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得出神,注意力有些散,且困了三日,哪怕她神经有一点像打了鸡血般的精神,但身体状况却骗不了人,脚下踩到一块圆石,踉跄一下,脑子发晕,就往前扑倒。

一只大手适时伸了过来,扶住她。

她条件反射的抓住他,身子软倒在他的身上,神思归位,她这才嗅到他身上一股子浓浓的中药味道。

“你…”

她站稳了身子,声音有些发闷。

“手还好吧?”

东方青玄半隐在火光中的面孔,微微一暖。见她刚反应过来的样子,眉梢挑开,淡然地摇了摇头。

“没事了。”

她目光微凝,扫了过去,见他左手微微垂着,一直藏在大袖之中,蹙起了眉头,“可有伤到骨头?”

东方青玄又是摇头。

“没有,孙太医包扎过了。”

夏初七不太相信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苍白,目光微微一闪,伸手便拽过他的袖子。

确实是包扎着,他的整个手腕连同手的部分,都被一层薄薄的白纱布缠绕着,隐隐露出药水黄渍渍的痕迹来,一看就是已经处理过伤口了,只是看不出里面如何。

知道孙正业在外科上是一个不错的太医,夏初七稍稍放下心,放开了他的袖子,松了一口气。

“等出去,我再给你看看。”

东方青玄唇角一扬,“好。”

四下里一片寂静。

元祐与如风等人,看着东方青玄淡然的脸色,从始至终都没有吭声儿。

越是入内,甬道越是难走。

一行人的脚步,缓了下来。

因为皇陵入口的甬道是两层,所以,新凿开的甬道是倾斜向下挖掘的,甲字号甬道也有一个斜斜的坡度。

离元祐说的位置越近,里面的温度明显升高了。空间里,“乒乒乓乓”的敲打声儿越来越密集,就像一个挖掘工地,人太多,呼吸更为不畅。但是,除了铁器的敲击声,没有人说话,安静得也像一座坟墓。

“报!”

这时,一个兵卒从外面跑了过来。

元祐回过头去,“怎样了?”

“右将军,丙字号甬道,挖到了数十具尸体,还有几个活着人的,其中…有魏国公。”

啐了一口,元祐低低骂了一句。

“他没死?”

那兵卒摇了摇头,声音略略放低,“魏国公的双腿至膝盖以下被机刮斩断,人还有呼吸,已经抬了出去,孙太医正在救治。”

“救他?”元祐脸黑了,“依小爷说,一刀捅死算了。你说呢?大都督?”

看着他挑高的眉,东方青玄抿紧了唇。

如今阴山的大营里,已经不分阴山军和北伐军了,从雪崩那一刻开始,全体人员就并入一起挖出去的甬道。再后来,没有了阴山军的主帅夏廷德,也没有了北伐军的主帅赵樽,做为监军出现的东方青玄出现,便成了临时的最高指挥官。

思考一下,他朝那兵卒点了点头。

“好好诊治。”

“是。”

那兵卒应了声,又道,“大都督,右将军,还有一件事,阴山附近这两天发现不少北狄军的探子。听说是得知前朝太祖陵墓被发现,赶过来的。”

东方青玄冷笑一声,眯了眯眼。

“到底是人家老祖宗的墓,来祭拜一下也是应当的。只要他们不阻止挖掘,就由着他们,但是防卫不要松懈,以免他们趁机兴兵。”

“是。还有…”

东方青玄见他没完没了,有些不耐烦。

“说。”

“兀良汗来使,想见大都督。他们想要回世子和公主。”

东方青玄看了元祐一眼,“右将军以为呢?”

听说他要救夏廷德,元祐的面色不太好看,闻言摸了摸鼻子,挑衅的睨他,“小爷管他们的世子公主要死还是要活?你看着办。”

东方青玄凤眸微眯,就像没有听见他的不悦,只浅声吩咐,“兀良汗有投诚大晏的意图,巴彦世子更是再三表示。既如此,先放掉他们的公主和大世子,让巴彦世子随我等还朝,等兀良汗大汗来了降书,再送世子回漠北。”

“是。”

那兵卒离去了。

甬道里的人,来来往往。

有吸入了百媚生,受不了被带下去的。

也有从外面赶为填补位置,继续挖掘的。

甬道还在往下深挖,火把将洞内照得亮堂。

无风,闷热,几个人看着正在挖掘的甬道尽头,没有动弹。夏初七也只是紧紧抿着唇,看着前面的将士在挥舞热汗,一坡坡进来,一坡坡被换下,她的手心攥得极紧。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没有大型机械的时代,人力微弱,但人力又可以很伟大,万里长城都可以建造,又何况挖通一道甬道?十万大军的力量不容小觑,约摸三个时辰后,黑呼呼的洞里,传来一声。

“报!”

