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皇帝,随你意好了。”

眸底一暗,夏初七按住赵绵泽的手,轻松一笑。

“皇太孙不必再说了!死有何惧?身正不怕影子斜,即便是陛下打死我,我没有做过,去了阎王殿也是清白的。只不过,有一件事我倒是好奇得紧,太孙妃落胎不是第一次了,这回说是我所为,那上一回,再上一回又是谁人所为?”

停顿到这里,她意有所指的扬了扬眉梢,看着急火攻心一声猛烈咳嗽的洪泰帝,坏心眼的觉得解了气,更是讽刺地笑。

“但是,陛下一定要把这盆脏水泼到我的身上,我不也不好不接。总不能为了我,断送了您的前程。”

“小七…”

看赵绵泽似有领悟,夏初七闭了闭眼,屏除杂念,目光幽幽地看着他,“不必再说了,你我就此别过,只盼来生…”不要让老子再遇到你。

“你们还愣着做甚?还不动手。”洪泰帝害怕夏初七搅乱了赵绵泽的心,冷冰冰怒斥一声。

几名侍卫应了是,硬着头皮上前拉她。可赵绵泽不仅不让开,反倒扬起手来,扇了其中一人一个耳光,接着便把另外一个人推了开去,一把抓紧夏初七的胳膊,恨声道。

“谁敢上来?”

洪泰帝瞪大了双眼,“你…”

这个孙儿他是看着长大的,寄出了厚望。这些年来,他全心栽培,他也从未让他失望。二十多年了,不论人前人后,他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态,这般疯狂,如今这一副护犊子似的拼命劲儿,竟是让他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胶着之时,孙正业突然尖声一叫。

“陛下,陛下!不对,不对啊,这药渣里的东西不是天花粉,分明就是山药啊…是山药啊…真的是山药啊…”

孙正业狂喜的声音一出,堂内众人都变了脸。

夏初七唇角弱有似无的一勾,深深看了老孙头一眼,丝毫不意外地站于原地,默不作声。而赵绵泽惊愕一瞬,目光一亮,急急道:“孙太医,此言当真?”

“当真,当真。”孙正业颤抖着双手,喜极而泣,双膝跪于地上,“陛下,幸而老臣多辨了一辨,若不然,这不白之冤,只能带入坟墓了。”

“你没有看错?”洪泰帝脸色也变了。

“陛下,老臣愿意用孙家列祖列宗和全家十八口人的性命起誓,太孙妃煎熬的药渣里面,是真正的山药,没有一片是天花粉。”

洪泰帝目光微变,不着痕迹扫了林保绩一眼,却还算沉得住气,“你怎么说?”

林保绩心脏惊厥,额头溢出汗来。

“不可能,怎么可能?老孙,你不要为了脱罪,就在这里胡说八道,老夫明明看得仔细。”

孙正业重重一哼,看他的目光也冷厉起来,“林太医贵为太医院的院判,职务比下官高,受陛下的恩宠比下官多,医术自然也比下官高明。劳驾林太医再仔细辨别一下,这到底是山药,还是天花粉。若是你不能,可把太医院同仁找来,一看究竟。”

见他如此肯定,林保绩心里有些发虚。但仍是不太敢相信。下意识看了皇帝一眼,他小心翼翼走过去,将药渣里熬过的药材翻了翻,拎起其中一片来,蹙起了眉头看了看,又放入了口中。

只一嚼,他顿时脸色大变。

“这…”

夏初七看着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心志大舒,缓缓一笑,“山药与天花粉极为相似,在未熬制之前,山药色洁白,粉性强,以手捻之,有滑腻感。天花粉类白色,边缘有淡黄色小孔,二者很好辨别。可是在武火熬制之后,加上其他药材的渗透,形状差别便小了,只有细细嚼之,方能判断。山药味微酸,天花粉味微苦。山药嚼之发黏,天花粉发硬…还是极容易辨别的。林太医,您是太医院的院判,想来不会认错。你敢不敢像孙太医那样,用你全家老小的性命和列祖列宗来发誓,说它就是天花粉?”

