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玉笙寒本不必用那种法子跟管凌北见面,她那么做多半是有另一个原因。
比如,康王知道静王在场,却偏让人动手擒拿,康王不知道玉笙寒跟管凌北的关系,还想着逼迫管凌北不利于静王,这件事给皇帝知道,自然会对康王心生厌恶。
赵雍叹了两声,突然一笑:“锦哥儿,你不是跟她最亲近的吗,连你也没看破她的真面目?”
张制锦听了这句话,眉头微蹙。
他看向赵雍:“太子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在怀疑我?”
赵雍忙道:“当然不是,我只是……太过震惊了,我知道她一心复仇,但只以为她想恢复家门名誉而已,却想不到竟能做到这一步。”
张制锦道:“幸而如今皇上跟太子都有惊无险。但是……”
赵雍发现他眼神闪烁,脸色不太对,便问道:“但是什么?”
张制锦竟然没有听见赵雍的问话,他抬手在唇上一碰,浓眉已经敛起。
赵雍道:“锦哥儿,到底怎么样?”
张制锦道:“请太子见谅,我想即刻出宫一趟。”
赵雍惊疑:“你才来,莫非是宫外有什么事?”
“我也……说不准,也许是我多心了。”张制锦敷衍似的说了这句,拔腿往外而行。
但就在这时候,里间有太监来到,急急地说道:“皇上听闻张侍郎到了,命速去见驾。”
张制锦一愣,眼中透出踟蹰之意,终于道:“我有事出宫,等回来后再去面圣请罪。”
他竟然说走就走,已经转身。
那太监目瞪口呆:从来没有见过敢抗旨的人。
幸亏太子赵雍及时地走过来拉住他:“天大的事儿,难道比面圣更着急?皇上之前受了伤,又受了惊,此刻传你必然有重大之事,岂能耽误?”
张制锦心头忐忑之意无法按捺:“太子……”
赵雍紧紧地抓着他不放:“不要任性,你到底怎么了,为何分不清轻重缓急?如果外头有什么事,你只管告诉我,我先替你去看或者替你去做就是了。何况你方才说未必就准的,怎么先把自己吓倒了,这可不是你向来的性子。”
张制锦稳定心绪,终于说道:“那既然这样,就请太子速速多派些人手,去南华坊……”
赵雍摇头苦笑:“我就知道,别的事也不至于让你乱了心神,只有有关那丫头的事,你才这样张皇失措。好,我答应你,多派人手过去行了吧?你快去面圣吧。”
目送张制锦进内,赵雍叹了声,便叫了一名禁军统领过来,让拿了出宫的腰牌,去五城兵马司调人。
那禁军领命出门,在兵马司调了三百兵丁,前往南华坊张府。
为首的将领前去叫门,半晌那门才打开,门上因问何事,听说是宫内传命,才往里通报。
谁知里头小丫头起身向内,却发现屋内人去楼空,顿时惊呼起来。
外间听闻不好,纷纷冲了进来,果然不见了张少夫人。
仔细将宅子里外搜了一顿,发现在外间院墙边上有两名侍卫倒地身亡,都是给人用利器割喉而死,手法十分残忍利落。
消息传回宫内,赵雍大惊之余,转身走到内殿,却见张制锦正往外走来,不知为何,他的脸色有些恍惚。
赵雍还是头一次见张制锦露出这种类似惘然的表情。
一刹那,竟不知该怎么把那消息告诉他。
城外小道上,马车内。
七宝埋着头,把脸藏在毯子里,像是一只将头颈埋在沙子里的鸵鸟。
玉笙寒坐在旁边,看她半天不动,到底忍不住,就拉了她一把:“七宝。”
七宝抖了抖,忙往毯子里又爬了爬,像是要躲开她。
玉笙寒无奈,便将那薄薄地毛毯拉开,七宝没了遮蔽,吓得捂着脸,背对着她向着车壁。
“你打算……永远都不理我了吗?”玉笙寒看着她的背影,轻声问道。
七宝还是不回答。
玉笙寒道:“我知道你大概恨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跟管凌风在一起,但是……你总该懂我的心。”
七宝听到这里,才闷闷地说:“我不懂。”却仍是没有回身。
玉笙寒道:“我记得初次相见的时候,你说的话,便句句正中我的心坎上,后来再度见面,证实我的确没错看你,你虽然看着天真烂漫不解世事,却比许多人更仁善通明,你怎么能不懂我呢?”
