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代说:“这不知道是狗还是狼的,蹲在河边上,要跳河自尽一样。这边是两只凤凰和一只鸡,蹲竹简上。没了。”

这就是她的感觉?罗韧额角青筋都不觉跳了一下:“你还真是……直白。”

又转头看曹严华:“你呢?”

曹严华是典型的肚里没墨水,又偏爱嘴上鼓捣两句雅词儿,此刻卖弄深沉:“我觉得吧,不能只看表面,得看深层的意思。”

“怎么说?”

“你看这个狼……狗,我觉得代表了一种恶势力,古代骂人不都说狼心狗肺么,要么就是‘你这个畜生’,所以这是一种邪恶势力。至于这右边,两只凤凰一只鸡,这鸡的位置在最下面,而这筒竹简像个木架子,提醒我们一句俗语,所谓,落架凤凰不如鸡。”

好么,一个赛一个的有才,曹严华这一头,简直是看图说话了:意思是有人被恶势力陷害,最终落架凤凰不如鸡?

一万三没给意见,只是有气无力地挥了一下手:“别问我,我眼前现在还是成百上千条笔画,对我来说那就是笔画,没别的。”

木代和曹严华期待的目光落到了罗韧身上:既然大家都发言,那你的意见呢?说来听听?

罗韧两手一摊,比木代还直白:“我没看懂,待会看时间差不多,打电话问神棍吧。”

木代心里生出一阵诡异的骄傲感。

毕竟最初的最初,是她牵头找到了神棍,如今真是……与有荣焉。

四点捱到五点,又到六点,一万三呼呼大睡,曹严华围着水盆溜达,间或还伸头去看。

木代冷笑:“看,再看!待会它跳出来贴你脸上!”

曹严华吓的脑袋一缩,脖子更看不见了。

快七点的时候,郑伯打来电话,说是要回来帮聘婷拿点住院用的家什,罗韧顺便让他带几份早餐,米粥、大饼、油煎饺子、茶鸡蛋,满满一桌子摊开,几个人摆碗的摆碗分筷子的分筷子,真奇怪,居然像一家人似的。

木代躲在边上,先给神棍打电话,想约个方便的通话时间,又怕他现在还在睡觉,打过去了吵着他——没想到神棍很快就接起来了,声音愉悦,精神充沛,说:“我在晨练呢。”

还晨练?真是生活有序,劳逸结合,健康合理啊。

“我朋友跟我说,一个人走南闯北的,一定要注意身体,注意平时锻炼。”

这样啊,木代由衷感叹:“你朋友对你挺关心的。”

其实神棍朋友的原话不是这样的,人家的原话是:老子现在有家有口的,没空管你,你自己强身健体,要是再敢有个头痛脑热就来骚扰我,信不信我弄死你?

反正在神棍看来,这就是心口不一欲盖弥彰的关切,木代如此一说,更加得他心意:“那当然,最好的朋友呢。”

寒暄完了,木代直奔主题,罗韧猜到她给神棍打电话,一边示意她把手机外放,另一边让曹严华他们保持安静。

于是才有了喧嚣响动的早上又沉寂下去了,曹严华斯斯文文地吃饼,动作都慢了两拍。

“怕水?怕水不怕火……没听说过……”

又没听说过,木代有些失望,她打起精神,又提到那幅画,远处的山、近处的河、河边的狼狗、还有那个什么““落架凤凰不如鸡”……

神棍的声音忽然高了八度,压抑不住的惊讶和兴奋:“慢着慢着,你刚刚说,两只凤凰,一只鸡,上中下三路,竹简?”

木代的心砰砰乱跳,看向桌边时,每个人都停了下来,罗韧向她点点头,示意继续。

“那筒竹简,数一下,几根?”

木代赶紧口型示意罗韧:“画呢?”

罗韧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万三抢答:“七根。”

又说:“我画的,我记得当时的笔画断在哪里,是七根。”

神棍似乎倒吸一口凉气。

木代没敢催,过了一会,她听到神棍感慨似的声音:“七根……还真有啊……”

什么意思?能说出这样的话,那表示他至少知道一些什么吧?木代紧张的心都快蹦出来了:“那是什么意思?”

神棍哈哈大笑:“小口袋,你的脑袋简直是个空口袋,什么鸡啊,那是鸾,鸾是‘赤色、五彩、鸡形’,你没听过吗?”

居然说她脑袋是个空口袋!什么鸾,老师上课哪讲过这个,都怪一万三不好,画个画也不上色,要是上了色,她能说那是鸡吗?

