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公子斜着眼睛望着起哄的同窗,意味深长的说道:“这要看她是否识抬举。”
柳三郎轻轻搭放在椅子上的手指微不可见的曲起,紧接着孟公子的胳膊便亲热的搭在他肩头,浓烈的酒气喷在他白瓷般的脸颊上,“三郎。”
打了个酒嗝,孟公子用眼神示意旁人放低声音,别影响他同柳三郎说话。
在坐的公子哥纷纷放低声音。
“在我所有朋友同窗中,我最是看中柳三郎你,也知你志向远大,同我们不一样。”
孟公子微醉的眸子闪过一抹精光,“你帮我谋成此事,我极力促成你拜入我二姐夫的师门,嘿嘿,到底慕小姐是永安侯府的人,我虽然不怕刚刚恢复爵位的永安侯,但也不想太得罪他们。在朝廷上,文臣同勋贵泾渭分明,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大秦开国已有百年,历经三朝,开国勋贵早已不复当年之勇。
当今重视民生文臣,勋贵多是挂着虚职,并不掌权,文臣对勋贵多有看不起,往往一个督查御史都能让勋贵吃不了兜着走,但是大秦开国太祖曾言,世袭贵胄于国同戚,这道铁律刻在铁柱上,树立在乾清宫门前。
明末民不聊生,义军四起,外族入侵,太祖在一众兄弟手下辅佐下才平定同自己争天下的对手,进而把鞑子女真等外族重新赶回关外。
太祖感念他们的功劳,按照军功封爵,确保他们后世子孙依然能享受富贵。
大秦朝存在多久,世袭勋贵就能享受多久的太平富贵。
永安侯刚刚复爵,并攀上了大秦第一勋贵英国公,又因当年一桩错案毁劵夺爵发配边关十余年,当今和文臣大多不会过于苛责永安侯。
次辅嫡孙的师门异常显赫,倘若能拜程澄为师,完全可以私下管当今皇上叫一声师叔。
程澄的父亲曾是帝师,颇受皇上敬重,皇上同程澄一起读书识字,打小的交情,只是程澄一心扑在做学问上,无心仕途,但凡程澄的学生,皇上多会另眼相看。
周围的公子们一听有机会拜程澄为师,眼睛都亮了,师从程大儒,不说能否被皇上另眼相看,即便师门诸多师兄弟也是一份不小的助力。
“怎样?三郎帮我一把如何?”孟公子察觉出柳三郎的犹豫,压低声音道:“我再给透个消息,今年程门入学考试的主持者就有我二姐夫!我虽无法保证你必入程门,但有我为你引荐,你的机会远远大于旁人。”
“孟兄就这般稀罕……她?”
柳三郎清澈眸子看过来,平静却好似能望进孟公子心上,看破一切的秘密。
孟公子尴尬收回手臂,柳三郎果然精明,他隐隐有股气势,同他二姐夫身上的气势相仿,真够奇怪的。
二姐夫可是次辅嫡孙,柳三郎不过是宛城长大的,从没离开宛城一步,让人生畏的气势因何而来?
“能拜入程门固然可喜,倘若不成,亦不觉遗憾。”柳三郎缓缓起身,撑着拐杖,“倘若放在昨日,我许是就答应了,今日见了她赠给陈四郎的诗词,我只能辜负孟兄好意,同窗们才学在我之上大有人在,孟兄不愁无人相助。”
他深一脚,浅一脚,步履蹒跚,却有一股莫名的洒脱。
咚咚咚拐杖碰触地面的声音,好似能敲醒执迷不悟的人。
第六章 傻鸟
守在酒楼外的小童见自家公子身影,赶忙上前把公子辅上马车。
酒楼中,隐隐传来杯盏落地的声音,以及有人高声说:“柳三郎不识抬举,竟敢拒绝孟公子的面子?!”
“不需孟兄动手,我这就收拾了柳三郎。”
“柳家在宛城屁都不是,谁给他的胆子违逆孟公子?”
“我听说柳三郎在家并不得宠,反倒是他两个哥哥很是识时务,才干也不比他差。”
“活该他被慕小姐踹断腿。”
柳三郎乘坐的马车不曾走远,眉清目秀书童把公子的伤腿放在柔软的脚蹬上,入耳的话语不禁让他有点着急,“您得罪了孟公子?”
