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四年前北平一别,两个人也是首次见面。
那时是主仆,如今是君臣,身份有了变化,但彼此间最基本的情分与默契还在。
“坐吧。”赵樽对甲一的态度,似是比旁人更为亲和。
可甲一对赵樽的态度,除了最基本的恭顺之外,又似有不同。
他没有坐,只是问:“在路上便听说了,王妃如今怎样了?”
赵樽眉头一蹙,继续回答这个答了千遍的回答,“生病了。”
甲一瞄他一眼,突地半跪垂首。
“陛下,是属下对不住你。”
赵樽清冷的视线落在他满是愧色的脸上,却极为平静。不待他请罪,便轻点问道,“她去过北平,也见过你的?”
没有想到他能猜到,甲一微微吃惊,续而沮丧,“我若是晓得会出这样的事,我便不会容她离开晋王府自去。这件事,我千不该,万也不该,都是我的错。请陛下责罚。”
赵樽屏气凝神盯他半晌,眸子黯沉,却抬手让他起来,淡淡道,“责罚若是有用,我第一个责罚的人,便是自己。”揉着额头,他漆黑的眼眸里,闪着一抹复杂的光芒,似是自嘲,又似是悲苦,“再说,阿七的脾气,你我都了解。她下定了决心的事,谁又阻止得了?”
这是实事,甲一也不得不承认。
他缓缓起身,静静立在赵樽面前,似是还想再问些什么。
可到底跟着赵樽日久,他能看得出来,赵樽不想再提这件事。
担忧着夏初七,他眉心狠狠拧起,却沉默了。
赵樽淡淡看他一眼,“宝音还不知情吧?”
甲一道,“属下没有告诉公主。”
赵樽赞许地点点头,“孩子还小,便不要说了,免得她跟着瞎掺和。还有囡囡和陈家二老那里,陈景与晴岚的事,也先不要说,等等吧…”
甲一再次点头,“好。”
他是个执行度很高的人,也就是夏初七以前常说的“捧场王子”。上头吩咐什么,他一概点头称好,大多数时候,都不会辩诉。赵樽叹口气,看着他素净的袍子上沾染的风尘,还有当年在阴山皇陵受伤后至今没有完全褪去伤疤的黑脸,眉头蹙了蹙,突然开口,问得有些莫名。
“今时不同往日了,魏国公府也已平反,你可愿恢复身份?”
“多谢陛下,但…不必了。”甲一面上的情绪没变,只眸色越来越深,“从当年田富把我救下开始,我便只是甲一,不再是旁的什么人。”
赵樽看着他,他也回看过来。
一张不带感情的脸上,除了平静,还有固执。
赵樽喟叹,“这些年,你让我为你保密,我便连阿七也未告之…”又是迟疑一瞬,他方道,“都过去那么久了,你也不必再记恨老国公。”
御书房里静了一会。
这个问题,甲一似乎很难回答。在夜刚的吹拂中,他面孔略微发凉,一双手也不知何时紧紧攥在了一起,像是在犹豫,像是在挣扎,又像仅仅只是为了下定决心一般,一字一句平静道。
“当年阖府那么多人,就一张免死铁券。我是哥哥…他若是选择妹妹,让我去死,我无怨无悔。可他为什么要骗我?…他骗我说,一定会有人救我的,阿楚没有来救,他得救下阿楚…我信了他的,可直到我入狱下了大牢,也没有看见有人来救我…行刑那天,京师大雨倾盆,雷声震耳,我还是抱着希望的,可上了刑场,我才知道,他骗了我,他只是骗我。”
提及往事,总是令人唏嘘。
一个在生死关头,被父亲放弃了生命的孩子,心里的灰暗与痛苦,也不是旁人能够领会的。甲一不是别人,他是魏国公夏廷赣的儿子,他叫夏弈,是夏楚的哥哥。当年魏国公府全家抄斩之时,夏廷赣不保亲生儿子,却用仅有的一张开国功臣“免死铁券”换了女儿夏楚的性命,曾令朝野哗然。
时人重视香火传承,他的行为太不合常理。
不过也有人猜测,因她女儿被道常批以“三奇贵格,凤命之身”,夏廷赣这是想等女儿将来母仪天下,翻身昭雪呢?不过那时候的夏楚,特别招赵绵泽厌恶,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凤命之人,这事儿后来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赵樽脸上的表情,被灯火衬得明明灭灭。
等甲一说完,他方才慢慢看着随风摇摆的帘角,轻轻一叹。
“他没有骗你。”
甲一微愣,“你在说甚?”
