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韧嗯了一声,眉头皱起来。
过了会,他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服:“那你看,我穿这一身,还行吗?”
第3章
时候是下午两点多,列车到达楚雄的时间是第二天早上九点,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距离再次接上曹严华,满打满算,十八九个小时。
罗韧征求木代意见:“咱们开车走,知道你赶时间,我尽量不比火车慢——但话说在前头,累了我会歇,饿了我也会停车吃饭,把你平安送到是目的,我不冒那种赶时间的险。”
木代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行啊。”
又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和我单独走啊?”
车里没别的人,看来炎红砂和一万三也被他安排走了。
罗韧笑了笑,说:“就想跟你说说话。”
——就想跟你说说话。
木代其实挺高兴。
细想想,这么久以来,虽然总能常常见到罗韧,但是独处的机会很少,连正经的约会都没有过,以至于她常常幻想着,化个美美的妆去赴约是什么感觉、双双去超市购物是什么感觉,一起进影院看电影,又是什么感觉。
还说要带她爬雪山呢,结果双双掉地洞里去了,不过地洞那次……嗯,勉强也算,挺有进展。
十八九个小时,那么久的时间,罗韧应该是要说很多话吧。
先去超市采买吃的,虽然速战速决,但也是正经推了车的,也算是全了她“双双购物”的念想。
货架间距狭窄,两人推着车且停且走,罗韧偶尔问她:“这个要吗?”
但凡她点头,他就随手把东西取下,轻而易举,不像她从前逛超市,想取高处的东西,总得又蹦又跳。
拐了个弯,经过厨房用品的货架,这些柴米油盐刀具锅碟,木代从来是不看的,这次也奇了,脚步忽然就慢了很多,偷眼看盐袋醋瓶,脑子里忽的冒出一个念头来。
——将来,要是跟罗韧一起生活,总不能餐餐外卖,家里这些锅具还是要常备的,油盐酱醋也要齐全,当初在郑梨姑妈的饭店打工,刀工还是练的不错的,炒两个家常菜也勉强应付……
回神的时候,看到罗韧也停下了,正饶有意味地盯着她看。
木代居然脸红了,结结巴巴说:“走啊。”
她慌慌推了车走,罗韧在后头问了句:“是不是想嫁人了?”
啊?木代张口结舌。
罗韧过来,伸手搂住她腰:“我以前听人说,爱美爱俏的年轻姑娘,哪天忽然对厨房用品感兴趣了,不是想当大厨了,就是想嫁人了。”
木代干笑:“没有没有没有……我就是想着,郑伯饭店里,调料也不知道全不全……”
“替郑伯谢谢你了,开张至今,你连厨房都没进过。现在离着八百里远,帮他操心调味品全不全。”
木代一张脸红的跟猴屁股似的:“不客气不客气。”
罗韧忍着笑,真想亲她两下,不过总有人行来过往,只得作罢,想了想问她:“我要不要提点礼物过去?”
这倒不用,木代答的飞快:“师父看不上的。”
车上了高速,一切平稳,两人都没说话,罗韧却分外喜欢这氛围,有时他只一个眼神,木代就把水拧开了送过来,他喝完了,她又把盖子拧上——始终把瓶子攥在手里,瓶子里剩下的水随着车身一漾一漾的。
这边的高速很有特色,来往车道围栏分开,围栏上密植了绿色植物,远远的,植被间执拗地伸出一朵纤细的白花来,迎着日光摇颤,与车子风一般擦肩而过。
这是开口的最好时候了吧。
罗韧目视前方,没有看木代。
“那个时候,我人在菲律宾,跟家里闹翻,撕了护照,拒不回国,一时意气,后患无穷。”
木代知道前情,明白这是后续,于是静静听着。
“把自己搞成非法滞留不说,钱还很快花光了。饿极了,再也拽不起来,老老实实,想办法伺候这张嘴。知道我找了什么工作?”
“保镖?”
