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周末回国了。晚上约?”

下周末?

池月看了看日历,“下周末有事,下下周吧?”

王雪芽发了个嫌弃的表情,没有多说什么,“好,到时候我来找你。”

“OK!”

“看到新闻了,我乔师兄还是那么帅!”

“……有我帅吗?”

“没有没有,你是地球上最帅的仔。”

“算你有眼力劲儿。晚了,赶紧休息。”

“再聊会儿呗。”

“王小姐,熬夜不利于减肥!”

“啊啊啊啊池月你这个坏女人我要杀了你我是作了多少孽才遇到你这么个损友啊天天被你催促我的减肥史都有八年了……”发到这里,突然断掉。

池月愣了愣,刚要询问,王雪芽就发来一条语音。

“哈哈哈,八年后,本小姐终于减肥成功。等见面的时候,我让你看看什么叫盛世美颜。”

“哦!”池月慢吞吞打字,“不好意思啊,我天天看盛世美颜,免疫了。”

“天天看?”

“对啊!照镜子的时候。”

“——你赢了!宝贝儿。”

转眼就到了下周末。

那一天,吉丘降温了。

晴了好些日子,从今天开始才终于有了秋天的感觉。凉风拂过万里镇,街上漂亮的小姐姐们都换上了漂亮的秋装,窈窕婀娜,极是美眼。

池月早早起床,给唯一扎了俩小辫儿,然后在衣橱里为自己和唯一挑了一套亲子款的小裙子和黑色风衣换上。

走出门,风很大,吹起她的裙摆。

唯一的辫子也被吹得一晃一晃的。

小丫头连忙摁住,“妈妈,唯一的辫子要飞了。”

池月笑着摸摸她的发顶,“有妈妈在,飞不走的。”

“哦。好吧,那我原谅那个风了。”

“唯一真乖。”

池月打了个出租,司机是个留小胡子的年轻男人,看见是一对漂亮的母女,他分外热情,“去哪儿啊?”

“月亮湖。”池月说了个地址,怕司机找不到,拿起他递来的手机输入导航定位,然后把唯一揽在怀里,就不再说话。

路上,唯一像只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司机看她可爱,忍不住逗了几句,再转眼看池月沉着脸似乎不高兴,他突然有点胆怯,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的说:“你家小姑娘真可爱。”

池月微笑:“谢谢!”

司机笑呵呵的:“你们去月亮湖干嘛啊?”

池月表情没有变:“去看个朋友。”

“朋友。”司机确认一下导航的位置,“那里好像不是开放的旅游区,可能不允许进去。”

月亮坞工程虽然已经宣布竣工,但是并没有全部开放给游客,还有一些地区在做装修和改造,有很多地方都是禁区。

池月:“没事,我朋友住在那里。你只管去。”

“哦。”司机是外地口音,不认识池月,闻言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对池月的说法,他是有些怀疑的,没有想到,汽车驶入月亮湖内他以为的禁区,保安大哥看到池月,脸色一变,立马就站端正了,不仅没有挡路,还热情地问他,需不需要带路。

司机受宠若惊,“不用不用。我这儿有导航。”

汽车缓缓往里驶入,越往里,越觉得荒凉。

司机看着路标,“妹子,你确定地址是对着的吗?”

“对的。”池月面无表情。

司机哦了一声,看了看前面的路:“这边好像来得人很少。”

池月:“没有开放。自然没有人来。”

“也是也是。”司机不再多疑,继续往前走。

可是绕过湖边的一截弯路,池月突然叫他停车。

“就这里吧。”

“这里?”司机狐疑地回过头,“这里没有房子,你看朋友?”

池月嗯一声,“我朋友住在更前面一点,他不喜欢见生人。没事儿,我走着过去。”

“哦哦哦,明白。”

她们下了车,好心的司机大哥留下了自己的电话,从车窗伸出头去,热情地说:“你回去的时候要是需要车,可以打我电话,我来接你们。”

池月回眸一笑。

“谢谢!”

司机只觉眼睛一亮。

美女的作用,让他有点头晕。

看着母女俩牵着手往湖边的绿地走去,他想了想,揉着脑袋咧嘴发笑,“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

月亮湖这一块地没有开放,但风景最为优美,正是因为绿化好,短时间内才不会允许游客进来踩踏。湖边有个小山坡,绿草盈盈,早已不见昔日沙丘的样子。

山坡下成片的树林里,有一个小小的木屋,正是邵之衡修建的。

三年前,他亲自过来选的地址,亲自敲定的设计方案。

池月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天气。

她推着邵之衡的轮椅,在湖边慢慢走着,两人观赏着初具规模的绿洲,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这边以后都会栽种树木?”邵之衡问她。

“是的,这里这里,全都是树,会种满。当然,你自己的木屋周围,可以种一些你喜欢的花。”

“那我住在这里,是不是每天睁开眼,就可以看到花开的样子?”

“是的。”

“好。我喜欢这里。”

邵之衡对这个地方十分满意,有些后悔自己来得太晚,又有些紧张自己的设计会冲撞了月亮坞的整体规划。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池月,这事儿乔东阳知道的吧?”

池月微笑:“当然知道的,他不张罗,我哪里做得了这个主?”