赵樽道,“我说老魏国公他没有骗你。”想到自己曾经答应过的承诺,想到那些尘封了许久的陈年旧事,赵樽考虑了许久,方才开口,“他说会有人救你是真的。我不就是?”
甲一怔住,越发不解,“我不懂…当年,我在临刑之前被田富买通了行刑官换走,侥幸活命。田富只说是晋王常兵领兵打仗,杀戮过多,他为了替殿下积德纳福,这才常常救下一些蒙冤妄死之人。我曾再三向他求证,他都没有说过与魏国公府有丝毫干系。后来我也想过,你与魏国公府素来没有交情,如何会受他所托救我下来?”
赵樽微微眯眼,想起了那年那月的事,略有感慨,“甲一,有一个秘密,我瞒了你许久。如今…”也不知想到什么,他微微停顿,一双眸子里满是阴霾,“也是时候让你知晓了。”
甲一一头雾水,“什么秘密?”
赵樽道,“当年救你的人,不是我,更不是田富…而是益德太子。”
“益德太子?”甲一是见过益德太子赵柘的,印象中那是一个眉目慈爱的尊贵男子,每次见到他总是笑眯眯的,没有半点天皇贵胄的孤傲之气。小时候,益德太子还赏过他许多玩耍的物什。
可…
他仍是不解,“他为什么要救我?”
赵樽眉目一沉,“因为你是他的亲生儿子。”
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甲一张口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赵樽平静地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讲述了那个故事。
当年甲一和夏楚的生母李氏还未出阁时,便才冠天下,也艳冠天下,不仅赵柘与夏廷赣对她情有独钟,便是赵构当年也甘拜她裙下为臣。那会子,连年征战,大晏还未建国,洪泰帝还在大肆招兵买马,夏廷赣俨然是洪泰帝手下的第一员虎将,深受洪泰帝器重。赵柘与夏廷赣同时爱慕李氏的事儿,闹得人尽皆知,洪泰帝自然也知晓。可这事儿闹腾了不久,赵拓却另娶了赵绵洹(傻子)的母亲常氏为妻。不出两个月,李氏便嫁给了夏廷赣,七月产子便是夏弈(甲一)。
次年,洪泰帝在金陵称帝,册赵柘为皇太子,常氏便顺理成章 地成为了大晏的太子妃,那个时候常氏还未生皇长孙赵绵洹。夏廷赣也被封为魏国公,李氏自然也成了魏国公夫人。据闻,他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令朝野称羡,渐渐的,李氏与太子赵柘之间的陈年旧事,慢慢淡出了众人的视野,也几乎无人知晓夏弈的身世。
说到底,甲一若非私生子,他才是大晏真正的皇长孙。
人是感情的生物,也惟情之事,极是难破。
过去的种种,如今知晓,甲一无法马上消化,呆立良久不语。
赵樽问,“如今,你可要恢复身份?”
望着房梁上的雕龙刻凤,甲一笑了,“那有什么意思呢?”
赵樽抿唇不语。
甲一目光闪烁着,转头问他,“做皇帝好吗?”
