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猎豹的礼物是两天后到的,大的木箱,几乎有两个立方,几个当地的人抬进来,放在木屋前头的空地中央,箱子一角缝隙里,插一朵颤巍巍的,洒金粉的玫瑰花。

十来个人,都聚拢过来。

罗韧坐在檐下的廊板上,没动。

尤瑞斯骂了句:“妈的!”

骂完了扛把枪走到近前,枪托狠狠砸向木箱,木板没有砸开,里头却传来獒犬的吠叫。

青木的脸色变了,他从偏屋拖了把斧头出来,示意尤瑞斯闪开,狠狠一斧头砸开了木箱。

里头是个上了锁的铁笼子,笼子里头,一头狰狞的,身形庞大的獒犬。

罗韧还是没动,尤瑞斯举起枪,对着笼子里头狂扫,有子弹击在锁上,金石铿锵的震响,那獒犬的狂吠变作了嘶叫般的呜咽,到最后,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青木握了刀,打开了笼门进去,手起刀落,血花四溅。

再然后,围拢的人慢慢散开,罗韧抬起头,看脸色惨白的,一步步走过来的青木。

青木松开攥紧的拳头,掌心里,一枚带着血的,彩虹颜色的,塑料发夹。

……

木代觉得,罗韧站不住了,那原先压在她肩膀背上的重量开始下滑,她顾不得罗韧说过的“别回头”,转身试图去托罗韧:“罗小刀?”

罗韧跪倒地上,死死搂着她的腰。

木代也跪下身子,搂住他肩颈,头轻轻贴在他头顶,能感觉到他身子强行抑制的颤栗。

夜色终于散开了,晨曦的亮开始向外蔓延,那个站台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了,远处传来呜呜的声音,木代转头看,看到一长列绿皮的火车,卡塔卡塔,在山谷中蜿蜒着,向这个方向开过来。

“罗小刀,天亮了。”

第7章

列车到站,曹严华兴冲冲背包出站。

昨儿晚上,车厢里发生了小小意外,有个铁路惯扒行窃,也是胆儿肥,估计是从车头一路扒过来的,拎着用来掩饰的提包里,装了十好几个扒来的钱包。

半是背运半是没眼力劲,迎头撞上了来自解放碑的曹爷。

这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嘛。

他曹严华是谁啊,高手中的高手,隔着十来步就已经嗅到贼味儿了,再细观那人表情、肢体动作、目光逡巡和警惕的路线——靠!简直是他曹氏行窃标准教程培训出来的。

让你看看什么叫行业的大神、泰山上的北斗!

曹严华不动声色,等那人的手斜斜插进他衣服内口袋时,一个胳膊用力,夹住了。

那人往回一抽,没抽动,脸色立时就白了。

曹严华眼珠子一瞪:什么意思啊,你手往我怀里摸什么摸啊,性骚扰啊?

这步走对了,你要说是抓贼,旁人未必敢往前凑,一说是骚扰,半车厢的人都兴奋地围过来了,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眼见着这贼,插翅也难飞了。

观众到了,是时候再添一把火,曹严华装着和那人拉扯,“厮打”间,一个“不小心”,把那人的包掀了个底朝天,十几个皮夹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一两秒的静默,人群中忽然有人尖叫:“那个是我钱包!贼!”

……

乘警来了,贼押走了,生平第一次,曹严华趾高气扬的跟着警察走,去配合说明情况,列车上广播失物招领,陆续有失主过来认领钱包,对着曹严华连声道谢,还有对老夫妇拉着他不放,一定要给他补张卧铺。

曹严华心里甜丝丝的,假装客气的推辞了几句之后,高高兴兴地接受了。

睡在卧铺上,还做了个香甜的梦。

——这趟列车改名了,专门以他命名,叫“严华号”,车厢里还张贴着他的照片,照片上,他胸口别一朵荣誉大红花。

——万头攒动的表彰大会现场,主持人白岩松举着话筒声情并茂:“下面,让我们欢迎感动中国十大人物,最高票数当选者——曹严华!”

迎着灯光和掌声,他上台。

主持人:“很多观众来信,想知道,这样一位英雄,在现实生活中是什么职业,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面对着凶残的窃贼挺身而出呢?”

曹严华:“我是一名演员,准确的说,是一位功夫演员。”

观众席上一片惊讶之声。

主持人:“奇怪的是,观众好像从没看过您的作品……”

曹严华:“我刚刚出师,我的师父木代,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

镜头切到台下的木代,一头华发,眼角缀着幸福的皱纹,眼中闪烁着骄傲的泪水。

“我师父说,没有练成十分的本领,就没有资格跟人讲自己会功夫——这话,我一直铭记在心。”

主持人:“那看来您现在已经出师了,那么,未来我们是否会有机会欣赏到您的作品呢?”

