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桩案子要连夜报入宫中。
刑部主事一刻不敢离开大牢,洪传庭急着去梳理公文。
冼轻尘是此案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自然也要跟着洪传庭一起将此事禀告个清楚。
虽然案子了结,广平侯的步子却更加沉重。
安义侯见状低声道:“趁着都察院还没有伸手,我与刑部主事说一声,你们夫妻再说几句话。”
广平侯一脸感激。
“事不宜迟,走吧!”
两个人转身要回大牢,安义侯不忘记嘱咐徐青安:“照顾好你妹妹,将她平安送回家。”
徐青安身体力行地握住身边的配剑,上前护送徐清欢上马车。
“哥哥不急,”徐清欢道,“我们在这里等上片刻。”
徐青安眼睛一亮,就知道妹妹不会这样安分地回去:“我们等谁啊?”
说话间,一个高大的身影就从刑部大牢里走了出来。
…………………
第八十五章 不同
安义侯和广平侯并肩向大牢里走去,走到门口时,与一个人擦肩而过,安义侯不禁皱起眉头,心中顿时生出几分警觉。
刑部今夜本来就请来了不少的官员,有人从大牢里来往也是正常。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让他不得不注意。
那人走路并不快,可是每一脚落地却都恰到好处,动作利落、干脆,离每个人的距离不远不近,让人轻易注意不到他的存在,他却能将所有人都看在眼里,随时保持警惕,又能掌控大局,这是多年才能养成的习惯,只有在战场上厮杀过的武将,才会有这样的本事。
安义侯转过头去看那人,那人穿着官靴,身姿笔直,站在那里不说话,让他显得格外冷漠。
似是发现了有人正在看他,他身影停顿了一瞬,但是很快就又向前走去。
“在看什么?”广平侯的声音传来。
安义侯摇摇头:“没事,我们进去吧!”
…
宋成暄走出大牢,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就像是早就料定他会出来,自然而然地在那里等着他,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没有半点的突兀。
好像两个人事先说好的一样。
几日不见,她的眼睛仿佛更加明亮了些,是因为破获了此案,心中欣喜吗?
“宋大人,这样算是结案了吧?不过你有没有觉得有些地方很奇怪。”
永夜已经牵马过来,如果他愿意的话,向前几步就能上马,立即消失在这些人面前。
宋成暄却只是牵住了永夜递过来的缰绳。
徐清欢看起来也不着急:“我觉得王允说了那么多,唯有两句话有用。”
宋成暄没有说话,转头看向她。
徐清欢道:“王允说,兴利除弊,废旧立新,这两个词不该是奸细说出来的,像是准备谋反的人口中的说辞。”
兴利除弊是对现在朝廷的不满。
废旧立新就是心中已经有了明主。
徐清欢接着道:“王允在朵甘思大牢里为了活下来做了那种肮脏的事,回到大周之后确实沉闷了许久,可突然有一天像是想开了般,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被百姓交口称赞的好官,他也从掌控人心和生杀大权上得到了回报。
如此看来,他像是被人点拨过,或者说有人让他找到了新的希望,所以即便是现在他也不认为自己有错。
不过本案看起来也就如此了。”
宋成暄透过徐清欢的眼睛读懂了她的意思,她留在这里,只是要向他说明对这桩案子最后的看法。
因为他们曾约定一同查案。
王允的案子到这里一切都告一段落,即便还有秘密王允也不会说出来,说与不说与王允没有任何的好处,其他的猜疑都没有证据。
宋成暄的目光微微凝固,就在王允说出“废旧立新”这几个字的时候,他想起当日王允对他还说过另外一番话:“因为有人引你前来,我劝宋大人仔细思量,你若如此对我,将来必有后悔之日。”
他这次在暗中盯着王允的言行,就是想要为此话找个出处。
不管王允是什么意思,都说明了一件事,有人对他做了一番了解,兴许已经知晓了他真正的身份。
处理完这桩案子,他已经回到东南去,在一切成熟之前,不宜再出面。
徐清欢已经说完该说的,转身登上了马车。
徐家马车静静地向前驰去。
宋成暄在原处站了一会儿,也翻身上马,消失在夜幕之中。
…
刑部大牢里,广平侯走了进去。
“侯爷不该来,”广平侯夫人声音嘶哑,语气却十分坚定,“妾身已经向侯爷道过别了。”
“可我还没有准备好。”广平侯声音发颤。
大牢里一阵安静。
方才看到她时,他惊在那里,就像明明知道她是奸细,却还不敢去询问她的死状。他的身份教他该愤怒、愤恨这个女人,他的感情却让他心疼、难过。
夫妻之间温柔以待,相敬如宾的情形浮现在他脑海中,他无法忘记这些。
“我来帮你上些药吧。”
广平侯手指冰凉,手心里满是汗水。
“侯爷这是何必呢,”广平侯夫人道,“这些都是没有用处的。”
“对我来说,有用。”他坚持拿着灯上前。
她坐在一堆稻草上,他需要蹲下来才能看清她的模样,在这样阴暗而逼仄的大牢里,他无需记得自己还是大周的侯爷,于是他一条腿跪下来,以便与她再近一些。
“害怕吗?”广平侯轻轻地道。
她方才在众人面前仰着头,大周的刑部大牢,身边都是她的敌人,可她毫无畏惧,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将她打倒,她将自己弄成这个模样,再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到她。
可他知道她害怕,她也会因为扭了脚疼痛,也会在夜深的时候,被树影吓一跳。
这样带着满身伤痛,蜷缩在大牢里,任虫鼠在身上跑过,等待着朝廷的判罚,陌生官员的审问,不知何时就会被推在阳光下行刑,她怎么能不怕呢?