“从静园门口缓缓路过,以便我能看清慕小姐的字。”
柳三郎慵懒舒适靠软垫,顺手撩起帘子,马车一走一过,缓慢行驶让他把慕婳的字尽收眼底,再看不到雪白墙壁上的字体后,他才放下帘子,手指轻轻比划模仿慕婳的书法,“果真写得一手好字,陈四郎不如,我亦不如。”
“公子太瞧得起慕小姐了,她的字是不错,比您还差一点。”书童跟了公子五六年,亲眼见到公子练习辛苦,慕小姐未必吃得了那份苦。
“论书法我自是不弱于她,然而持笔的腕力上她胜我一筹。”
“……您可是手腕上绑着石头练字……”
“天赋不如她。”
柳三郎慢慢合上眼眸,时常挂在唇边的笑意渐渐敛去,“京城有不利于程门的消息立刻通知我。”
“公子不愿拜入程门?那您为何同孟公子相交?”
书童脸庞邹成包子状,伺候公子多年,依然弄不懂公子想些什么,宛城谁不知孟公子有个在程门颇有地位的姐夫?
同孟公子相交的人大多是奔着他姐夫去的。
书童以为自家公子也有此意,可公子好似更加重视朝廷上的消息,朝廷发给县衙的邸报但凡有程门的动静,公子总会特别留心。
柳三郎轻哼一声,随后宛若老僧入定一般再不理俗世。
静园的景色幽美,尤其是后院能引地下温泉水,沐汤极是方便。
“小姐,小姐,您等一等,等一等。”
皓齿明媚,俏丽活泼的小丫鬟提着盛满花瓣的篮子紧追自家小姐。
明明小姐走得不快,她怎么就赶不上呢。
小丫鬟在慕婳身后,发觉小姐走路时腰背笔挺,袍袖带起劲风,格外有气势。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比见陈四郎时还要快上一分,“沐浴需要花瓣,您不是说过勋贵人家小姐多是撒花沐浴。”
“我说过?”慕婳突然挺住脚步,回头看向鼻尖微微冒汗,脸颊酡红犹如红苹果的小丫鬟,意外的赏心悦目,“是我不是,走得太快了,你先擦擦汗。”
小丫鬟明亮的眸子闪烁,突然被小姐关心,手脚都仿佛不是自己的,顺拐起来,小姐好温柔,好漂亮啊。
慕婳找遍周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帕子,笑道:“以后我会记得带时手帕,记得你是女孩子。”
“没事,没事,小姐不必顾及我,我跟得上。”小丫鬟脸庞更红,糯糯说道:“我给小姐准备帕子。”
方才她想提醒小姐什么来着?
怎么在小姐温柔的注视下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小姐灿烂温暖,贴心的笑容。
慕婳捻起一片花瓣,轻轻放在鼻下嗅了嗅,唇边荡出愉悦,眼角眉梢流淌出点点暖意,仿佛冰雪初融,大地回春。
小丫鬟双腿软了,痴迷望着小姐。
追过来的管家挺住脚步,手扶着垂花月亮门,咽下解释的话语,不忍惊动慕婳。
慕婳轻嗅花香,身边人亦在观美人。
将花瓣重新放回篮子里,慕婳捏了捏小丫鬟的鼻尖,“花瓣挺香的,以后我沐浴都不用放花瓣,也不需香料。”
“为什么?”小丫鬟茫然的问道,以前小姐不是这么说的,小姐一举一动总是按照京城勋贵人家贵女标准。
慕婳唇边多了一抹俏皮,“万一花瓣的香气招来的不是蝴蝶,而是蜜蜂呢?”
她潇洒的转身,“我可不想被蜜蜂盯得满身包。”
“怎么可能会招来蜜蜂?”小丫鬟一脸费解,完全不明白小姐的意思,“花瓣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慕婳楞了一瞬,眼中的黯然转瞬即逝,灵魂被困十年后仍然能还阳重生在战死之时,她已经足够幸运,不该再怪罪投胎时喝过的孟婆汤突然失效。
现代的记忆更多是不幸的,零散的碎片,两世都偿还父母生养之恩,为国征战而死,还是慕婳的女土豪身份适合她。
“有时间我同你详细说说有一只傻鸟被蜜蜂辙得满头包的故事。”
“那个故事很有趣?”
“……怎么说呢,喜欢的人很多。”慕婳手臂拖着下颚,“轰动一时,连在军中……都看过一些。”
小丫鬟喃喃道:“小姐骗人,大秦军中才不会看一只傻鸟呢。”
“军中并不是指大秦军中,是一支足以纵横天下,戍卫国家尊严的铁军。”
她曾是那支铁军的一份子,虽死无憾!
对那份遥远模糊的记忆也只剩下一点点曾经挚爱过的军绿色了。
慕婳笑得前仰后合,“小丫头真是可爱。”
“我才不是小丫鬟。”女孩子跺脚,“小姐给我起名冬梅,说是勋贵人家丫鬟都以高洁的梅为名。”
又是勋贵人家?!