赵樽静静回视,许久未答。御书房里的光线很暗,赵樽的面孔又刚好逆着光,脸上的情绪更是看不分明。好一会儿,他才淡定地揉了揉额头,道,“此事容后再议吧,你再仔细考虑一下也是好的。不过,目前我有一件要事拜托给你…此事也非你不可。”
甲一淡淡看着他,不问,只等他开口。
赵樽睨着他的眉目,“重建锦衣卫,恢复锦衣卫职能。”
“为什么只能是我。”甲一眉目微蹙。
赵樽唇角微掀,“因为信任。”
甲一怔了怔,表情也松缓下来,“好。”
永禄元年正月,新年伊始,在洪泰二十七年被废止的锦衣卫,继轰轰烈烈的灭亡之后,又一次轰轰烈烈的重置了。永禄朝锦衣卫的制度,基本与洪泰朝相似,只是人员基本大换血,首批锦衣卫头目,大多以赵樽的“十天干”为底子,再在红刺特战队及军中选拔了一些有才干的兵卒,便算成事了。
脸上带着暗疤的新任锦衣卫指挥使,朝堂上的人大多都不熟悉他,他甚至都没有一个确切的名字,皇帝叫他甲一,他本人自称“甲某”,别人只能叫他“指挥使大人”,谁也不知道他来自哪里来,有什么背景和身份。但也正因为他的神秘,还有他与人不熟,也就没有了朝堂上那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裙带关系网,做起事来,也才更加的得心应手。
重置的锦衣卫,继续了洪泰帝的铁血之政,在永禄初年的皇权倾轧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只短短数月,便令京师百官畏之如鼠,基本肃清吏治,让京师的空气焕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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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禄元年正月,这边锦衣卫事务闹得满城风雨,南边的捷报也频频传入京师。但眼看就要开春了,老百姓都各忙各的生计,除了有孩子在营中参战的,其余的人,对战争并没有太多的切身感受。
但对于日夜思念的人来说,每一日都格外的漫长。
定安侯府,赵如娜担忧着陈大牛,每日都过得仿若煎熬。她不是晴岚,没有与陈景并肩御敌的本事,只能在一个个漆黑的暗夜,为他祈祷,等待天亮。
这一日,久居深宅的赵如娜,接到了一封从南方递来的家书。通过这些年的培养,陈大牛已略略识得几个字了,但写字是断断不行的,每一次家书上,他若写字,都令人不忍直视,只能半猜半靠旁白。然而,当赵如娜微笑着轻轻拆开封缄,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打开信件时,她惊诧地发现了遒劲有力的熟悉字体。
“愚兄安好,妹勿念。记得添衣,多食,照顾身子,余生安康。”
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完,赵如娜眼圈一红,心中阴霾,终是驱散一半。噙着眼泪微笑着,她点燃火烛,把手笺放上去,让它化为了灰烬。而这件事,也成了她心里永远的秘密。
双手合十,她对着西南的方向,缓缓闭上眼睛,默念。
“哥哥要好好活着,添衣,多食,照顾自己,侯爷要平安归来,身子康健。”
深宅妇人,最是无奈,她看不见她的男人领着潮水一般的大军南下御敌的英武,也看不见她的哥哥仓皇南逃时的狼狈不堪,她只能无奈地把心愿交给上天,愿每一个她关心的人,都平安、喜乐。
绿儿看她单薄的身影,走了过去,“夫人,侯爷有没有说,啥时候班师回朝?”
赵如娜没有回头,眉头轻轻松开,拭了拭眼泪的泪意,“打完了仗,他就会回来了。”
绿儿扁了扁嘴巴,叹息,“侯爷再不回来,只怕老夫人又该找夫人的麻烦了。”
赵如娜轻轻笑着,“千年的婆媳,万年的冤家,她不找我麻烦,那才怪了。”
绿儿看她心情好,也跟着笑,“还是夫人脾性好,要换了我,可就受不住了。”
“绿儿。”赵如娜黑眸浅眯,突然换了话题,微笑道,“去借我寻个大夫来。”
绿儿大睁着一双漆黑的眼,“夫人身子不舒服吗?”
