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的身份,有什么事能让我先知道?”殷仲淡淡瞥了他一眼,摇头笑道:“你就不要卖关子了,说吧。”*
薛陈也是一笑,两个人无意识地顺着林荫道慢慢地向前走。薛陈指了指远处只露出一角飞檐的和泰殿,低声说道:“石东艺今天一早送来的消息,朝廷要对咱们下手了。”石东艺,就是替殷仲送来长安消息的那个貌不惊人的男人。在吴王面前,他甚至比薛陈更加受到吴王的厚待,就连他的俸禄也远在薛陈等人之上。原因只有一个:这人手眼通天。吴王想要知道的消息,他都可以第一时间送到吴王的面前。
殷仲还在想着石东艺的事,一抬眸却看到薛陈正带着奇怪的神情打量他。这才反应过来薛陈等着的,是他对后半句话的看法。于是垂眸一笑,不在意地说道:“楚王戊的东海郡,赵王遂的常山郡和胶西王的六个县都已经被朝廷收回,只怕皇上最想对付的便是这里。这个消息…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薛陈摇了摇头:“知道是一回事,可是真的下诏…,又是另一回事了。”
殷仲心头一动,迟疑地反问:“已经下诏了?”
薛陈点了点头:“旨意已经出了长安,只怕要不了多久就要送到广陵了。”他看了看殷仲微微蹙起的眉头,继续说道:“殿下正在和泰殿里和那帮子文臣商量对策。听说还有个书呆子千里迢迢地让人送了封书信,劝谏殿下以天下苍生为重,万万不可存着不臣之心起兵作乱…”说到这里自己也是一笑,摇了摇头:“这人原来也是吴王的文侍,文采斐然,只是书呆子气太重。你不一定认得的…”
殷仲听到“这人原来也是吴王的文侍”一句,已经知道他所说的这人定然是枚乘无疑。这人离开长安之后就不知流落到了哪里。此时此刻,只怕他虽是自由身,恐怕一颗心也不得自由吧。
殷仲不由微微叹息。当年在霸上邂逅,把酒言欢的时候,只觉得此人胸襟抱负都令人肃然起敬,而且生性纯良——果然,太过纯良了便不容于这污浊的尘世。
殷仲不愿再顺着这个话题往下想,便主动移开了话题:“我的小兄弟,现在怎样了?”他说的人是丁基。丁基逃离长安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要投奔吴国的打算。因此薛陈找上门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便随着他们一起前往吴国。只是,这位大少爷几时曾过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不上两日便因为和侍卫们大打出手而被薛陈关了起来。算起来,已经七八天过去了。
薛陈听他问起丁基,不觉一笑:“你只管放心。那小子一天到晚好吃好喝的,日子过得比你舒服。我是怕他出来再给你惹事,索性多关他两天。等回头你有了职位,放出来跟在你身边,至少不会再受那些侍卫的闲气。”
殷仲听他这样说,也就不再多问。
两人穿过了林荫道,沿着石径慢慢走到了湖畔。远远望去,巍峨的宫墙掩映丛丛绿荫之中,红墙绿树,一派旖旎风光。
那里便是重兵把守的内苑了。以他们侍卫的身份是不能再靠近的了。
薛陈微微挑了挑下颌,低声说道:“只怕那里已经吵翻了天了。我只知道严竹风那小人定然要死命地劝殿下起兵的。”看到殷仲投来的诧异的目光,薛陈低声解释:“那小子暗中和三公子有勾结,三公子武艺极好,王上起兵的话他定然会追随在吴王的身旁。如果立下战功,王储之位只怕就非他莫属了。”
殷仲对这些事并没有什么好奇心,只是默默的听了,不置一词。
默立片刻,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转身往回走。薛陈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便安慰他说:“嫂夫人的事,你只管放心。王上要重用你,定然会为你救了家眷出来。”
殷仲听了这话,心头却愈加苦涩。他在霸上带兵多年,深知用人之道,莫过于抓住了人的弱点加再以利用。此时此刻,自己的命门已经放在了吴王的掌中,吴王自然是要拿这命门做成一道最结实的缰绳来驾驭自己,如何会轻易地让自己称心如意?只是,这样的话即使是面对薛陈,他也绝不能点破——既然吴王要利用自己来带兵,那么他可以利用的就只有:吴王的兵。
如若吴王起兵,必取大都洛阳。而刘武的封国梁国便不偏不倚正巧横亘其间。到那时,只怕于公于私,都免不了一场交锋。
殷仲处心积虑,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第六十三章
天色未明,殷仲在一团混沌中敏锐地分辨出了从远处传来的杂沓的脚步声。这隐约的噪声宛如一根木棍,刹那间便搅乱了清晨的寂静。令殷仲觉得漂浮在头顶的空气里都混杂了一点不祥的气息,令人莫名的心惊。
“哥,哥!”有人大呼小叫地朝着他的住处跑了过来,人还没有踏上台阶,已经放声大喊了起来:“快起来!”
