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困,好困,真的好困啊!
七三
在回贺兰府以前,七宝还去找了一个人。
海蓝。
她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一个小酒馆里,那时他们也经常偷偷溜出府来,结伴同游。
她找到海蓝的时候,他面上还带着酒意,似乎一夜都未睡过。他看着她慢慢地走过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她的脸上。
他的眼睛发直。人也似乎醉得厉害。
她坐在他身边,一时奇怪,为什么自己的心会这样平静。
“为什么?”
他从重逢开始,对于这个问题,就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心心念念的,是她为什么会不认识他,为什么毫不迟疑地,投入了别人的怀抱。
对他的真心,视而不见。
七宝没有回答,却问他:“我娘,是不是在宫里。”
海蓝置若罔闻,“我问你,为什么!”
“我受伤被人挟持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得了伤寒,要被送去离城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失去记忆,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海蓝哥哥,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我一直一直在等,可是你都没有回来。”
“现在你回来,还有什么意义?”
海蓝的眼睛一直看着她,从他的眼睛里看不见怨恨,看不见愤怒,只看见一片黑暗。但是因为她的几句话,重又燃起了希望。他突然激动起来,突然用力握住了她的手,颤声道:“你说,我们还有机会在一起是不是?”他的声音已经喝酒喝得嘶哑,连身子都因为激动而颤抖不已。他抓着她的手,像是抓到了救命的稻草。
七宝看着他充满希望的眼睛,慢慢地、坚定地摇了摇头,“过去的一切,已经没了。”
海蓝怔怔望着她:“没有了?”
七宝沉默着,很久很久也不说话,忽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鼓作气将自己的真心告诉他,她一字字道:“因为我的心,已经变了!”
海蓝像是突然被人重创,身子一震,愣愣地看着她,没了半点反应,没了半点声音。
七宝艰难地笑笑:“我知道,真话永远伤人,但是,我不想骗你。”
海蓝的手握得很紧,七宝感觉自己的手几乎要被他捏碎,他断续地道:“你…你…真的爱他?”
七宝点了点头。
海蓝看着她,眼前还是令他魂牵梦萦的那张清丽绝俗的面孔,他的耳畔仿佛又响起当初她温柔乖巧的软语轻笑,不过短短的两年,她所说所想,就已经离他远去,捉摸不定,触碰不着。
为何她转眼间就已变得如此陌生,让他连认都不敢认。海蓝那双爱笑的眼睛也变得空空洞洞,他茫然凝视着她,喃喃道:“好,你很好…”
他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地将好字说了许多遍,七宝始终不言不语,不作任何解释。他终于松了手,喝了一杯酒,才像是镇定下来,“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才是你们中间多余的那个人,不过是自作多情…自作多情…”
七宝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她在想,若是当年他没有走,若是他一直陪在她身边,她是不是至今跟他在一起,不会爱上贺兰雪,不会面临如今这两难的局面。她作出决定的时候,竟然是半点没有想到海蓝的,这时候她才明白,海蓝只是过去,一段随着她的记忆而消失的过去。她对他,甚至连抱歉的情绪都少有,她本不欠他什么,走的人是他,丢下她的人也是他,现在再追悔,又有什么用。
她找他,不过为了一个交代,不过为了他口中曾经提到过的,嘱托他照顾她,保护她的那个人。
如果这个人当真存在,那是不是,就是海明月。
女人一旦变了心,当真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海蓝动也不动,就像是已经伤透了心,却还记得问她,“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他的心里,可能犹自还抱着一丝希望,一点微薄的可能。
“我要进宫。”七宝咬着嘴唇,缓缓接着道:“我要见她。”
这句话,海蓝像是已听不见,不会听,他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话,只能接着喝酒,喃喃道:“贺兰雪,我本该杀了他的…”
七宝吃惊地看着他,“若是要怪,就怪我好了,是我不再喜欢你,是我错了,就当是我对不起你,不要责怪我哥哥!”
海蓝突然笑起来,笑得很酸楚,嘴角弯起熟悉的弧度,可是七宝还来不及想起往日他开朗的笑容,却觉得他此时的笑容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讥讽之意,也不知是对世事无常的讥笑,还是对七宝这般紧张贺兰雪的讥笑,或是根本,就是对他自己的?
“什么对不起,什么对得起?我本不该这么蠢,本不该徒自惹人厌烦!”
