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九娘低头呷茶:“你自己瞧瞧自己穿的衣服,不是小猫就是小狗,你像很酷的女侠吗?”
她得意的笑:“师父你这就不懂了,这叫反差。反差的越大,别人才越不会疑心到我身上,周围的人都以为我呆呆傻傻的幼稚,其实我聪明的不行不行的!”
梅花九娘被茶呛着了。
……
车厢的厢门慢慢合拢,亮光被寸寸驱逐出去,就在这个时候,木代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忽然挣扎着扑过来,死死抵住了行将合拢的厢门。
隔着那道窄窄的缝隙,看猎豹的眼睛。
问她:“我师父呢?”
“死了。”
木代的眼皮忽然沉重到张不开,软软倒在了车厢地面,听到沉重的落锁声,还有那个司机献殷勤的声音。
——“足够她睡上24个小时了。”
车子开起来了,颠颠簸簸,那是小镇特有的青石板道,木代躺着,背脊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贴着一片冰凉。
她闭着眼睛,蜷着的手无意识的,间歇性的抽搐着,想着:我不要睡24个小时。
深重的倦意像一只手,把木代一直下拉,拉回到前一个夜里,茫茫的白雾,堪不透的夜色,忽上忽下的银眼蝙蝠,还有师父的声音,飘飘渺渺,像传自四面八方。
——木代,银眼蝙蝠只在看不见的晚上认路,你这一个晚上进去,后一个晚上出来。
——这路,也只有银眼蝙蝠才能找到。有人说,这里的山川水泽,早些年有高人作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宫。也许是真的,我和你大师兄都试过,白日朗朗,明明更容易视物,却总是忽然就失去方向,怎么都转不出来。
——这有雾镇,在云岭山系,常年有雾,师父的宅子,叫观四牌楼,合起来,就是“云岭之下,观四牌楼”。或许有一天,有人会找到这里,送来七把钥匙。
——这七把钥匙长什么模样,师父没见过,你太师父也没见过。如果你这一生也没等到,记得收一个稳妥的小徒弟,把这件事儿交代下去。
——这银眼蝙蝠,会引你去到真正的观四牌楼,你知道牌楼长什么模样吗?
木代知道牌楼长什么模样,因着好奇,曾经去搜过,图片上的牌楼都高高大大平平展展,也按间数分类型,一间双柱,三间四柱,五间六柱。
路还在延伸,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枝叶在脚下沙沙乱响,目光追逐着雾气里那一抹飞掠的影子,生怕一个不慎就跟丢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踏进潺潺的、齐膝深的流水之中,蹚着蹚着,水流渐小,露出水底长期被水流洗刷的圆浑发亮的石头来。
这就是师父梅花九娘提到的那条,在黎明前的某个时分会断流,而天亮之后又复潺潺的小河。
银眼蝙蝠停下来,栖息在高处一块石头上,双翅微微扇动,像是在等她。
木代看向那只银眼蝙蝠,就在这个时候,那只蝙蝠忽然振翅飞起,半空中绕了一个盘旋,然后猝不及防的,瞬间撞落在河道里。
这是干什么?木代赶紧掏出随身携带的袖珍手电筒,蹲下身子,拧亮了照向河道——这样微弱的亮光,对浓雾是起不到什么作用,但还是可以近距离视物的。
那只蝙蝠,张开双翅,嵌在河底一块青滑的石头里,严丝合缝。
什么意思,这块石头的表面,正好有个下凹的蝙蝠形状?
脚底忽然传来隐隐的震动,木代退后几步,蓦地明白过来。
这是一个机关,银眼蝙蝠,是打开机关的第一把钥匙。
伴随着轰然声响,河底朝两边裂开,那是底下的两块方正条石,徐徐外移,露出约莫两米来深的空间,而在这空间的正中,有一个一米左右立方的微缩建筑。
观四牌楼,这才是真正的观四牌楼。
木代屏住呼吸,轻轻跃了下去,绕着那个观四牌楼,且走且看。
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牌楼,这个牌楼,五间五柱。
字面上看觉得难以理解,其实并不玄虚,因为普通的牌楼是平展展的平面,而这个牌楼,五根柱子,呈五边形状点位,所以五根拉开的五个面,正好是五间。
在牌楼的正中央,以并不正的姿势,悬浮着一个……木匣子,而在牌楼的最底面,有一个凹下的阴阳八卦双鱼,那个八卦盘里,像是浸入了少许的水,泛着微微光泽。
伸手去拿,忽然阻住,像是被透明的玻璃格挡,屈指去敲,闷然有声。
明白了,牌楼内里,是一整块透明固体,像水晶,又像玻璃,那个木匣子是嵌在这固体正中央的,这要怎么拿出来?