林保绩一脸灰败,口中讷讷不知所言。

“这…这个是…确实是山药。”

这种一辨就出结果的东西,他不敢撒谎。

洪泰帝目光一凛,怒极反笑。

“林保绩!这你也会弄错,朕怎敢用你?”

看着老皇帝冷森森的脸,林保绩的面色霎时没了血色。

原本这是一个设计好的环节,他早知夏问秋安胎药里的是天花粉,一直都是天花粉。所以,拿过药渣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想过会是真正的山药。而山药与天花粉熬制之后,形状确实太过相似。他一时大意,没有想到竟反遭了算计…

如此一来,殿内的风向,立马逆转。

一众东宫辅臣们唉声叹气着,为林太医的晚节不保。

很明显,既然山药还是那个山药,夏楚谋害皇嗣之罪就不攻自破。而且,那什么王小顺的证言,书信,邓宏的证词,不仅一眼望得到假,也很容易令人想明白,分明就是嫁祸,或者正如皇太孙所说,这是有人的一石二鸟。

“天不误我,总算还了老朽一个清白。陛下,您一定要惩处居心歹毒的奸人,还大晏一个朗朗乾坤,还老朽与七小姐一个公道啊…”

孙正业欢喜不已,跪伏在地上,不停的叩头。

夏问秋呆呆的软在椅上,一动不动。

林保绩呆愣着像个木雕,也是一言不发。

赵绵泽恢复了一贯的温雅表情,神态舒缓。

看热闹的众人,则是窃窃私语,各抒己见。

夏初七却是昂首而立,似笑非笑的看着老孙。

她从来没有想过,老孙演技会这么好。

如此,便放心了,悬在嗓子眼的心也松了下来。

“好了,没事了。”

耳边儿传来赵绵泽低低的安慰声,她侧头看去,见他眉间眸底满是笑意,不由挑了挑眉,并不答话。

夏问秋似是气恨到了极点,她赔了夫人又折兵,请了老皇帝来,得罪了赵绵泽。若是能把夏初七杖毙了,倒也值得,但眼看她就要惨死杖下,竟然又一次死里逃生,她实在不服气。

“怎会这样?明明林太医说是天花粉,怎会又不是了?夏楚,你到底搞了什么鬼?”

“不是天花粉,太孙妃很失望?”夏初七笑着呛她一句,余光瞄见赵绵泽在注视夏问秋时,目光里显露无疑的阴霾,微微一笑,不理会她的愤怒,再一次冷然看向林保绩。

“林太医,您在把药片呈于皇太孙殿下之前,如若不是分辩明白了,怎敢轻易下判断,说它就是导致太孙妃落胎的元凶?这事可真是稀奇了。”

“七小姐,对不住,是,是老夫看错了。”

“看错?一句看错就想了事?省省吧!当着陛下和皇太孙的面儿,你不如实说了吧,到底受了谁人指示,谋杀太孙妃未出生的孩儿,还来构陷于我?”说到此,看了一眼林保绩灰败的表情,她声音一厉,“还有,太孙妃以前有了喜,好像也是你在看顾吧?几个胎儿都是这般,实在令人不得不怀疑,与你有关了。”

她抛砖引玉的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可对于林保绩来说,每一个字,都是最锋利的钢针,刺得他体无完肤。大滴大滴的汗水滚落下来,他潮红的面色又泛了白,软跪在了地上,答不上旁的话来,只一遍遍重复只是他看错了。

赵绵泽冷冷一哼,看向殿中跪伏的人,“王小顺,邓宏,你们两个,谁先招来?到底受谁指使。”

那两个吓得直抖,可谁也没有说话。

殿中安静得只有洪泰帝或轻或重的咳嗽声。

赵绵泽目光一暗,笑了。

“无人肯说?难道真要动大刑?”

“皇,皇太孙。”王小顺肩膀不停的颤抖着,一张瘦脸没有半分血色,似是想不通个中关键,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我明明给的就是天花粉…怎会变成了山药?”

话音刚落,心窝上便受了重重一踹,立在他面前的人,正是眸底寒光迸出的赵绵泽。

“还算你大胆,敢承认。说,到底何人指使?”

