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亚夫的势力、周家的势力、梁王的势力,还有他背后的皇太后和整个窦氏…而殷仲却只是赋闲之身,纵然有一身好武艺,纵然曾在霸上呼风唤雨,如今虎落平阳,除了引颈待戮还能怎样?

太夫人伸手按住额角,不由得喃喃念道:“这可如何是好?”

路衡和周亚夫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路衡干咳两声,吞吞吐吐地说:“在下一直在想,子仲生性侠义,携了周小姐同行也是一番好意——难道让他见死不救么?”

太夫人忙说:“是啊,那孩子就是菩萨心肠,遇到这样的事断断没有坐视的道理。”

见周亚夫沉吟不语,路衡又说道:“至于归途中遇袭,那实在是意料之外的变故,谁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如今周小姐在殷府养伤已是事实,哪怕将军亲手杀了子仲,也难保这消息不会被有心人传到皇太后和梁王殿下的耳朵里去。依我看倒不如…”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将探寻的视线投向了太夫人。

太夫人坐直了身体,满脸都是惊慌期待的神色。一双风韵犹存的美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等着他会拿出什么好主意来。

路衡微微一笑,示意她放宽心。随即将视线投向了对面紧皱着眉头的周亚夫,缓缓说道:“依我看,不如索性将周小姐许给子仲,岂不是两全其美?”

太夫人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望向周亚夫。周亚夫却垂着头,沉默不语.

太夫人见他这样的态度,心里微微有些不悦:“我的仲儿,才貌人品难道不够好么?还是将军觉得堂堂荣安侯的身份辱没了贵府的千金?!”

路衡也劝道:“事已至此,只怕梁王殿下的心中已对将军已经生了嫌隙。”一边说一边冲着太夫人使了个眼色。

太夫人连忙吩咐身后的丫鬟:“去将我妆台下面的那个匣子取来。”那丫鬟连忙去了。

太夫人心底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表面上却又长长一叹,面容哀恳地望着周亚夫说道:“这两个孩子也算是前世有缘。将军大人大量,成全了这两个孩子,也就是成全了殷周两家的故人之意。我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否则百年之后我如何有脸去见亡夫和仲儿的母亲呢?”

这番话说得恳切,周亚夫不由得微微动容。

太夫人又说道:“这样东西是仲儿的生母生前从不离身之物,算是我殷府的订礼。将军先收下。仲儿的聘仪老身会选个吉日,派稳妥的人送去府上。”

周亚夫与她对视片刻,终于缓缓点头。

太夫人和路衡对视一眼,彼此都仿佛松了一口气。

丫鬟捧着锦盒走了进来,太夫人轻轻摆手示意她将东西送到周亚夫面前的条案上,周亚夫伸手接过锦盒,微微叹道:“既然如此,周某便和舍妹在长安恭候夫人的消息。”

鲨皮裹鞘的短刀长度不及一尺,捧在手里沉甸甸的。磨得发亮的刀柄上错落有致地镶嵌着几块上好的碧绿宝石。轻轻拉动刀鞘,空气中立刻漾起一圈圈水波般的森寒之气。碧幽幽的刀锋三指宽窄,靠近刀柄的地方刻着两个小字“采绿”。

苏颜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两个秀雅的小字,心头百感交集。

“之子于狩,言韔其弓,之子于钓,言纶之绳。”周亚夫微微一笑,眼眸中却掠起一抹黯然:“如今阿颜既已是我的妹子,自然要跟着我回长安去。车马都已经预备着了,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话别吧。”目光扫过床榻上的殷仲,彼此都是一笑,周亚夫眼中的郁郁之色也不由得散开了几分:“人我可要带走了。”

殷仲微微颌首,目光中流露出感激之色。对视片刻,又望向了一旁含笑的路衡。路衡笑道:“这可与你无关,是苏丫头面子大。我原本是想认了做妹子的。没想到三哥抢了先。我只提醒你一句,太夫人虽然上了年岁,可是并没有老糊涂。说不定不等苏丫头嫁进门来,这套说辞就会穿帮。到了那时,就算有周家在后面给苏丫头撑腰,也难保太夫人不会拿她来出气。子仲,你若是不能护全她,让她受了委屈,我和三哥可饶不了你。”

“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最好也不过如此了。”周亚夫也微微叹道:“日后令堂若真要计较起来,子仲就多担待些吧。”

殷仲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才要开口道谢,路衡却摆手笑道:“等你们大喜之日,再好好谢我们这一对媒人吧。”说着哈哈一笑,挽住周亚夫的手臂退了出去。

房间里忽然静了下来,窗外周亚夫和路衡说笑的声音便听得格外清楚。苏颜不禁微微一笑,抬起头望住了殷仲。殷仲的面色仍然透着苍白,眼眸中却光华闪烁。他的手从棉被上滑了下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你的伤口还疼吗?”