木代狠狠剜了一万三一眼,就跟上了色她就能认出来是鸾一样——其实哪怕依足了“赤色、五彩”去上色,她也会说那是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公鸡的。

“前头那两只,也不是凤凰,应该是凤和凰,上中下三路,分别是凤、凰、鸾,那是古代中国的三种吉祥神鸟,你看到的,是用凤凰鸾扣封住的七根凶简。”

七根凶简?

关键时刻,神棍居然好整以暇:“我要去翻一下笔记,整理一下,你们稍等。”

他还要翻一下笔记?木代的心像是猫爪在挠,恨不得把手伸进手机,揪住神棍的声音,把他从看不见的声波里揪将出来。

罗韧反而比她冷静:“都等了这么久了,不在乎再多等一两个小时。”

他声音里有强行抑制的激动,木代看着他点头,心里真的替他高兴。

就在这个时候,一万三没好气地开口了。

“这什么凤凰鸾扣七根凶简的,两位,我画了一夜的画,你们能把故事背景简单介绍一下吗?”

于是匆匆吃完饭,转场罗韧的房间,曹严华负责端盆,一路上战战兢兢,两只胳膊拼命往外伸,只恨爹妈没给个长胳膊长腿的高挑身材。

罗韧的房间里,那面墙就是最好的演示板,三桩往事,渔线人偶,娓娓道来的故事听得曹严华呆若木鸡,一万三疑团满腹:“那这个跟什么扣什么凶简有什么关系?”

木代给手机充电,以保证待会可能出现的长通话:“那要问神棍了。”

神棍的电话直到下午才打过来,日头已经西斜,一片红色的光影笼着那半面墙,让人生出不真实的恍惚感。

真真正正的千呼万唤始出来,但是木代觉得,此时此刻,哪怕让她买票进场,她都愿意去听的。

电话那头传来翻动纸页的声音,万烽火好像提过,神棍记东西用笔,二十多年下来,笔记多的要用麻袋装,他现在翻动的那本本子是哪一年记的?应该很旧了吧?

“这件事,确实是我很多年前听说的,在函谷关附近,只在那一处,听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讲过,他当传说故事讲的。”

函谷关?

整件事,像是缺失了好多拼板的巨幅画面,木代心里默念着:对上了,又有一块对上了。

“从哪开始讲起呢,你们信不信,这世上的事,总有‘第一个’,比如,第一个吃苹果的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第一个会游泳的人。”

有吧,那要很久很久以前了,但是一定有的,就好像历史学家推测的,原始人起初茹毛饮血,后来有一天雷电引燃了森林,林火烧死了野兽,肉香引来了人群,最勇敢的那个人说:“我来尝一尝吧。”

于是开启了熟食的时代。

“传说中,这世上最初有文字记载的七则罪案,没文字记载的不算,结绳记事那种也不算,因为一个一个绳疙瘩,别人看不懂,不具备传递信息的意义。”

“但是最初有文字记载的,那时候应该是甲骨文吧,不管是刻在龟甲、兽骨还是别的什么上,最初的七则,据说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后来但凡接触到的人,总会心性突变,也犯下类似的罪案,被当时的人称为不祥。”

罗韧问了句:“为什么是七呢?”

神棍叹气:“我也说不清楚,我后来专门查过‘七’这个数字有什么特殊含义,《汉书》里说,‘七者’,天地四时人之始也,一周是七天,佛教里有七宝、七苦,人死了之后是七天一祭,比如头七……”

“哪怕在西方,‘七’也有特殊意义,《圣经》里,上帝创造世界用了七天,而且,天主教教义中也有‘七宗罪’的说法。”

木代不关心数字,她只关心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接触到的人都会心性突变,是……鬼……附了身吗?”

问完了,自己先起一身鸡皮疙瘩。

罗韧沉吟了一下:“像日本的……字灵那种?”

《字灵》是日本的一则怪谈,出自梦枕貘的《阴阳师》,说的是中国唐朝的一个和尚抄写佛经,忽然有一天,有个女子出现在禅房,但总是以袖遮脸,后来和尚忍不住拉下女子的袖子,发现她脸上无口。女子消失之后,和尚再次抄看佛经,发现有个“大日如来”的如字,他少抄了“口”,写成了女字。

故事的寓意是万物有灵,那个字化作无口之女,前来提醒和尚。乍一听,跟刻于甲骨的七则凶案,的确有共通之处。

神棍想了想:“也不像,《字灵》只是怪谈故事,但是我说的这种,看不见,也摸不着,总之就是不祥之物,像是法老的诅咒,冥冥中会给人带来厄运。”

“当时的人敬畏非常,祭祀百神时也曾巫祝祷天,据说卜得的结果是,后世会出一位大德之人,了结这段不祥戾气。”

说到这里,神棍忽然兴奋:“这个人活跃于春秋晚期,是真人,在中国的文化史上大大有名,堪称世界文化名人,你们猜他是谁?”