她仔细的去看,终于发现,五个面上,各有细小的孔洞,分布不匀,位置有高有低,站在特定的角度位置去看,可以隐约看到空洞的深度,同样各不相同。
数了一下,一共七个。
心中忽然一动:师父提到过七把钥匙,难道七把钥匙并不是想象中的古朴模样,而是这样圆溜溜的、楔形?
像银眼蝙蝠一样,七把钥匙同样开启一个机关,只有等人送来那七把钥匙,这个牌楼才会打开,也才可以拿到那个匣子。
师父说,那个匣子里,有一个……天大的秘密。
木代的目光落到牌楼的坊额上,上头有字,纂体的“木”字。
……
车子忽然紧急晃了一下,像是在躲避什么,木代的身子在车厢里滚了一回,指甲深深刺进掌心。
想着:不要睡24个小时,醒过来,醒过来。
车厢外,传来司机愤怒的呵斥声:“会不会看路?没长眼啊?”
……
车子绝尘而去。
留下土路上立着的那个人,一头似卷非卷的头发,鼻梁上架一副黑框眼镜,黑夜行路,只背一个无纺大布袋,朝外的那一面印着“比丽江更悠闲,比大理更惬意”。
被司机无端呵斥显然让他很不高兴,他明明是在好端端的走路,是这车子忽然窜出来的好吗?还讲不讲理了?难道穷乡僻壤,就不讲交通规则了?
他俯身捡起一块小石子,从无纺布袋里掏出弹弓,把石子包在弹弓的皮筋中段,向着车子离开的方向,恶狠狠射去。
石子伴着轻微的风声,消失在渐渐有了亮色的夜色里。
他兀自张牙舞爪地威胁:“下次再遇到我试试看!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天快亮了,罗韧走到一间客栈外设的水龙头边上,龙头开到最大,水声大作。
他埋头在水流之下,一道劲流直冲颅顶,旁侧细小的水花水流漫了满脸,又从衣领浸入后背。
头痛,酒劲未消,记得和青木动手,喝了很多酒,一语不合,起身就走,这一夜,怕是把古城都走遍了。
关上水龙头,在台阶上坐下来,水滴滴在身侧,打湿了水泥台。
青木的话言犹在耳。
——她只对你重要,对我不重要,你让我安排一切,如果过程中她死掉,你怪我吗?
——罗,猎豹已经打掉了你的志气,还没动手,你已经怕她了。
——猎豹本来什么都不会有,是你送给她最大的筹码。
末了青木问他:“为什么要爱上她?如果不爱,就不会有现在的麻烦了。”
罗韧哈哈大笑,甚至笑出了眼泪。
是的,谁都顾不了谁,青木确实也没那个义务为他分忧,我自己爱上的姑娘,我自己来顾。
太阳升起来了。
客栈开店了,周遭渐渐有了人声,有手机的响声,一下接着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罗韧才发觉,那手机是他自己的。
他拿出手机,接听。
电话是万烽火打来的。
这是万烽火的风格,不分白天黑夜,消息的送达一定是第一时间,热腾腾,唯恐落于人后。
电话里给他交代:“查到一点,不算太大的收获,你先看一下,发给你了,猎豹的祖籍地,祖宅早就刨了,拍了几张景。”
猎豹的祖籍地靠海,但和一般从福建、广东下南洋的人不同,她的祖籍地,是在浙江的一个小镇。
万烽火所谓的“拍了几张景”,指的就是小镇风貌。
挂了电话之后,罗韧点进图片。
古朴的小镇,处在半开发的进程中,局促、混乱,低矮的房屋,成排停放的自行车,河上的石桥……
河上的石桥?