赵如娜缓缓转身,抱了抱自己单薄的身子,靠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唇角的笑容,在晨曦的清风中,显得格外的安定,“我葵水有小半月没来了,差了大夫来瞧瞧。”
绿儿惊愕一下,愣愣看着她。半晌儿,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惊又喜,“奴婢这就去告诉老夫人。哦,不不…找大夫,找大夫…”
这姑娘语无伦次地跑出去了,赵如娜脸上微笑未变,掌心轻轻抚上了小腹,“侯爷,但愿你赶得及回来看孩子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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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永禄元年三月。
陈大牛没有回来,却差人把在临安抓住的顾阿娇押解回了京师。
顾阿娇身份特殊,又事涉赵绵泽,干系众多内幕,赵樽没有让刑部之人插手,前往接人的是锦衣卫副指挥使丁一。当日,顾阿娇便被丁一押入了锦衣卫诏狱,从此,再没有出来。
不过,乌仁潇潇却在几日后,前去探望过一次顾阿娇。
诏狱暗黄的灯火下,不知顾阿娇与她说了些什么,出来时乌仁潇潇脸色极差,晕倒在了诏狱门口的台阶上。是丁一通知元祐,把她用软轿抬回去的。
自从京师城破,赵绵泽的宁贵妃便被宣布了“死亡”,活下来的乌仁潇潇被元祐安置在城南的一处别院里养病。她受伤颇重,这些日子才基本好,气色也好了许多,但心里有事,整日愁云惨雾,非要回哈拉和林去不可。若不是元祐几次三番央求,并告之她哈萨尔就要来京师接亲,她也不肯留下。
把她放到床上时,她已经醒过来了。
元祐看着她黯淡的眸光,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由皱眉,“那贱人和你说什么了?”
乌仁潇潇拨开他的手,淡淡垂目,“我没事,无须你管。”元祐的手指僵硬在半空,停顿一瞬,缓缓落下,放在她的被角上。想到陈景过世前的交代,他心里一苦,叹口气,收敛住了大爷脾气,唇角始终挂着笑,“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模样了?我若真的不管你,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嘴臭的人,毛病还真是改不了。
说了一半,他大抵意识到自己学不来陈景,不由拍拍头,自嘲的讥诮一笑,“算了,左右你是看不惯小爷,就这么地吧。看来小爷无论做啥都是错的,为了你,散了姬妾,不宿风月,都是热脸贴冷屁股,没劲!”
乌仁潇潇直勾勾看着帐顶,冷笑不语。
元祐最受不得她这副表情了,像嘲弄,又像讽刺,却就是不吭声。
他冷哼,又道,“我晓得,你不就是觉得被赵绵泽糟蹋过,配不上我么?”冲口而口,看乌仁潇潇登时沉了脸,他啐了自己一口,拍嘴,“我也不是那什么意思,我没觉得你配不上我。其实是我配不上你,行了吧?”
乌仁潇潇目中空旷,声音疏冷。
“这话对了,你配上不我。”
元祐白皙的俊脸上,有些难看。
“你他娘的…拽什么拽?”
乌仁潇潇瞥他一眼,别开脸,不再说话。那表情俨然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劲儿。元祐知道她心里别扭,又厚着脸皮在她床边坐下来,执了她的手,哄道,“好了,你可以拽,你想怎么拽就怎么拽,成不?都是我不好,等大牛回京,我就去讨教几招惧内功夫,也做你家养的小猫猫成不成?”
同样哄人的话,陈大牛说来是憨,陈景说来是暖,元祐说出来就是风流暧昧…完全一副玩笑样儿,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总能给人一种不正经的错觉。
其实这也怪不得乌仁。
从头到尾,这厮就这纨绔劲儿,也不知哪句真,哪句假。
乌仁潇潇从他掌中收回手,攥紧,没有力气和他扯这些风花雪月,只是轻轻抚了抚胸前的伤口,微微侧身,唇角抿了抿,认真道,“小公爷,你那日伤了我,但也救了我,所以,我并不怪你,你更不必因为歉疚,就处处迁就于我。我更不是在与你闹别扭…”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她避开元祐火气旺盛的眼眸,自嘲道,“这世上的女子很多,乌仁不堪也不配。”
元祐翻个白眼儿,又去逮她手,“胡说,小爷说你配,谁敢说不配?”
