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泽,你今日怎的这样早就回来了?”

赵绵泽面色微沉,看着她的视线少了平常的暖意。

“夏楚明日就到京师了。”

轻轻“哦”了一声,夏问秋垂下眉头,虚坐在椅子上,将头温柔地靠在他的肩膀,低低地道,“原来你急着过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事?绵泽,我不瞒你,七妹回来了,我心头有一点点难受,但是我不介意,也为你高兴。你曾说过,你想与她在一起。她如今回来了,你,你们,终是可以在一起了。”

“是吗?”

赵绵泽低头,视线落到她的脸上。

“秋儿,你果真盼着她回来?”

他声音低沉,并未有太多情绪,却瞧得夏问秋脊背生凉,好不容易才压下那惧意,坦然地笑了出来。

“只要是你喜欢的,我便喜欢。”

赵绵泽低低一笑,目光凉成一片,略带一抹嘲弄之意。

“你若真心喜欢,又怎会让你父派人去渤海湾截杀她?如此还不死心,她好不容易逃脱,你父连夜追至登州,非得致她于死地?秋儿,这便是你说的喜欢?这一次,若非定安侯,若非何承安赶到及时,恐怕她早已身首异处,轮不到你来喜欢了。”

“什么?绵泽…竟,竟有这等事?”

夏问秋堪堪侧过眸子,一副吃惊的样子,面色不必装,就已然煞白。看赵绵泽并不回应,她苦笑一声,一只手抚着肚子,一只手拉着他的袍子,就地跪在他的面前,声音如泣。

“绵泽,我知你的心思没在我身上,但是…你说过会待我好的,你都忘了吗?可不可以请你看在我俩过去的情分上,不要只听信旁人的一面之词,把所有的脏水都往我与父亲的身上泼?我父亲为了你,双腿都没了,我肚子里还怀着你的骨肉同,你怎么可以…可以这样狠心?”

赵绵泽眉梢一跳,淡淡看着她。

她一动不动,跪在地上,泪水顺着俏脸往下滴。

可他静静看她,许久不曾说话,身姿贵气傲然。她知,如今的他,已不再是十五六岁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而且一个即将君临天下坐拥四海的储君。那个时的他,会为了她不顾一切。眼下的他,判断力又岂是当日?

夏问秋脊背寒涔涔发凉。

一个人哭了片刻,见他没有反应,她撑在他膝上,终是抬起通红的泪眼,看着他湿润的眼睛。

“绵泽,你相信我,相信秋儿,真的没有做过…”

“有没有,我自会查实。”赵绵泽突然出声,唇角撇了撇,脸上露出一丝怪异的浅笑。

“秋儿,你猜我刚才在想什么?我在想,你的温柔大度呢?你的善解人意呢?你的宽仁娴静呢?怎会这样的不堪一击?”

夏问秋脑子“轰”的发响,如同被闷雷击中。

跪在他的身前,她猜不透他到底何意,膝盖吃痛,身子发软,终是无力地趴在了他的膝盖上,眼泪一串串流出来,浸湿了他绣有五爪龙纹的杏黄衣袍。

“绵泽,我俩这么多年的情义,你竟然如此不相信我?无凭无据就如此斥责,为我定罪?”

赵绵泽眉间沉下,突地伸出双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秋儿,你知我今日为何这般早来?”

夏问秋苦涩地牵了牵唇,垂下眸子。

“秋儿以为,你是关心我的身子?”

没有理会她欲语还休的情义,赵绵泽沉吟片刻,声音低了许多,“早前几日,我就已然接到了登州的线报。但我一直以为,这些事,都是你父亲做的,也就没有告诉你,怕你忧心伤神…”

说到此,他停顿一下,冷冷一笑。

“可今日我却接到一封密奏,原本在登州刺伤夏楚的人,竟是江湖行帮的人。而花钱买通他们的人,来自宫中。”

“宫中,怎会这样?”夏问秋吸着鼻子,直摇头。

赵绵泽微眯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紧握在她肩膀上的双手,竟有一丝丝的颤抖,语气全是失望。

“秋儿你告诉我,这宫中,除了你,还会想要她的命?”

