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欢的马车到了城外,官路上不见宋成暄的影子。

现在的时辰还不晚,可见宋成暄没有给人相送的机会。

外面的小厮道:“大小姐,我们还向前走吗?”

徐清欢想了想,前面不远处的亭子,是大家送别的地方,走到那里再不见人,她就可以回去了。

第二百零七章 等着你

“前面就是十里亭了。”徐清欢撩开帘子远远地眺望,看起来好像没有人等在那里。

看来她这一趟是白来了。

徐清欢想起前世她最后离京那一刻,在十里亭辞别了亲友,就一直向北而去,坐在马车上,她也忍不住向后眺望,这亭子在树木掩映之下,仿佛多添了几分的沉重,那可能就是离愁。

现在看那亭子,心中却没有这样的感慨。

可见很多时候,眼睛所见是受心境的影响。

亭子里果然没有人。

“大小姐,我们回去吗?”外面的下人低声询问。

徐清欢想了想:“走吧。”现在哥哥和谢远应该已经说完了话,她这就回去,应该能和哥哥一前一后进家门。

马车调转方向,刚刚向前行了几步,就听到一阵马蹄声响。

这是进京的官路,会有车马很正常。

徐家下人将人马车向边上赶去,有人进京公干难免着急,这样做大家都算得了方便。

可是随着那行人接近,马蹄声竟然渐渐缓下来。

“大小姐,好像是宋大人。”

徐清欢听到这话,心中一跳,这是回京的方向,宋成暄怎么会去而复返?难道是朝廷又有变故,将他传了回来?

她这算不算是误打误撞,两个人竟然这样遇见了。

徐清欢命车停下,起身走出车厢,然后看过去。

那一行人也刚好到眼前,为首的人跨于马上,正襟危坐,面沉似水,一双眼睛清澈似水,眼角如蒙了层冰霜,仿佛冒着丝丝寒意,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威风凛凛的气势,不是宋成暄又是谁。

徐清欢刚要说话。

宋成暄却已经淡淡地开口:“徐大小姐这是要去哪里?”语气中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徐清欢道:“我听说宋大人今天离京,所以赶来相送,没想到宋大人已经走了…我这…正要回城去。”

宋成暄抬起头看看天。

徐清欢分明见他嘴角微微一翘,好像是在说这样的时辰来相送未免有些迟了。

可她哪里知道他是什么心思,愿不愿意见到他们,也就没让人去打听他什么时辰动身。

“宋大人,”徐清欢道,“您突然回转是为何?”

宋成暄沉声道:“有件事没有处理完。”

“哦,那就…”徐清欢向旁边靠了靠,需要宋成暄亲自去处置的自然是大事,既然如此,她也就不便在这里多言了。

宋成暄眼看着她向边上走了两步,一副不准备打扰他办事的样子。

就跟上次来送药时一样,一切不过走个过场,做的那么明显,是怕他不明白吗?

宋成暄想到这里翻身下马,然后吩咐永夜:“你去办吧。”

永夜一怔,不过立即他吞咽一口打马前行,其实他不知道公子为何回来,更不知道公子要去做什么。

可强烈的求生欲告诉他,如果他现在不离开,结果可能会不太好。

永夜打马离开,宋成暄转身向不远处的十里亭走去。

徐清欢看着宋成暄的背影,明明要进京去的人,怎么却又停了下来,可既然他去亭子里,她不好就这样丢下他走了,显得她此次前来没有诚意。

想到这里,徐清欢叹了口气,带着凤雏和银桂跟上了宋成暄的脚步。

宋成暄走得并不快,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至于拉得太远。

宋成暄走到亭子里坐下,银桂见状立即拿了茶壶上前侍奉,彩瓷的小茶碗摆在宋成暄面前,与他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徐清欢略微有些尴尬,马车里带出的茶具,多数是给女眷准备的,自然要小巧了些,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十里亭跟宋成暄品茶。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她自认都是个思量妥当的人,却不知为什么屡屡在宋成暄这里出偏差,她对他的猜测和思量总与现实有些差距。

方才就已经因为来送晚了遭他不屑和耻笑,谁知道这次他又会说出什么话。

旁边的银桂也不禁腹诽,宋家的随从和下人都不太有眼色,不知此时该拿出宋大人常用的物什,这些人好像常年都在男人堆里,威武有余,却少了些周到,眼看着大小姐为难,她恨不得去跟宋家要个合适的杯子来。

好在宋大人好像没有在意,银桂眼看着宋成暄端起茶来喝,不禁松了口气。

宋成暄一直不说话,徐清欢开口道:“宋大人将张真人留在这里,是不是也觉得常州的事恐怕太过棘手,张真人曾见过谢大太太,兴许能帮上忙?”

