了一壶茶,两人坐在船头,对着滚滚东逝的江水小饮了片刻。

俞思冕看着莫尽言,突然感慨地说:“小莫,如果没有你,我就成了这江中鱼虾的口粮了。”

莫尽言有些羞涩地低下头,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激自己当初的大胆和好奇,否则哪里还有这个鲜活温热的俞思冕,他此刻有一种冲动,想直接对俞思冕说:“俞大哥,我想跟你结为契兄弟。”估计俞思冕也不会拒绝,他多半也是不知道这契兄弟的另一重含义,大概会以为只是普通的结义兄弟。但他开不了那个口,他心里有百般滋味,每天与他朝夕相对,夜里挤在船舱里同一张窄窄的床上,闻到他的气息,便止不住蠢蠢欲动,常常将自己弯成一个虾球状,生怕被俞思冕发现自己心思的异样。

船窄小,床也不可能大,俞思冕看他蜷缩着睡觉,以为他是怕冷,夜里便将他搂到自己身边,好依偎着取暖。这对莫尽言来说,几乎是一种甜蜜的酷刑,好几次,他都差点遏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想转身扑进俞思冕怀里,将自己的心思吐露。然而他的理智告诫自己,不能冲动,这样可能会吓到俞思冕,甚至会让俞思冕对自己唾弃憎恶,他受不了那双充满信任和友善的双眼显出厌恶的神色,所以宁愿自己煎熬着。爹爹说过,莫尽言,就是不要将话都说透,那样太不给自己留后路了。

当下便强笑着说:“哪个乌龟王八敢吃我俞大哥,也不怕撑死它的王八小命!俞大哥福寿齐天,就算不被我恰巧救到,也定然会从别处逃出生天。”

俞思冕看着莫尽言,伸手拍拍他的肩,闭着眼点了下头,又点了点自己的心窝:“这里都知道。”

莫尽言吸了一下鼻子,连忙站起来:“俞大哥,我们该出发了。”

第9章 乐途

俞思冕坐在船头,看他走到船尾,解开系在岸边树上的缆绳,用竹篙轻点着河岸,船儿轻巧地离了岸。莫尽言走到船桨的位置,双腿微分,操起双桨,微弯着腰,将船桨往前推出去,又往自己身上拉回来。那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船轻晃了几下,入了深水,变得平稳起来。

莫尽言与俞思冕是正面相对的,但是莫尽言不看他,只是低着头,专心地划着桨,身子上下起伏着,好像这世上只剩下这一件事了。俞思冕看着他,山峦田野自他身后如彩练一般迅速晃动掠过,时值深秋,霜染枫林醉,红红黄黄的色泽斑斓绚丽,燃烧着最后的余力,身着靛蓝色短打衣着的莫尽言,仿若这深秋里的一枝劲松,隐忍而富有朝气。

莫尽言知道俞思冕在看自己,他的心跳有些不稳,心底似有一把火在烧着,慢慢地,那火就蔓延到心口、胸膛、颈脖,还要继续往上蔓延,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他知道自己很快便要无法强自镇定下去了。就在这时,俞思冕开口了:“小莫,你教我划船吧,比你一个人总要快一点。”

莫尽言心神一收,终于恢复了正常呼吸:“可是俞大哥你的伤口还没有痊愈,万一拉扯到你的伤口怎么是好?”

俞思冕坚持说:“你可以教我一点轻便的,比如撑篙之类的,动作幅度不太大的我都能应付。”

莫尽言想一想:“江水太深,撑篙不合适。俞大哥你来帮我摇橹吧。”

橹跟桨具有类似的功效,都是推动船只在水中前进的,橹通常安装在船尾,桨则在船两侧,橹摇动橹时不离水,如鱼尾一般在水中左右摆动,形成推力,推动船只前进,非常省力,因此自古有“一橹三桨”的说法。橹比桨的推进功效更好,但是它的方向性不如桨,橹适合在水流比较平缓的水流中使用,如果水流冲力太大,船逆水而行,船头就容易偏向,这是莫尽言用桨而不用橹的缘故。

