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试探了几次,无论是直接说起当年的种种,还是提及王允的名字,对于冼大人来说都没有什么用处。

冼大人像是紧紧地关上了那扇心门,她需要的是找到那把能够打开它的钥匙。

父女两个刚刚说完话,孟凌云带着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厮走过来。

安义侯看到那孩子明白女儿的用意:“冼轻尘的儿子也死在了朵甘思,大约也是这样的年纪,你想要用这孩子让冼轻尘想起过往?”

她的心思怎么能瞒过父亲。

徐清欢道:“希望能有些起色。”

陈长乐和在茶寮遇见的孩子从外表上看来都稚气未脱,她也想过对方用陈长乐监视冼大人,难不成也是在唤起冼大人脑海中某些不好的回忆,她让小厮来试探,或许能够得到些线索,或许反而起到不好的作用。

但是这样的试探也是必要的,无论好坏,都能帮她更快的理清思绪,找到想要的答案。

小厮走进屋子,冼轻尘果然立即大喊大叫起来。

小厮之前被吩咐过,没有吓得逃开,还是将手中的食物尽量放置到冼轻尘身边,温和地道:“该吃饭了。”

冼轻尘拿起碗狠狠地向小厮丢去:“你们滚…你们都滚…滚的远远的,滚…快滚…”

孟凌云护着小厮跑出来,几个人身上沾了饭菜看起来十分狼狈。

孟凌云道:“侯爷、大小姐,这冼大人是不是真讨厌小孩子,平日里我们上前都侍奉都还好,只要小孩子出现,他都会变成这般…”

徐清欢看向安义侯:“我们设身处地猜想一下,您现在就是冼大人,见到孩子就会有如此举动,能是什么原因呢?”

安义侯自然不会去打小孩子,真的必须要这样做的话:“冼轻尘的儿子因救他而死,也许冼轻尘这样做只是想要将儿子吓走,儿子只有离开才能活命。”

徐清欢点头。

安义侯思量:“冼轻尘痛失爱子,有这样的举动也不奇怪。”

安义侯话音刚落,冼轻尘就大喊:“有罪…有罪…有罪…”说着他脱去鞋子,去抓自己的脚趾,这样还不够,整个人像一头疯牛般向墙上撞去。

孟凌云见状忙上前去阻止冼轻尘。

徐清欢道:“我开始以为冼大人是因为自己儿子的死才会这样。可是您听见了,方才冼大人说的是‘你们’,可见所指并非只是他的儿子,还有当年那些孩子,我怀疑那些孩子才是冼大人真正的心结。”

安义侯看向女儿:“照王允的说法,朵甘思原本就是准备杀死冼轻尘、王允和那些孩子,他们逃不逃孩子们都要死。”

徐清欢道:“是啊,冼大人的儿子是为救他而死,但是那些孩子们的死应该与他没有必然联系,怎么能让他这般。

他高喊有罪,又对自己进行折磨,也许他就是觉得自己有罪,如果当年他们不逃走,还在大牢中受折磨,孩子们就不会死。”

安义侯道:“真是这样,这其中必然有我们不知晓的内情。”

这就是徐清欢得到的结论,王允当年有可能在这件事上撒了谎,他们从这里入手就能查到实情。

“大小姐,”银桂赶过来道,“门口送了一封名帖,没说是哪家送来的,指明要您看。”

徐清欢打开帖子先看了落款,她不禁觉得意外,来找她的是王允的女儿。

徐清欢将帖子递给安义侯:“王大小姐约我明日见面。”

安义侯皱起眉头:“只是见面,为何这样小心,就算要见,也必须在我们府中。”

父亲这是怕她遇到危险。

徐清欢刚要说话,安义侯接着道:“听说你们路上遇到了东南宋家的人。”

父亲说的是宋成暄。

徐清欢道:“父亲识得那位宋大人?”宋成暄仿佛和安义侯府有过节,也许她能从父亲嘴里听到什么消息。

第八十章 不见

清欢提起宋大人,安义侯就想到客栈那晚他感觉到女儿房中有人,推门进去的时候看到了打开的窗子。

女眷的房间虽在二楼,对于身手好的人,这点高度并不算什么。

安义侯总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错,多年的带兵经验,能让他很快感觉到危险,清欢屋子里不但有人,而且对他们怀有敌意。

“宋家在泉州协助朝廷造船,贡献良多,宋成暄也在福建总兵沈从戎手下立了不少战功,兵部对此十分看重,张家也有意收揽,虽说宋成暄官职尚低,但以他的年纪和本事,再在东南历练几年,很有可能成为大周年轻的新贵。”

清欢听着父亲的话,再看他一脸深沉的模样,忽然觉得很幸福。

前世父亲过世的早,已经没有机会与她论宋成暄的长短,不过父亲说的这样仔细,边说边看她的神情,八成是在猜疑她与宋成暄私下里来往。

母亲心思单纯,很容易被她蒙混过关,父亲却不一样。

果然,安义侯的目光又是一变:“说说,你跟他见过几次面了?”