“我陪着你。”广平侯伸出手将她搂在怀中,她已经没有了一头柔顺的长发,身上也没有了那淡淡的清香,可就是在此时,他才发现那些美好根本不及她的一颗心。
若你知道一个人如何深爱你,便会恐慌失去她,因为从此之后无论去哪,再也没有这样一颗心相随。
她的眼泪落在他胸口上:“侯爷,你不该来。”
“我时日无多了,”广平侯道,“有生之年不能看着你如此,我会求朝廷让我将你带回西北。
假以时日,同穴而眠。”
“我不怕了,”广平侯夫人微笑,“我只想在你怀里睡一觉。”
她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忽然梦见第一次见到广平侯的那一刻,远远的看着他骑马而来,那时满心的恨意。
如今回想起来,是如此的英武。
假以时日,同穴而眠。
够了。
…
崔氏的遭遇让整个广平侯府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
赵慕微紧紧地抱着清欢哭得厉害,赵二爷一直沉默,他不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到底是对还是错。
清欢轻轻地拍着赵慕微的后背:“我们先将屋子收拾好,万一夫人能够回来,也能住的舒坦些。”
赵慕微点点头。
崔氏受了重伤,没有治好的希望,父亲为广平侯奔忙,希望朝廷网开一面,让崔氏最后的日子能在广平侯身边度过。
“二爷,宋大人来了。”
赵二爷立即抬起头:“快将人请去书房。”边说边迎了出去。
赵慕微看向徐清欢:“二哥想要向宋大人打听大哥的事。”
广平侯世子爷在西北就遭人毒手,可惜尸身已经很难辨认,广平侯府想要弄清楚,必然要找到知情人。
赵慕微急于知道消息,拉着清欢等在书房门口,隐隐约约看到赵二爷向宋成暄行礼,不多一会儿,赵二爷拿出一张舆图,红着眼睛道:“哥哥曾向宋大人提及,如果朵甘思攻打大周,我们要如何应战,现在我就拿着舆图去找父亲,兵部正为此事发愁,我若是将哥哥的主意说出来,也许能借此为父亲、母亲求个恩赦。”
听到这些话,徐清欢不禁惊讶地看向书房里的宋成暄,西北叛逃的将领是宋成暄带兵抓的,想必他对西北的形势也有所了解。
这应战的法子真的是广平侯世子爷所想?