俞思冕早就看到船舷边放着的略带曲状的橹了,他对船的构造不太熟悉,以为那只是个备用的船桨。莫尽言穿过船舱走到船尾,从船侧取下橹,在船尾安装好,握着橹柄,轻轻地左右摇动了两下:“俞大哥,你像这样摇动就行,很简单的,这样我们合力,船速会快很多。你来试试。”

俞思冕搓搓手,兴致勃勃地从莫尽言手里接过橹,左右轻晃了两下,船果然在向前移动,欣喜道:“果真在动呢。”又使大力摇动了两下。

莫尽言无声地扯了扯嘴角:“俞大哥你摇橹吧,别太用力,小心伤口。我去划船了。”说着穿过船舱,去船那端划桨去了。

有了两

个人的合力,这船行的速度果然快多了。俞思冕有了事做,连晕船这事都忘掉了。莫尽言既高兴又惆怅,高兴的是,自己能和俞思冕一起划船,惆怅的是,这么一来,船就快了,那么他们分别的日子也就近了。

两人一前一后划着桨、摇着橹,船如鱼儿一般灵活自在地在江中疾驶,一下午工夫,比平时多走了十几里水路,两个人的速度还是比一个人快多了。

傍晚的时候,夕阳慢慢坠入苍茫的暮色之中,莫尽言将小船停泊在一处河湾里,那儿背着风,紧挨着河堤的是一大片橘子林。在逐渐加深的暮色中,还可以看见墨绿色的枝叶间若隐若显着点点红色的果子。

俞思冕是北方人,从未见过如此多的橘子,好奇地问:“这个季节了,果子还不摘,不怕坏掉吗?”

“果子太多了,一时间卖不完,摘回去放着更容易坏,不如就挂在枝头上了。橘子是经得起风霜的,打上一两次风霜不会坏掉。”莫尽言解释道,“我准备上岸去看看,俞大哥你去吗?”

“去买橘子吗?”俞思冕来了兴致。

莫尽言点点头:“是的。”

“那一起去吧。”

“好,你等等我。”莫尽言从船上拿出一个篾织的笼子,尾部很大,还往内收的,嘴很小,他在里面放了点不知什么,随手扔在船边的水里,“好了,走吧。”

俞思冕好奇:“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下个鱼笼子,一会儿看能不能捞点什么上来。”

莫尽言跳到岸上,伸手扶了一把俞思冕,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爬上了河堤,到了橘园边上。莫尽言垫脚看了一下:“俞大哥,前面是不是有个茅屋?”

俞思冕个子高,引颈看了一下:“好像有个茅草屋顶。”

莫尽言钻进橘林里,俞思冕跟上去,浓郁橘子的香味扑鼻而来,令人神清气爽,时不时有红艳艳的果子被扫到,沉甸甸地晃动着。人还没到,莫尽言就出声了:“主人家在吗?”

话刚落音,便有一条狗吠叫起来了,有个比较苍老的声音喝道:“大黄,别叫,给我回来!”过了一会儿,有人分枝拂叶过来了,是一位年迈却不老态的老者。

莫尽言笑着打招呼:“老伯,这橘园可是您的?我们划船路过宝地,见橘子长得好,想要买点橘子润口舌,不知怎么卖?”

老者抬眼打量了他们一下,摆摆手:“既然都到园子里来了,还说什么钱,爱吃自己摘吧。”

俞思冕拱手笑道:“多谢老伯款待。只是你也不易,这深秋时节果子尚未摘下,想是也不大好卖,我们怎能吃白食?”俞思冕想得不错,今年柑橘产量大增,但是价钱却是极贱,到了这个时节,几乎还有一半果子挂在树上,果农焦心不已,怕再来几场寒霜,果子就自己都烂掉了。

莫尽言伸手从怀里摸出两文钱,放到老者手里:“谢谢老伯,我们自己去摘?”

老者接过铜钱,点点头:“去吧,能拿多少便摘多少。去东南角傍河堤的那块儿,那里的个头大,味道也最好。”

两人颔首道谢:“多谢老伯指点。”

按照老者的指点,来到园子边上,那儿的橘子果然个大色红,两人先各自摘了一个来尝鲜。俞思冕点头称赞:“这是我吃到过的最美味的橘子,比我在极味斋里吃一文钱一个的橘子都要好吃。”

莫尽言手一抖,手里的橘子差点从滚落下去:“一、一文钱一个橘子?”