她爹可能是想错了。

徐清欢很认真地与安义侯对视:“我跟宋大人的确见过几面,不过都是为了查案,女儿没有骗您,在凤翔时我还曾怀疑他是幕后真凶…”

安义侯皱起眉头,心中一阵后怕:“怀疑他是幕后真凶,还敢与他相见?若他果然是,你岂不要丢了性命。”

徐清欢道:“女儿心中有数,而且回京之前还请了雷叔帮忙。”

安义侯的气仿佛消了些,不过很快他又道:“那晚在你房中的可是他吗?”

话已经说到这里,她自然也只能承认:“女儿只是要与他问清案情。”

“你是问案,他呢?”安义侯道。

听到父亲逼问妹妹,躲在一旁的徐青安立即飘了出来:“父亲,妹妹是真的问案,每次我都在旁边,那姓宋的敢对妹妹不怀好意,我定然将他斩于剑下。”

果然只要跟“惹祸”两个字沾上边的事,都跟这混账有关。

安义侯冷冷地看向儿子:“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本事能将人斩于剑下。”

徐青安有种不好的预感。

安义侯道:“拿上你的剑,跟我去中庭。”

徐青安的脸顿时垮下来,上次父亲与他斗殴,他躺了十几天才下床,这次…

“父亲,”纤细的人影拦在安义侯面前,“哥哥有今日也有您的错处。”

安义侯沉下眼睛。

徐清欢道:“您交出兵权,宁愿赋闲在家,这安义侯的爵位您恐怕也早就不在乎了,不光是这样,您就没想让哥哥能入仕吧?当然哥哥也是资质平平,可若不是您的放任,他也不会到如此地步。

我虽然不知道您心中所想,但是经过了这次您也看到了,哥哥差点就稀里糊涂地被人冤进大牢,若是他因此出了差错,您要怎么办?”

前世为了救哥哥,父亲搭上了一条性命,父亲这样做,除了因为父子之情,定然还有对哥哥的歉疚。

“这次我们虽然躲过去了,但还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徐清欢道,“哥哥也并非一无是处,不喜欢读书,但是从小到大打架就很少吃亏,这一路上有哥哥在身边保护,我也心安不少,这么大的侯府,不能只有您一个人撑着,而且…父亲,我总觉得凤翔的案子只是个开始,说不定什么时候,安义侯府又会卷入纷争中。

我们不能任人宰割,所以在此之前,必须有所改变。”

安义侯看着女儿那清澈的目光,仿佛将一切都看得通透,他转头又看向儿子,也许女儿说的很对:“从明天开始,寅时末准时到中庭等我。”

徐青安一脸惊诧,半晌才反应过来:“父亲这是要亲自教我吗?”

“是啊,”徐清欢道,“我还有礼物要送给哥哥。”

凤雏将一匣子跌打膏放在孟凌云手上。

徐青安觉得自己身上已经开始疼起来。

安义侯回到书房,雷叔走进门来。

安义侯道:“你听到清欢说的话了?”

雷叔点点头:“我觉得大小姐比侯爷想得更通透,侯爷这些年如此,无非是觉得无脸面对故人,可当年的魏王谋反案,也不是侯爷能够左右的。”

安义侯攥起拳头:“可我们都知道魏王被人陷害,先皇病重之际请魏王出面稳住朝局,先皇病情有了起色,却将魏王除去,早知这样的情形,我当年也不该几次登门魏王府,还将…他…拖下了水。”

当年的那些出卖过魏王的人,陷害过魏王的人,摇身一变身居高位,过着富贵荣华的日子,好像都忘记了那桩血案。

可他却忘不了,安义侯闭上眼睛,仿佛还能闻到那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儿。

雷叔道:“连广平侯都放下了,现在也就还有侯爷您还念念不忘。”

说着话有人禀告:“广平侯爷来了。”

短短几日广平侯头发已经花白,看起来垂垂老矣,征战多年的名将,就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你最近有没有梦见当年的事。”

等到屋子里没有了旁人广平侯忽然开口。

安义侯端了一杯热茶放在广平侯身边:“你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了?”