“战场上,我总想着,要早点回到你身边,因为你在等我,原来这些,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他声音颤抖,没有继续说下去。也许他想说,早知如此,就根本不该离开。也许他想说,早知如此,离开了就根本不该回来。也许他想说,早知如此,还不如战死沙场,总还怀着一份希望。也许,他根本是想说,早知如此,当初不必相识。
他没有说下去,七宝也永远不能知晓,他想说的,到底是什么。令他痛悔的,究竟又是什么。她只知道,她的感情不是善举,不能随便施舍。感情是没有定数,没有原则,没有道理可讲的。她肯做的,能做的,不过是对他坦白。
“你想进宫?”
七宝回过头来,一位锦衣公子站在身后。
他目光直视着她的眼睛,像是在探寻她的真心。七宝诚实地点头,“是,我想进宫。”
勃日暮坐下来,丝毫也没在意,这桌椅是否已擦拭干净,这地方,是否配得起他高贵的身份,他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些上头,他已听见七宝对海蓝说的那些话,此时他心里忽然觉得有点酸酸的、闷闷的,慢慢地举起一杯酒,很快地喝了下去。他没有问她,进宫做什么,不管她到底是想要做什么,是为了见她母亲一面,还是对孔家的仇恨不能忘怀,他都可以预见,她进得去,未必出得来。
不是未必,是可能再也出不来。
他忍不住试探地问道:“你也许不知道,宫里…”他正不知该怎么说,七宝已打断了他的话,淡淡说道:“不管那里如何,我都非去不可。”
勃日暮看了一眼低头不语,只顾着喝酒的海蓝。他正在拼命想将他自己灌醉,借以排遣那无可奈何、无法忘记的痛苦,他迅速移开眼睛,沉声道:“如果你真的要进宫,我可以安排。”
七宝的眼神显得很诧异:“你为什么要帮我?”
勃日暮笑了笑,笑得很苦涩:“我不是帮你,我是帮我自己。”
帮助自己,恢复理智。
“我要成亲了,七宝。”
明亲王世子勃日暮,已请旨赐婚,娶贺兰家长女。
七宝愣了愣,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她只笑了笑,“恭喜世子。”
她竟然说,恭喜世子…勃日暮忽然大笑了起来,大声道:“圣旨还没下,我还没告诉别人,这是我收到的第一句恭喜!值得纪念!”他很快地仰头喝完—杯。
海蓝已伏倒在桌上,酒壶已空,他手里还是紧捏着酒杯,喃喃道:“是啊,这是一件喜事。”
勃日暮目光转向店门外的一片黑暗,缓缓道:“你不用感谢我,我本就欠你一回,这回,我们两清。”
“你…什么时候想动身?”
“我还有事没有做完。”七宝脸上的笑容瞬间转为勉强。
勃日暮收回视线,低头转着手中的酒杯,像是一下子对这酒杯着了魔,良久才道:“我等着。”
直到七宝走了出去,他也没有抬起头来。
海蓝的拳头紧握,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强迫自己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他明明恨不得立刻追出去,乞求她不要走,留下来,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挽回,让他弥补,让他们可以在一起。可是,他最终还是倒在桌子上,像是喝得烂醉的人,因为他已明白了她的心,因为她已经明确的,拒绝了他。
他再没有资格,这么做。
…
此时此刻,坐在马车上,七宝不敢再往回看一眼。
贺兰雪没有再挽留她,他已经对她死了心是不是,七宝轻轻靠在窗口,这一回,哥哥是不会再原谅七宝了,对不对?
明明那么想留下来,却为什么,不能随心所欲,为什么,有一种无形的强大的力量,阻止她回头。
健忘的人,才健康。悲伤只是一时的,时间可以将一切抚平的不是吗?七宝拼命告诉自己这些,拼命警告自己不要回头去看,她的眼前还是瞬间模糊,泪流满面。
要忘记,一定会忘记,可是,怎么忘记,如何忘记…忘记真的如此简单?如此容易?