今生的奸人和她前世所知的奸人,好像不太一样。
第八十六章 仇人
宋成暄抬起头来,看到她站在院子里望着他。
此时此刻她目光中少了几分戒备,不过却饱含疑惑的神情。
他不由地想起那日凤翔茶馆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无意之中的四目相对之时,却让她目光一变如临大敌。
之后山脚下,她接回赵曹氏的儿子,又看到了死里逃生的广平侯夫人,抽丝剥茧地将案情分析清楚,便愿意与他一起查案。
只相信眼前看到的,信任自己心中的推想。
就像现在,他能骗得了赵二爷,却逃不过她那双眼睛,这舆图的确是广平侯世子所画,应战法子却不是广平侯世子所想,而是他的主意。
西北战局看似是僵在那里,但是随着朵甘思内的时局变化,总有一天有场硬仗要打,广平侯世子与他提起过几次,朵甘思的军队生于马背,擅长奇袭,大周军队固守城池一日不敢松懈,生怕眨眼之间朵甘思的军队就会兵临城下,时间久了精力被消耗,再与朵甘思对战自然难敌对手。
多年来,朵甘思用这种偷袭的法子占尽好处,错纳土司也是个诡计多端的人,他刚刚在朵甘思确立了自己的地位,既想要个胜仗奠定自己的地位,又不想损失太多人手,必然会发挥他所长,先用他的骑兵奇袭打开战局。
若是此时广平侯改变战术变守为攻,一定会打错纳一个措手不及。
但是朵甘思军营位置变化多端,想要绕到错纳军队背后下手着实不易,本来这件事很难达到,可现在正是一个转机。
错纳当年利用王允挑起战事,加害康吉土司的事被揭开,接任康吉土司兵马的布让土司也被错纳的压迫下苟延残喘,如果布让肯与大周联手,让大周的军队从他管辖的关卡内进入朵甘思,就能让错纳铩羽而归。
对于大周和布让土司来说,这是一场迟来的报复。
错纳受创,几年之内不敢再发起战事,布让也得到喘息的机会,如此,布让何乐而不为。
“宋大人我该好好谢谢你。”
赵二爷去而复返,伸开手给了宋成暄一个拥抱,虽然抱起来就像一块冷冰似的,丝丝冒着寒气,赵二爷还是忍了,真心感谢,不能惧怕这点霜冷。
看着木然立在那里的宋成暄,徐清欢差点忍俊不禁地笑出声。
这一幕着实不太好看,不过好在赵家兄妹素来比旁人更热情,不会在意宋成暄的疏离。
赵二爷想要拉着宋成暄再说些话,宋成暄却不肯再留。
赵二爷将人送出去,回来时还是一脸舍不得的模样:“奇怪的很,东南宋家应该善水战,宋兄却对什么都了解的很,都说虎父无犬子,宋兄祖上竟然没有在朝中任过职。”
赵慕微道:“这有什么奇怪,难道大周勋贵的子弟都擅长打仗吗?”
徐青安刚刚踏进院子却听到这样一句话,不禁咳嗽了一声,赵二爷也被妹妹说的羞臊,两个人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地找了借口离开。
看到二哥的模样,赵慕微一时想笑,可是想想父亲和崔氏的处境,心头就像压了块石头。
“清欢,我想好了,虽然我心性不如你和…母亲,但是我会尽量改我的脾性,”赵慕微说着与徐清欢靠得更近了些,“不要荣华富贵,只要能够保护、支持家人,就够了。”
徐清欢拉住赵慕微的手:“还要自己也能欢喜。”
赵慕微应了一声:“清欢,你说的对,”她忽然一扫颓态,“我要去准备准备,也许父亲、母亲马上就要回来了。”
…
从广平侯府出来,徐清欢一路回家去。
街面上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京城的繁华不减,很少人知晓大周刚刚出了这样一桩大案。
王允下了大牢,冼大人清醒,所有一切大白于天下。
虽然不是尽善尽美,却总算还世人以真相。
“大小姐,您可算回来了,”乔妈妈上前将徐清欢接下马车,“五老爷(注1)在府里呢。”
徐清欢不由地欣喜:“五叔归京了?”
乔妈妈点点头:“侯爷也刚从刑部回来,看到五老爷别提多高兴了,要说这次五老爷虽然有惊无险,可这身上也受了伤,多亏了李老爷相救…”
听到李老爷几个字,徐清欢的心如打鼓,眼前立即浮现出李长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情形。
李长琰的声音也回荡的耳边。
“多少男儿战死,多少人呕心沥血才有今日之局面,想一想黎民百姓,你的命又算什么?再说,就算没有今日,你的病也不会痊愈,不如大义些。你放心,你夫君会为你打下一个江山,你的牌位会供奉在太庙受万年香火,你也会因他名留青史。”
是他吗?
前世她听到五叔提起与李长琰相遇的过程,李长琰仿佛对五叔有些恩情。
但五叔只是一语带过,并没有详谈,因为那只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徐清欢目光清湛地看向乔妈妈:“那位救了五叔的李老爷在哪里?”