乌仁潇潇甩手,“你怎的就不明白?你待我的心思,不是我要的。”
元祐“哦”了一声,冷笑,“你觉着我是啥心思?”
乌仁潇潇看他,“是内疚,是得不到的不甘心。”
“你真这么以为?”元祐挑眉,心像在滴血。
“难道不是?”乌仁回头正视他,“你想要我?不是吗?”
不是羞涩的男女情事,只是坦然与简简单的一个“要”字,却把元祐听得丹凤眼一眯,慎重点点头,“是的,我想。”紫金山一别数载,这么多个日夜,他怎会不想?
但这位纵横风月的爷们儿,其实半点不懂妇人之心。
可以说比起陈大牛那憨子,他都不如。
乌仁潇潇看着他一双暗灼的眸子里闪动的欲望,忽略掉嗓子眼里突如其来的梗塞,轻轻一笑,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只道,“那今晚你便不要走了。你我时日无多,等我哥哥来了,我便会离开这里,再聚,恐无他期。珍惜当下吧。”
元祐狐疑的眸子,在她面上停留一瞬,总算明白了。
“敢情你把小爷当成面首了是吧?”
“这要这般以为,也可。”乌仁潇潇挑眉,并不解释心底的酸楚。
“好样的,乌仁潇潇,故意恶心我是吧?”元祐往上一坐,两条腿盘在她身侧的榻上,冷冷一笑,手指轻轻挑向她领口薄薄的衣料,不轻不重地滑动着,出口的声音,邪恶里带了一丝不满,“不过这样也成啊,只要能与你在一起,甭管是面首还是啥,小爷都肯。”
乌仁潇潇没有料到,这样都撵不走他,眉梢微动。
“元祐,你就不能要点脸?”
元祐浅浅一笑,单手拥住了她的肩,“在外人面前,脸面自然是要的,可在自家妇人面前,脸皮就省了吧,反正也没有人看得见。”温柔地笑了笑,他俯身过去,轻轻将她推在榻上,火一样的眸子里,满是柔情的光华,如水波划过,“那么,女王大人,喜欢本面首如何伺候你?”
不得不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是有依据的。元祐大爷做惯了,从来没有哄过人,如果放下手段,如花似玉的浅笑着,着实也让人产生不了恶感。乌仁潇潇盯着他的脸,身子越缩越后,呼吸也急促不少,先前想要逼退他的想法,也散到了九霄云外。
“元祐,咱们能好好说话么?”
“可以啊,你说,我听。”元祐挑开她领口,露出一大片白腻腻的光洁肌肤,在灯光下,带着一种旖旎的,氤氲的,柔美的质感,极是让他怜惜与心疼。心里一荡,他性起,俯首在她锁骨一咬。
“乌仁,别置气了,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我们从头再来,可好?看过这么多的生死,如今方觉命。每一日,似乎都是偷来的时光,当珍之重之才是。”
这么有感悟力的话,往常元祐是说不出来的。果然是世事沧桑最炼人,褪去了青涩的浮华,如今的元小公爷,已是有担当的大男人了。乌仁潇潇看着他严肃的脸孔,怔了怔,手指鬼使神差地抚上他清隽的眉,“你那天在金川门说的话,是真的?”
想到那天疯狂时的呐喊,元祐有些不好意思,若有似无“嗯”一声,他像是答了,又像是没有回答。目光巡视着她的脸,又主导了话语权,“我先前的话,你还没回答,怎的又来问我?”
乌仁潇潇眉头微沉。
“元祐,我已不是当初的乌仁。”
元祐轻唔一声,笑了,“我知道呀,你比以前更好了。”
乌仁潇潇轻叹一声,“你不要一时兴起,误了终身。你若是留下我,怎样与诚国公交代,又怎样面对那些流言蜚语?”