那名兵卒滴着汗跑到面前,抹了一把额头。

“大都督,太热了,兄弟们都受不住了。”

热气越重,便越是接近回光返照楼。

夏初七心情急切,恨不得冲上去代替他们挖。只是甬道不宽,也没有那么多位置,她更是不如人家力大,上去只会碍事…

东方青玄看了她一眼,眯了眯眼。

“凿。”

大规模的“盗墓”行为在进行,可很快那离开的兵卒又跑回来了,声音带着嘶哑。

“大都督,太热,石壁太硬,很难凿动”

“凿!”

东方青玄还是一个字。

又隔了约摸半盏茶的工夫,换了一名兵卒来报。

“大都督,一处石壁凿开,发现里面中空,有四条粗铁链。”

夏初七脚下一晃,精神为之一震。

“是天梯!”

她放声大叫着,就往前奔去,东方青玄和元祐赶紧跟上,果然,凿开的厚厚石壁层里,是一个正方形的中空,黑洞洞的入口,将火把往里递入,一看,正是那一块安置石椅的中空石壁。

与她想的一样,虽然八室整体陷落,但要连接天梯铁链,那么大的牵引力,这石壁肯定坚固。如此一看,这天梯是从完整的一块原石中间凿下去的,可以想象当初的造陵工程何其庞大。

但里面,除了铁链一无所有。

“下去。”

听到东方青玄的命令,夏初七微微一怔。

她告诉东方青玄,石壁上有过提醒,天梯只能用一次,用过之后,石壁机关便会被锁死,下面肯定无出口。一般人下去很危险不说,且天梯的中空部位,只能容得下两个人贴身站立,十分窄小,下去人多,反而会坏事。

很快,陈景和丙一几个在其他甬道的人赶过来了。他们是赵樽的近卫,功夫极高,做这个事最合适不过。

陈景率先第一个滑着铁链下去了。

很快,又有一个人带着凿石工具下去了。

而上面的人,在东方青玄的命令下,继续在石壁上凿出一个个“凹”型的石洞,可供人上下攀爬。

天梯很长。

比陈景想象的更长。

足足几十丈的距离,除了铁链之外,四周光滑。铁链拉扯时,没有动静,显然是停止了运转,铁链嵌入在石洞底部。洞中很窄,只容二人站立,四周全部是厚厚的石壁层,闭合着,没有机关开启。

“开凿。”

此地极热,凿石是一个艰难的过程,陈景拎着榔头,用力敲打在凿子上。

一下,又一下。

“乒乒…乓乓…”

空间太小,回声刺耳。

即便几十丈的距离,上面也能听见。

夏初七的心脏,随着凿石的声音,在猛烈的跳动着,一双深凹进去的眼睛,在火把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又阴得惊人。

若石壁凿开,没有了回光返照楼,没有了那个承载过她生命最重的地方?她该怎么办?

若回光返照楼,真的陷入了沸水,若赵樽真的…死了,她又当如何?

神思一阵阵恍惚着,看着面前黑漆漆的洞口,她像是站在了野兽的面前,而野兽张着血盆大口,尖锐的獠牙对准了她的脖子。

她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你冷?”

夏初七侧过眸去,对上了东方青玄极是深邃的眸子。他脸上没有惯常的笑意,但一如既往的好看,气度不凡,可惜,她却无心欣赏。

“不冷。我觉得暖和。”

“暖和?”暖和怎会发抖?