虽然她还不知道实情到底如何,但谢大太太的死显然是此案的关键。

“你觉得呢?”

宋成暄的声音忽然传来,徐清欢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眼眸,他那双清澈的眼睛中,有她熟悉的深沉,还有些许不确定的情绪。

他这样一追问,她倒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多谢宋大人。”再说其他的话,就显得太过奇怪了些。

再往下她就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常州开埠多年,其中商贾众多,通商之地向来多是非,张真人在泉州与商贾有过来往,素来知晓他们的习性,虽然常州不是泉州,但是也有些相似之处,我让他留下,自然能够帮上忙。”

宋成暄说到这里,目光微深:“若是有什么不能掌控之事,可退一步,让张真人报信求助,不必争一时长短。”

宋成暄言下之意,就算他回到泉州,常州出事他也会帮忙?

其实他完全不必这样。

徐清欢立即起身,福了福身向宋成暄行礼,还没说什么。

“感谢就不必了,”宋成暄道,“说起来也敷衍的很。”

徐清欢错愕,她何时敷衍了。

宋成暄冷哼一声,口口声声说来送他,来得晚不说,远远地看到十里亭没有人,转身就要离开。

分明从心底里不想前来,怕失了礼数才做做样子,否则早就遣人来知会。

面上感激他,每次都要言谢,其实巴不得他现在立即就离开。

想到这里,宋成暄也站起身来,身高的差距让徐清欢立即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有些滞闷。

“十里亭里迎送亲朋,是想要亲朋早日归来。”

头顶上,宋成暄的声音忽然传来:“你呢?是不是盼着我离开就不要再来京城了?”

第二百零八章 第一次

宋成暄不知道徐清欢是如何思量的。

但是她的举动,让他想起那些年带着人去泉州沿海村落查倭人时的情形,沿海被倭人侵扰多年,当时的衙门表面上抓捕倭寇,背地里睁只眼闭只眼,百姓们早就对朝廷丧失了信心,跟何况当时他身上并无官职,只是与那些商贾一起自发抗敌。

倭寇十分猖狂,他们人手不多,几次出生入死,他们之中多数人都已经负伤,只好暂时退去村子里休养,村中百姓表面上看似对他们很客气,却怕收留他们而被倭寇报复,嘴上不说,心中却盼着他们离开,他们刚走出去,身后的门就立即关起来,将他们隔绝外。

他并不在意这些,说到底他们并不是要藏匿起来苟延残喘,最终还是要生死相搏,最终的结果比什么都重要,等到大获全胜之日就是证明他自己之时。

今日他的情绪来的有些奇怪,他纵马离京走在官路上,不知为何一瞬间就想到了当年的情形,总觉得他若是就这样转身离开,徐清欢也会关上她那扇门。

想到这里,他带着人又转身回来,那一瞬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打算,然后就看到了徐家的马车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他有些迟疑不知该不该走上前时,那马车倒是未作任何停留,立即调转了方向。

他催马上前,一直到了她的车前停下,然后看到了她惊讶的神情。

“不是。”

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宋成喧的思量,宋成暄看着徐清欢扬起脸,她眼睛中满是笃定:“不管宋大人什么时候回京,我们都十分欢迎,安义侯府、父亲、我和哥哥。”

这一点她很确定。

徐清欢微笑道:“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我盼着宋大人凯旋归来。”

如此坦荡,没有一点的私心,所以才不会迟疑。

徐清欢接着道:“我敬佩宋大人的为人,这几次与宋大人一起查案,也了解宋大人为国为民之心,我只会盼着宋大人仕途平顺…”

说到这里,徐清欢思量片刻,才又开口:“世事变化无常,也许并不是所有事都尽如人意,我不敢许诺什么。”

安义侯府与宋成暄之间有前尘往事在,不能提什么悃无华、肝胆相照的话。

所以…

“只要宋大人需要我们帮忙,我们也会义不容辞。”

这就是她要说的了,真真切切没有半点的掺假。

宋成暄望着眼前的少女,她给了他一个他想要的答案,却也一样关上了那扇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要半路折返了。