七宝一遍一遍擦掉自己的眼泪,可是泪水还是不断地涌出来,像是再也停不下来,她知道自己是永远也无法忘记他。看到贺兰雪那时的眼神,七宝觉得自己是十恶不赦,坏到了极点,她是这么自私,这么恶毒,怎能忍心害他那样难过?她宁可这世界上没有自己这样的人,她宁可自己立刻死去,宁可自己的心不会有感觉,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无知无觉,没有感知。
看到他转身走出去,不再回头。她已无法再忍受这种锥心的难受,她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这么做才是对的,这样才可以救该救的人,走她该走的路。但是她本来还以为自己可以忍受,可以承受,可以忘却,却未曾想到,让他难过,让他痛苦,她自己受到的报复又何尝好过。
不知道贺兰雪有一天是不是会忘记七宝这个人,这样他一定就不会痛,不会难过,不会再伤心,可是只要想到他有一天会不记得她,哪怕是表现出一点对她的冷淡,她心里又像是刀在割,她明明,明明希望他永远爱着她,永远记着她,怎能违背自己的心意,大度地说希望他可以找到更好更值得他爱的人,她明明不能这样想,明明…情愿自己被火烧,被雷劈,也不要被他遗忘,不要被他所抛弃…
可是,抛弃感情的人,分明是她自己…
她怎能如此自私,既然知道进宫以后不能全身而退,为什么不干脆断了他的希望,断了他的爱恋,彻彻底底了断他的想念。她没什么好报答他的,只是这是她自己的事,她不能拖他下水,她宁愿他什么都不知道,宁愿他以为,她在埋怨他,痛恨他,束缚了她,也好过,他为了她,陷入到更可怕的灾难中去…
她的身份,从来没有为她带来任何的幸运,从来都是,灾祸。
可是,如果她不是孔家人,不是七宝,她也许,不能与他相逢,也不能为他所爱。所以,她不曾后悔,不曾怨怼,这是她的命运,不能逃避,只能接受。
不管等着她的是什么,她必须,活得很好。
明明已经擦掉了泪水,为什么眼前还是这么模糊。
却原来,大雨倾盆,在半空织成一面无可逃避的网,笼罩着所有的一切,七宝扯动嘴角想笑,奈何半点笑不出来。
马车出发的瞬间,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紧接着,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她忽然发觉,有一个人痴痴地站在雨中,正痴痴地在瞧着她。
他月白色的袍子都已湿透,身上只余下一片沉重的阴影。雨水从他发丝流下来,流过他的额头,流过他的眉梢,流过他的眼睛,流过他的下颚,垂下衣角,他却始终只知道痴痴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七宝心中一痛,想也没有再想,就要跳下车,可是等她的手指碰到车帘,她愣住了,理智回到她身上,她一下子软了身子,跌坐下来,既然已经下了决定,就算会后悔,也,决不回头。
曾经以为自己已足够坚强,坚强到可以忍受离别,离别时不会落泪,为什么眼前还是一片模糊。
七宝扑到窗边,看着外边,他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只是痴痴地望着,全心全意地望着她,除了她之外,他什么都已瞧不见,什么都不在乎。
马车终于行驶,而那个人,也渐渐地从视野中隐去了影子。
夜色下,一驾马车孤独地倘佯在道路正中,仿佛漫无目的的一叶小舟,七宝坐在车内,最终,泣不成声。
何苦还念,往昔相依相伴。
不思量,曾否相恋,昔日一切,已难再现。
蓦然回首从前,才痛觉,相依已成遥远。
一切繁华,在回首间,褪色成烟。
第四卷: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七四
长乐抚着手中的黑子,略略沉吟,不知手上的这颗小小的棋子该落于何处。眼见自己这边已被困于一角,转眼便要落败,他半点也未恼,反而面上带笑道:“看来今日朕要输给堂兄了。”
勃日暮轻笑道:“微臣越礼,皇上恕罪——”
皇帝笑笑,摆手道:“私底下不讲究这些虚礼,朕只有长宁一个皇姐,几个弟弟要不就是夭折,要不就是体弱多病,剩下的一个长欢…唉,不提也罢,说来我勃氏子息单薄,只怕将来朕还要多多倚赖堂兄。”
这话说得颇有深意,勃日暮本来一只手已经伸进棋匣里,这时顿了顿,不知不觉收了回来,郑重道:“微臣定竭尽所能,不负圣意。”
御花园里正是花开满园,姹紫嫣红一派盛景,回香亭外随侍如云,亭内不过坐了皇帝和明亲王世子两人在对弈。
本是清静安宁的好时候,只是这片宁静很快被人打断,长乐皱起眉头,听见一个十分熟悉的女声在训斥人。
已有内监前去探看,不消片刻便已回转:“陛下,是七皇子偷偷跑出来,不甚冲撞了梅太妃,太妃正训斥着照顾七皇子的宫女。”
勃日暮慢慢垂下手,落下一子,听着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凝神静气,仿佛专心思考着棋局。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瞬间,他用了多少的理智,才能克制自己,没有询问一句,那宫女是叫什么名字!
长乐若有所思地望着棋盘,捡了一粒黑子,往棋盘中一落,原来被围困之势立时被化解。他看了一眼勃日暮笑道:“堂兄这回可是走错步了,竟让朕扳回一城,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勃日暮这才勉强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棋局,轻皱起眉,瞬间又舒展开来,“大意大意,皇上棋艺精妙,微臣甘拜下风!”