夏问秋微微张着嘴,耳朵里“嗡嗡”作响。

“绵泽…不是我…我没有呀,我…我真的没有…”

抚着肚子,她像是受惊不小,身子一软,便倒在了他的脚边。赵绵泽闭了闭眼睛,看她片刻,终是弯腰将她抱了起来,放在榻上躺好,又替她拉了被子来掖好。然后,在她低低的饮泣声里,他低下头来,看着她双颊的泪水,无力地轻叹。

“我真的希望,不是你,也最好不要是你。否则,我不知会怎样。”

说罢,他狠狠一摆衣袖,大步离去。

“绵泽…”

夏问秋哭喊一声,翻身下床,追了出去,却只看见一个黄色的衣角,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那个她曾经以为可以依靠一辈子的肩膀,离她越来越远。

抹干眼泪,她立在原地一阵冷笑。

如今的赵绵泽,越来越有君王风范,行事也越发果断,手段狠辣…若是他真的知晓了那些事,可曾还会怜惜她半分?

不行,她不能让他知道。

至于夏楚,要回来了。

既然外面死不了,就让她回来吧。

看她有什么脸面待在宫中。

一个跟过赵樽的残花败柳,她不信绵泽真会把她当成宝,不信朝臣们真会允许她母仪天下。对,她回来是好的,只有她回来了,绵泽才能认清她是一个怎样污秽不堪的女人。若不然,得不到的最好,她反会成为绵泽心口上永远的刺。

乾清宫暖阁里,灯火大亮。

值夜的宫人立在阁门两侧,垂手颔头。默不作声。

灯火下,洪泰帝面色苍白,坐在书案后的一张雕龙大椅上,不时的咳嗽着,在一本本翻看东方青玄秘密递来的奏折。

这些奏折,全是赵绵泽朱批过的。

他细细地翻看着,偶尔皱眉摇摇头,偶尔满意的点点头,偶尔又出了神,不知在想什么。

“陛下…”

崔英达匆匆入内,附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

“明日就到?”

看皇帝打了皱褶的眉头,崔英达点点头,长长一叹。

“哎,看皇太孙的样子,这回极是认真…这事情一出,连带对太孙妃都冷了心。只怕这位入宫,会比太孙妃更麻烦。再者,她曾是十九爷的人,朝中多少人都见过脸,只怕往后,会生出不少是非来。老奴这边看着,也是心惊不已。”

洪泰帝咳嗽着,喝了一口茶,揉着太阳穴。

“原本朕是有意将这夏廷赣的女儿许给绵泽,凤命之身,乃国之吉兆。但后来,朕也亲口允诺过老十九,不再追究此事,也默许了他的偷龙转凤。只是不曾想,老十九却是就这样去了…”

崔英达见他答非所问,咳了一声。

“陛下又想十九爷了?您身子不好,节哀才是。”

洪泰帝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在崔英达的疑惑的目光里,他过了半晌,突然道,“绵泽这孩子是个死心眼,若是他心悦之,强来怕是不行。”

“那…可怎生是好?”

洪泰帝瞥他一眼,“你且派人盯死了她,若是安分守己,朕便容她苟且偷生。若有她迷惑储君,欲行不轨…那就不怨朕容不得她了。”

“是。”崔英达垂下眼皮儿,一脑门的冷汗,“陛下,早些歇了吧,明日那位就要回来,奴才这就去安排。”

洪泰帝点点头,面色微微一沉,像是刚想起什么似的,声音略有不悦地喊住他,“崔英达,你如今做事,是越来越不得朕的心意了。东宫夏氏的孩儿,朕交代了这样久,为何如今还没得信?”

他的声音不大,人也生着病,略显虚弱。可老虎病了,余威仍在,听得崔英达脊背一凉,赶紧跪了下去,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

“前些日子,老奴按您的意思,吩咐下去了,但为免皇太孙生疑,影响与陛下的情分,剂量极小,未见动静。至于如今嘛,陛下,容老奴多一句嘴,依老奴看,老奴以为…”

“再吞吞吐吐,朕绞了你舌头。”

“陛下。”听他沉了声,崔英达面色一白,苦着一张老脸,如丧考妣一般看着他,“老奴跟了您这些年了,你的心思,老奴最是明白,陛下不想留她的孩儿,无非是皇太孙心悦于她,怕外戚干政,夏氏母凭子贵,夏廷德趁机擅权。可如今,皇太孙对夏氏已生嫌隙,对夏廷德更是早有顾及…老奴以为,说到底,那也是皇太孙的骨肉,皇家子嗣,陛下您的曾孙,老奴就想…”

“崔英达啊崔英达,你胆子大了去了!”