她不明白原本的慕婳到底有多盼望成为勋贵人家的小姐。
脑中闪过几个片段,慕婳辛苦模仿高门大户小姐走路,即便被她们嘲笑耍弄,仍然虚心求教,真是个让人心疼的傻孩子。
小慕婳做得那些努力,只会沦为笑柄。
“你原本叫什么,以后就叫什么,父母给你的名字,比梅花更宝贵。”慕婳掐断对原主的回忆,“心思龌龊的人即便整日泡在梅花中,都染不上梅的傲骨和高洁。”
“爹娘叫我……胖丫。”小丫鬟双手捂脸,“一点都不好听,是吧,是吧。”
因这个名字,她被同伴笑了许久,虽然她也不大喜欢冬梅,但总好过被叫胖丫,“我落生时可胖了,又是个丫头,我爹随口说就叫胖丫好了。”
“很有意思的名字。”慕婳并没有笑,“你爹娘亲眼看过你,抱过你,才能起出合乎你当时体态的名字,胖丫,你比那些不受期望降生的婴孩幸福多了。”
曾经有个女孩在懂事后才见到了亲生父母,纵然她再努力都无法得到父母的夸奖疼爱,一直一直是孤独的一个人。
第七章 身份
“小姐,您还有冬梅,不,还有胖丫。”
小丫鬟莫名心疼起自家小姐,以前小姐脾气暴躁,时常突然癫狂起来,说话刻薄,言行粗鲁,侍奉小姐是公认的苦差事。
谁都不愿意面对脾气时阴时阳的小姐。
然而今日的小姐令她愿意接近,哪怕突然小姐发脾气,她也愿意跟着小姐。
胖丫笃定小姐不会再骂人打人了,小姐是个温柔,令人心生好感,懂得体贴女孩子的好人。
慕婳没想到自己只是外漏一丝的伤感就被小丫鬟察觉到了,笑容灿烂,堪比暖阳,“对,我还有你,还有静园,有百亩良田,老天并没亏待我!”
宛城离着京城不远,去江南也很方便,享受繁华悠闲,有钱,有闲的日子,不是她最最期望的?
“过一阵,我领你出门,去看看江南水乡的美,五岳山脉的奇骏,塞外的黄沙,还可去天府之国逛逛,体会李白所写的蜀道难。”
“小姐要出远门?”
“我们慢慢走,慢慢欣赏美景,尝遍当地特色美食,觉得风景好,就多住一段日子。”慕婳知晓小丫鬟担心什么,路途劳累,出门很辛苦,“我舍不得让你累着,咱们有银子,以马车代步,不会很累。”
小丫鬟经过小姐一说,心思也活跃起来,想着出门后,小姐笑容会更美,心情更好,等再回宛城,左邻右舍的邻居不会再记得小姐是宛城第一讨人厌了。
“可是您说过,勋贵小姐都不大出远门。”小丫鬟再次提醒慕婳,“她们只爱呆在京城。”
“停,停下。”
慕婳揉了揉额头,“以后啊别同我再提勋贵小姐愿意怎样,我就是个宛城小地主,有两儿闲钱,自在悠闲,这辈子做不成贵女。”
小丫鬟似懂非懂点点头,“我觉得小姐一点不比贵女差什么。”
“小胖丫,同别人比,意味着你已经输了,或是输给了自己的自卑,或是输给了自负。”慕婳洒然一笑,“每个人在自己的生命中都是独一无二的。”
胖丫懵懵懂懂,只觉得小姐说话好高深,以前她觉得胖丫这名太俗,太土,今日被小姐念叨一遍,她立刻觉得自己的本名清新悦耳,记起爹娘对她的好,总怕她在小姐跟前受委屈,每次娘都给她准备好吃的,虽是娘亲总是戳着她额头说,胖丫又胖了,却更怕她吃不饱。
慕婳再次捏了捏胖丫肉嘟嘟的脸颊,手感真好,肌肤顺滑细腻,比慕婳的皮肤还水灵,“去帮我准备换洗的衣裙,我去泡回汤浴,用晚膳时再叫我,倘若厨房有点心,果子酒就帮我端过来一些,没有的话,不用麻烦厨娘再帮我准备了。”
“怎能是麻烦?我们都是侍奉小姐的奴婢。”胖丫觉得小姐变了,变得太好说话,就算吩咐自己办事,也多帮,请这样的商量语气。
以前小姐都是强硬的下令,完不成吩咐,她们就没饭吃,还要罚跪。
“勋贵对仆从的要求极多,是小姐您……”
胖丫俏皮吐了吐舌头,对着手指小声道:“我错了,以后我再不提了。”
“既然你已经知错了,我就罚你……”慕婳特意吊着胖丫,果然见到她黑葡萄般的眸子紧张的闪烁,“罚你一会儿和我同浴,咱们互相擦背吧。”
“小姐!?”