广平侯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目光有些涣散:“我梦见了,我还听到魏王说,要与我下盘棋。

醒来的时候,桌上的棋子落了一地…梦见了故去的人,看来我是大限将至。”

广平侯说完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该好好休息,”安义侯低声劝说,“这桩案子一定会查个清楚,不能让你无辜受冤。”

“查清又能如何?”广平侯惨然一笑,“我已家破人亡,现在撑着一口气,只想知道害我的人到底是谁。”

说到这里,广平侯变得激动:“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广平侯说完话就要离去,他的身子佝偻着,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她见了侯爷这样一定会伤心。”

广平侯听到声音转头,看到了阳光下的徐清欢。

徐清欢上前行礼。

“你说她是谁?”不知为何听到这话广平侯的心一阵慌乱,期望着从徐清欢嘴中得到什么消息。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时此刻还盼着什么。

“您知道的,”徐清欢道,“仇恨您,可是后来却敬重您的那个人,她一定不希望看到你这般模样。”

她。

广平侯忽然笑起来:“你说的是崔氏?不,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在她心中我只是很个笑话。”

“她宁可一死也不肯牵连您,明知道您重病缠身时日无多,却还拼着一条命保全您的名声,她是朵甘思的奸细,她与您可能是生死之敌,那也仅限于战场上,她还真是个矛盾的人,既然开始做了奸细,为何日后让自己陷入如此难以抉择的境地。

她的作为让人愤恨,也让人唏嘘。

可是在这桩案子中,如果作为奸细的她都没放弃的话,侯爷您更没有理由放弃。”

广平侯听到这里,脊背慢慢地挺起来,眼前一切变得模糊,但是很快他抬起袖子擦干眼角。

“侯爷,我有几句话想要向您求证,如果你能给我帮助,也许很快一切就会真相大白,也不枉费她的一片苦心。”

京城的一处院子里。

宋成暄从外面走进来,张真人一路跟着到了书房:“安义侯府没有动静,徐大小姐若是要找我们应该很容易。”

她却没有上门来,而且看公子的意思也不准备再去见那女娃娃。

你不来,我也不去,这案子已经迫在眉睫,两个人不见面,要怎么破案啊。

第八十一章 无情

宋成暄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文书。

张真人道:“在客栈里安义侯应该没有发现您,总不能就将徐大小姐晾在一旁不管了,说不定女娃娃现在正着急。”

她会着急?

“你想多了,”宋成暄抬起眼睛,“安义侯发现有人在屋子里,否则他也不会突然来查看,至于徐大小姐,她已经得到她想要的一切,我去不去与她来说也没有多大区别。”

她知道广平侯夫人就在他手中,他又将那张空白的兵部密信给她看过,她心中对他的处境很清楚。

就算兵部想要招揽他,给他几分颜面,但是王允为官多年,在朝中颇有口碑,他再拿不出证据来质疑王允,很快都会被反咬一口,朝堂上言官可不管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他对安义侯的敌意,想必她也看在眼里,既然他不上门,她也不会来问,只要案子能够继续查下去,其余的都不重要。

几次来往,他对她已经有了更多的了解。

她是他见过最冷静、自信的女子,做事果断、利落,更懂得审时度势,不会轻易被情感左右。

只有在客栈见到安义侯那一刻,她那双清澈的眼睛迅速被欢喜淹没,神情茫然不知所措,见到这般情形,才让人想起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女,那时候的她看起来虽然十分柔弱,仿佛轻易就能被情感所击倒,但是整个人一瞬间都变得更加鲜亮起来。

这是在她真正关心的人面前露出的真容。

安义侯府和她的家人比什么都更重要,她自然也会积极地找到陷害安义侯的人。

这件事过后,大家想的都更清楚。

他不会退出,她也会一查到底,彼此个行其责,没有再见面的必要。

“我知道了,”张真人道,“不是公子要晾着徐大小姐,而是徐大小姐晾着公子,公子会不会觉得徐大小姐很无情。”

一句玩笑话,却收到了一道凌厉的目光。

张真人不敢继续说下去。

宋成暄眯起眼睛。

张真人立即走出了屋子,在公子身边时间长了,对公子的情绪他还是很了解的,一般到了这种时候,他们都要远远地躲开。

撞见门口的永夜,张真人眨了眨眼睛:“如果没有事要禀告,我劝你还是不要去。”

永夜黑着脸:“你又乱说话。”

张真人叹口气道:“我还不是为了宽慰他。”

张真人走了之后,院子瞬间变得安静的可怕,永夜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京城的一处角落里,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蹲在那里,这乞丐刚来了不久,开始还被这片的乞丐追着欺负,到了后来没有人再去打他,反而会给他一些饭食让他充饥,有时候是半碗馊饭,有时候是散发着臭味儿的鸡爪。