“这是一个最暖和的地方。”她补充。

“是很暖和。”东方青玄微微一笑。

夏初七没有看他,似乎也没有听他,如同在自言自语一般,低声喃喃道,“世上,永不会有一个地方,像这里那般暖和。”

东方青玄抿紧了唇,不再言语。

没有人知道她在那三天,经历了一些什么,也无人知道,在那与世隔绝的三天里,她与赵十九之间的种种。这是她只有与他才能分享的秘密。旁人,永远无法得知。

时间过得极慢。

像是经过了一个长长的世纪,一道惊喜的长声,终是从洞口的地底传了上来。

“凿开洞口了”

那一道带着回响的声音,几乎是天籁。

“陈大哥。”

夏初七伸出头去,喊了陈景。

陈景没有回答她,但他知道她的意思,很快就沿着铁链上来了。

他没有说话,却向她伸出了手。

夏初七感激的一瞥,走过去拽住他的肩膀,陈景微微抿唇,一只手揽住了她,另一只手攥着铁链,往石洞底下滑去。

说是凿开了,其实只凿开了一个仅供一人出入的洞。

洞口一开,里面全是湿热的浓重烟雾,铺天盖地地掠过来。

钻入那洞口去,就着火把,夏初七怔愣住了。

哪里还有那一个满是黄金,奢华无匹的回光返照楼?

她的面前,除了一个一米见方的黑漆漆甬道,外面已经被厚厚的硬土封堵。

八室陷落,已不是以前的环境。

看着完全被封闭的空间,夏初七瞪大一双眼,拔高了声音。

“赵十九”

没有人回答她。

她脊背汗湿,紧紧攥住的手心,亦是湿滑一片。

沸水,滚汤得像溶浆一般的沸水,热得灼人的感觉,似是又回到了身上。

“赵十九!”

“赵十九!”

第168章 追债。谁欠谁的债?

若是她没得记错,如今脚下踩着的这个地方,就是她与赵樽分手的地方。但如今空间潮湿、闷热、高温依旧,她自己也依旧,就是那人不是依旧在这里等着她。

胸口一阵闷痛。

她难耐地躬下身来,喊得嗓子几乎破哑。

“赵十九!”

一声,又一声。

“殿下!晋王殿下!”

一声,还一声。

“天禄!天禄!”

一声,再一声。

无数人都看见了希望,放声呐喊,喊声盖过了她的声音,可除了敲击铁锤榔头和凿子的“乒乓”声,再无回应。

幸而夏初七确认了地方,众人有了挖掘的目标,精神了许多。陈景领着几个将士挥舞着膀子,拼命挖掘前面拦路的堆积物,一一挪动开来。

这个地方大多是塌陷的土,里面夹杂着硬石,比先前纯粹的硬土和原石,容易得多。狭窄的甬道,越扩越宽。从天梯石洞中滑下来参与挖掘的人,也越来越多。

可人始终未见。

人一多,百媚生的雾气,淡了不少。

夏初七紧张地攥着手,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

无力加入,她只能默默等待。

往前挖了约摸两丈多远,仍是不见赵樽的人,如风终是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抹了抹额头上的泥土,放大嗓子,声音在甬道里的空响,极是清晰。

“大都督,大都督,不能再往前挖了。”

“为何?”

东方青玄看着他,眼尾挑出一抹含着冷芒的不悦,丝毫不像往日永远噙着微笑的柔和,样子极为骇人。如风喘着粗气,回头看了一眼开挖的甬道尽头。

“大都督,这个地方,原是塌陷,填充物皆是由上头而来,土质松软,硬石不稳,若我们贸然往里开挖,定会再次塌方…”

塌方在这般深的洞底有多危险,东方青玄自是明白。

他微微眯了眯眼,径直越过如风走到前面,仔细看向兵卒们在躬腰刨土的地方。果然,此处与上面的硬土不同,塌陷下来的土里杂着石块,沙砾,确实松软,无法支撑甬道。

“大都督,怎么办?”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东方青玄的脸上。

赵樽要救,但旁人的性命也不能不顾及。若里面大面积的松土,这般挖掘不仅救不了赵樽,还是在拿旁人的小命去玩。到时候,只会有更多的人为赵樽陪葬在里面。

四周安静了一会。

元祐看了看夏初七虚弱的样子,伸手扶住她,张了张嘴还没有说话。可她却推开了他的手,静静地走到了东方青玄的身边儿。

“下面有黄金,很多很多的黄金。八间偌大的屋子里,装满的都是黄金,珠宝,各种价值连城的宝贝…”

她低低喃喃,听上去情绪并不多。

但是地面的人却热络起来…

“黄金?天啦!”

“难道藏宝就在里面?”