罗韧轻笑:“太高看我了,是洗碗。”
对菲律宾而言,他是彻头彻尾的“外国人”,没有门路,没有身份,一时只能拿体力换酬——在当地华人的小饭馆里洗碗,还不能正大光明的洗,大多数时候,蹲在后厨狭窄逼仄的洗碗间里,混着洗洁精的油腻污水自脚下横陈而过。
“在当地,这种老实巴交的华人最受欺负,总有一些帮派的小喽啰过来敲诈、勒索,有时候,还会对女眷动手动脚。有一次我实在气不过,抡了口锅就冲出来,一对三。”
总是拽拽的罗小刀,飞刀瞄的极准的罗小刀,居然也有从后厨里抡着锅出来打架的经历,木代想笑,又有点心疼:“被人打惨了吧?”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没用?”
确实是被打的鼻青脸肿,但那三个人更惨,罗韧也说不清为什么,那时的自己并没有受过系统训练,就靠着一股子狠气和那一口锅,砸摔掴削的,居然打趴了三个人。
“然后呢?”
“然后老板不敢留我了,说我惹事,后患无穷,万一人家告到警察局,查到我非法滞留,他更麻烦——给我多结了两周工钱,让我走人。”
现在回想,那时的场景,真跟拍电影似的,天上还下着雨,老板顺手给了他一把大黑伞,出门撑起来,才发现伞是坏的,伞外下大雨,伞里下小雨,伞骨还塌了一根,跟他的处境一样的狼狈不堪。
到巷子里,就被人给截住了。
木代紧张:“是不是那些人报复你来了?”
罗韧转过头笑,一只手拧了拧她脸:“不是,是星探,发掘我来了。”
又示意:“开包薯片。”
木代弯下腰,从脚下的超市购物袋里拿出薯片,撕开了,先给罗韧递两片。
罗韧用嘴接了,囫囵着嚼完:“味道不错。”
为首的那人刀疤脸,脸上还纹了刺青,问他,想不想挣大钱。
木代问他:“是去当雇佣兵吗?”
“早呢,没那么一步到位,是让我去打黑拳。”
并不是马上把他推到台前,还是要先训练,刀疤脸拍着他肩膀说:训练的时候多流点血,拳场里活命的机会就更大。
罗韧牢牢记住这话。
“当时没什么选择,只知道不想死,不想死的话,就得更拼。拳场里,奖金很高,暗箱操作也多,有时候赢能拿钱,但有时又要故意输,捧别人赢,能拿更多钱。断条胳膊断条腿都有标价。”
木代嘴唇发干,看着罗韧不说话,罗韧好像知道她想问什么,点头:“对,我断过,胳膊。”
木代低下头,两只手绞在一起,恍惚中,感觉车停了。
抬头看,确实是停下了,罗韧把车子偏开,临时停在紧急车道上。
问她:“是不是很难接受?那咱们先不说这个了。”
木代摇头,觉得心里闷闷的难受,顿了顿解开安全带,过去伏到他怀里。
罗韧笑着搂住她:“那时候不懂事,早知道以后有个姑娘会为我难受,我怎么也不会让它断的。”
“哪条胳膊?”
“左边的。”
木代伸出手,轻轻抚摩他左胳膊,力道很轻,近乎小心。
罗韧揉揉她头发:“恢复的很好,拳场里操作惯了的,胳膊一断马上抬下去,医生等着接骨、又有土方的包扎草药,几分钟的时间,干脆利落,没反应过来就结束了。”
而这个时候,往往能隐隐听到前场的欢声雷动,那一定是胜者巡场,看客往场内撒现钞,有只穿比基尼的美人儿过来献花环,暗示着今晚可以免费。
……
紧急车道不能停车太久,车子很快重新上路,太阳已经开始往斜里走,温度也不像正午那么炽热了。
木代蜷缩在副驾驶上,沉默的,动作很慢的,偶尔吃片薯片。
罗韧看她:“要不要睡会?”
她摇头:“那你后来,是怎么从打黑拳,又变成了雇佣兵的?”