罗韧心中一震,极缓慢的,又把图片滑回上一张,然后放大、再放大。
如果没有记错,这应该第三次看到石桥的图片了。
浙江的小镇,石板桥,踏脚的石板画,和五珠村海底巨画的内容一模一样,甚至更加完整。
这是……猎豹的祖籍地?
第19章
早餐时间。
被关了一夜的曹解放终于被放出来遛弯,心情极为舒畅,迈着小碎步在耷拉了一半的门下头钻来窜去,曹严华捏着馒头跟在后头,时不时揪一小块扔到地上:“解放,吃馒头,来,吃馒头。”
曹解放却不怎么搭理他,这让他很郁闷,养宠物真的就像奶孩子一样,初期的感情交流至关重要,然而这么重要和纯真的感情,就让炎红砂和一万三剥夺走了。
霍子红最后一个下来,入座的时候,看到坐在远远角落里的青木,问张叔:“不叫上那个人一起吗?好像是罗韧的朋友。”
张叔斜了青木一眼,没吭声。
其实,原本真想叫他的,基本的礼数他懂,罗韧和木代关系稳定,青木既然是罗韧的朋友,算半个家里人,他不至于吝啬一顿饭。
他烦的是这人一脸的生硬冰冷,见人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像是谁欠他的——又不求你什么,干嘛拿热脸贴你的冷屁股?
多年的老伙计了,霍子红多少知道张叔的心思,笑了笑,轻声吩咐炎红砂:“红砂,要么你端一份过去?吃不吃随他,咱们心意到了。”
炎红砂不声不响搁下筷子,起身拿了个空碗,舀粥。
霍子红又想到了什么:“昨晚上打电话给木代,小丫头也不接,不知道梅老太太情况怎么样了,她教木代挺尽心的,如果这趟真的不好,咱们也应该出点力。”
一万三和炎红砂都没敢吭声,只张叔接话:“那是,说起来,小老板娘算关门弟子呢。”
说话间,曹解放欢腾的进来,窜到了一万三的脚边,一万三低头给它喂了块馒头,曹解放小脖子吞吞咽咽的,很快把馒头嚼咽了,身后跟着的曹严华看在眼里,一阵心酸。
他撒的那些馒头块儿,曹解放是一口都没动,为什么偏偏吃三三兄的?咋,三三兄揪的就更甜?没良心的小畜生,当初是谁把你从肉鸡贩子手里解救出来的?
炎红砂盛了满满一碗粥,又拿碟子装了两个包子,送过去的时候,心里有点犹豫,青木这个人不怎么和气,待会要怎么开口好呢。
青木看见她了,皱着眉头,脸上有些许被打扰的不快,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传来罗韧的声音:“青木!”
青木立刻起身,绕过炎红砂,大步向着罗韧走过去,腿上外接的钢架嘎吱嘎吱响。
炎红砂端着粥碟,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念头:这腿,也不知道是怎么伤的呢。
罗韧问了青木一个问题:“当初,我跟猎豹交手,伤了她的眼,她摔下楼,我探身去看,然后中枪,你把我救走。这个过程当中,你有没有注意猎豹伤重的程度?”
青木有点抓不住他的点:“这个有意义吗?她伤已经好了,而且入境了。”
“有意义,青木,以你对敌的经验,那样坠落程度的伤害,她可以再站起来吗?”
青木沉默了一下,说:“按道理,应该是站不起来的。”
他熟悉罗韧拳脚的速度和重量,一如熟悉自己的招式,当时那种情况,罗韧急红了眼要为塔莎和死去的兄弟们报仇,毫不夸张,一拳下去,铁板都会凹陷。
那一飞刀下去,刀柄几乎没入,猎豹伤的,不仅仅是眼睛那么简单,叫他说,刀锋都是插入了大脑的。
再然后,猎豹从楼顶跌落,罗韧查看时猝不及防中枪,但青木作旁侧火力压制时曾看到,猎豹几乎是仰躺着摔下去的,那样的高度,腰椎摔断的可能性很大。
所以,也难怪罗韧一直认为,猎豹已经死了。只不过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猎豹被手下带走之后并未传出死讯,也一直音讯全无,自己才执着的一定要追查到一个答案。
青木给罗韧一个肯定的答复:“她应该站不起来的,现在的情况,只能说是老天对她太好,开了方便之门。”
罗韧说:“对她好的,也不一定是老天。”
青木有点听不明白,罗韧岔开话题:“我委托了国内的机构去查猎豹,但是消息有限,你关注猎豹这么久,还查到些什么?”