有人抽气,有人低叹,有人不太相信。

东方青玄瞥了一眼她苍白的小脸儿,凤眸微微一暗。

这时候的她,眸子很淡,情绪很凉,平静无波样子有一些可怕。可她眼下故意说有黄金的意思,他又岂会不懂?胸口莫名锉了一下,他唇角扬起,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透出一丝寒意,又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嘲弄。

“诸位可有听明白?黄金,只要挖开这里,找出晋王殿下,就会有很多很多的黄金,足够你们享用一生,你们还怕死吗?”

“可是…大都督!真是不能再挖的,危险…”

如风低低的辩白,声音略小。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有错。但是这里除去赵樽本人的亲信人马,别的人也都有父有母有妻有子,并非都愿意为了“听得见却摸不着的黄金”去送命。而更紧要的是,在大部分人的心里,像这般大面积的整体坍塌,力量如此之大,赵樽在里面也被活埋了,过去这么久,活着的可能性太小。

“大都督,诸位兄弟”

夏初七清了清嗓子,红肿的眸子浅眯着,望向了众人。

“我知道这样的情况下挖掘有危险,但即使还有一线生机,我们也不能放弃殿下的性命。我也知,胡乱挖开松土容易造成坍塌,但我们可在这处岩石壁为基础,慢慢往里扩大,一边往里搜救,一边将松土运出,一边筑牢甬道,速度虽是慢一点,但比什么都不做强。”

顿了顿,她咽了咽唾沫。

“当然,得以大家的性命安危为紧要…”

她嗓子早已沙哑,但一席话说得却很诚恳,没有大哭大闹,也没有出声哀求,就是这般平静的样子,才更是让人瞧着揪心。

“挖罢!”元祐第一个出声,狠狠拽过一名兵士手上的榔头,率先开动,“放心,出了事,小爷担着,你们谁若送了命,你家父母,小爷定会为你们养老。”

“挖!”

陈景二话说,冲了上去。

“弟兄们,开挖!大不了,为殿下陪葬!”

响应着元祐与陈景的话,几乎就在他们上前的同时,赵樽的近侍们和元祐手底下的金卫军们也都纷纷行动。而剩下来的一些人,犹豫不决,一阵寂静,面面相觑着,似是在等待东方青玄的意思。

东方青玄沉默了。

夏初七也沉默着看他,目光蕴含了热切。

站立点已经没有了赵樽,那么很大可能是被沉下去,这般大的面积,靠少数人的力量,一时半会是没有办法挖开的。但时间多拖一刻,赵樽便多一刻的危险,她需要东方青玄的帮助。

二人目光在幽暗的空间交接一瞬,他轻缓柔和的声音终是响起。

“都照她说的做。不然,回京我等也无法向陛下交代。”

“…是。”

在这样的地方挖甬道,随时都有塌方的危险,这属实是一个要命的活汁。可有了黄金,有了命令,众人商议了一下较为安全的筑牢甬道法子,终是艰难地往里探行。

这一回,提着心,吊着胆,除了铁器与硬土石头的撞碰出的“铿铿”声,再无人随便说话。气氛沉寂得令人心脏扼紧,呼吸微窒。

“报”

一道曳长的喊声,从天梯洞口传来。

“大都督,右将军,北狄的阿古将军求见。”

听到是北狄人,元祐就没有好气。

“何事这般急?”

那人道:“阿古称,是为皇陵之事而来,带着北狄皇帝的手书,要与大都督和右将军商谈…”

很显然,挖皇陵不再仅仅只是救一个人的事情。

而是已然上升到国与国的政务高度。

前朝的太祖皇帝的陵墓,他不仅是北狄的祖先,还是他们的尊严。

北狄阿古率人来阴山,如今这算是先礼后兵了。

歇息了这般久,若是再一战,又将要血流成河。

另一方面,时人皆遵从死者为大。

即使前朝已覆灭,大晏军这般大规模的公然盗掘太祖皇陵,也不是一件理直气壮的事。传出去会让天下人戳脊梁骨,写入历史,也得遭千秋万史的后人唾骂。

有一些不想挖掘的人,松了一口气。

可看了东方青玄一眼,元祐却冷笑着,重重一哼。

“挖便是挖了,小爷管他娘的那些破事?东方大人,我上去会会阿古,你带着人继续挖,无论如何也得把天禄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此事的责任,由我一人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