曹严华语音洪亮,掷地有声:“孔子!”

罗韧看了他一眼:“是老子吧。”

神棍“咦”了一声:“小萝卜加一分,刚刚抢答的是谁?”

曹严华之前得了木代千叮咛万嘱咐,要对神棍毕恭毕敬:“神先生你好,我姓曹,你可以叫我曹胖胖。”

曹胖胖当然不好听,但至少是他现有绰号,他不想再多一个了,小萝卜?天哪,真不知道罗韧怎么忍的。

神棍教育他:“曹胖胖,孔子当然也是文化名人,但是你要联合上下语境来猜,我前头提过函谷关,老子跟函谷关可是大大的有关联,而且老子本身,被尊为道教始祖,太上老君,比起孔子,他更加神秘感一些。”

他转回正题:“七根凶简的事,就要从老子过函谷关说起。”

传说中,周王室衰微,大德之人老子决意隐退,骑青牛过函谷关。

令官尹喜颇通天相,隐隐见到紫气东来,猜到会有贵人过关,便早早候于关隘,果真拦下了意欲出关的老子,苦留无果之后,说:“先生那么大学问,不为世间留下些什么吗?”

史载,老子碍于尹喜的盛情,遂于函谷关盘桓三月,留下一部约五千字的《道德经》。

但是神棍听到的那个版本,远不止这些。

那个版本里说,老子决意为当世除一大害,引龟甲兽骨中的七道不祥之气于七根木简,用凤、凰、鸾三种青铜简扣扣封,吩咐尹喜说,五行造世,整个世界由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构成,其中的每一种都能暂克凶简,但终非治本之策。

木简属木,木生于土,汲水而长,暗含“木、土、水”,青铜简扣属“金”,“凤、凰、鸾”为当世神鸟,其性属火,至此五行俱全,引神鸟吉祥之气,封印七根凶简。

尹喜毕恭毕敬接过,问老子,先生为什么不毁了凶简呢?

老子叹息说,即便乖戾凶邪,但确实是人犯下的罪责,粉饰抑或销毁,都无法抹杀其存在,这早已是史籍的一部分了。

尹喜又问,那如果有一天,凤凰鸾扣又打开了,七根凶简岂不是又要流祸世间?

老子哈哈大笑,浮尘一甩,径直跨青牛而去,说,放心吧,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打开凤凰鸾扣。

尾声

也不交代个操作手册、使用规则、禁忌避讳,就这样哈哈一笑,跨青牛而去了?曹严华愤愤,青牛怎么不把他从背上颠下来摔死呢?

忽然心念一动,大叫:“我知道了,是那头狼打开了凤凰鸾扣!”

越想越对:“老子说了,没有任何人可以打开凤凰鸾扣,但是没说没有任何狼可以打开凤凰鸾扣!”

还能这么解释?罗韧哭笑不得。

神棍在那头怒气冲冲:“老子说了没有任何人,言外之意也包括狼了!”

“但是……”

“没有但是,老子那样说是显得酷,酷的人说话都是言简意赅的,比如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难道要额外强调顺我的人、猪、狗、狼都昌吗?这样啰里啰嗦的,还酷吗?”

专家都是这样强词夺理的吗?曹严华觉得委屈。

好在木代站在他这边了:“但是,现在看来,凤凰鸾扣的确打开了啊。”

神棍不否认这一点:“打开是打开了,但是打开的一定不是人,也不是什么狼。”

那就是……非人非狼咯?曹严华脑海中浮现出狼人的威猛身形。

不过……算了,他不敢说了。

还是罗韧打破了沉寂:“那么再看这幅画,山脉和河流我可以理解,据说函谷关是南接秦岭、北塞黄河,画上可能是用山河地势点出函谷关,七根凶简和凤凰鸾扣也清楚了,但是这只狼或者狗……”

神棍展现出了与罗韧木代之前一样的直白:“这只狼我不知道,我也不会去猜,猜测是建立在有依据的基础上,不能胡猜。”

木代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点啊点的:嗯嗯,不能胡猜,有性格。

罗韧点头:“那好,这只狼我们先不管,用既有的信息去理一遍发生过的事。”