“嗤”一声,元祐笑得有些得意,“小娘子,你不了解小爷我了。”颇为自嘲的扯了扯嘴角,他捋顺着乌仁的头发,“小爷岁数有多大,便被人说了多少年,早就不管他人口舌。记住,人活着,是为自己。”
乌仁潇潇被堵得哑口无言。
元祐低头,情真意切,“不问旁的,你只问你的心,可愿跟我试一试?”
“试一试?”乌仁潇潇扬了扬苍白的唇。
“对。我不会迫你。只想你给我一次机会。不如这样,以你兄长到京之日为截止,在这期间内,我若是再与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若是宿花眠攀附,你再走,我绝不拦你。若是我没有,届时便请你兄台与陛下为我们做主,可好?”
乌仁潇潇白着脸,看他唇角恶劣地浅笑,心知这并不公平。
哈萨尔从哈拉和林过来,最多两个月,时间太短,若是他连两个月都受不了,那还算男人么?不过,这又算很公平,因为那是他态度的体现,也是他为她做出的努力。楚七曾说,不要对没有尝试的事情轻易下结论。这几年,她深深领悟了这句话,也为那些年少青葱的固执和对爱的执着付出了代价。即便那时是好心一片,终究也让自己蒙了尘埃。
静默中,她的视线,淡淡的看向元祐。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
元祐若有所思,“因为我喜欢你,打心眼儿里喜欢的那种喜欢。”
芙蓉暖帐,丽影成双,这般的场面,让乌仁潇潇的心志有些散。
“若是我答应与你试试,你会怎样待我?”
她娇憨的模样儿,仿若又回到了当年,元祐视线模糊一片,笑了笑,他捏捏她的脸,眸子里一片柔软,“待你好,让你快活。”
一股子暖流从流底滑过,乌仁潇潇眸底微润。
“怎样待我好?”
“陪你吃饭,玩耍,听你的话,逗你开心。”
“怎样让我快活?”
“陪你睡觉,嗯,你懂得的?”
乌仁潇潇面色一僵,轻轻唤他名字。
“元祐…”
“嗯?”小公爷激荡在风花雪月的漩涡里,乌仁潇潇却面色微变,目光悲切,像是忍受着什么痛苦,身子微微发颤,声音也似带了哭腔,“我们曾有一个孩子的…”想到那个夭折的孩儿,她的心仿若撕裂,疼痛,疼痛难当,“但它死了,是顾阿娇做的,是她亲口承认的。”
元祐怔了片刻,听得她泣不成声的呜咽,仿若被人剜了心肝,伸手揽住她的身子,温暖的掌心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摩挲着,安抚着,却又有些不解,“…我那时听闻了消息,还以为是…”
“是他的孩子?”乌仁潇潇苦笑道,“孩儿六个多月大了,我的肚子长得像一座小山似的…”这么多年的独自忍耐,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再也忍耐不止,对着肚子比划了一下,“长了这么大,这么高…他是个儿子,产下来时便死了…都是我…那时信着顾阿娇…”
“乖,不要伤心了。”元祐紧紧圈住她,不停安慰,“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会有的,我告诉你啊,我连咱们孩儿的名字都想好了。若是儿子,就叫他元宵,若是女儿…小爷还叫她元宵,你看如何?”