这是丁基的声音,殷仲还不知道他竟然被薛陈放了出来,连忙抓过衣衫三下两下穿好,还没来得及穿好靴子,丁基已经一头撞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哥,出大事了。薛大哥让我告诉你,吴王下令召所有俸禄在两千石以上的官员辰时之前入宫…”
殷仲的心一沉。这样的时候吴王召集郡级以上的官员,就只有一个解释:皇帝削减吴国封地的旨意已经到了。这一刻,殷仲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人生中第二个最大的转折已高高地悬挂在了头顶。
第一次的大转折是在霸上单膝跪地,亲手将将印捧给了钦差的时候。那时的自己,虽然满心都是愤懑不甘,然而到底还是存着一丝丝重返霸上的希望。他还记得自己临别之前,强作笑颜对着生死相随的兄弟们说:“你们只管放心,三年五年,我总还是要回来的。有谁敢趁我不在做下讨鞭子的事,就等着我以一罚十,抽了你们的筋吧!”
那时的自己,真的是怀着模糊的希望离开霸上的。甚至在后来的闲居生活中,面对来自吴王和梁王各方的试探引诱,也总是怀着一点看戏似的好笑安慰自己:既然要回霸上,这些朝堂上的纷争自然是万万不可卷入其中,只当是看戏好了…。何尝料到自己却成了别人眼里最可笑的一出戏呢?
殷仲带着丁基走出了卧房,庭院的外面,巡逻侍卫的人数明显要比寻常更多。人人面容沉静,如临大敌。
殷仲知道每个人都和自己一样,在悬浮于空气中的沉沉阴霾中看到了自己人生的那一个巨大转折。然而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已经没有了退路,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有的人是被迫关闭了退路,而有的人却是高高兴兴地斩断了自己的退路。至于自己,到达吴国之前似乎是第一种。此时此刻,更靠近第二种吧。
他低头看了看面色变化不定的丁基,低声问道:“你后悔么?”
丁基神情迟疑,沉吟良久也不知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他投靠吴国,最初的想法只是避避风头罢了。何曾想过要面对这样的局面?只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纵然想回头,又如何能回?
所谓的身不由己,就是他这样的情形吧。丁基叹了口气,眉目之间微微有些懊恼。
殷仲还在盘算如何能让他离开这是非之地,就听见从内苑传来一阵震天动地的呼喝。呼喝声中又夹杂着兵器击打的铿响。一时间凛凛杀气令天地也为之变色。
丁基身不由己一把抓住了殷仲的手腕,两人凝神去听,原来这声音翻来覆去喊的只有一句话:“诛晁错、清君侧!”
“诛晁错、清君侧!”
一声一声的呼喝连绵不绝,仿佛用声音造出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所有人的神智都吸进这咒语一般的呼喝声里去。
殷仲心头最初的震骇渐渐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迷惘:原来这一刻来临得竟如此轻易…吴王竟真的反了…
兵器摩擦铠甲的肃杀声音由远而近。一队翼甲鲜明的内廷侍卫出现在了庭院门口,当先一人躬身一揖,朗声说道:“王上请殷将军到和泰殿一叙,请!”
