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韧沉吟:“不一定是你看不到,可能是你没有留心,因为我们都是无意中发觉的。”

一万三扭到了脖子,得以从诡异的角度看到了水面上的影光。

曹严华体力不支,行将摔倒时从扬尘中看到了转瞬即逝的一行小人。

至于自己,是在和木代打电话时随手拿过刀子把玩,眼角余光瞥见了刀身之上模糊的影像。

都是平淡无奇到容易忽视的场合。

罗韧心念一动:“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一万三是从水里看到的,曹严华从扬尘里看到,灰尘也可以算作是土,至于我,是刀身,直刃钢刀,勉强可以看成是金吧。”

曹严华听懂了,激动的连连点头,但不知道该怎么用言语表达:“对对,就是那个意思。”

按照神棍的说法,凶简只会刻意隐藏,对他们的提示来自凤凰鸾扣,而凤凰鸾扣的本源是金木水火土五行……

木代下意识盯着桌面看:既然她姓木,那应该是从木头里看到吧?这桌子是木头做的,倒是给她点提示啊。

“还有,我想请一万三帮个忙,”罗韧忽然想起什么,“在小商河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看到水影,但是神棍来找我的那次,我们居然什么都没看到——我在想,是不是因为一万三不在。”

已经很晚了,郑伯和聘婷他们都睡下了,罗韧领着木代几个人进了二楼最边上的房间,取出钥匙打开挂锁,顺手揿开了灯。

屋子腾空,正中放了条桌,桌上摆了只大的箱子。

和小商河的那只不是同一个,一万三看了罗韧一眼,罗韧不否认:“保险起见,重新找人做了。”

箱子是雷击枣木的,俗称“辟邪木”,紫檀色,四面用金粉密密麻麻写满了竖排的字,曹严华凑上去艰难辨认:“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

罗韧承认:“让人用金粉誊的《道德经》。”

木代忍不住想笑,罗韧也是挺拼的,连《道德经》都搬出来了,转到另一面,憋笑憋的更狠:居然还给画了幅老子骑牛图。

罗韧无所谓,随便,想笑就笑吧,还不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他是找不到什么老子的手书真迹了,要是能找到,一准也找来贴箱子上。

打开箱盖,乍一看还以为是一箱子土泥,谁知罗韧伸手一拎,就拎起个四四方方的土包。

是透明的网纱包起了垒土,上头留了绳结方便提盖,土泥正中是个加盖的透明玻璃水箱,那块凶简正杳无声息地沉在水底。

尽管不是第一次打照面了,陡然看到,每个人还是心头一紧,木代下意识退了一步,手背无意中蹭到了罗韧的手。

罗韧没有看她,却自然而然地覆手过来,把她的手握住了。

木代的脑子一嗡,酥麻僵直的感觉一直延伸到小臂:罗韧这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握错手了?曹严华和一万三看到了怎么办!

罗韧神色自若,像是没这回事,木代隐约听到曹严华问了句什么,罗韧回答:“是没有火,我不知道怎么把燃着的火放进箱子,或者明天在箱子四周围一圈油灯,不知道能不能起作用。”

木代不关心这个:罗韧握着她的手呢,他自己知道吗?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木代都有些魂不守舍,好像是关了灯,每个人都去看水面上的水影,这次似乎能看到了,但是都没有一万三能看到的那么密和多。

是因为一万三在场,所以他们都能看到了吗?但是又因为他是主“水”,所以别人看到的不如他全?