因为他好像喜欢上了徐清欢,心神被她所牵绊,怕就这样不声不响的离开,最终会得到一个不想要的结果。

生平第一次为一个女子动心,虽然他极力控制,却仍旧不免泥足深陷。

所以他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即便她是安义侯的女儿,他仍旧想要知晓她心中如何思量。

有些冲动,有些好笑,就像一个莽撞的少年郎。

就连他自己也惊诧不已,在经历了家中巨变、至亲身亡、九死一生、苟延残喘之后,重新站在人前,他以为自己应该不会再被一些情绪所左右,可他还是让自己陷入其中。

可笑,他怎会有这样的心思。

难道真的忘记了家人是如何惨死,自己肩膀上有一副怎样的重担。

仅此一次。

他到底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并不能将所有事都做的尽善尽美。

所以原谅自己会有这样的错误,也算十几年间唯一一次放纵。

于是他与徐清欢面对面站在这里。

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四目相对,她已经卸下心防,让他看到她心中所思所想,可当他看清之后才知道,她不是向他关上了那扇门,而是那扇门从来不曾打开过,他也不曾一窥其真容。

她坦坦荡荡,将他当成同行之人,也许关键时刻可以性命相托,却不掺杂半点的情愫在其中。

他胸口莫名有些滞闷,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如此的坐立难安,幸好他很快稳住了情绪。

这就是最终的结果,他已经知道了。

也好,尘埃落定,不必再有牵挂。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人生路漫漫,这不过是路上的一缕青烟,最终会随风飘散,不留一点痕迹。

他从来不会强求任何人,既然她无心如此,他也不会继续下去。

宋成暄的目光有一丝波动,当徐清欢想要探明其中含义时,他立即重新变得清明起来,一如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

冷静、自持,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左右情绪。

“常州凶险…”宋成暄眼睛中闪动着一泓清辉,“多加小心。”

望着宋成暄离去的背影,徐清欢福了福身:“宋大人珍重。”

宋成暄一行人消失在官路上,徐清欢才舒了一口气,不知为何方才气氛显得有些沉闷。

“走吧,”徐清欢道,“回府。”

眼看着徐家马车摇摇晃晃回到城中,永夜才牵着马蹑手蹑脚地走出来,现在他应该可以追上公子了。

也不知道公子有没有等他,或许公子已经将他忘记了,永夜一边叹息一边翻身上马。

徐清欢回到家中,换下了衣服,脑海中还是方才宋成暄目光闪烁的模样。

有些奇怪。

宋成暄仿佛故意留下来问她那句话。

在她看来,她的回答对他来说应该无关紧要,他为何要这样做。

正思量着,凤雏来道:“张真人过来了。”

徐清欢点点头,让银桂奉茶。

张真人坐在锦杌上,他知道徐大小姐出了城,不由地松了口气:“徐大小姐可见到了我家公子?”

徐清欢道:“见过了,跟宋大人说了两句话…”

依旧称呼为“宋大人”,此事不妙,张真人隐约不安:“有没有要紧的事?”

“没有,”徐清欢想了想,抬起头看向张真人,“真人为何这样问?”

张真人不禁咋舌,徐大小姐什么都好,怎么就在某些事上不知道多想一想。

张真人低声道:“徐大小姐,您就没想过,我们公子性子一向冷漠,却为何一而再再而三插手大小姐的事?”

第二百零九章 特别

张真人的话让徐清欢陷入了思量。

凤翔的案子是因为宋成暄发现有人想暗中插手东南之事,边疆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小觑,所以他才去了凤翔和西北查案,后来的广平侯案,也是因为广平侯世子的缘故,宋成暄必须查出个结果。

至于私运更与泉州息息相关,其中恐怕还有些她不了解的内情,宋成暄没有向前世一样很快回去东南,她也曾觉得意外,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局面已经和前世不同,他定然有自己的安排。