他说的是“请”,然而眼神冰冷,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的决绝。
殷仲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轻轻颌首:“好。”
周亚夫急匆匆穿过长安的街道时,零星的雪花已经片片飘落。乌沉沉的云朵大团大团地堆积在长安的上空,仿佛伸出手随时可以拽下一团似的。
寒风凛冽,雪花被刮得漫天飞舞,街面上反而看不到多少积雪。这样冷的天,街面上一向是行人稀少。可是在这样的时刻,这情景在周亚夫的眼里多少就有了另外的一层意思。因此他的心情也格外地沉重。
几天以来,坊间陆陆续续地有了一些传言。有说吴王已经在广陵起兵的;有说吴王的大军已经渡过淮水的…,这些传言真假难辨,然而掀起的骚乱还是很微妙地搅乱了长安上空的宁静。就连他府里的下人们都开始有意无意地囤积粮食。看到身体瘦弱的管家一边忙忙碌碌地指挥着下人们往地窖里蓄积粮食和干豆,一边抱怨粮食又涨价…,周亚夫实在好笑不起来。他家尚且如此,寻常百姓家又当如何?周亚夫不敢再往下想,毕竟平衡粮价、拘捕不法商贩不是自己的份内之责。
匆匆打马穿过街市。周亚夫远远地便看到宫门外的雪地上黑压压的一片,都是等候召见的官员。这些人在风雪之中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在他们背后是紧闭的宫门和翼甲鲜明的羽林骑,气氛古怪而压抑。
周亚夫一下马,就有人凑了过来,低声说道:“将军怎么才来?”语气中微微带着几分埋怨,却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架势。原来是御史丞丁雍。
周亚夫和丁雍一向没有什么往来,只是丁基被搅进勾结刺客行刺太后案子当中,多亏了周亚夫从中周旋才险险地避开了梁王的刀口。丁基如今虽然下落不明,但周亚夫在这件事上如此卖力,丁雍自然十分感激,一来二去的也就有了走动。丁雍这人虽然懦弱,官品却不错,周亚夫倒也并不排斥这种有意无意地亲近。
周亚夫飞快地瞥了一眼周围诡异的气氛,压低了声音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丁雍冲着人群里面努了努嘴,面带愁容地叹了口气:“可不是出了大事么?你自己去看看就都明白了。”
周亚夫的目光越过人群的上空,顾不上和周围那些熟识的官员寒暄,一眼就看到了台阶下多出来的一个雪人:半人高矮,胖墩墩的身体,满脸落拓的胡须…
周亚夫看到他已经冻成了暗紫色的脸膛,不禁大吃一惊——这个雪人,竟然是御史大夫晁错。不知到底犯了什么过错,竟然会被罚跪在这里。周亚夫心头莫名地惊疑,刚要举步上前问个清楚,手臂却被人紧紧拉住。讶然回头时,正望进丁雍一双极深沉的眼眸里去。丁雍紧了紧了他的手臂,缓缓摇了摇头。
周亚夫的心也随着他的摇头一路沉到了谷底。
从丁雍的摇头里,他恍然间想起了传言中起兵的吴王所打出来的那个恶毒的旗号。此时此刻,这个人就跪在众目睽睽之下。周亚夫纵然有天大的疑问,纵然是怎样的难以置信,也都在一刹那有了答案。
一阵哨风呼啸着扑面而过,周亚夫眼睁睁地望着晁错眼睫毛上浅浅的一层冰粒,觉得自己整个人的都凉透了。
风声飒飒而过。尽管门窗都紧闭着,苏颜凝望着火盆时,还是有种火苗在随着风势来回飘摇的感觉。
房间里十分暖和,被褥也都十分的考究。算起来,这里的条件比地牢不知强过了多少倍。可是苏颜靠在床头,还是觉得无法入睡。手里的玉簪摹娑得久了,温润得仿佛是手指的一部分。苏颜微微一笑,手指无意识地一次又一次慢慢滑过玉簪光滑的表面,动作温柔地仿佛是在抚摸他的手。
耳畔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却不是自己的声音。苏颜的手微微一抖,心头顿时涌起无可奈何的感觉。
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出场方式,除了他还能是谁呢?这个人从认识的最初,就总是在半夜时分肆无忌惮地出入自己的房间,似乎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这样的举止是不恰当的。虽然他从来没有过什么过分的举动,但是毕竟…
情不自禁地拉紧了身上的棉被,苏颜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顾大掌门,你非要这样神出鬼没的吗?”