“元祐…”低低叹道,乌仁潇潇看着他的脸,久久不动。
时世移转,人事多变,原以为永世不能再见的人,如今就躺在身边,她却还可以向他倾诉失子之痛,这也许便是上天给她的恩惠了。
确实,当珍之,当重之。
缓缓闭上眼,她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刚刚醒转般,软绵绵叹了一声。
“好,我们试一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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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顾阿娇入诏狱,等待着无限的刑讯之外,永禄元年三月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北狄太子哈萨尔入京接亲,并口头应允了元祐与乌仁潇潇的婚事,说回京便禀报父皇,再行操办。另外,三月十六,在南晏京师逗留了近半年之久后,东方青玄终于告别了这片土地,返回了兀良汗。
临去之前,赵樽单独见了他,地点选在了晋王府。
那天晚上的月亮比九月十六更圆,两个男人都喝了一点酒。
隔着小窗,赏着月色,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但东方青玄是红着眼圈离开的,赵樽也在府邸坐到天明方才离开。次日一早,天未见亮,东方青玄领着兀良汗侍卫便离开了京师。但东方阿木尔却以益德太子之妻,赵樽皇嫂之尊,滞留在了大晏。
历时数月,京师风云与宫闱纷争似是画上了句号。
但赵樽却一日比一日沉默。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永禄元年朝廷刚刚缓过劲儿来之时。
这个平日勤政、不近女色的永禄帝,突然兴起了迁都的打算。
他连宫中用度都嫌浪费,如今迁都得耗费多少库银?一开始,仍然是群臣反对,但赵樽执政与赵绵泽不同…你可以有意见,但是我基本上完全不听你的意见。大朝会、小朝会,数次针锋相对之后,众臣再次被这个寡言少语,却招招见血封喉的皇帝给说服了。
北平作为北方的防御重镇,北方也是大晏防守要塞,从应天府调兵,太过被动。
“天子守国门,御敌于北平”,成了这年最大的一道政令。
但宫城要重修,还要同时修筑帝后陵寝,这都是耗费工期的事情,圣旨颁布下去,工期计划也都报上来了,可要修一座全新的宫城耗时究竟多久,谁也不敢保证。只是,赵樽似乎一日比一日焦躁,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十日后,拿到宫城与皇陵草图,赵樽心绪不宁的去了长寿宫。
冰室内的帷帐,垂得低低的。
与外间的阳光与绿树,隔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参见陛下。”冰室内的太医跪地请安。
赵樽没有穿龙袍,瘦削了不少的身子,看上去也清减了不少,但高冷雍容的气度,仍是让人看他一眼,便会心生惧意。可今日的他,神思不属,只拂了拂袖,“把娘娘的药拿来,朕亲自伺候。”
“是,陛下。”
太医后退着出去了,冰室里安静了下来。
“阿七,我回来了。”
他轻轻地说,却无人回答。
在烛火的光影中,花药冰棺上雕琢的一只金凤,栩栩如生,仿佛马上就要飞起来似的,衬得冰棺中的女子,那数月如一日的面孔,也生动,美好,没有半丝改变。赵樽静静坐在杌子上,看着她一动不动的样子,眉头紧紧拧着,又舒展开,舒展开了,又轻轻拧起,心绪似乎在不停变幻。过了好一会儿,他突地伸出手,放入冰棺,紧紧握住夏初七的手。
她的手,没有温度,他的手,却柔暖如故。
赵樽抿紧了唇,声音满是怜惜,“你怎就不肯暖和起来呢?要犟到什么时候?”
棺中的女子并不动弹,日复一日的静默着,脸上似是带了轻笑,宛如少女。
他起身,俯低头,在她唇角吻了吻,“知晓你怕冷,爷却把你放在这。你就不生气?”
往常阿七生气的时候,便会跳起来打他。
可她睡着了,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会理会他。
赵樽眉头渐渐拧起,这一回再没有松开。
江太医入屋时,清了清嗓子,鼓了好几次勇气才走了上去,颤着声道,“陛下,娘娘的药…来了。”
轻“嗯”一声,赵樽伸手去接。
那太医松开手,退到边上,手心紧紧攥成了拳头。
长寿宫冰室里面伺候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不敢说的秘密。
他们每一天,都在自欺欺人。其实,皇后娘娘早已薨了,在当天便已断气,如今只是用昂贵的药材与九转护心丹的药力相结合,护住她的尸身不坏。但说到底,还是一具尸体。所谓的“暖心肺,保凤身,延年寿”的托辞,是他们为了活命糊弄皇帝的…而皇帝,也甘愿被他们糊弄。
对,皇帝也清楚地知道,皇后早就死了。
可他仍然在日复一日的欺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