要说有什么不同…

在碧水河的道观里,他冒着危险救了她,每次想及这些,她心中对宋成暄都会多几分钦佩。

还有…

徐清欢忽然想起那个夜里,宋成暄站在雨中,伸出手轻轻掠过她的眼角。

他那温热的手指仿佛灼烫到了她。

就在方才,他站起身与她说话时,她抬起头看到他眸光一动,转眼却沉静下来。

就似一阵风吹来,轻轻荡起了一丝涟漪。

她不是疏忽了,她只是没有多想,前世她与宋成暄就是两条路上的人,今生从开始对他多有防备,在知晓他的秘密后,就更加清楚他将来会如何。

他们之间最多只是同路而行,其他的不太可能,就像安义侯府与魏王府之间的恩怨,解不开也越不过去,宋成暄心中清楚的很,何必给自己多添忧愁。

“真人多想了,”徐清欢道,“我与公子只是恰好一起查案,公子的心思在何处真人比我更明白,如今这样的关头,事关常州和泉州,眼下最要紧的是将案子查明,若是有个差错,我们后悔都来不及。”

张真人抿了抿嘴唇,徐大小姐这样一说,他好像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偏偏徐大小姐的话让他无法反驳。

张真人忽然同情起月老来,抿了一口茶,外面就传来徐青安的声音。

“妹妹,”徐青安跨进门迫不及待地开口,“真让你猜对了,那谢远应该是被蒙在鼓里,如今经我提醒,就想到了谢家的蹊跷,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难看,走的时候还连连向我道谢。”

徐清欢点点头:“谢远有没有与哥哥提起别的话?”

徐青安道:“谢远问我张玉琮的案子是如何查出来的,我就将这案子前前后后的事与他说了一遍,反正这些也不是秘密。

谢远说常州城已经被私运毁了大半,本来繁荣早已不在,若是能彻查私运,说不得还能恢复从前的模样,说到底开埠对朝廷和百姓是好事,只怪那些人贪图私利,仗着手中的权利任意妄为,让那些按规矩做事的商贾反而无法支撑,长此以往只怕没有一个肯守朝廷律法的商贾,所有人都会想方设法冒险图利。

不说逼良为娼,但也差不多如此,等到沿海百姓也要依靠私运过活,到时候私运非但禁不绝,百姓还会怪查私运的人夺了他们的生计,朝廷就算花费更多精力,也会功亏一篑。”

谢远能够说出这样一番话,可见他对私运了解颇深。

徐清欢看向张真人:“谢家从前在常州是大户,定然也有些生意,按理说谢远懂些生意经也不奇怪,可谢远却想的太过透彻了。

谢家已经搬离了常州,搬迁就相当于放弃了常州原本的祖业,谢远也在搬迁走的谢家人之中,照这样推论谢远对于常州的情势,不该如此执着。”

张真人顺着徐清欢的话想下去:“徐大小姐的意思是,谢远知晓的这些,并非他自己领悟的,而是有人讲给他听。”

徐清欢点点头:“谢远应该认识一个很重要的人,而这个人不但了解私运,还精通海运生意。”

张真人道:“会不会是谢大太太?”

“有可能,”徐清欢道,“就算不是谢大太太,一定也是谢大太太认识的人。”

离开常州的谢家人是不想与张家缠斗,相反的留在常州的谢家人,恰恰不想放弃常州,这些人可能暗中与张家已经有过许多次冲突,现在张玉琮被朝廷治罪,张家势力若是再被赶出常州,重新占据常州的很有可能是这些人。

而能够控制这些人的才是最后的赢家。

王允背后的人操控这偌大的棋局,最终达到的就是这个目的。

谢大太太的死是个意外,在这个节骨眼上,谁都不愿意节外生枝,所以谢大太太被杀一定有个必死的理由。

张真人道:“我去打听谢家的事。”

徐清欢摇头:“不用,此去常州甚远,来回传递消息未免不便,不如等解决了京中的事,我们再动身前去查个明白。”

张真人不禁惊讶:“大小姐要去常州?常州不太平…您应该留在京中…”

猜到父亲会去常州带兵时,徐清欢已经拿定主意一起前往。

看到徐清欢坚定的神情,张真人没有继续相劝,说到底徐大小姐和公子都是一样的性情,只要拿定了主意,谁也无法改变。

徐清欢道:“现在倒是有件事要真人去做,”她的神情颇为郑重,“我想知道蓉晓到底为什么会疯。”

蓉晓一个从慈宁宫走出来的女官,不该如此的脆弱,单单因为小产就失了心智,她总觉得谢大太太的死与蓉晓有关。

只有获得更多的线索,她才能推测到真相。

张真人点点头:“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办。”

徐青安将张真人送出去,看着张真人的背影,徐清欢本来清澈的眼睛忽然茫然起来,张真人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徐大小姐,您就没想过,我们公子性子一向冷漠,却为何一而再再而三插手大小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