那要从一场打死拳说起。
打死拳,相对于黑拳来说,更加残酷刺激:要求更高点数的死亡率。
但是这样的拳赛,票价往往更高,也会引得更多的人趋之若鹜:罗韧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那么狂热的,花费巨资,只为全程目睹同类的死亡。
他不打死拳,打伤打残都很少,除非对方要把他打残,或者对方要挣这伤残的钱,那时候,他已经对这种生活厌倦和反感,但很多圈子,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那一场,罗韧第三个上。
临赛之前,组织抽头的人急急把他拉到拳场后头后门,吩咐他:场内开赌,场子的老板也兴起下了注,这一场得是个死局,对方实力不如他,要罗韧下狠手。
罗韧说:“你知道我不打死拳的。”
抽头的人说:“这是临时有变,谁也没料到。场头一下注都是几百万,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
“没得商量。”
抽头的人变了脸,说:“罗,你找死,你给我等着。”
说完了怒气冲冲拂袖而去,罗韧心里烦躁,一脚踢在后门处堆着的滚木垛上,木段散落着滚下来,有个人影从木垛后头站起来。
罗韧并不在乎,地下拳场蝇营狗苟,太多这种行迹可疑的人和事了。
借着廊道里透出来的光,他看到那人右臂的袖子撸起,前臂刺了行汉字。
——银碗盛雪,白马入芦花。
罗韧忽然觉得有几分亲切:“中国人?”
“日本人,日本,北海道。”
原来是小日本,罗韧瞬间对他好感全无,掉头就走。
进场上台,才发现不对。
原本,对手是个白人,叫休曼。
但是,当组织者扯着嗓子,对着喇叭狂热的吼着“欢迎挑战者休曼”的时候,从欢声雷动的另一侧通道走出来的,是个体重90公斤的泰国人,皮肤黝黑,比罗韧还高半个头,赤裸着的上身块块肌肉垒起,形如硬铁。
罗韧站着没动,心里骂:我cao。
观众也有质疑,尖叫:“这个不是休曼!”
组织者大笑:“不,这个也叫休曼,只不过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一个,我们故意瞒着你们,surprise!”
欢声雷动,场内气氛到达又一个高潮,无分男女,忽然都挥着手臂,叫:“打死他!打死他!”
这个泰国人,不知道原名是否真的叫休曼,后来罗韧才知道,他是泰国本土拳手,曾经赢得过拳王称誉。
而拳王,绝非乱叫的。
实力悬殊,罗韧只挡了十来个回合,对方一记重拳过来,他几乎是当场休克,重重触地的刹那,听到雷鸣一般的掌声,然后有道黑影,像是阴云,向他罩过来……
就在这个时候,场内响起枪声。
连发,像小型冲锋枪,嗒嗒声不绝,并不打人,打墙,也打灯,墙皮剥落,砖屑横飞,崩裂的玻璃片像急雨,哗啦啦落在拳赛台上。
场中刹那间乱作一团,鬼哭狼嚎,狼奔豕突,男男女女抱头鼠窜,那个泰国人早跑的不知道哪里去了,场子里的打手在高处吆喝着,挥着手枪,漫无目的开枪。
终于安静下来了。
罗韧睁着充血肿起的眼睛,挣扎着抬头,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向着拳赛台上走过来。
其中一个,在后门处见过,手臂上有汉字刺青,清瘦,彬彬有礼,脸上习惯带着笑,是个日本人,叫青木。
另一个,是个小个子黑人,尤瑞斯,吊儿郎当,脑袋上披一块彩色金线的头巾,右手拿一把微型冲锋枪,嘴里叼一根棒棒糖。
他走到罗韧身边,枪夹在腋下,像是夹了根甘蔗,左手握拳,右手把罗韧的一只手攥出来也弯成拳,然后两拳的拳面一碰。
说:“哦噎!”