曹严华:“当然,我刚刚和成龙大哥合作完成了一部《警察故事之我来自解放碑》,不日将和大家见面……”

……

真可惜,列车就这样到站了。

曹严华伸长脖子,踮着脚尖在拥挤的接站人群中寻寻觅觅,终于让他看到木代,扬着胳膊向他招手。

曹严华精神抖擞地跟着木代往外走:“小师父,我小罗哥呢?”

木代停下脚步:“曹胖胖,我过来接你,就是想提前跟你说一声。”

说啥?怎么还郑重起来了?

“罗韧这两天精神不是很好,你适当地,要照顾他情绪,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要说话也捡高兴的说。”

曹严华奇怪:“我小罗哥怎么啦?”

“没怎么。”

曹严华心里泛起了嘀咕,这才发觉木代的情绪也不是很好,有点闷闷的。

上了车子,觉得车里的气压都比外头低了几度,罗韧不说话,木代也不说话,车子上了省道,一路疾驰,这一带多彝族,地景风貌人文和丽江又不同,看到急剧下切的河流,绵延不绝的山岭,还有一层一层的梯田。

曹严华可憋不住不说话,小罗哥和小师父一定是吵架了,他理当想办法活跃气氛——更何况,他还想抛砖引玉的、把昨儿晚上的事显摆出来呢。

“小师父,我刚和三三兄发了消息,长途大巴比火车慢,但是他说,今天晚点时候也能到呢。”

“嗯。”

“三三兄说,我那山鸡表现还行,就是有点爱吵吵——小师父,你说我给它起个什么名字才好?”

“还要名字?”

“当然!宠物啊。”

“爆炒辣子鸡。”

曹严华没反应过来,倒是开车的罗韧,忍不住,嘴角弯了一下。

曹严华气了:“小师父,怎么能叫爆炒辣子鸡呢?你整天对着它叫爆炒辣子鸡,人家鸡不得有心理阴影啊?”

木代哼一声:“鸡不就是用来吃的?它逃脱了这样的命运,难免会浮躁骄傲,给它起这样一个名字,时刻提醒它做鸡的本分。”

“我觉得不好。”

木代从车内的后视镜里瞥了曹严华一眼:你当然觉得不好,你一开口,就知道你想说什么了,还征求别人的意见,你老早想好取个什么名儿了吧?

果不其然,曹严华话锋一转。

“小师父,你不是说见了我太师父梅花九娘,不能说谎话吗,到时候,太师父肯定知道我当过贼——我得向她表明,我早就幡然悔悟了……”

“为了时刻铭记解放碑那一段走错了路的失足经历,时刻鞭策自己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决定把它取名曹解放。”

木代坐在副驾驶上,忍不住翻白眼,想说句话来呛他,电话响了。

不是她的,也是巧,曹严华和罗韧的电话都响了,手机铃声此起彼伏的。

罗韧接电话,言简意赅表情平和,只寥寥数字:“嗯,好,行。”

曹严华就不同了,叽里呱啦,口气很冲,火气很大:“什么什么保险?不买!不买!不买!”

挂掉电话,怒意未消:“不知道又是办什么会员的时候把我资料泄露出去了,现在消费者隐私还有没有保障了?”

又拿着手机点点戳戳:“百度查一下,山鸡吃什么,要不要给我们解放买个窝儿……”

保险?

这两个字为什么听起来这么亲切,而又耳熟呢?

木代忽然想起什么,一个激灵坐起来,扭头向后。

“保险?”

“嗯哪。”

曹严华漫不经心,粗短的手指头在手机屏上滑啊滑的。

“女的打来的?”

“嗯啊。”

“是不是大西洋人寿保险公司的?”

“没听清是哪个洋的,反正都骗人的……”

木代气坏了,一指头戳曹严华额头上,把他戳倒在座椅背上:“你就抱着你的曹解放一起过吧!”

曹严华莫名其妙:“怎么了啊?”

木代恨恨,正要说什么,车速慢下来,再然后,缓缓停靠路边。

罗韧低头,看着手里的手机,眉头紧皱。

木代奇怪:“怎么了?”

“青木发来的照片,有人拍到猎豹的手下,在浙江一个古镇出现过。”

他把手机递给木代。

画面上,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穿白色汗衫,驼色大裤衩,盘腿坐在石桥上,咧着嘴,比划着“嘢”的手势。

看不出凶悍,看不出狠戾,混在人群中,像个面目模糊的游客,完全不惹眼——但可怕的往往就是这种人,让你提不起预期去防备。

曹严华不知道什么青木猎豹,但有热闹瞧,是万万不想错过的,赶紧把脑袋挤过来:“什么什么?我看看,让我看看。”

木代手掌抵着他脑门,又把他推回去:“你边儿去。”

“别,别,我看出来了,有点不对,我看出不对来了!”