洪泰帝重重一叹,却是没有责备,只是拿起手上的一本厚厚线装书来。

“这本书里有一桩前朝太宗秘闻,说的就是外戚干政,皇权旁落的事情,那妇人也曾为皇帝所不喜…崔英达,朕来问我,朕还有几年好活?这天下,能落到夏廷德那种人手里吗?今日不得宠,可夏氏女有心机,不代表她来日就不能得宠。尤其绵泽对夏氏,除了情爱,还有恩义啊。”

“是,老奴见识短浅,陛下圣明。”

柔仪殿。

白日里金碧辉煌的宫殿,入了夜,已冷寂一片。

月毓端着一个托盘,穿了一套水蓝色的长裙,身姿端庄地步入内室,看了一眼那昏黄的灯火下,没有梳妆,披头散发的妇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走了过去,拢好了她的头发。

“娘娘,夜了…”

贡妃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她,声音喃喃。

“月毓,我刚才睡着了,梦见老十九了…他对我伸出双手,他说,母妃,孩儿死得好惨啊…你一定要为我报仇啊…他的脸上,全是鲜血,身上也全是鲜血…”

月毓抿了抿唇,柔顺地叹。

“娘娘,你是太过思念十九爷了。”

摇了摇头,贡妃看着面前跳跃的灯火,一动不动。

“可我该怎样为我的孩儿报仇?他吃了那样多的苦,受了那样多的罪,到头来,还死的那样惨…我可怜的儿…就这样去了,连一子半女都没有留下…”

说着说着,贡妃低低饮泣起来。

月毓站在她的身后,屏声敛气地听她哭啼,眉目凝结成了一团忧伤,喉咙也哽咽了起来。自从晋王故去,她便被贡妃召至宫中相陪,几乎每一日,贡妃都会像以前一样,让她跟她讲赵樽的事情。讲他喜欢吃的,讲他喜欢穿的,讲他的一言一行,时而哭,时而笑…

于是,她也跟着回忆了一次。

从梳角辨的小丫头开始,她就一直跟着赵樽。即便只是端茶倒水,她也乐意。她一直把自己当成了他的人,她相信,早晚有一日,贡妃企盼的“一子半女”,一定会是她为爷生的。

可爷的世界里,突然多了一个楚七。

有了她的出现,他的身边更是容不下她了。

终于这一次北伐,他卒在了阴山。

所以,这一切,都是那个楚七害的。

想到这里,她苦笑一声,忍住心里刀割一般的痛苦,轻声一叹,“娘娘,有一事,原本奴婢是不想告诉您的,怕您听了伤心。可想到爷,奴婢这心底,又落不下去。”

贡妃原本半趴在案几上,听得如此说起,面色一变,就回过头来。

“什么事?”

月毓垂下了头,目光里浮起盈盈的泪。

“那个女人要回来了,是皇太孙接回来的。娘娘,十九爷这才刚刚亡故啊,她竟要另嫁他人…且不说她该不该为了爷以全名节,就说她若真嫁了皇太孙,十九爷的脸,往哪搁呀?”

贡妃脸上挂着泪,满脸惊愕。

“竟有此事?”

月毓幽幽道:“是。娘娘,当初爷为了她,做了多少忤逆陛下的事,又多少次死里逃生?最后,甚至为了她,把命都丢在了阴山皇陵,她竟是半分恩情都不顾,贪图富贵荣华,实在…令人痛心。”

说着说着,她竟是痛哭着半跪在了贡妃的腿上。

贡妃看着她,目光凉凉地冷笑一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噙着眼泪的美眸里,露出一抹母狼护犊子般的寒光来。

“小贱人!恬不知耻。”

洪泰二十七年二月二十七。

天气闷沉,即无风雨也无晴。

卯时,京师城门,一阵尘土飞扬。

赵绵泽坐在辇轿上,白皙的脸孔隔着长幅下垂的绛引幡,湿润如玉,一袭杏黄色的五爪金龙储君袍,将他衬得雍容矜贵,雅致无双。看着官道上缓缓行来的马车,他平静的面色下,视线一片模糊。

一晃眼,两年过去了。

这般拘了她回来,她可有怨?

马车越来越近,赵绵泽的手心越攥越紧。

自她北去,他筹谋了这般久,想念了这么久,天涯望断,她终是归来。可明明这样近了,他却突然没了勇气。心底死死压抑的慌乱,并非他熟悉的感觉。他从不畏惧什么,也从未有过这般大的压力,甚至有种想转身离开,不敢面对。

“殿下!”