苏颜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用另外的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头:“我没事,你不要勉强说话了。我只想问你一句:周爷这样擅自做主,你有没有觉得为难?”

殷仲仿佛被呛到了似的,低低地咳嗽起来。不知道是不是牵动了伤口,整张脸都紧紧皱成了一团。苏颜望着他煞白的脸色,一时间手足无措,心里却十分后悔。忍不住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里低声求饶:“算我说错话了,你不许再吓我。我这就要去长安了,你不能让我走得这么不放心。”

令他抽成一团的咳嗽慢慢平息下来,殷仲低声说道:“没事。”

苏颜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捧住了他的脸:“就算周爷没有帮这个忙,我也会回来找你的。那天在火里,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满心想的…都是你,”说到这里,眼圈不由得一红:“原本想着书童也罢,丫鬟也罢,无论什么身份都无所谓了。却没想到…”

殷仲费力地将她环在自己胸前,眼里也仿佛漫起了一丝隐约的水光:“是我不好。”

苏颜摇了摇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滴落在了他的脸颊上:“是我不好。我只想着自己,从来也没有为你考虑过。”

殷仲不禁一笑,有她这一句“就算周爷没有帮忙,我也会回来找你”,便觉得所有的纠结担忧都豁然开朗起来。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殷仲低声叹道:“还有件事,我不说出来,只怕你会介意。”微微犹豫了一下,垂眸笑道:“家里那两位陛下赏赐的美人,我已经让银枪安排她们离开殷府。”

这个话题有点她的出乎意料,苏颜红了脸避开他的视线。

殷仲不禁一笑:“她们背后虽然有人指使,然而就这么拖下去,也的确是耽误了她们的终身。至于她们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如今我也不想再追究了。也免得你嫁过来之后多生事端——只一个厉害的婆婆,就足够你应付了。”

苏颜垂着眼眸不敢与他对视,心里想的话却不由自主地冲口而出:“这又何必?我只要陪着你,就很好了。”

殷仲的手臂微微用力,将她拉进自己怀里,黑湛湛的一双眼眸此刻却温柔似水。他轻轻咬了咬她的耳朵,喃喃说道:“我殷仲的妻子,怎么可以受委屈?”

苏颜的脸又是一红。正要开口,便听窗外路衡的声音喊道:“马车来了。”

殷仲的手臂不由得一紧。感觉到了他的不舍,苏颜忍不住微微一笑:“你要好好养伤。我在长安等你的聘仪,你可不许赖账。”

殷仲虽不舍,却也不得不放开了她。他自然知道周亚夫这样的安排,最是稳妥不过,只是分别的日子会很难过。

苏颜站在床边,恋恋不舍地垂头凝望着他,才要转身时又犹犹豫豫地站住了。殷仲以为她还有什么话要嘱咐,正要伸手去拉她,没想到她俯下身来飞快地在他唇上吻了一吻,满面通红地掉头跑了出去。连看也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温软的触感犹在唇上,殷仲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整个人都痴了。

芙蓉带着太夫人送来的礼物赶到离园门外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书房的台阶下停着一辆乌蓬马车。一个浅色的人影匆匆走出书房,扶着台阶下青衣小鬟的手臂登上马车。

那是一个纤瘦的身影,虽然穿着男装,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婀娜的体态来。想必就是周府那位养伤的小姐了。虽然离得远没有看清楚她的相貌,但是不知怎么,芙蓉心中却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

芙蓉不由得十分纳闷,在哪里见过这样一个人呢?

第四十四章

夜色深沉。从顾血衣藏身的地方望出去,大半个荣安侯府都已沉浸在了黑暗之中。

挂在廊檐下的红灯笼还没有熄灭,几点夺目的红色在幽暗的夜色里闪闪烁烁,让人看了反而觉得冷清。内院的家眷们似乎都已经休息了,庭院内外就只有巡夜的家将们沿着甬道来回巡视。防守最为森严的除了内院,另外一处便是殷仲所居住的离园了。

在他藏身的屋檐之下,一队巡夜的家将步履整齐地走了过去。兵器擦过铠甲的声音冷森森地波动在静谧的夜色里。

离园的附近,除了巡夜的家将之外似乎还潜伏着若干身怀武艺的暗哨。虽然看不到,但他们散发出来的戒备的气息还是触动了顾血衣那异于常人的敏锐直觉。顾血衣默默地注视着巡夜的家将们消失在甬道的转弯处,心里不禁浮起了一个微带不屑的想法:殷仲这小子是被草甸上的那场伏击吓破了胆子吧?