如此一来,事情的源头就远非那个打着问号的“函谷关”了。

罗韧用记号笔继续往外引线,画到了墙边才停,在起始处写了“最早的七则凶案、龟甲兽骨”。

隔了一段,又写“不祥,待大德之人出世封印”,再隔一段,写“尹喜、函谷关、老子、凤凰鸾扣、七根凶简”。

这样就和之前推测的图幅连成一体,但罗韧的笔停在中间一点上,顿了顿,打了个硕大的问号。

“从后来的描述可以看出,张光华这个人普普通通,不是大奸大恶,也称不上大德大善,所以我认为,他没有那个能力打开凤凰鸾扣,在他之前,有别人先行打开。”

木代点头:“张光华只是第一个接触到的。”

神棍在电话那头咳嗽了一声:“他也未必是第一个接触到的,不要忘了,凶简有七根,张光华带出来的只有一根。张光华只是你们接触到的第一个罢了。”

一万三的目光落在那盆水上:“所以说,还有六块人皮?”

“咦,这位小兄弟的声音听起来耳生嘛,这是谁啊?”

耳生?一万三深深感觉到了被忽视的耻辱:“我之前发过言的,你问凶简有几根的时候,是我答的,七根!”

是吗,可能是当时太激动了,没注意吧,神棍愉悦的很:“怎么称呼?”

“大家都叫我一万三。”

“好吧小三三,我们继续正题。”

小三也就算了,还给他三了个两!一万三气急败坏,但话题已经继续往下走了。

“之前我不了解内情,说的时候用人皮替代,但是现在我要更正,没有人皮,只有凶简。怎么说呢,不祥的也不是那块简……”

这就好像鬼附身于灯,被吓到的人只会惊恐的描述“那个可怕的鬼灯”,灯何其无辜,但没人会把两者分开,只会望灯而逃。

“那七道不祥的力量没有形状,也没人真的看到过,只不过老子当初引于木简,所以后人把它称为凶简。我猜测,它被困于木简的时间太长,所以即便走脱,也习惯性的仍然有木简的形态。附身显形的时候,自然而然从皮肤下,凸起成木简的形状。当它急于离开人体时,走的方式比较……粗暴。”

木代接下去:“所以那些人背上,会有伤口?”

“是啊,掀走一块皮嘛。”

曹严华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为什么在背上,不在脸上,胳膊上?”

神棍不耐烦:“,也不算小了,它需要比较平展的展示空间呗。”

“那,腿上也行啊……”

曹严华伸出自己肥嘟嘟的腿左右打量,还用手比划了一下,空间够大,上两根凶简都没问题。

罗韧示意他别再刨根究底了:“你如果把凶简当成一个人,它大概是有自己的喜好,就好像连环杀手,总有特征性的行为。”

神棍哈哈大笑:“小萝卜,你真是深得我心。这就是这件事情的可怕之处了!记不记得我说过,凶简是活的?”

木代心里直犯嘀咕:为什么“可怕之处”要用这样哈哈大笑的语气来说呢,这个神棍,真是……

“没人知道它的样子,那只是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也可能只是一股气。南宋的时候文天祥写过一首《正气歌》,开篇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意思就是正气无所不在,充塞天地之中,各种形式。”

罗韧的脸色忽然变了,木代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罗韧笑笑,示意她继续听。

“由此推测,凶简也可能是这样,是活的。不一定附身,也不一定就是木简的形状。你不知道它是不是有思维能力,也不知道彼此之间是否互通有无。但我几乎可以肯定,另外几根跟这一根不一样,甚至可能因为这一根的受困而变的更聪明。继续附在人身上?背部少了一块皮?不不不,它们会更善于隐藏。”

曹严华忽然打了个寒噤:“活,活的?”

活的,彼此之间还互通有无,那它记仇吗?

曹严华看一万三:“三三兄,你……你拿火烧过它!”

一万三心里早就忐忑着了,听曹严华这么一说,登时就如同被踩了脚,连“三三兄”这样的称呼都顾不得了:“我烧过它,那你呢,你没拿杯子砸它?”

木代给自己顺气,默念:“我没事,我没做什么……”

罗韧柔声提醒她:“木代,你拿水盆兜的它。”

木代反应比一万三还激烈:“那你呢,你用刀子捅了它。”

罗韧存心气她:“木代,那不叫捅,那叫扎。”

……

神棍在那头听的心花怒放的,乐得看热闹不买票,那一头是个什么场景呢?曹胖胖一定已经和小三三厮打在了一起,至于小口袋,肯定扯住了小萝卜的头发……

看看,刚有了点危险就急着互相推脱,这几个人还不熟吧,过命的交情可不是这样的,过命的交情是那种,即便嘴上把你骂的孙子一样,当你有了危险,还是第一时间赶来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