王小顺吃痛悲呼,已然乱了分寸,可一双眼睛胡乱地瞄着,他却不敢说话。在脸上又挨了一脚之后,他无力地软在地上,呜咽一般说出了真相。

“皇太孙饶命!小的交代,通通都交代。是,是林院判指使小人的。”

林保绩的冷汗一滴滴落下。

“王小顺,你个鼠辈,竟胡乱咬人?”

王小顺吓得脖子一缩,趴下身来,重重地在地上叩着头。给赵绵泽叩了,又给老皇帝叩,就差尿裤子了。

“陛下饶命,皇太孙饶命,小的没有说谎,一切都是林太医交代小人做的,邓宏他也是林太医安排的人,邓宏原是应天府养济院的药徒,殿下是可以去查的。还有,林太医用天花粉谋害太孙妃的孩儿,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两年前…”

垂死挣扎一般,他为了留得一命,尽数倾吐而去,“两年前那一次,也是林太医差小人做的。这件事旁人都不知情。那个时候,小的便猜测,恐怕太孙妃先前的两回落胎…也与林太医有关。”

“你个黄口小儿,还敢血口喷人?”林保绩也在垂死挣扎。

“小的没有胡说,为免典药局查到,给太孙妃的天花粉,每一次都是林太医从宫外带来的。每做一次,他会给小的一两银子酬谢…”

“一两银子?”赵绵泽怒得笑了出来,“为了一两银子,你竟敢害本宫的孩儿…真是胆大包天。”

“皇太孙饶命!陛下饶命!”

竹筒倒豆子,王小顺又交代了许久。

“你可知是谁让他这样做的?”

王小顺狠狠摇头,脸色青白,“这个小的不知,小的原本只是想讨了林院判的好,能派个好差事,或有升职的机会。如今太医院里,都是林太医一人独断,医官的升迁任免都得经他的手。说来小的也并非完全为钱,属实是得罪不起他,他是天子近臣,陛下极为看重…”

“放肆!”崔英达突地接口,尖声细气的怒斥道,“你好好与皇太孙交代事情,怎的把陛下说上?陛下宅心仁厚,待哪一个臣子又不好?”

“是是是,小的错了。”

王小顺大概也觉得这话有些不对,惶惶然住了口。赵绵泽瞄他一眼,目光沉了沉,却不再开口,甚至也不再多问一句。

一时间,局面有些僵持。

洪泰帝先前咳喘了一阵儿,这会子像是缓过劲儿了,突然插了话。

“你指证林太医,可有证人证物?”

王小顺苦着脸,“陛下,小的没有证人证物,如此隐秘的杀头之事,岂能让第三个人晓得?”说到此,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一亮,瞪大了些许。

“对对对,小的想起来了,有一次林太医给小的天花粉时,大概比较匆忙,药包未拆,小的看见上面有惠仁药局的字。”

有了线索,查找起来就快了。

这一个夜晚,无人能够入睡。侍卫出去拿人了,剩下来的人静静的等待着。这时,窗外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鲤鱼斑白,御膳房里端了银耳羹汤来。

一碗银耳羹入腹,去拿人的焦玉回来了。

经惠仁药堂的伙计指证,确有林府的管家到堂上抓过好几次天花粉,今年有,前两年年也有。

“你为何知道是林府的管家?”

那伙计第一回见到天子和皇太孙,牙齿吓得直敲敲,哪里敢不交代详细?据他说,因林保绩是太医院的院判,在老百姓眼中那是高官,颇有体面,所以就连他府上的管家行事也极为高调,拣药时,每次都是派一个仆役进来,但管家的马车却停在外头,他们心里都明白是林府的,还私下讨论过,为何林院判不在宫中的御药局里抓药,偏生跑到民间来凑热闹。

这事儿,人人都知,他有许多证人。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大雁飞过了,总会留下痕迹,如此顺藤摸瓜的一番查究,不仅王小顺和邓宏交代了,就连林府的管家也交代了,纷纷指向林保绩。如此一来,林保绩用天花粉毒害皇太子子嗣的事情,自然确认无误。

源林堂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夏初七看着热闹,唇角一直挂着浅笑。

就好像,什么事都与她无关一样。

好一会儿,洪泰帝恨铁不成钢的叹了一声。

“林保绩,朕待你不薄,皇太孙待你也不薄,你执掌太医院,本该兢兢业业调方弄药,以仁术报皇恩,为何要谋害皇嗣?”