一骑快马冲了过来,人还未至,那人已翻身下马,痛哭流涕的跪在地上,望着辇轿中的人,抽泣道,“奴才不负主子所托,终于将七小姐带了回来,只是途中七小姐被奸人所伤…如今仍然昏迷不醒…请殿下责罚。”

赵绵泽微微眯眼,只抬了抬手。

“何公公辛苦了。”

何承安心里一松,如释重负。

“奴才不辛苦,是殿下宽仁,奴才差事办砸了,殿下不仅不罚,还…”

他正想寻几句奉承的话说一说,以免皇太孙秋后找他算账,可还没说完,就见他下了辇轿,径直走向了他身后的马车,一步一步,走得极慢,面上的情绪不明。

“殿下?”

何承安跑了过去,想扶住他。

可赵绵泽却摆了摆手,阻止了他,略微在马车前失神片刻,终是一叹,抬起手来,亲自撩开了车帘。

第177章 入东宫,第一回合。

他微微一惊。

马车上斜躺的女人睁着一双点漆般的眼,并未像何承安说的那样“昏迷”过去。她仅着一件简单素净的浅绯色缎衣,不艳丽,不华贵,头上松松挽成一个髻,未簪珠花,未施脂粉,没有繁复精致的装扮,面色苍白,唇角微翘,似笑非笑。

他看她的时候,她也看着他。

天地安静了一瞬。

这个城门口,临近秦淮,似是河风吹了过来,他面孔有些发凉,不知是手在抖,还是河风吹的,那一角他紧攥的帘角也在跟着轻轻颤动。他试了几次,却没有发出声音,视线越发模糊,她的眉目也慢慢没了焦距,就如同美丽的雪花烙在窗户上,很美,却空洞,转瞬即化。

“皇太孙就这般待客的?把伤者堵在门口?”

没有想到,二人见面,第一句话是她先说的。

“呵…”

光线太暗,赵绵泽背光的脸看不太清,但他听见自己狼狈地笑了一声。尽管他不知自己为何要狼狈,更知道如今的他在她的面前根本不必要狼狈。可看着她,他终究还是狼狈了。

“回来了就好。”

他跨前一步,踩着何承安递来的马杌子,上了马车。

她仍然没有动。他想,也许,是她动不了。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伤口,可在将她抱起来时,她仍是吃痛地“嘶”了一声,他的眉头蹙得有些紧,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她轻轻环在胸前,慢慢地跳下车,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向自己的辇轿。

“回宫。”

在他淡声的吩咐下,内侍低唱。

“起驾”

一行数百人的队伍,入了城门,缓缓而行。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眉目微蹙,也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在马蹄踩在青砖的“嘚嘚”声里,他突地低头看过来。

“不会再有下次了。”

她微微一怔,随即莞尔,“但愿。”

她知道,赵绵泽说的是她受伤的事,不会再有下次。这句话若是夏楚听到,该得有多感动?可她除了觉得讽刺和嘲弄之外,并无半分旁的情绪。

“孙正业在东宫候着,回去便让她给你瞧瞧。”

在她发愣时,耳边再一次传来他温润清和的声音。说话时,他瞥她一眼,右手微微伸过来,像是要替她整理衣裳,那袖口上的五爪金龙,适时的跃入她的眼睛里,也刺了她的眼。

为了这条“龙”,赔上了多少人的性命。

她的赵十九,也是卒于这万恶的皇权倾轧之下。

几乎下意识的,她抬手挡开,用尽全身的力道,狠狠推开他。

“我只是受伤,不是废人,可以自己来。”

赵绵泽的手指僵硬在空中,那一瞬,他看见了她唇角的笑。她是在笑,却是一种任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无法描画的笑意。是讥诮,是讽刺,是悲哀,是嘲弄,或是一种目空一切的疏冷。

他白皙修长的五根指头,终是紧紧攥起。

咳了一声,他目光看向前面,不再说话。

辇轿入得城门,一直往东华门而去。

无数的禁卫军分列两侧,青衣甲胄,五人一组,三步有哨。

紫方伞,红方伞,夺目而庄重。锦衣仪擎手,一面华盖,二面降引幡,在人群走动中微微摇曳,放眼望去,如一条气势磅礴的长蛇在缓缓移动。街面上,有成群结对的老百姓在顿足观看,知是皇太孙车驾,不敢指指点点,有的已跪立两侧。

夏初七唇角微微一牵。

两年不见,如今的赵绵泽不一样了。

不仅在于他手头上的权势,还在于这个人处事的威仪。

想到这,她手心攥紧,一寸一寸冰冷。她只是一个女人,要想靠自己一人之力,去撼动一个封建王朝的政权,也许有些不自量力了。选择这条路,不会好走…

“这两年,我托人遍寻四海,寻得好些的鸟儿,金丝燕、戴胜、凤头鹦鹉,还有一只罕见的金刚鹦鹉,是西洋人进贡来的玩意儿,都养在东宫里,只等你回来鉴评一番。”他突然说。

“为你鉴鸟,你给多少银子?”她有气无力地问。

“若是好鸟,那是无价之宝。区区俗物,岂可并论?”