…
“宫里真是越发没规矩了,什么时候奴婢不司其职,竟敢到这御花园里乱晃悠,你当这是自己家院子不成?”梅太妃坐在绣凳上,素白的右手执着一柄绣金团扇,轻轻挥着,看似漫不经心,说出来的话,却严厉得叫人心里害怕。便是在这春光明媚的花园里,也让人心里一凉。
“本宫在问你们话,哑巴了吗?叫什么名字?”
她的脚边不远处,跪着两个瑟瑟发抖的粉装宫女。
“奴婢兰儿。”
“…奴婢萱儿。”
两人一前一后恭敬地答道。
萱儿不敢抬起头,卑微地跪在地上,她知道刚才不小心冲撞的这位高髻丽容的宫装妇人,是宫里脾气最坏的梅太妃,如果不小心,就要被扒掉一层皮,无论如何,都要小心应对。早知道就该看紧七皇子,可是一个小傻子,怎么看得住,她想起刚才七皇子撞倒梅太妃还手舞足蹈的那个傻模样,心里就是一阵翻江倒海。
看着这两个敛眉屏息的小宫女,梅太妃似乎是突然来了兴致,“进宫多久了?”
“奴婢是这一批新进的宫女,进宫不过几日。”叫兰儿的小宫女抢先回答。
萱儿一直低着头,匍匐在地。
“宫里,呆得可习惯?”梅太妃淡淡笑笑,似是随口一问,她本就是个美人,这一笑起来,仍有些当年的风韵,只不过眉梢眼角悄然爬上的细纹,却也因此显得更为分明。
又是兰儿抢先答道:“宫里什么都好,奴婢住的惯。”
萱儿心里叹了口气,这丫头怎么这么好显摆。莫不是嫌弃琅清殿住的是个傻主子,想要另攀高枝?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梅太妃这样的人岂是好相与的女人——
果然梅太妃一声冷笑,“看来这个不长眼的奴婢到宫里是享福来了,放着主子不管,冲撞了本宫不说,竟敢在本宫面前胡言乱语!当真是没了上下尊卑!拖下去掌嘴四十!”
掌嘴四十?萱儿心里一惊,那不是要打掉兰儿一条命,可是她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兰儿被拖下去,梅太妃的眼睛已经落到了她的身上,她的脊背一凉,顿时逼迫自己提起神来。
“别以为装聋作哑就行了,本宫问的话,你怎么不回答?”
萱儿恭敬道:“奴婢出身卑贱,能进宫来本已是天大的福气。在宫里能够吃好穿暖,全是仗了各位主子的照拂!奴婢虽然笨拙,但只要能为主子们效犬马之劳,不惹主子们生气,就是奴婢的福分。”
梅太妃本来是心情不好才来御花园赏花,居然又被七皇子这个小傻子冲撞了,偏偏她自诩身份,七皇子不过是个呆子,又是先帝留下来的子嗣,她不好过于苛责,本来一腔怒火就是准备撒在奴婢身上,今天正好逮着这两个来寻七皇子的宫女,随便寻了她们一个错处,便是打死了,也不妨事。
谁知道这个宫女倒是不蠢笨,她笑起来,“倒是个嘴乖的。”
“抬起头来本宫瞧瞧!”
萱儿心里紧了紧,不知道是该抬起头来,还是继续装傻充愣。她进宫来这么久,不要说皇帝太后,就连妃子都没见过,整天除了照顾那个傻皇子,根本见不到别人。可是让她现在抬起头来,她敏锐的觉得不妙,但是哪里有违背主子意思的奴婢呢?她左思右想,只能怯生生把头抬起来。
梅太妃见了她面容,不由地“啊”了一声,这个小宫女生得清丽绝俗,一张雪玉般的面庞上清纯无暇,在柔和的阳光下,皮肤竟如蝶翼般微微透明,更衬得一双美目光华流转,动人非常。
她手中轻挥的团扇一下子乱了节奏,显出主人的心浮气躁,“你…刚才说你是哪个宫的?”
“奴婢是琅清殿的宫女,是刚进宫,被分去照顾七皇子的。”萱儿口齿伶俐地答道。
要是平时,这样爽利乖巧的宫女,梅太妃可能还会有几分喜欢,但是现在她脸色却出奇的难看,像是大白日里突然撞见了鬼,眉眼间一片阴翳之色。
“在本宫面前竟敢油腔滑调!来人,拖出去杖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