一直到临走,罗韧才轻轻松了手,木代不敢看他,第一个窜出房间,夜风吹的凉飕飕的,这才发觉手背上火烫。

回去的路上,一万三和曹严华一直在低声嘀咕,木代疑神疑鬼,总以为他们是在讲她,凑近了听,终于放下心来。

原来并没有,他们关心的是那个箱子牢不牢靠:

——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总不能靠自己臆测着来吧。

——还是得找个治本的法子。

……

终于上了床,还是辗转反侧,一直盯着床头板上的木雕图案发呆,家里的家具家什都是红姨一手操办,品味一如那个紫润坚厚的蝈蝈葫芦,讲究精致和古色古香,搁别人家平平展展一块床头板了事,在这里,精雕细镂,取不尽的吉祥如意。

边框是不断头的万字纹,每隔一段就有蝙蝠翩跹,代表“福祉绵绵”,角落里又有猴儿骑马,寓意“马上封侯”,正中是宝瓶,边上两只鹌鹑,那时候出事不久,她每晚噩梦睡不着觉,搬来这里之后,红姨带她看房间,指着图案跟她说,宝瓶鹌鹑,平平安安,红姨希望你每晚都睡的平平安安。

今儿个晚上,还让她怎么睡的“平安”啊?

不知所措,烦恼难安,心底深处却又好像蕴着纤薄的欣喜,忐忑地给罗韧编辑微信,六个字。

——你是什么意思?

犹豫了很久,一狠心发出去,同时揿灭了灯,被子拉过头顶。

不想了,睡觉!

黑暗中,她第N回叹着气翻身,慢慢睁开了眼睛。

咦?

床头板上,边角里的那只骑马的猴儿,忽然对她眨了眨眼。

这是见鬼了吗?木代惊的目瞪口呆,屏住呼吸凑近去看。

不是猴子,是个峨冠博带的仙人,骑了只凤凰,像是看不见她,施施然往前走,后头陆陆续续跟了一长串。

第一个是头摇头摆尾的小龙,第二个是只昂首阔胸的凤凰,第三个似乎是只狮子,第四个似马非马……

从第四个开始她就不认识了,感觉上就是一个个奇形怪状的走兽,倒是对末尾的那个印象深刻,像只表情严肃的猴子,偏偏后背上生了一对翅膀。

长什么翅膀,当自己是小天使吗?木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也不知是从哪,忽然出现一只手,嗖的一下抓住那只猴子,瞬间又缩回到无边的黑暗里去了。

木代啊呀一声惊醒过来。

黑咕隆咚,夜色正沉,是梦吗?

顿了两秒,她一骨碌爬起来,揿开手机的光,照向床头板的边缘。

昂首的小马,喜气洋洋的猴儿,好一幅“马上封侯”。

第3章

这个时间点,打扰谁都不合适,木代满腹心事的睡下,提醒自己明早做两件事。

第一是,一定要跟罗韧他们讲一下自己看到的情景,果然就是从木头里看到的,但是那一排排小人一样的玩意儿是什么呢?

没关系,可以让一万三发帖去问,就像上次的《弹歌》,还不是一问就问出来了?

第二是,她要跟罗韧谈一谈,要不卑不亢,有礼有节,问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要表明立场,感情这种事,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容不得暧昧含糊。

如果罗韧支支吾吾,想脚踩两条船,她就要高傲地一仰脸,跟他说,之前的摸手就算了,习武之人不介意这个。但是后面他再敢碰她一下,一定剁了他的狗爪子!

对,就要这样,师父教的,输人不输阵。

于是再次睡去,做了好多芜杂的梦,最后一个梦尤为诡异,前一秒罗韧还在温柔地吻她脸颊,后一秒,罗韧在麻将桌边兴奋地哗啦啦砌长城,她破衣烂衫,抱着个孩子在边上哭:“都三天没米下锅了,你就知道赌!”

又哀怨地低头:“儿啊,我们母子俩真是命苦……”

小毛头胖嘟嘟的脸映入眼帘,咦!活脱脱一个曹严华。

木代襁褓脱手,活生生吓醒了。

窗外晨曦初开,木代扶着沉重的脑袋坐起身来,良久,叹一口气:她真是想太多了。

三两口扒完早饭,木代跟张叔报备:“我去找罗韧,他昨儿刚搬来,你见过的,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一万三赶紧跟上:“昨晚过去,郑伯都睡了,我要再过去打声招呼的,在小商河的时候,郑伯可客气了,请我吃羊腿来着。”

曹严华说:“我要跟着我小师父……”