胖丫耳朵都羞红了,跺脚羞恼道:“还是小姐呢,就晓得欺负人。”
“哦。”慕婳慢悠悠反问:“那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来,同我说说,我是怎么欺负你了?”
胖丫的脸似要冒出火来,胸口似踹了一只兔子,转身就跑,“我去给小姐准备衣裙,厨房有新作的果子酒,小姐一定喜欢。”
没想到小姐有朝一日会和野果子酿得酒,以前小姐总是非名酒不喝。
慕婳笑声朗朗,落在胖丫耳中似有股魔力,直接冲进心头,荡漾起一层层波纹。
王管事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不是慕婳每间那颗红痣还在,他都要怀疑,有人假冒小姐。
慕婳淡淡瞥了王管家一眼,转身进了汤浴的屋子。
王管事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背一层层的冷汗湿透外衫,小姐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他有种感觉,小姐什么都知道。
他私下搞得事,小姐都清楚!
是不是给永安侯送个消息?
永安侯夫人怕是不知小姐的改变,万一小姐去京城,他们根本拦不住,王管事可是牢牢记得永安侯夫人的吩咐,随便慕婳折腾讨人嫌,他只需将慕婳牢牢按在宛城就能给自家小子谋个好出身。
其余的事情……永安侯夫人另外有安排。
以前慕婳脾气不好,但是好糊弄,如今慕婳脾气变好了,王管事不敢去看她那双水眸。
从地上爬起来,他顾不得拍去衣服上的尘土,犹豫片刻,他走到门外,拿不准小姐会一直似今日,还是明日慕婳又变成以前的脾气,倘若慕婳明日恢复原样,他贸然给永安侯夫人送消息,岂不是惹夫人不快?
他一家老小都在永安侯夫人手上捏着。
隔着刻着海棠花的房门,王管事听到里面传来水声,伴随着舒心悦耳的小调,看起来慕婳心情极好。
慕婳心情自然好,偌大的浴池只有她一人,引来的温泉水温度适合,身体侵入其中,又解乏又舒服。
四周围着帘子,隔绝外面的窥视。
纵然比不上以前她享受到的浴池,在此处泡汤浴比以前舒心许多。
此时她不需要想着练兵,想着如何克敌,想着如何去讨父母欢心……更不用想着如何保全振兴家族。
“老奴来向小姐请罪。”
王管事心一横,跪在门口,哭诉道:“老奴没领会小姐意图,方才……方才对陈四郎无理了,主要陈家欺人太甚,这门亲事本就是陈家高攀,陈四郎竟然敢上门辱骂小姐,老奴替小姐委屈,这两年一直是老奴侍奉您,把您当做主子看待,陈四郎说您不好,好似挖老奴的心啊,陈彻凭什么认为主子不该退婚?他根本配不上您!”
“陈彻?”慕婳撑起身体,扬声问道,“你且等一等,让我仔细想一想。”
第八章 强人
陈彻吗?
旷古烁今的六首状元,十年后的吏部天官?!
慕婳主动退婚的对象竟然就是陈彻!
状元时常见,六首状元从诞生科举起,只有陈彻一人。
他不仅是六首状元,迈入仕途后,在官场上呼风唤雨,步步高升,颇得当今的赏识。
她的灵魂禁锢在灵位上时,时常听去寺庙上香的夫人同闺秀提起陈彻,她甚至听到贵女们向佛祖许愿嫁个如玉郎君时提过陈彻的名字。
当然贵女们最想嫁得如玉郎君还是魏王世子,陌上君子如玉,才华惊绝天下,他还是圣上最为倚重的宗室子弟。
灵牌被雷电劈裂,禁锢十年的灵魂因此脱困,却被一道惊雷闪电弄到了十年前她刚死之时,重生在慕婳身上。
小慕婳留给她不多的记忆中关于陈四郎的一切都很模糊,甚至根本就没在意过陈四郎,最深刻的记忆是小慕婳急切想回京城,想要证明……陈四郎右臂受伤,无法科举,无法做官就不能回京,她等不起,也不打算继续等下去,于是她主动悔婚了。
慕婳撩起的水珠击打在脸颊上,天真的小慕婳不知她错过了什么,她主动舍弃的陈四郎能带她回京,能带给她尊荣富贵,她不用再羡慕任何名门贵女,只要她能熬过嫁给陈四郎两年中的清贫日子,以后就是贵女们羡慕她了。
听说陈六首品行端方,仕林声望极高,似他这般爱惜名声的人绝不会做出富易妻惹人非议的丑事。
她占据慕婳的身体,该怎么解决这道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