林保绩灰败着脸,恭顺的撩袍跪下,额头布满冷汗,看向洪泰帝的目光,隐隐藏了一抹恳求。

“陛下,臣…罪该万死。有负皇恩,请陛下责罚。”

“哼,你本就该死!”洪泰帝突然着恼,端起手边的银耳羹碗狠狠砸了过去,冷森森的怒斥。

“说!何人指使你的?”

那碗正好砸在林保绩的肩膀上,他吃痛一声,对上洪泰帝冷厉的眼,心脏登时揪在了一处。他知道,不该说的话,永远也不能说。若不然,死的就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而是他的全家,或者说他全族。这全下任何人都可以得罪,唯独得罪不起皇帝。

他只有顺着皇帝才有活路。

把牙狠狠一咬,他瞄一眼夏初七。

“臣不欺瞒陛下,臣曾与夏七小姐的父亲夏廷赣有过命的交情,他待我不薄,臣一直愧对于他…”

洪泰帝目光一松,缓和了声音。

“此事朕也知晓,可与你谋害皇嗣有何干系?”

林保绩气息缓了缓,又是一个叩首,“回陛下,夏七小姐打小便爱慕皇太孙,这事你是晓得的,可皇太孙却弃七小姐取了三小姐,害得七小姐独自一人流落他乡。而三小姐鸠占鹊巢…臣心里有怨怼,这才做出这罪大恶极的事来…”

“林太医!”夏初七冷笑着打断他,“容我提醒你一句,太孙妃前三个孩儿落胎时,我并不在京师,千万不要告诉陛下,是我指使你的,把脏水泼给我,陛下是那么容易哄的吗?”

“是,七小姐说得是。”

林保绩一副保护她的样子,诚恳地望向洪泰帝。

“陛下,七小姐确实从未指使过老臣,是老臣自己为她抱不平…一直怀恨在心,前三次如此,这一次也是如此…太孙妃若是生下世子,七小姐入了东宫还如何立足?陛下,都是老臣一人之罪。”

好一出“妙手回春”,玩得真好。

夏初七两年前在东宫时,就怀疑夏问秋的数次滑胎是洪泰帝所为。这一次,她让孙正业搞到了夏问秋的脉案和医案,第一反应,便怀疑上了天花粉。

王小顺的示好来得太过突然,老孙跟随晋王多年,怎会那般不通人情世故?与夏初七一说,两个人一合计,索性将计就计,孙正业假装与王小顺交好,一来证实了天花粉的存在。二来也让她产生了戒心,有人想要将事情栽赃给她。

所以,他们事先早早换了药。不过,在林保绩和王小顺等人指证她时,她虽未意外,但原本就该往他们计划好的另一个方向发展了。

不曾想,事情出了偏差。她没有想到,赵绵泽会那样毫无原则的护着她,更是没有想到,老皇帝会在这个时候跳了出来,青白不分便要置她于死地。

在那一瞬,她便明白了。

除了夏问秋之外,这个重量级的人也在算计她。

既然大BOSS来了,她自然要顺着杆往上爬。

她冷眼看着赵绵泽与洪泰帝为了她翻脸,也看赵绵泽与夏问秋为了她翻脸,她故意把引起夏问秋滑胎的“幕后之人”指向老皇帝,让他祖孙二人生出嫌隙。

一步一步都走得极稳,极为顺利。

可她的胜在出其不意,却没有想到,林保绩竟然会与夏梦的亲爹夏廷赣私交颇深。而这一个,估计才是洪泰帝留的后招儿。

一计不成,还有一计,怎么都跑不了她。

果然是步步好棋…真不愧是赵十九的亲老子。

只可惜,抓人漏洞,她也不逊色。

一个一个的环节过来,前面不过都是铺垫。要想赢,就得先输。只有她先输,才能让人放松警惕。第一个回合,是林保绩的固定思维,让她赢了一个漂亮仗。真正的交锋,还在后面。

她唇角一扬,“林太医这太医院首席真不简单,指鹿为马的本事,今日也让小女子大开了眼界。一口一个与我无关,却字字句句都指向我。你当众人都是傻子吗?若你真心维护我,先前陛下要杖毙我时,怎不出声?若你真心维护我?又怎会扯出我父亲来,令人生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说到底,你穿上一层皮,本质还是没有变最终目的,还是陷害我。”