因为他是在太可怜了,不知道经历过什么苦痛,他身上满是伤口,头发也少了一大片,裸露出来的头皮看起来血肉模糊,而且散发着一股股腐烂的臭味儿,苍蝇、虫子在上面飞来飞去,开始他还会伸手将蝇虫赶走,后来他也没有了力气,就任由它们去了。

早晚他都会成为一具尸身,让更多的虫子蚕食他的皮肉,这就是他的归宿,谁也无法改变。

大多数时间,他都垂着头,仿佛在昏昏欲睡。

偶尔被巡逻的衙差踹醒,衙差抓住他的头发,让他露出面容来,不过下一刻众人就被吓住,那脸也是同样的血肉模糊,一只眼睛已经瞎了,眼皮贴在干瘪的眼眶上,看着说不出的恶心。

“去养乐院里,今天有大户人家救济。”

他这才爬起来跟着乞丐们一起向养乐院走去,就在他离开的时候,所有人看到了地上那令人作呕的脓血。

这人身上的皮肉都坏了。

其中一个衙差皱起眉头:“应该将他赶出城。”

另外一个面露不忍:“算了吧,没有几天好活了,何必再为难他。”

就这样,乞丐就在街头游走,看着人来人往。

身上的疼痛一波波地向他压来,死亡对他来说应该是最好的归宿,可他还不能死,他还要找到一个人,救一个人,让他体体面面地活着,体体面面地离开。

乞丐抬起头,露出一只晶亮的眼睛,然后他继续低下头,看那一双双走来走去的脚,他已经看了好多天,脑海中出现了各种不同的人。

商贩、普通百姓、乞丐、衙差、大户人家的下人,这些人都有自己特有的装扮、气味儿和习惯。

只从一双鞋就能辨别出那人的身份。

如果他的鞋底已经磨薄,那肯定是因为走了很远的路,明明急匆匆地赶进城内,却突然放慢了速度,在城中一圈圈地转,若无其事地查看四周的情形,不愿意去酒店里吃饭,只在角落里嚼一些干粮,更不会找地方投宿,身上还有一股特有的腥膻味儿,那么这样的人就会引起乞丐的注意,因为这个人是他要找的朵甘思的信使。

然后乞丐像跗骨之蛆般贴上那信使,直到信使将从朵甘思的密信交给前来接头的人手中。

乞丐的任务完成了,前来捉拿的官兵将两个人团团围住。

两个人发现周围有埋伏,知道上当,朵甘思的信使将密信放进嘴中,想要毁灭证据,那乞丐却已经上前摘掉了信使的下颌,同时手中的利刃抵上信使的胸膛。

如果没来得及从信使口中夺密信,那么乞丐会毫不犹豫地开膛破肚,将证据拿在手中,因为这信函上面的字,一旦湿润就会化开,再也无法辨认。

乞丐只有这一次找到证据的机会,他必须把握住。

现在只要将两个人压入大牢审问,就能找到更多的线索,运气好的话,直接抓到大周通敌朵甘思的官员。

兵部尚书洪传庭和宋成暄走了过来。

顺利抓到了人,算是没有白费功夫。

洪传庭道:“京中有人与朵甘思的探子来往,非同小可,我会立即写文书报朝廷,这些人先押入刑部大牢,等有了确实证据再另行提醒旁人。”

“恭喜大人。”方才退到一旁的乞丐忽然开口。

这是个女子的声音。

洪传庭不禁惊讶,一个女子怎么能有这样的能耐。

“大人,我能确定这是错纳土司的派来的信使,错纳与大周的官员有来往。”

洪传庭皱起眉头:“你是谁?”

那女子抬起头,露出满是伤痕的脸:“我曾是广平侯夫人崔氏,如今…我大约能算得上是一只鬼。

大人可以让所有与这案子有关的人,来大牢里看鬼。”

第八十二章 狰狞

王允在灯下看公文。

管事进来禀告:“老爷,刑部那边来人了,说方才抓住了一个奸细,让您去大牢里看看。”

“哦,”王允十分平静地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身来,“为我更衣吧!”

“老爷,”管事有些担忧,“您准备就这样过去了?您又不是京官,刑部抓到人为什么叫您过去,这…定然是有意针对您。”

王允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轻蔑的神情,光凭一个奸细好像无法为他定罪。

“明天一早若是我还没有归家,”王允说着看向管事,“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做?”

管事立即点头:“我去都察院找哪几位和老爷交好的御史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