七宝才叫道:“你跟杀人如麻的大坏人在一起,我当然不懂了。”
玉笙寒轻声道:“杀人如麻吗?管凌北杀人如麻,管凌风杀人如麻,那么,当今皇帝呢?”
七宝不是很明白这句。
玉笙寒道:“皇帝自然也是杀人如麻,只不过他是正大光明、无人反抗的杀人,就如同我曾经所有的,都给他夺了去。虽然我的家人都给他杀死了,但是我们还不能反抗,甚至还有人说皇帝杀得好。这算什么?这算……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听着玉笙寒一句句说来,七宝才明白了她的意思,突然间想起自己梦中威国公府的遭遇,七宝有些发呆。
玉笙寒道:“我进了静王府,王爷有娶妻又纳妾,那时候你为我鸣不平,我跟你说,我最在乎的东西都已经没有了,又怎会在意别的。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
七宝一震!当时她虽觉着玉笙寒口吻有异,却也没仔细想,如今才总算懂了:玉笙寒所说的最重要最在乎的,是她曾经的家人啊。
想到这些,也想起自己梦中的遭遇,七宝缓缓地将捂着脸的手放下。
玉笙寒叹道:“赵雍不能给我我想要的,那么我就自己去拿。我活着,就是为了复仇。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好,就算坠入无间地狱也好……我一定要复仇。”
七宝听着玉笙寒斩钉截铁的话,虽不能苟同她的做法,却也体会她绝望的心情,不禁鼻子一酸。
手臂给人轻轻拉了一把,七宝转头看了一眼,是玉笙寒握着她的衣袖:“七宝……”
七宝吸吸鼻子:“那你……你为什么要带上我呢?”
玉笙寒笑笑:“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我喜欢你。”
七宝皱眉:“你跟管凌风一起拿府内众人的性命威胁我,你这样带我走,大人跟我们府内都会着急的……你还说什么喜欢我。”
玉笙寒歪头看着她,眼神迷离:“你不信也罢了,我是真心喜欢你,因为你很干净,看着你,就好像……”就好像看着本该是这样的自己,如同一个很好的梦幻在眼前。
七宝咬了咬唇,举手捂住耳朵:“我才不听,你一定是想什么法子对付大人。”
玉笙寒哈地笑了出来:“都说你呆呆的,你却偏偏有种出人意料的聪明。”
七宝忙回过头来,着急地问:“你真的要对付大人吗?”
玉笙寒道:“如果我是这么想的,你会怎么样?”
七宝看了她一会儿,扑上来在玉笙寒肩头挥拳打落:“不行,我不许!”
玉笙寒闷声了声,眉头紧锁,脸色也随之又白了几分,七宝愣了愣,突然发现手底下她的胸前衣襟处,有血渍迅速透了出来。
第176章
原来七宝方才挥拳打落,不慎碰到了玉笙寒的伤处,她的伤本就未曾愈合,如此一折腾便又绽裂开来流出鲜血。
七宝吓得缩手,打量玉笙寒雪白的脸色,却又着实不忍:“我……我不是故意的!你、你是怎么伤着的?伤的可重?”
玉笙寒给那股钻心的疼痛折磨的几乎当即晕厥,好不容易才缓过一口气来。
她的伤处跟心脏相距不远,也不知是她的运气,还是管凌风救援及时,虽然伤重,却仍是活了下来。
回想当时那一幕……在伤口的剧痛之外,更有一股透骨寒凉。
当时还不算很明白,但是现在回想,赵雍在答应她提议的时候,只怕已经下定决心了。
他故意说那些顾念旧情的话,不过是引玉笙寒掉以轻心、他好从中行事罢了。
本以为她的心已经够狠硬了,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
真不愧,曾经是她喜欢过的人。
玉笙寒苦笑着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虽然已经极小心了,仍是引得伤口一阵阵战栗般的颤痛。
“你想知道吗?”她勉强说了这句,一滴挂在眉头的冷汗随着晃落。
七宝呆呆看着她,突然醒悟:“你先别说话。”
七宝挪到玉笙寒身旁,举手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衣裳轻轻掀开。
外间袍子上的血渍在扩大,里头的中衣更是给染了一大片,那刺目的鲜红色映入眼帘,几乎让七宝窒息。
“你、你伤的这么重?”虽早有心理准备,却终究比不上亲眼目睹。
七宝睁大眼睛,舌头都有些僵硬。
玉笙寒已经没了力气,只是微微地动了动唇角,像是在回答她。
七宝生生地咽了口唾沫,嗓子发干:“伤药呢?这样你会死的!”