有的时候,大众的观点,其实都有一个“从众”之心,很容易受别人的思维牵引。原本林保绩那一席话,就已经让人产生了暧昧的联想,可如今夏初七这么一掰回,就都觉得她说得在理,纷纷点头称是。

夏初七扫了一圈殿上窃窃的一干人,又上前两步,欠身施了一礼,不卑不亢地看着洪泰帝。

“陛下勤勉为政,恩泽天下,目光自是不像我这妇人一般短浅。今日之事,想必陛下看得很明白。先前尚无确凿就要将我定罪,乱棍打死。如今还请还我一个公道!”

“公道?”洪泰帝目光很凉。他为君这些年,还从没有哪个女子敢如此公然找他要公道。眸底的阴霾浓浓升起,他不太健康的蜡黄面色,更像是染上了一层灰色的阴冷。

“好,朕就给你公道。来人,把林保绩投入大牢,好好审,仔细审,务必给朕审出一个子丑寅卯来。还有你,夏氏…”停顿一下,他接着道:“即有嫌疑,一并投入大牢,待案件审结,再论处置。”

夏初七轻轻一笑,“陛下这样做,很容易让人生疑…”她并不说完,只是若有所指翘了翘唇,瞥了一眼赵绵泽微蹙的眉头,笑得极是灿烂。

“你懂的。”

这三个字隐晦的字眼儿,往往比说明白更加可怕。洪泰帝脸色一黑,神色更加难看。

“不必激将,你若清白,怕什么审讯?”

一语即出,他不再逗留,狠狠一甩袖。

“崔英达,朕乏了,摆驾回宫。”

投入大牢候审,比杖毙好了许多,至少有回旋的余地,赵绵泽心知此时不且强出头,拳头攥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堂中的其他人虽都觉这样决断有些牵强,却仍然选择沉默,顺着皇帝的意思,无人出来为她说情。

夏初七不是没有进过大牢。

她进过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不巧的是,那一次也是洪泰帝下的命令。

苍凉的大牢,枯败的油灯,斑驳的木栅,甬道里幽冷的阴风,破碎的呜咽,绝望的呐喊,一场浓烟滚滚的漫天大火,如同一张张照片儿,在她的脑子里一点点聚集,终于汇成了一副天牢的画卷。

上一回是因了赵十九,她忍。

这一回…她怎肯再让他如愿?!

她目光幽冷地瞄向了夏问秋突然得意的面孔,一点一点转开,若有似无的滑向她身边的一个人影。

那人原本一直立在夏问秋身侧,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如今对上她的视线,交汇一瞬,得了暗示,突然就冲了出来,“噗通”一声,重重跪伏在地上,拦出了洪泰帝的去路。

“陛下!奴婢有急事禀报…”

“弄琴!你疯了?”夏问秋看着那跪在地上的小宫女,有一些摸不着头脑,但弄琴知晓她太多事,她条件反射的一慌,脸都白了,“你在做甚?还不回来,不要挡住陛下去路,你不要命了?”

弄琴却不理她,仍是固执的跪于地上。

“陛下,奴婢有人命关天的大事禀告。”

洪泰帝看着她,眉梢微微一跳。

“朕乏了,有事明日再说。”

夏初七心里冷笑,果然老头子是等不及了,今日要是她被关入了大牢,估计不等明儿的太阳升起,她与小十九就会无声无息的消失在这个世界。

看见老皇帝不高兴,弄琴脊背凉了凉。

但决定走出这一步,她回头已无路,只能咬牙坚持。

“陛下,明日就来不及了。”

洪泰帝这会子头痛得紧,铁青的脸色极是难看,可不等他再骂人,赵绵泽便目光烁烁地看了弄琴一眼,接过话去,声音异常冷肃。

“有事快说,没听见陛下乏了吗?”

此言一出,洪泰帝瞄了他一眼,目光暗了暗。

任谁都看得出,这祖孙俩的关系有些僵了。

被赵绵泽一盯,洪泰帝反倒不好抬步就走。

“你且说说,何事禀报?!”