说到一半,见张叔沉着脸,赶紧改换借口:“我聘婷妹妹动手术,我得去探望一下。”

霍子红走了之后,酒吧里缺人手,张叔顺水推舟留下了曹严华,他嘴巴利索,忽悠客人买酒点单一等一的溜,但也因为最不“资深”,请假溜工总是底气不足,不像一万三,一根羊腿说的跟再造之恩似的。

张叔动气:“走走走,都走,我还不如重新招人,养着你们这些小姐大爷……”

话没完呢,桌边已经空了。

张叔冲着三人的背影吼:“没说完呢,一个小时之内给我回来!”

到的时候,郑伯带着聘婷在院子里“锻炼”,医生说了,要适当运动,提起精气神,最怕久坐久卧,时间长了眼珠子死鱼一样,都不会转了。

曹严华提一兜路上买的苹果香蕉,典型的探视病人的架势,却也显得客气生分,一万三倒是随意多了,跟郑伯打完招呼之后就看聘婷,郑伯说:“状态比以前好多了,就是不知道……”

说到这,忍不住叹气,疯了也是病吗?疯病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就要这样疯一辈子吗?

一万三看向聘婷,院子里有一方做成了宝瓶形的小鱼池,一梗石雕的荷花自底探茎,露了惟妙惟肖尖尖角的小荷在水面上,几条鲤红色的小鱼,摇摇摆摆,绕着小荷转来转去。

娉婷手持一茎带叶的竹枝,耐心等候,专等小鱼惬意的当儿拿竹枝去赶,时不时莞尔一笑,于她,这也算是“运动”了。

安静美好的像一幅画一样,一万三连“疯”这个字都不愿意提,她怎么会是疯了呢,也许她的灵只是迷路了,一时之间找不到身体的方向罢了。

他在小鱼池对面半蹲下来,手拨弄起水花,把小鱼往聘婷的方向赶,小鱼惊慌失措着四下奔散。

聘婷咯咯笑起来。

郑伯心念一动,试探着说了句:“你们住的也近,要是有空,可以常来,医生说,有人陪着会好些……”

下面的话他没说出来,罗韧对聘婷好是好,但不会小孩儿一样陪着她玩的。

一万三随口应了句:“好啊。”

木代左看右看,不见罗韧,犹豫了一下问郑伯:“罗韧不在吗?”

郑伯往上努了努嘴:“那呢。”

循向看过去,罗韧在二楼,不知什么时候出来,靠住栏杆,居高临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们,手里头还拿着……

手机!

罗韧其实在给木代回微信,九个字。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不过看到木代抬头,他忽然改了主意,揿住删除键,一个字一个字的,又删了。

表白这种事,还是当面说的好吧,就不要交给手机了,冰凉凉的电子构件、九宫格打出的汉字,冷冰冰的横撇竖捺,怎么看怎么显得没诚意,日后回忆起来,都没什么浪漫意味。

他收起手机,一副无事退朝的模样,端看木代怎么接招。

木代恨恨盯着他,忽然大叫一声:“开会!”

放箱子的那间屋子,权作会议室。

木代仔仔细细,把昨晚梦中所见描述了一遍。

曹严华听的合不拢嘴,这也太脱离现实了,老子骑牛,好歹历史上确有传说,老子其人也非捏造,但所谓的仙人骑凤,龙、凤还有长了翅膀的猴子,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一万三垂着眼,眼底的许多复杂心思一掠而过,面上只作不耐烦,好像在说:听不懂,不明白。

罗韧却若有所思:“这种的,我好像有印象。”

“有印象?”木代瞪大了眼睛,难道这是司空见惯的事?