“死……或许倒也不错,”玉笙寒喘了口气,恍恍惚惚地说,可很快她不知想到什么似的,又一摇头,皱眉发狠般道:“不,我不能死……该做的事情我还没有做完!”
七宝咬着唇,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她加倍小心地将玉笙寒的中衣掀开,终于看见她胸口的伤。
雪白的肌肤给鲜血濡染着,触目惊心,中间的伤口颜色极深,可以明显地看出伤口的形状,像是给人刺穿了般,血从里面渗出。
七宝本是个最胆小的人,从来瞧不得这些,此刻恨不得撒手然后紧紧地捂住双眼,什么都不要看,更加不要管。
但是若不理会,玉笙寒只怕性命危殆。
“怎么会……这样?玉姐姐,我、我该怎么做?”七宝含泪叫道,声音里透着哭腔。
玉笙寒已经没有再跟她说什么的力气:“别怕,别……”她喃喃的,眼神有些涣散。
就在这时候,车门给人一把推开,七宝猛然转头,却对上一双邪气凛然的狭长眼睛,居然是管凌风!
七宝忍不住尖叫了声:“你……”
管凌风飞快瞄他一眼,又看向玉笙寒,然后他不发一言地往前,单膝跪在玉笙寒身旁。
“你想干什么?”七宝心惊胆战,生若蚊呐,虽然怕的要晕过去,仍是试图抬手挡在玉笙寒身前。
管凌风理也不理,从腰间摘下一个羊皮水囊,送到嘴边,竟用牙齿将塞子咬下,然后向着玉笙寒胸口的伤处倒了下去。
随着那“水”洒落,玉笙寒惨呼一声,身子狠狠地抽搐而起,很快却又跌了下来。
她的眉头深锁,一言不发地晕厥过去。
“你!”七宝骇然,几乎以为管凌风是要害玉笙寒了,正心乱如麻之间,鼻端突然嗅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她瞪大双眼,这才知道管凌风洒落的居然是烈酒。
怪不得玉笙寒的反应那样大!
七宝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战,眼泪不由自主一个劲儿地往下掉,她想象不出这该是何等的剧痛。
而管凌风手脚麻利,洒了酒之后,就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里头却是些黄褐色的粉末。
给酒水冲刷过的伤口显得格外渗人,管凌风将那些粉末尽数倒落在玉笙寒的伤处,粉末很快给血濡染成同色。
做了这些后,管凌风又从怀中拿出另一个布包,却扯出了一根骨针,针尾还系着不知是什么的线。
拿起酒囊,管凌风喝了两口,又喝第三口,却并未吞下,反而尽数喷在骨针上。
七宝浑然不知他到底在干什么,看他突然变戏法似的拿出针来,还以为他要缝衣裳,没想到这个人会的还挺多,但是这里哪有什么衣裳破损需要他缝补?
不料在骨针给酒喷遍了后,管凌风俯首,向着玉笙寒胸前落下针去。
“啊!”七宝看到这里,浑身恶寒,忍不住尖叫起来,“你干什么!”她扑上前来,要将管凌风推开。
管凌风头也不抬:“伤口不缝起来她就会死。”
这句话却有奇效,七宝睁大双眼,停了动作。
这一瞬间,管凌风稳稳地垂手,七宝身不由己地看见骨针刺穿了玉笙寒白腻无瑕的肌肤,甚至能听见那“嗤”地一声,如此瘆人。
这些显然已经超出了七宝能承受的范围。
七宝来不及多想,脑中一昏,整个人已经晕厥过去。
七宝昏头昏脑的,好像过了很久才悠悠地醒来。
耳畔隐隐听见有人说:“那老匹夫只怕知道时日无多了,若没了太子,国家大乱,所以还不敢轻举妄动。”
另一人道:“可惜当时没有一箭双雕射死两人。”
七宝虽然还没睁开眼睛,却惊得眼珠骨碌碌一动:前一个说话的人声音微弱,自然是玉笙寒,后面这冷漠无情而叫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自然是管凌风了。
耳畔却一阵沉默,不多时,是玉笙寒带笑的声音道:“醒了吗?”