“不能这样说,这世间之物,都有价。”夏初七抚着伤口,侧了侧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唇角微微挑起,眼神里带了一点戏谑,或说带了一点嘲弄,“这世间,从来都没有真正无价的东西。即便是贵重之物不能用金钱来交换,也能以物易物嘛。”

“比如呢?”

“没有我。”

“那若是我要你,需要出多少价?”

一个“要”字,他说得坦然,却并不理所当然。夏初七微微眯眼,迎上他温和的目光,忽略掉嗓子眼里的堵塞,轻轻一笑,“那得看我在你的眼里,是什么价位。若是不值钱,依皇太孙你的地位,不需一文,也可轻松到手。若是至宝,那你就得费些心思了。”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一瞬,微微一笑。

“你还是这般长于强辩。”

“这怎会是强辩?”她挑眉。

赵绵泽盘于身前的手腕不轻易放了下来,搁在自己身侧,与她的裙裾一寸之跪,在辇轿的移动中,轻轻摩擦,那柔软的布料触于肌肤,令他的声音也比先前更软,“按你这说法,我若是逼你就范,就是你不值钱,那是我贬低了你。我若是纵着你,只怕你这无价之宝,到我牙齿掉光也落不到手中。夏楚,你为我出了一个大难题。”

“皇太孙之才,可安邦定国,难道竟无信心让一个小女子心甘情愿的臣服?”她语带笑意,似是无心,其实有心,句句都在拿捏他身为皇族身为储君身为男人的自尊心。

赵绵泽眉梢微动,“难得你能恭维我一句。”

她浅笑,“我两年前也总是恭维你的,你都忘了?”

“没忘,你的恭维里,三分是讽刺,七分是反嗤,连一分真心都无。”他像是想起一些好笑的过往来,一双略显凝重的眼,突地掠起一抹笑意,侧眸,盯着她,“我那一只紫冠鸽,得来可不容易,巴巴差人送到府上,结果你第二日告诉我,鸽子汤很鲜美。”

夏初七眸色一暗,似有水波从眼中划过。

把那么贵重的鸽子拿来炖汤,实在是暴殄天物。

可她能说,这件事她也无辜吗?炖汤的另有其人。那个腹黑到极点的主儿,明明呷了醋,还装着满不在乎。一想到赵十九板着冷脸将一只煮熟的鸽子放入她的碗中,让她带回去好好养着时傲娇的样子,她的唇角不由自主掠过一抹笑容,轻轻一叹。

“是啊,好鲜美的鸽子汤。”

听她又重复这话,赵绵泽看她一眼,没有回答。

不曾想,她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浅笑时的眉眼,像一个孩子。

“我长那么大,就没有喝过那么美的鸽子汤。”

“喜欢就好,你这剑伤得养,回去我每日差人为你炖来。”

“不必了。”夏初七笑了,“只怕再怎样炖,也不如那一碗。”

人家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她是鸽汤一万,只饮一碗。

在她浅浅的笑意里,赵绵泽似是悟到了一些什么,清隽的眉目敛起,未再与她说话。她也像是累了,不再看他,扯过他身后的靠垫来,一点不客气地垫在自己受伤的肩下,那不拿自己当外人,也不拿他当储君的样子,竟是让赵绵泽眉目一热,心情倏地又好转。

“你休息一下,到了我唤你。”

夏初七若有似无的“嗯”一声,像是答了,又像是没有回答。与他保持距离,不远不近,似远似近,她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如果她一回京就告诉他,她忘记赵樽了,想要像以前的夏楚一样,好好地与他相处,要嫁与他,无比的心甘情愿,他会相信吗?不会。

只有这样,才是她该有的状态。

闭上眼睛,静默里,她不敢去看熟悉而又陌生的大街。

因为熟悉,所以害怕。

因为陌生,所以也害怕。

尽管身边有无数人,她却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深海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