她薄怒的样子令顾血衣哑然失笑:“你的意思是…让我白天来?”
苏颜立刻便想到了夜昀轩外面的重重把守,不觉有些踌躇。一抬头却见顾血衣唇边噙着一抹轻笑,正低着头温温柔柔地望着她。苏颜明明有一肚子的问号等着要质问他,可是见到他这副样子,又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顾血衣却不理会她在想些什么,自顾自地在床边坐了下来。看到苏颜蓦然间瞪圆了眼睛,连忙板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向她解释:“我只是想离你近一些,毕竟外面还有巡夜的侍卫呢。”说着便屏住了气息留神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又转过头来握住了她的手,柔声细气地说道:“阿颜,跟我走吧。”
苏颜微垂的头轻轻摇了摇,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反而被他握得更紧了。
这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答复,顾血衣还是感到有些失望:“你知道,我最初是打算成全你的。可是这个男人既然不能够保全你,那么…说明我的成全是不值得的。何况…”他微微犹豫了一下,便斩钉截铁地说道:“他也说过了让我把你带走的话。”
苏颜的睫毛抖了抖,抬眸凝望着他的时候,眼中却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顾爷,谢谢你。不过,我真的不能走。”
顾血衣不屑地轻嗤:“你还相信朝廷会替他申冤吗?”
苏颜沉吟片刻,轻轻摇头:“是他相信。所以…我也愿意相信。毕竟,那是他已经相信了小半辈子的东西。”
顾血衣不想告诉她殷仲的后半句话。一路上他都在琢磨那句话里所酝酿着的滔天巨浪。虽然不解其意,却本能地察觉到了里面所潜藏的凶险。他有预感,这样的一句话是会让她害怕的。
顾血衣还在为怎样带她离开的问题举棋不定,就听苏颜轻声问道:“当初,从山神庙中将我掳走的人…真的是你?”
顾血衣肩头微微一震,不由自主地扣紧了她的手。
顾血衣把脸转向了另一边,沉默良久才低低说道:“不为什么,只是一件蠢事罢了。那是我所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
苏颜没有抽回自己的手。这一刻的顾血衣很象是一个在游戏中吃了亏的孩子。让她微微地有些心疼。如果他再小一些,再小一些,她会毫不犹豫地把他搂进自己的怀里,好好地疼一疼吧。
头一次,为了眼前的这个男人,苏颜有了落泪的冲动。
第六十四章
袁盎和庄青翟都已经退了下去,内廷服侍的宫人也都退了下去。长信殿里顿时显出了几分异样的空旷。
亥时一过便有宫人小心翼翼地提醒他该休息了。可是直到现在景帝也全无睡意。他凝望着屋角八宝缠枝璎珞烛台上的荧荧烛光,恍然间意识到连日来一直盘旋在自己脑海中似隐似现的那个人影,原来就是刘贤——当年在博局中被自己击杀的吴国太子。
这个猛然窜上心头的认知竟让景帝生出几分莫名的心惊。
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忘记了刘贤的相貌,绞尽脑汁地回忆也只模糊记得那是一个骄纵的青年,有一副人见人爱的好皮囊。就连自己的皇祖母都对他的举止风度赞不绝口——是不是在听到皇祖母对他的夸赞时,他的心里就已经埋下了嫉恨的种子?