七宝这才知道她已经发现自己醒了,于是慢慢地张开眼睛,果然见玉笙寒靠在自己身旁的车壁上,自己正睡在她的身侧。
七宝急忙爬起来,张了张嘴,终于先问:“你的伤……”说了三个字,眼前又出现管凌风拿着针的残忍样子,一时说不下去。
玉笙寒瞄了一眼胸口处:“管少主已经为我处理过了,不妨事了……至少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了。”
七宝不敢回想那可怕的一幕,她双膝跪坐,呆了一会儿才问:“到底是怎么伤成这个样子的?是什么人……动的手?”
玉笙寒笑道:“你是怎么也猜不到的。”
七宝歪头看她,突然想起之前她跟管凌风的对话:“难道、难道……”
玉笙寒道:“不错,正是一往情深的太子殿下。”说到“一往情深”的时候,唇边的弧度里尽是涩意。
七宝竭力定神:“玉姐姐,想刺杀皇上,可是太子殿下发现了,所以太子殿下伤了你吗?”
玉笙寒道:“也可以这么说。”
七宝皱紧眉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七宝本来以为自己跟张制锦之间的纠葛已经够惊世骇俗,匪夷所思了,没想到玉笙寒跟赵雍之间,竟也不遑多让,复杂的无法言说。
玉笙寒看她垂首的样子,过了片刻,说道:“你饿不饿?”
七宝遭逢这些大变故,本来早忘了什么饥饿,给玉笙寒提起,肚子才突然有些空起来,她抬手抚过肚子,却不大好说。
玉笙寒道:“在你旁边的那包裹里有吃的,这会儿不像是在你们府内,暂时拿来充饥罢了。”
七宝迟疑地回头,果然见身后有个小包袱,打开看时,却是两个面饼,每一个都有七宝的头大,还有一个纸包包着的一大块肉,旁边有切开的几片。
七宝看着这些东西,几乎不知如何下口。
玉笙寒瞧着她满面懵懂的表情,却忍不住想笑:“吃吧,不必讲究太多。别饿坏了是正经。”
七宝眨了眨眼,试图从那饼子上撕下一块儿,但那饼子却柔韧异常,七宝费了半天劲儿也无济于事,于是愤愤地低头咬下,撕咬了半天才咬下一小口。
她含着吃了半晌,又捡了一块儿小些的肉片,慢慢地就着吃。
这些粗陋的食物七宝是第一次领略,本来自诩吃不下的,可不知是饿了还是怎么样,不知不觉竟也吃了三四片肉,巴掌大的一块饼子。
玉笙寒原本脸色苍白,可看七宝如同什么鼠兔般捏着瓶子,鼓着腮帮子奋力吃东西的样子,却几次都忍俊不禁,脸上也慢慢浮出了些许浅红色。
七宝吃了半天,把剩下的饼子放回去,觉着又撑又累,便慢慢地挪后一步:“玉……你吃不吃?”
她本是要叫玉笙寒“玉姐姐”的,但是玉笙寒现在身份特殊,七宝心中生出疏离之意,不想就随意再称呼她。
玉笙寒道:“我虽然想吃,只是实在没有力气。”
七宝看着她虚弱的样子,又想到她伤口的惨状,终于俯身拿了一片肉,用手慢慢地撕成一条一条的,递到玉笙寒嘴边。
玉笙寒望着她,眼中带笑:“还是七宝可心。”
七宝嘟了嘟嘴,对这句夸奖并不领情。
伺候着玉笙寒吃了东西,七宝又想起来:“这是往哪里去?还有……你之前说带我走,是真的想对我夫君不利吗?”
玉笙寒闭着双眼似在养神,七宝靠近了些,却不敢再如以前一样随意打她,就轻轻地把她的衣袖拉了拉:“你怎么不说话?”
玉笙寒睁开双眼瞥她:“我怕你还打我。”
七宝听了这句,不觉脸红了:“你要是别想着算计我夫君,我当然不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