内院和离园的其他房间在他细致的搜索之下仍然一无所得,他的目标不得不锁定在了离园的书斋——这是他最后的希望所在了。

血衣门的人就埋伏在荣安侯府的外面,只要他一个小小的信号立刻就能杀进来搅乱这里所有的防守。顾血衣想到这里的时候,心头不自禁地掠过了一刹那的动摇。如果她真的在里面,他该怎么办?是顺从她的意愿让她就这么留下来?还是不顾她的反对直接把她带走,哪怕她会恨他?顾血衣不易觉察地摇了摇头,这个问题要留到以后再想。眼前最为重要的事,就是先找到她,然后把她带走。

以他的身手,从这里带走一个人的确不是什么难事——殷仲所布置的防守在他看来根本就可笑得如同小孩子扮家家的玩意儿…

可是,如若冲进去之后他并没有她的踪影,那他又该如何呢?

顾血衣费力地驱散了这令人窒息的想法,小心翼翼地将呼吸调整到了最轻微的状态。他仿佛融化在了夜色里,如同一缕轻烟一般极小心地绕开了潜伏在暗处的暗哨,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书斋的窗口。

从呼吸声就可以判断出书斋里有两个人。顾血衣的呼吸有一刹那的停滞,随即涌上心头的,便是强烈的失落——那是两个男人的声音,正在低低地商议着什么。

心底里的失望刹那间化做了一团苦涩,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顾血衣的心猛然揪起,又重重地抛下。如同汹涌的潮水般席卷而来的失落,强烈得令他完全无法抵挡——她竟然真的不在这里。

他还没有来得及将这满口的苦涩强咽回去。窗口倏地一暗,一支袖镖已透窗而出,朝着他的藏身之处飞掠而来。袖镖破空之声惊动了潜藏在暗处的侍卫,一声低低的呼哨在静谧的夜色里突兀地响起。

轻微的爆裂声响过之后,庭院里瞬间被浓浓的烟雾所包围。就在这一团呛人的烟雾之中,不速之客鬼魅般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银枪将窗户推开一些,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微微叹了一声:“这人的轻功,只怕连我也要甘拜下风。还好只是来打探消息,若是动手的话…”言下之意,只怕自己的一方占不到什么便宜。

冷风扑进卧房里,令人精神为之一爽。殷仲嗅到了窗外飘进来的淡淡烟雾,若有所思地反问他:“打探什么消息?我的伤势?”他一开口便牵动了胸口的伤,黑暗中两道浓眉紧紧地拧在了一起:“你看会是哪边的人?”

银枪摇摇头,回过身来微微一笑:“关心兔子的伤势——不是狼就是狐狸。若是狼,只怕会筹划该如何斩草除根;若是狐狸的话…那就有趣了。他想干什么呢?”

殷仲的唇角无声地牵起:“若是狐狸,自然要保证自己放出来的长线能够钓到大鱼。不过,也真是要承他的情。当时若不是他们出现的及时,只怕我也没了今日。”

“果然及时,”银枪轻轻地哼了一声:“就连出手的时机都拿捏得分毫不差。”

殷仲却无所谓地笑了:“无妨。你我静观其变就好。”

银枪没有出声,殷仲便又问道:“跟她一起去长安的人,身手到底够不够稳妥?”

银枪不禁一叹:“你已经问过很多遍了。你对我就这么不放心吗?”他语气里的埋怨令殷仲想笑。笑意在他的眼里只一闪便又沉寂了下去。再开口时,他的语气里却有了几分淡淡的落寞:“我只是…经不起再失去她了。”

银枪默默地咀嚼着他话里那一份沉甸甸的感慨,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静默中,他听到殷仲的呼吸微微地急促起来,从那一字一顿的话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银枪竟然听出了几分警告的意味:“银枪,之前你做过的事,我一概不再计较。但是从今往后,我希望你不要再针对她做什么手脚了。她从来就不是什么人派来的细作,相处久了,你会明白的,她只是一个心思简单的人。”

银枪没有出声。尽管殷仲自己从来不肯承认在洗砚阁的身份,也很少会主动过问洗砚阁的内部事务,但他始终都把殷仲当作是真正的大当家。也许,只是因为殷仲的一把长刀胜过了自己的铁云钩吧,银枪微微叹息。不管怎样,他已经违背他的意愿将那个女人赶走了一次,可是赶她离开之后殷仲的情况似乎只有更糟…

有的事似乎真的是天意呢,银枪暗想。就好象这个女人和殷仲之间扯也扯不断的联系。

“银枪?”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殷仲明显得开始烦躁。

银枪叹道:“你以为我真有做恶人的嗜好吗?”