罗韧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被说不清的、莫名其妙的声音吵醒的。
睡在一个木头房子里,后窗开着,望出去是密密的林子,林子深处,西斜的阳光闪着灼人眼的金光,有飞鸟在其间啁啾,又有悠扬琴声,不成章法的鼓点……
罗韧挣扎着下床,扶着墙,一步步蹭到门口,推开。
青木坐在高处的大石头上,弹着尤克里里,唱他听不懂的日文歌,后来才知道,他唱的是枕歌,青木来自北海道,祖上是渔民,总要出海打渔。
那首歌唱的是:“今晚睡的是丝绸枕头,明天出海就要枕着波浪了,我问枕头我睡了还是没睡,枕头说话了,说我已经睡着了……”
鼓点是尤瑞斯打的,抱着一个手鼓,大跳大跨,像非洲原始部落里跳舞的土人。
炊烟阵阵,灶房里传出晚饭的香气,有人进进出出,好奇的打量他,廊下的木地板上,胡乱堆着芒果、香蕉、榴莲,还有或长或短的……枪。
罗韧倚着门站定,胸口还因为之前那个泰国人的重拳而隐隐作痛。
想着:这些是什么人呢。
第4章
青木、尤瑞斯,还有眼前见到的这许多人,都是雇佣兵。
而这些,跟菲律宾的局势有关。
据统计,菲律宾国内反政府武装与政府持续冲突,政局长期不稳,尤其是在南部棉兰老岛,绑架、械斗、极端主义事件层出不穷,近来虽有好转,但就在2015年初,韩国政府还针对该地区发出过特别旅行警报。
所以更加不遑论罗韧待的那几年,规则、秩序统统被抛诸天际,蔚蓝海水围涌着的明珠岛屿,成了国际旅游组织眼中“最危险的旅游地”,同样也是投机者、冒险家、各种罪恶孳生的温床和天堂。
针对富裕阶层和外来游客的绑架层出不穷,动辄索取千万美元的高额赎金,巨大的利润引来更多配备现代化武器装备的各方力量参与,有消息揭露,多起绑架案,竟然有警务人员参与在内分一杯羹。
于是,像罗韧后来参与的这种,持枪私人武装,应运而生。
他给木代解释:“雇佣兵不像常人想的那样就是冷血的杀人机器,雇佣两个字,点明了这是一种生意关系。”
和绑架团伙对抗的持枪私人武装,像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警局,虽然也收高额佣金,却成了民众更加愿意去相信的,可以在身不由已的洪流中抓住的一根稻草。
罗韧嘲笑自己:“有一句话叫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我总有那么些坚持的东西,说白了也是矫情。譬如打黑拳,做都做了,还总想着下手不要太狠,自欺欺人的想给自己和别人都留点余地。再譬如做雇佣兵,同样去赚这种拿命拼的钱,又希望赚来的钱能心安一点……”
木代说:“可能这也是青木他们看中你的地方啊。”
罗韧想了想,点头:“也是。”
刀头舔血,总有死伤,青木和尤瑞斯去地下拳场,是为背后的老板去物色新的血液力量。
而在他们的圈子里,流行着一句话:世界上最强的格斗技术不是出自比赛冠军或者英雄,而是来自黑市上掌握着超高徒手杀人技术的这些毫无感情的机器。
所以,遇到罗韧之前,两个人,还有其它的兄弟,已经在棉兰的地下拳场流连过一段日子了,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否决一个又一个人。
尤瑞斯的否决理由通常是:没我帅。
而青木会说:这个人没有灵魂。
尤瑞斯对青木的腔调嗤之以鼻:这个喜欢谈禅宗的日本人,不事武装的时候,简直是个文艺男,闲暇时不是摆弄他的尤克里里,就是吟一些莫名其妙的句子。
比如:古池塘,青蛙跳入水中央,一声响。
尤瑞斯并不知道那是松尾芭蕉的千古名句,只觉得是脱了裤子放屁:跳下去当然扑通一声响,因为青蛙会游泳,不像他,跳下去只会呼天抢地乱扑腾,因为怕被淹死。
所以,想让这两个人达成一致是件困难的事。
青木后来对罗韧说:“罗,我觉得你是个有底线的人,不管我们做什么事,境遇多么糟糕,底线提醒着我们,我们还是个人——你跟他们不同,他们是挣钱的机器,你是挣钱的人。”
欢声雷动的拳斗场里,青木让尤瑞斯留意罗韧。
尤瑞斯披着彩色头巾,像印度姑娘披着纱丽,转着手里的袖珍单筒望远镜,叼着棒棒糖对罗韧挑肥拣瘦:“亚洲人,黄皮肤,他没有我这样黝黑发亮充满着男人力量的肌肉……”
场内,泰国拳手一记重拳,罗韧重重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