俞思冕有些奇怪地看着他:“是有点贵。但是北边不长柑橘,都是南边儿运过去的,成本高了,卖得自然贵些。极味斋的橘子色泽红润、味道鲜美,都是最好最大的,故卖得又更贵一些。”

莫尽言点点头:“俞大哥你不做柑橘生意吗?”

“啊?”俞思冕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说,“不做啊。”

莫尽言道:“就只贩卖茶叶?”

俞思冕反应过来:“啊,是啊。我们家一直都只从事茶叶买卖,不做别的生意。”

莫尽言转过身去摘桔子:“我听你刚才那么一说,柑橘生意的利润极丰厚,想问你为什么不干脆买卖柑橘呢,这样这里很多种柑橘的人就都不愁生计了。”

俞思冕沉吟道:“此去京城,路途遥远,柑橘保存极为不易,等到了北边,怕是早已烂成一堆泥了,风险太大了。”

莫尽言点点头:“说得也是。”抬头看看天边的夕阳,只余一个红彤彤的圆球挂在灰蓝色的天边,“天色不早了,俞大哥,我们摘点就回去吧。”说着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俞思冕见他摘橘子,也赶紧帮着摘。很快就摘了一堆,两个人双手都拿不完,莫尽言将外衣脱下来,铺在地上,将摘下的橘子尽数放在上边,兜了一衣服:“好了,俞大哥,差不多了,你还想要么,要的话你摘几个吧。”

俞思冕看看,两文钱买了一兜子,足够了,便就手摘了两个,拿在手里:“够了,走吧。”

莫尽言抱着衣服兜,与他一同往园子外走去。俞思冕一边走,一边剥皮吃橘子,还不忘塞两瓣到莫尽言的嘴里。莫尽言吃着俞思冕递来的橘子,不仅嘴里,就是心底都是甜丝丝的,笑意忍不住扬上嘴角,溢上眼睛,连眉毛都在笑。

俞思冕侧头看他:“小莫你笑什么呢?”

“橘子甜。”莫尽言咧嘴笑道。

俞思冕掰了一瓣放进嘴里,是很甜,但是不至于甜得眉花眼笑吧,这孩子,想到什么高兴事了?

夜间不行船,船就泊在岸边。莫尽言将一兜子橘子尽数倒在船舱里,然后抖抖衣裳,复又穿上,开始洗手做饭。俞思冕吃完一枚橘子,在水里将手洗了:“小莫,要我帮忙吗?”

莫尽言道:“俞大哥帮我将刚才放下去的竹笼子捞上来吧。”

夕阳已经落到山后去了,夜幕开始低垂,视力所及之处,一片苍茫,江水脉脉无声地流淌着。俞思冕走到船边,找到船边上系着竹笼子的绳子,弯下腰扯着绳子将竹笼子提上来。笼子浸在水里,颇有点沉,俞思冕吸了一口气,为了不扯到伤口,干脆在船边坐了下来,伸出双手慢慢拉绳子。过了一会儿,笼子终于出水了,有鱼儿在竹笼里扑腾扑腾地跳,凑近去一看,好大一条鱼,俞思冕一喜:“小莫,兜了一条好大的鱼。啊呀,里面还有个什么东西!”这时候光线已是极暗,笼子底部有个灰黑色的东西在缓缓爬动,看不清是什么,胜在俞思冕胆子大,没有将竹笼子扔掉,只是提到莫尽言旁边,“小莫你看看,里面是个什么物件?”

莫尽言放下手里的柴火,接过笼子抖了两下,然后笑起来:“嘻嘻,好东西,是个王八。俞大哥有口福啊!就这么一会儿,居然还能装个鳖,真是好运气。俞大哥你帮我看着火,我来宰了这只鳖。”说着提着笼子走到船头去宰鳖去了,于是这只倒霉的王八,就成了两个人的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