罗韧伸手上指:“其实以前也没注意,包了这宅子之后,因为屋子年代久,很多老的装饰,就留心了一下。你有没有注意过,丽江的很多屋檐上,都请了驱鬼镇邪的瓦猫。”

木代点头,老屋子上的瓦猫,在她来看,如同树上长叶子那么自然。

“但是各地都不一样,中国古代的建筑,房顶是分门别类的,大型的寺庙或者重要建筑,都用庑殿顶或者歇山顶……”

听众一脸的举目四顾心茫然。

好吧,罗韧换了个简单的说法:“就是屋檐的角,翘起来的那块,通称角脊。或为美观或为彰显,一般会在角脊上装饰一连串的立体雕塑。”

他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搜了一会之后,点了张图放大,递给木代他们传看。

是北京故宫太和殿角脊上的琉璃瓦走兽。

图上有介绍,最前端的是仙人骑凤,又叫“仙人指路”,后面跟着的一长串走兽,按照固定的次序,依次是: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音酸泥)、押鱼、獬豸(音谢制)、斗牛、行什(音航十)。

而最末了的行什,一本正经的肃穆模样,的确是长了双翅的猴子形象。

再往下拉,有注解:根据建筑级别和屋顶坡身的大小,走兽数量不等,但通常是三、五、七、九等单数,也有只安一个的。只有故宫太和殿角脊之上安有十个琉璃瓦走兽,等级最高。

曹严华兴奋地拍桌子:“果然知识就是力量!一下子拨开云雾见青天,直指故宫太和殿!这个性质严重了啊,盗卖国宝啊!”

一直倚在窗边的一万三做了个极其不屑的表情。

罗韧和木代则是一脸的“此话怎讲”。

曹严华啧啧有声:“我木代妹妹不是看到有一只手嗖的把那只猴子给抓走了吗?必然是有不法分子想盗取我们的国宝,故宫哎!”

看不出他居然如此忧国忧民:“我建议,赶紧给故宫博物院打电话,提个醒也好。”

一万三朝天打了个哈欠。

罗韧直觉不是故宫,这等级也太高了,而且如果真的事涉故宫,也不是他们管得了的,自然有更专业的人劳心。

他沉吟着摇头:“应该不是故宫。”

“古代社会皇权森严,礼制有严格规定,比如天子才能着明黄穿龙袍,几鳞几爪门开几重都有讲究,但进入现代之后……”

没错,现代讲究个性奔放,若是愿意,卫生纸上印着皇帝都没什么干碍,挺多被人嫌弃不太卫生。

“如果是正规的大型建筑,多少会参考专家意见,也合规合矩,怕的是有些地方私建,那就完全是顺着心意胡来一气,除非再有具体的信息,否则你不可能知道有这角脊的建筑,到底在哪里。”

曹严华垂死挣扎:“真不是故宫太和殿?”

一万三语调轻松地鼓励他:“你打个电话去问问呗,没准国家会给你奖励的。”

又是一筹莫展的僵局。

一万三耸耸肩,头一个开门出去,曹严华悻悻跟上,罗韧看着一万三的背影,心中忽然掠过一丝疑虑。

一万三现在的态度,也太超然物外了,和在小商河时杀气腾腾泼油点火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罗韧!”

木代的声音把罗韧拉回到现实中来,咦,她还没走?

想了想又觉得理所当然:她当然不会走的。

罗韧心中暗自好笑,面上不动声色,轻咳两声:“有事?”

他越是满不在乎,木代就越是紧张,明明应该理直气壮,开口时,却一丝一毫的底气都没有:“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摸……握我的手?”

摸字听起来,总带三分轻浮,木代真是照顾他面子,换成了“握”字。

“握……手?”罗韧皱起眉头,似乎想不起来,片刻释然,“哦,你说握你的手啊。”

他似乎有些踌躇:“这要怎么说呢……”

木代说:“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呗……”

她一颗心砰砰直跳,声音越说越小。

罗韧“真诚”解释:“主要是我胆子小,我也不清楚那番布置能不能困住凶简,凑近看的时候,实在太紧张,不知道边上是谁的手,赶紧握住了,壮胆。”

什……什么?

木代目瞪口呆,再借她三个脑袋,她也想不出会是这样的回答。

罗韧的声音还在耳边:“怪不得我怎么都看不懂你发来的信息,原来问的是这个……木代,你不会多想了吧?”

第4章

不会多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