景帝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自己曾有一段时间是很喜欢和他在一起的,甚至喜欢他的奢靡放纵。总觉得他那样的生活里有一种自己从未曾体会过的自由。可刘贤的自由也同样令他感到嫉恨。因为他从来不曾体味过。他自幼便知道自己的存在不甚得母后的喜爱,她的视线永远都只会落在那个叫刘武的男孩子身上。于是他只能拼命地背书、写字,用太傅每一次的夸奖短暂地博得她的一个凝注,或者是一句夸奖。
然而这些如巨石一般压在自己身上的令人窒息的东西,在那个放纵的刘贤身上统统都没有。他不学无术,纵情声色。然而他的父亲却始终视他如宝——在所有的那些原因当中,也许这一点最令景帝感到嫉妒。不知道是不是这些隐秘的嫉妒层层叠加在一起就形成了笼罩他头顶上的那一团可怕的阴云,时时刻刻盘旋在目力所及的地方。终于在那一天因刘贤在弈局中的再一次出言讥讽而全面爆发了…
火盆中“哔剥”一声轻响,宛如一枚神秘的按钮瞬间开启了景帝记忆中那久久不曾回顾的一幕。一刹间,竟然让他有种无措的慌乱。他突然记起在那天的博弈中自己一直在输,而贪得无厌的刘贤却面带得色拉着他不肯放手,不停地说“再来一局…”。他记起自己满心愤懑地起身要离开,而他却在背后肆无忌惮地大笑:“你是当朝太子,输不起么?”他清清楚楚地想起那一句“输不起”是怎样在一瞬间就点燃了满心的积怨。再后来发生的事便有些似真似幻了。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抓起了棋盘,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刘贤重重砸了过去…
景帝轻轻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就在太阳穴的位置,有一根血管突突直跳,仿佛连自己都被这突然苏醒的记忆吓到了——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一下砸下去,刘贤竟然真的死了。他竟然真的杀了人…
景帝沉沉地叹息。他望着书案上那一堆撕碎的奏章,脑海里却清清楚楚地再一次浮现出那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诛晁错、清君侧!”
这是一枚恶毒的果实,而那枚种子是早早就已种下了的。早在吴王遣回了自己的亲生骨肉的尸骸棺椁,让他们返回长安安葬的时候,那种子就已经落地发芽了。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吴王在奏章中所说的那一句:“天下一宗,死长安即葬长安,何必来葬?”
那样淡漠到冷酷的一句话里,又潜藏着多么深的恨意,到了此时此刻,景帝已经全然体会到了…
“当务之急,是如何能让诸路藩王立刻退兵…”这是袁盎的原话,也说出了自己最迫切的想法。自己登基未久便逢大乱,如果有人趁着这场战乱从中渔利,后果将不可想象。真到了那时,自己的宝座是不是还能坐得这么稳当?
“依臣之见,用晁错一人性命换取天下苍生的性命,晁大人也算是死得其所…”这是庄青翟的原话。用最小的损失换取最大的收益,这话,同样符合自己的想法。尽管他再清楚不过地知道,这些看似冠冕堂皇的大话后面所隐藏的,是他们与晁错多年不和的事实。这样的一番话里,公心掺杂了私意,却又圆滑得滴水不漏,让他连反驳都无从驳起。
只是…晁错真的该死么?
眼前闪过那张方方正正的脸膛,景帝再一次沉沉叹息。
屏风后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慢慢地踱上了大殿。景帝不耐烦地抬起头,看到的却是手中执了一把宫扇的长公主馆陶。
景帝皱了皱眉头,却没有说什么。
馆陶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态度,随随便便地行了一礼便自顾自地在下首的膝榻上偎坐下来。抬眸迎上景帝阴沉的视线,馆陶晃了晃手里的宫扇笑道:“皇上怎么还不休息?”景帝瞥了一眼她手里的宫扇,浓眉紧紧扭结在一起。他自然知道他这位皇姐绝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耐心地等待片刻,见她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不由得有些烦躁起来:“皇姐若是没有什么事,就请回去休息吧。”顿了顿,又阴沉沉地瞥了一眼她手里的宫扇:“外面在下雪,皇姐却拿着扇子,这副打扮还真是…独出心裁。”
馆陶瞥了他一眼,再看看手里绘有蝶戏牡丹的宫扇,不在意地扔到一旁:“丫头们说这把扇子很配我的衣服。既然皇上看不顺眼,那就扔掉好了。”
景帝狐疑地望着她,这个该死的女人总是话里有话,让人摸不着头脑。若不是看在她处处维护自己的份上…
馆陶望着他嫣然一笑:“我自然知道皇上是在为了什么烦心。不过,朝廷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总是不好多说什么的…”听到景帝冷冷地哼了一声,她又笑道:“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皇上觉不觉得自己下错了一步棋呢?”
景帝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再度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你到底要说什么?”
馆陶摇了摇头:“早知道你这么沉不住气,刘武和殷仲的身世我就不告诉你了。”说着长长叹了口气,十分惋惜地说:“倒可惜了殷仲那么一个人,那样的人品武艺…”
景帝冷哼了一声:“不是你教给我的么?抛出一只山鸡让豹子自己玩玩,别让他在梁国闲得难受,一天到晚光想着打长安的主意?”