乔妈妈没有察觉出徐清欢的变化,只是道:“就在书房里,侯爷和五老爷陪着恩公在说话,夫人正操持宴席准备款待恩公。”
徐清欢抬脚向前院里走去。
书房里隐隐约约传来说话的声音,其中一个中气十足,笑声爽快,远远地听起来,只觉得此人直率,开朗。
徐清欢听着再熟悉不过,他就是李煦的父亲,前世前来杀她的人,今生又堂而皇之踏入了她家大门。
“清欢回来了,”徐五老爷言笑晏晏,“快来让五叔看看。”
徐清欢的目光落在了李长琰脸上,年轻的李长琰与记忆中那咄咄逼人的影子重合在一起。
五叔的声音又传来,仿佛催着让她给李长琰行礼。
这样的人再度站在她面前,配不上她的笑容和恭敬,就连与他周旋就显得那么的委屈。
当日里她便如他掌心的蝼蚁,而今却已经不同。
徐清欢看向五叔身边的那柄剑。
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伸手摸到了剑柄。
长剑出鞘。
安义侯没想到清欢会去碰那柄剑,不禁吓了一跳,刚要起身开口说话,只听清欢道:“父亲救我,他…要害我。”
紧接着清欢引剑向李长琰刺去。
…………
注1:徐家兄弟排名还是按族里的长幼次序排辈,否则女主的二叔,也是徐二老爷,这样大家会乱掉。
按照族中次序清欢的二叔是徐五老爷,以后我就写徐五老爷,清欢称五叔,这样更清楚。
第八十七章 赶走
李长琰本在笑谈,却不成想那俏丽的少女突然就拔出剑来,剑锋直指向他。
不是开玩笑,确确实实地带着杀意,虽然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一时措手不及,还不至于就能受伤,立即伸手就向剑身拍去,他从小练就一双铁掌,倘若对方是男子,力气极大,他贸然用手可能会受伤,对付一个女娃娃却还绰绰有余。
一掌下去剑立即就会被震飞,至于徐家小姐握着剑的手恐怕反而会被他的力道所伤,少不了吃些苦头。
谁叫她先出手伤人,他急切中也无从选择。
让李长琰没想到的是,就在他伸手的那一刻,旁边的安义侯却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腕,让他动弹不能。
李长琰这才意识到,这里是安义侯府,他面前的少女不是别人,是安义侯大小姐。
安义侯从来没见过女儿这副模样,平日里那清澈的眼睛中满是恨意,泪水在其中打转,女儿的性子他最了解,轻易不会动怒,更不会无缘无故地这样与人拔剑相向,若是如此必然是有她的理由。
再看到李长琰已经去阻拦那柄剑,清欢定会反被伤到。
安义侯怎么能让女儿在自己眼前吃亏,心中这样思量,身体力行地出手抓住了李长琰。
权衡之下,将李长琰一推,剑锋从李长琰肩膀划过,留下道浅浅的剑痕。
这样就是最好的选择。
徐五老爷徐长廷看愣在那里,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他们方才还在说凤翔的案子,李长琰的儿子李煦也在凤翔立了大功,李长琰听到了消息,徐长廷就劝说李长琰来京中打听一下消息,希望能为李煦打点一下,补一个好缺儿。
李长琰自入仕以来,一直在做移民屯田的差事,从各地迁移来的百姓,在山东落户耕种,虽说李长琰在任上做的也不错,但这差事琐碎,极难有什么大的功勋,移民之事长久才能看到成效,李长琰自认如果没有变动,恐怕仕途也就到头了,通过自己的遭遇,他自然知晓入仕时职司的重要性,既然徐长廷这样说了,他也不客气,跟着就来到了安义侯府。
一切本来都很顺利,直到徐大小姐回到家中。
所有人僵在那里,还是徐长廷先道:“清欢,你到底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李长琰从怔愣中醒过神来,立即宽厚地道,“孩子许是惊到了,待她定定神再说。”
徐长廷更为难过,抬起头看向哥哥,想要哥哥出面安抚李长琰。
“咣”地一声响,徐清欢手中长剑落在地上,抬起头看向安义侯,目光中满是恐惧,紧接着她身体一晃眼见就要摔倒在地。
安义侯上前将清欢扶在怀里,吩咐徐长廷:“今日家中不便不能再待客,你先安顿好李大人,改日我们再说话。”
安义侯方才已经呼唤李长琰为李兄,转头却生疏地改成了李大人,李长琰一个小官如何能让安义侯这般称呼,自然是因为李长琰救了徐长廷的恩情,若不然只怕直接就会呼其名讳。
眼看着安义侯离开,徐长廷向李长琰赔礼:“李兄真是不好意思,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我那兄长极为爱护这个女儿,说视为掌上明珠也不为过,见到此情此景心中难免受了触动,你不要介意,我这里先向你赔罪。”
“哪里,哪里,”李长琰立即拉住徐长廷,“你我生死兄弟,说这番话岂非在折辱我,走,我们寻个地方喝酒。”
救命恩人这样说,徐长廷更没有推脱的道理,立即起身:“到了京城,这里便是我的地方,我找个最好的酒楼,我们今夜不醉不归,”说着他看向李长琰的手臂,“我先让人请个郎中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