黑暗中,殷仲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靠回了枕上喃喃问道:“你说…他们此刻过了枫桥渡没有?”

银枪嗤地一笑:“今日晌午不到巳时他们就已经到了长安了。”

殷仲微微一愣,随即勃然生出一股怒意:“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银枪默默地寻思片刻,抬头笑道:“我也是刚刚接到鸽报…”说到这里,重重地一叹:“算了算了,我以后再不管你的事就是了。”

殷仲听到他这句赌气般的话,无声地舒了一口气。银枪毕竟是自己的兄弟,无论做了怎样的事,总还是一心为他打算。自己刚才的态度是不是有些重了呢?殷仲想到这里,不由得放缓了声调,有意无意地转移了话题:“点上蜡烛吧,那人估计已经走远了。”

银枪却没有动,不知道殷仲的哪一句话勾起了他记忆深处一点模糊的东西,他忽然觉得刚才的那个人影似乎在哪里见过…

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银枪纳闷地问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呢?

青梅捧着托盘穿过垂花门,一抬头就看到了廊檐下的其瑛。

其瑛象往常一样正坐在那里用一块皮革样的东西细细地擦拭手里的长剑。满头青丝一丝不乱地包裹在一方布巾里,神情淡淡的,仿佛一个六根清净的出家人。其实她的年纪并不比她大,样子也并不难看,偏偏一天到晚板着脸,让人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连大气也不敢出。

青梅知道她是那位生病的侯爷派来保护苏颜的人。看她一天到晚剑不离手的样子就知道一定是位武艺高强的侠客。在青梅的印象中,这样的人总是存在于传说故事里的,好不容易见到活生生的一个,难免有些好奇。只可惜这位其瑛姑娘从来就不拿正眼看人的,往往问她十句话倒有九句得不到回答,几天下来,就连青梅也不敢再随意跟她搭讪了。

房间的门虚掩着,屋里火盆生得极旺。苏颜腿上搭了一方薄被,正靠在膝榻上翻看一卷医书。听见门响,下意识地抬起头望了过来。原本苍白的一张脸,经过了这段时间的细心调养已经略见红润,精神也好了许多。看见是她,苏颜微微一笑:“其瑛姑娘还在外面?”

青梅点了点头,把手里的托盘放在她 面前嘻嘻笑道:“路爷回来了。这是他让我交待给姑娘的东西。”

苏颜双眸一亮,忙问道:“路爷没说别的话么?”

青梅笑道:“路爷让我转告姑娘,说那位爷的伤势已经大见好转。”

苏颜松了一口气,喃喃说道:“谢谢老天。”

青梅哧地一笑,伸手指了指托盘上的锦盒:“路爷说,这里面的东西都是侯爷的生母生前亲手预备的东西哦。还说…定好了黄道吉日,一定第一个来告诉姑娘。”

苏颜的心猛然一跳,悄然涌起的欣喜里却不知不觉混杂了一点恍惚。也许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期待过的事情,竟然以这样出人意表的方式降临,难免会有那么一点宛如身在梦中的不真实吧。默默地出了会儿神,苏颜又问青梅:“路爷没再说别的?”

青梅歪着头想了想,鼓起腮帮子学着路衡的口吻说:“你先进去给姑娘报个信。这会儿我和将军有正经事要谈。姑娘有什么要问的,等晚些时候再问吧。”

苏颜不觉一笑,随即脸颊微微有些发热:“我…我也没有什么要问的。”

青梅也笑了:“也是,择了吉日,自然有人来给姑娘报喜。”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窗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冷冰冰地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刚好可以让房间里的两个女子听得清清楚楚。

那是其瑛的声音。

苏颜和青梅对视了一眼,彼此心中都不自觉地浮起了几分不太舒服的感觉。很微妙的感觉,完全说不出为什么。一路行来,其瑛对她们一直很冷淡。如果相信自己的直觉,那么这个女人对她们的态度,多少是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的。

苏颜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这是一个不好接近的女人,无论怎么刻意地和她拉近距离,好象都没有什么效果。她总是带着一种冷眼旁观的神气站在远处打量着她们,对于她们做的一切都仿佛充满了不屑。

这样的态度很难让苏颜全身心地去信赖她。她应该怀疑为她安排这一切的那个人吗?苏颜暗暗地摇头。可是其瑛举手投足之间的的确确地流露出对立的味道,那是无论怎样看也不会看错的。那种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就回想起还在下江牧场的时候,银枪在面对她时所流露出来的那种充满了怀疑的审视。

似乎,他身边的人对自己都不是很信任呢。

这个认知让她多少有点不舒服。苏颜扫了一眼青梅若有所思的神情,心中暗想:这件事该问问谁呢?周亚夫还是路衡?