馆陶无可奈何地又是一声长叹:“我是说过这样的话,不过你也要挑个合适的时候啊。殷仲明明就是刘武眼里的一根钉子,有他牵着咱们的宝贝弟弟,你才好放手去做别的事,是不是?”
景帝没有出声,眉目之间却微微有些懊恼。
“你倒仁义,亲自替他拔了这枚钉子…”馆陶靠在软垫上,轻轻哼了一声:“如今吴王的事分去了朝廷的精力,他在梁国真要闹起事来,我看你怎么办?”说到这里,眼珠转了两转,馆陶若有所思的望向了景帝:“细想想还真是有些蹊跷——这事该不会是刘武从中搅和起来的吧?”
景帝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你跑来就是说这些的?!”
馆陶的手按在膝榻上,红红的指尖从宽大的衣袖下面露了出来,宛如盛开在暗夜里的碎花,有种刺眼的美。象闪动在她眼里逼人的光。
“皇上,”馆陶坐直了身体,神情难得的郑重:“皇上万万不可杀了殷仲。既然咱们的小弟弟如此看重这段身世,这枚棋子,更应该善加利用才是——总要找点什么事让他分分心才好。你说呢?”
景帝望着她的一双媚眼,神情若有所思:“可是…”
“这个好说。”馆陶嫣然一笑:“善后的事…难道陛下还用我这个妇道人家来教吗?”
景帝微带不悦地斜了她一眼,这个女人张口闭口便是“妇道人家”。其实她几时当自己是妇道人家了?不过经过她这一搅,景帝心中倒轻松了不少。他站起身来,无意识地在大殿中踱了几步:“不知这小子如今躲到哪里去了…”
馆陶也站了起来,长裙委地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她慢慢走到景帝的身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他的母亲弟弟不是都还在长安吗?那个人,我是不会看错的。他纵然飞到天边去,也留着一只眼睛在看家里。你只管对他府上厚加抚恤,他自然也就回来了。”说到这里,又象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咯咯笑出了声:“你想想看,他回到皇上身边,对皇上的深明大义心怀感激,自然是要全心全意效忠皇上的。而他的夫人却还被困在梁国…,如此一来,咱们的弟弟可就真的撇不清了。”
景帝也不觉莞尔。只一笑便又想到了眼下的当务之急,眉头又紧紧锁在了一起。
馆陶垂眸一笑低声说道:“我呢,只是关心你。至于朝廷大事,我可就不能随便插嘴了。皇上如今是怎么打算的?”
景帝喟然长叹:“能有什么打算,自然是以安为上。乱了…”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可是馆陶却已经完全明白了——乱了,又会对谁有好处?
一个茶杯劈面砸了过来,容裟连忙一躲,茶杯险险地擦着他的耳边飞了出去,“啪”地一声砸在了身后的柱子上,顿时水花四溅。饶是容裟躲得快,脖子和后背还是被溅上了几点滚烫的热茶。
容裟自然知道他为什么大发雷霆,有心想要解释,无奈情急之下根本插不上嘴。
梁王暴跳如雷,拍案大骂:“是谁说的?让本王坐山观虎斗,只管等着他们和皇兄闹到两败俱伤了再出来坐收渔利?!如今可好…”
容裟忙说:“如今也是一样啊…”
“一样?!”话音未落,梁王一双充血的眼睛已经怒冲冲地瞪了过来:“吴楚大军渡过淮水一路向西——取洛阳,必然要先端了咱们的老巢,你这蠢材倒是说说看,如今这局面到底是谁在坐山观虎斗?!”
容裟飞快地瞥了一眼周围一个个低着头乱抖筛般的文武大臣:“臣认为,如今还是王上在坐山观虎斗。”
“你…”梁王气得说不出话来。
容裟不慌不忙地说道:“打不过,又不能逃。那就只有——搬救兵了。”他看到梁王的双眼蓦然一亮,不由得微微一笑:“说来说去,都还是皇上的兵在打仗。王上如何不是在坐山观虎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