他语气加重:“任何事情,哪怕不起眼,只要是她的消息,或者她家人的,我都要知道。”
猎豹有家人吗?青木仔细回想了一下。
好像真的有,据说是家里的长辈,好像是曾祖父,年纪怕是快一百岁了,住在距离棉兰很近的萨马岛上,真正的风烛残年,一天天捱着,等死。
“她的家人,早些年很多都因为帮派间的报复横死,留下的只有这个因为岁数大了很少外出的糟老头子。据说神志早已不清醒,看护人员说,老头子从早到晚,只念叨一件事,想回家。”
“想回家?”
“是啊。”青木耸耸肩,“他的家就在萨马岛,明明住在家里,还回什么家呢?”
“这人还活着吗?能设法拍到他最近的照片吗?”
青木摇头:“猎豹销声匿迹之后,他也随之消失。我猜,是猎豹树敌太多,她的心腹害怕有人趁机清剿报复,所以把她的家人一起藏起来了——就像你害怕殃及聘婷,要把她们收藏好一样。”
“那个看护,还能联系上吗?”
看护还能联系上,被猎豹家里辞退之后,目前供职在马尼拉医院。
罗韧请青木安排,跟那个护士做一次视频通话。
通话在家里进行,卧室里还是他昨夜出走时的一片狼藉,罗韧网上拨号的时候,青木意味深长地看插在墙里的刀子,然后伸手去拔。
拔了两次才拔出,他用刀刃在腿上外接的钢架上刮了两下,套回皮套递给罗韧:“罗,你生了很大气。”
罗韧嗯了一下,点了“请求通话”,等待对方回应。
青木说:“为了一个女人,不值得。”
罗韧面无表情:“我觉得值得。”
青木冷笑:“比你的兄弟还值得?”
他咄咄逼人:“当年,你自己亲口说,为什么要救你,你的心已经死在菲律宾了。”
罗韧沉默。
“可是你回国之后,像是把什么都忘了,心又活了,你把菲律宾的一切都给忘了。”
罗韧抬头看青木:“我知道,你承担了一切,你一直都在菲律宾。”
青木的目光冷下来:“不,得知猎豹的消息之后,我回了一趟日本,跟我的未婚妻解除婚约。”
“那个给你唱枕歌的由纪子?”
青木慢慢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刺的那句“银碗盛雪,白马入芦花”。
由纪子喜欢禅宗,喜欢俳句,和他欢好之后,会温柔偎依在他怀里,对着海岸的细浪唱枕歌。
——枕头啊枕头,什么也不要说啊,那个可爱的人和我的关系,对谁都不要说啊……
“我告诉她,我要做极其危险的事,下了必死的决心,请她忘记我。”
青木的性格里,有一种罗韧难以理解的悲壮和决绝,他要做一件事,会破釜沉舟,斩断一切的牵绊和关系。
罗韧说:“你不应该拿和由纪子的爱情,来为你对猎豹的仇恨陪葬。”
青木额上青筋暴起:“罗!他们都死了!”
罗韧看着他:“是死了,像一场大火,把我的人生烧坍塌了一大块。但是青木,我不会让它烧掉我整个人生,如果我从此之后不再去活,也不再去爱,猎豹该多么得意——她只捅了我一刀,我却把自己的人头都割下来送给她。”
青木喉结滚动,双拳攥起,听到罗韧说:“她毁了你的兄弟,你紧跟着搭上你的爱情和人生,青木,我们为什么要做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
那头接受了视频通话,罗韧点下摁键,说:“如果还能活着,记得去挽回由纪子,这个世上,好姑娘难得,也值得。”
那看护黑黑胖胖,典型的热带女人面相,叫利加雅,一口流利的英语,因着当时的酬金极高,所以对看护猎豹曾祖父的经历记得尤为清楚。
“精神并不正常,老年人的通病。但并不发疯,只是不停的说要回家。”
“知道要回什么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