弄琴松了一口气,应了一声“是”,似是难以开口,又似是有些惧怕夏问秋,反复瞄她好几眼,才咬了咬唇,目光垂下,拔高了声音。

“陛下,太孙妃保胎药里的天花粉是奴婢换成山药的。”

“好你个小贱蹄子!”夏问秋怒不可遏,头皮一阵发麻,“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快回来,不要在那里失心疯。”

赵绵泽沉了声音,“让她说,旁人不许插嘴。”

突然的变化来得太快,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不解。夏初七却是与老孙头交换了一个眼神儿,只静静看着弄琴,期待着等一会儿,当真相一一剖开,这些人的表情会怎样。

当然,她没有想到能一口气掰倒一个皇帝。

但一步步的分化瓦解,第一个倒霉蛋夏问秋…只怕是完了。

思考间,只见洪泰帝捋了捋胡须,沉沉道:“你为何要换药?继续说下去!”

弄琴微微垂低了头,细着嗓子道,“陛下,此事说来话长,您先坐下来,奴婢一件一件细说。”

洪泰帝微微眯眼,面上却没了先前的急躁。咳了一声,让崔英达扶着,坐了回去,拿起放凉的银耳羹,似是有了倾听的兴趣。

“说吧,朕听着。”

无数神色不一的目光,聚在了弄琴的身上。

她双手趴在地上,脑袋低垂着,身子有微微的发抖,但吐字还算清楚。

“太孙妃她这一次,其实并未怀孕。当日,她是得知皇太孙找到七小姐的下落,并派了何公公去接她回来,一时心急,这才买通林太医,故意假托有孕,欺骗皇太孙和陛下,换得太孙妃的位分…”

第185章 清算!

“弄琴,你血口喷人!”

在殿中一阵抽气般的吁气中,夏问秋指着弄琴,激动得无以复加。

弄琴白着脸,深深埋着头。

“奴婢不敢撒谎。”

夏问秋更恼,虚坐在椅子上,面红耳赤,从手指到身子都在激烈颤抖,那两片哆嗦着的嘴皮,无半分血色。

“你快说,何人指使你的?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一个怀孕四个月,并刚刚落胎的妇人,竟被侍婢说她根本就没有怀孕,由不得人不吃惊,也由不得人不怀疑。

殿中众人的目光,在弄琴和夏问秋身上扫来扫去。赵绵泽唇线抿成了一条直线,眸底火花跳跃,却并未发作,很是镇静。而主位上的洪泰帝,则更为悠然,他端起新上的茶盏,吹了吹水面。

“继续说。”

“是,陛下。”弄琴像是松了一口气,得了皇帝的命令,胆子又大了一些,说话的条理也更加分明。

“册立太孙妃的圣旨下来之后,太孙妃得偿所愿了,仍是终日惶惶,心生不安。为免发生意外,林太医为她配了一剂改变脉象的药。那改变脉象的方子里。有一味药,便是天花粉…”

夏初七轻“咝”一声,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接了一句,“好歹毒的算计!怪不得林太医先前拿着药渣找到皇太孙,一口咬定里面是天花粉,原来如此!”

她这么一提醒,众人又一次点头称是,觉得逻辑极是合理,不由得低低感慨起来。

弄琴没敢抬头,声音持续在殿中响起。

“奴婢不通药理,但太孙妃虽从不让除了林太医之外的太医看诊,但她向来小心谨慎,做了错事,也心虚,害怕被皇太孙识破,时常不按林太医的医嘱,过量服用改变经脉的药物。尤其是在七小姐回京之后,她知七小姐颇通医理,更是服用频繁…据林太医说,太孙妃这些日子的腹痛,便是由此引起…”

“弄琴,我要杀了你,你个小贱人冤枉我!”

不等众人反应,夏问秋便歇斯底里的低吼着,煞白着脸,像只失控的厉鬼一般,要从椅子上扑过来。

赵绵泽眸子一黯,下意识盯了过去,瞄她一眼,便冲焦玉使了一个眼神儿。

焦玉得令,死死按住她。

“太孙妃,切勿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