周亚夫放下手里的茶杯,冲着对面的路衡微微一笑:“你不要太在意。把你从西河郡调回来是我的安排。你若是想回西河郡,等手里的事情了了,我自然会放你回去。”

路衡却摇了摇头,不在意地笑了:“我有什么好在意的?在那里不是为朝廷做事?何况子仲那小子那副样子,真要一走了之我也不放心。”

周亚夫垂下眼眸,手指轻轻地抚过茶杯光滑的边缘,唇边依然是轻浅的笑容:“是啊,要走也要喝过了他的喜酒再走…”他停顿了一下,眼眸中一片深沉:“何况,我还要借你和子仲的手,调几个武艺高强的人来用用。”

路衡凝望着他,神色之中略微有些惊讶。

周亚夫摆了摆手,屋角的侍从低垂着头鱼贯而出。宽敞的大厅里很快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周亚夫自己斟了热茶,浅浅地抿了一口:“你如今听我调派,我也就不再瞒你。在下江牧场的时候,子仲曾见过赵王刘遂的身边有一个匈奴人。这事蹊跷,我便派人查了查他的底细。”

路衡眼皮微微一跳,神色也变得郑重起来。

“不料这么一查,倒扯出了不少的东西…”他抬起头凝视着面容肃然的路衡,低声说道:“这线索来得太过容易了,反倒让人生疑——倒象有人故意要让我们查到一般。这些线索是真是假姑且不论,查得这般容易就大有问题。”

路衡斟酌片刻低声问道:“皇上可知道?”

周亚夫点了点头:“因为牵扯到了刘氏宗室,所以皇上手里的人一概不能用——保不准里面就有什么人喂熟了的钉子。”他看看路衡,郑重其事地说:“所以要找几个置身事外的可靠人手细细查两件事:一是到底什么人往外扔线头?二是赵王究竟有没有这些事?”

“若说是这两件事…”路衡微微蹙了蹙眉头:“我倒是有两个合适的人选,不过要先和子仲商量一下。”

周亚夫轻轻颌首:“子仲那边…我派了两百亲兵负责侯府内眷的安全。”

路衡明白他的意思,两百亲兵虽然都武艺平常,但是有这两百亲兵昼夜防守,倘若真有胆大包天的刺客潜入武南,必然也会在行动之前多斟酌斟酌。毕竟,摆明了和朝廷作对的事,在这样的时刻,无论对哪一方来说,都是不明智的。

第四十五章

笔尖上,一滴浓墨“啪”地一声滴落下来,仿佛猛然间得到了什么奇妙的法术而变成了具有自由意志的活物一般,在那微微泛着黄色的素纸上迅速地洇开,眨眼之间就变成了掌心大小的一团昏黑。

枚乘心烦意乱地放下了手里的笔,将污了的纸张揉成一团丢进了火盆里。纸团在炭火上跳了两跳,便燃成了一个亮丽的火球,在他出神凝望的眼瞳里幽幽跳动,然后随着他的眸光一起黯淡了下来。

“长安,”枚乘暗暗地想:“是非之地长安…”

他素来不喜欢长安。总觉得如此靠近权利中心的地方,就连空气里都漂浮着令人不安的东西。在这样一个诡异的圈子里,有多少荣耀象这火光一样升腾起来,再一点一点地沉寂下去,又有谁说得清呢?

身后的毡帘轻轻一响,随即一股阴寒之气悄无声息地卷了进来。枚乘没有回头,背上的汗毛却已经根根竖起。那是察觉到有危险临近的时候身体本能的反应,想掩饰也掩饰不了。而他的身后偏偏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枚乘再也忍耐不住,豁然转过身,警觉的视线和站在门边的不速之客碰了个正着——而自己眼中的小心戒备和对方眼中的心计谋算都还没有来得及收起来。

两个人不由得都有些尴尬。

“是司马大人…”枚乘的表情缓和了下来,眼睑垂了下来,挡住了眼底一抹奇异的光。如果这样的目光让容裟看到的话,他一定会认为那是一种居高临下似的,微微带点鄙夷不屑的神色。而以他目前在梁国的身份,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怠慢的。

容裟干笑了两声,漫不经心地拱了拱手:“没想到先生也在书房里等殿下,容某冒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