趁着木代愣神,手一伸,刷的就把手机抢过去了。

然后洋洋得意,往座椅靠背上倚,翘着二郎腿,慢慢把图片放大:“这有什么好看的嘛,这男的长得跟卖土豆似的,还能当人手下?咦……”

木代没好气:“还我。”

曹严华想躲,木代手臂伸长,带了小擒拿手,曹严华还没闹清怎么回事呢,手里已经空了。

他有点懵,过了会,忽然琢磨出味儿:“不是,小师父,小罗哥,再给我看一下,我好像,真的在哪见过……”

他的口气不像是使诈或者作伪,罗韧和木代对视了一眼,示意给他。

曹严华低着头,放大那张照片,再放大,直到像素模糊。

然后抬头。

“小罗哥,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到郑伯的饭店来找我,提到五珠村那幅海底巨画,还说神棍在另一个地方,也看见同样的画了。”

有吗?罗韧心里忽然一凛。

想起来了,是有,是在浙江,一个古镇,青石板桥,三张踏脚的石板画,甚至比五珠村海底的那幅还要完整。

他记得自己当时还对曹严华说,这是当地的风俗,把一些罪案刻在桥板上,任人践踏,就可以让这种恶事不再发生,有些甚至刻了男女偷情伤风败俗,踩的人尤其多。

“小罗哥,你把那张照片,放大了看,那人屁股坐着一块青石板板,边上的那块上,那个线条,跟当时你给我看的照片,好像是一样的……”

浙江、古镇、凶简、猎豹的手下……

罗韧有些恍惚,总觉得有些东西,隐在眼前深重的浓雾里,虽然暂时还看不真切,但正渐渐展露……让人胆战心惊的轮廓。

第8章

车子随着导航走,下了省道,开进细雨绵密的县道,有时候要走土路,坑坑洼洼。

云很低,压着远处的层叠山头,土路上,树的枝桠伸展的肆无忌惮,刮擦着车子,沙沙沙沙。

木代的师父住在哀牢山下,但哀牢山的山线很长,据说有500公里。

曹严华问木代,太师父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不好说,是个清静的小镇,云南开发旅游的风潮刮了好久,但凡热门景点,就差掘地三尺,这个镇子却奇迹般的被忽略。

镇的名字叫有雾。

据说起先也不叫这名字,因为常年雾大,早晨,家里男人早起时,屋里头还在躺着的女人会问:“当家的,今儿有雾没啊?”

久而久之,就叫有雾镇了。

有雾?能有雾成什么样子?曹严华想不出来。

木代说,就是有雾啊,清早起来,小镇就被雾裹着,都看不清边上站的人——就像用雾裹了个包子,里头的房子啊人啊,都是包子馅儿。

一直等到太阳升上三竿,那雾才会散。

正讲着,车身陡然停下,曹严华没防备,一头撞到前座靠背,捂着脑袋龇牙咧嘴,木代虽然系了安全带,胸口还是被勒的好疼。

向前看,一条空寂到稍显落寞的水泥路,没人过路,也没车抢道,罗韧为的什么紧急停车?

木代奇怪的看罗韧,他坐在驾驶座上,正盯着前方高处。

顺着罗韧的目光看过去,是高高架着的公路广告牌,牌子上的内容是宣传云南旅游的——一幅中国地图,地图上云南的位置用红色方块高亮标出,旁边一行广告语:人间仙境,彩云之南。

这个……有什么问题吗?

罗韧攥着方向盘的指节发白,说:“我忽然想到一些事。”

县城很小,下雨的关系,街上几乎没什么人,罗韧的车子在城里转了几圈,最后在一家新华书店门口停下来。

他顾不上交代什么,冒着雨快步进店,木代等了一会,到底耐不住性子,喊上曹严华一起过去。

书店里空空荡荡,只罗韧一个客人,他买了张中国地图,正铺开在书店的地上,半屈了膝盯着看,一只手点着地图纸面,另一只手里攥了支记号笔,边上还搁了另一支不同颜色的,营业员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自顾自坐在收银处打毛衣。

木代和曹严华,一左一右的,在罗韧身边蹲下来。

罗韧拔掉记号笔的笔盖,沉吟片刻,在宁夏某处重重涂抹了个圈,木代看在眼里,低声说了句:“小商河。”

第二个圈圈在广西,靠近北海,曹严华再熟悉不过:“这不是我三三兄老家吗?五珠?”

罗韧没回答,但呼吸有些急促,第三个圈圈在黔贵交界,临近四寨。

笔头继续往上走,湘、黔、渝交界附近有一个,那是南田。紧接着是川、渝、陕交界,这个地儿再熟悉不过,刚从那儿出来,曹家村。

五个涂抹的黑圈,像五只直勾勾的眼睛。

罗韧用折线把五珠、四寨、南田和曹家村连成来。

于是崭新的地图上出现了一条带四个节点的曲折折线,加远处小商河的那个圆圈。

罗韧抬头看木代:“看出什么来了吗?”

暂时还没有,木代迟疑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