“那就好那就好。”邵之衡长叹一声,“我现在啊就怕你的好心,引起你们小两口的误会。那就不好了。”

池月噗嗤一乐,“他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你千万别多想。”

邵之衡突然回头,望着他笑,那淡淡的眼晕有些杂色,看得出疲惫与抹不去的促狭,“是吗?他不小气。”

他挑高了音调,明显是调侃。

池月愣了愣,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实事上,全天下人都知道,乔先生是个大醋坛子,天下地下,就没有他吃不动的醋,池月多看谁一眼,他都能炸毛。哪怕对方是个老头。

“没有的。”池月笑着如是说。

这是事实,乔东阳吃任何人的醋,唯独邵之衡除外。

“他很体谅我。”池月说:“因为他也非常关心你的身体。”

邵之衡呵呵笑乐,“关心我的身体,可是我过来,他却避而不见。”

这些小细节,是瞒不过邵之衡眼睛的。

池月诶笑一声,“大概是邵哥太英俊,他怕被你比下去。不敢来战?”

邵之衡脸上的笑容扩大了,那张削瘦的脸上有刹那的光彩,“你啊!就喜欢说反话。邵哥老了,早已不复当年。”

“瞎说,邵哥老当益壮!”

“哈哈哈哈!”

湖上碧波被风吹皱,荡出他爽利的笑声。

在池月的印象中,邵之衡是很少这样大笑的,他性格内敛,严肃,在她认识的这一群人里,他年纪最长,永远像一个知心大哥,关照着她,从无自己的要求。

说来,这一块地,这一座小木屋,是他这辈子向池月提出的唯一要求。

“妈妈,你在看什么,唯一在叫你咧?”

唯一疑惑的询问拉回了池月的神思。她轻轻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妈妈在看湖景。真漂亮,对不对?”

“对!”唯一开心了一秒,又嘟起小嘴,“可是唯一走累了,脚脚痛,不想走了。”

“再坚持一下。”池月不怎么惯着女儿。

“可是妈妈,我们要走到什么时候啊?我们的朋友在哪里?”

池月看着前面那一片大大的胡杨树,绿叶被风带出的凉意仿佛又顺着风灌入了心底——

风很大。

湖边有点冷。

池月轻轻抱起唯一,握住她的小手,发丝在风中飞扬,声音似乎也被风吹得有点飘,“就在前面。马上就要到了。”

绿树丛里,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往树荫尽头那山坡下的小木屋。

邵之衡就住在那里。

春去冬来,寒来暑往。

一晃眼,三年过去了,小木屋没有变。

他也没有变。

小木屋门口的石碑上,他的照片安静的带着笑,温暖而平和,比三年前好看很多。

这张照片是陈一凡准备的,大概是他没有患病前的样子。一本正经的表情,嘴巴微微抿着,整洁的西服拘着他一板一眼的性子,看上去有些过余严肃了。

可是,他真的没有变。

也永远不会变。

池月摸了摸自己眼尾淡淡的细纹,轻轻一笑。

“邵哥,我来看你了。”

邵之衡没有回答。

但是,他在笑。

一直在笑。

严肃板正的笑容,像个英俊得体的绅士。

有一点距离感,不过,池月不怕他。

“唯一,叫干爹!”

“干爹……”唯一是个听话的小姑娘,胆子也大,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面前这个和普通墓碑不同的奇怪石碑,不像普通墓碑那样大而庄重,更像树在小木屋门口的一块指示牌,没有主人生平,就一张照片。

唯一小辫在头上一摇一晃的,她歪着头,不解地问:“妈妈,干爹为什么会住在这里?”

池月:“干爹喜欢这里。每天眼睛一睁开就可以看到树,看到花,看到湖水。”

唯一:“干爹好奇怪哦。”

池月微微一笑:“唯一,你和干爹说说话吧?你三岁的时候,干爹还抱过你。他很喜欢你呢?”

唯一哦了声,想了想,嫩嫩的嗓子就发出萌萌的笑声:“干爹,我今年六岁了,我叫乔唯一,你呢?”

“干爹,你和我爸爸一样帅,一样好看。可是我那天发现,我爸爸都有一根白头发了呢。干爹,你好像比我爸爸还要年轻哦。”

池月微微眯眼。

唯一问:“妈妈,干爹听得见我的话吗?”

池月笑着望了望湖水,“听得见的。”

唯一好奇地瞪大眼,在池月的笑容里,又和石碑聊了起来,“干爹,你有好朋友吗?我的好朋友是天狗。天狗可好玩了,它说长大了要娶我做新娘子,就像爸爸娶妈妈那样。可是天狗总是长不大,本来我是比它矮的,可是我长着长着,我就高高了,天狗还是矮矮的……干爹,我逗你玩的,天狗是机器人,它不可以娶谁。”

山风拂过来。

吹着胡杨林沙沙作响。

邵之衡在笑。

当年,他的父母原本是想把他葬在那种很多人长眠的公墓里的。池月知道邵之衡的愿望,过世前,他特地找她谈过,并就这件事情会不会造成月亮坞的困扰而专门拜托过乔东阳。所以,这才有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墓碑样子。但是,以池月的身份,根本就没有办法说服邵之衡悲痛欲绝的父母,也没有立场去说服他们按照邵之衡的遗愿去办后事。

——骨灰埋在树下,做花肥,做树肥,回归自然。小木屋前立一个小石碑,只嵌照片,不写生平。

这样的遗愿,大多父母都无数接受。

那时,是陈一凡找到了邵家二老。

不知道她怎么就说服了两个固执的老人,她没有提及。

事过一年后,她到月亮坞来祭拜,同时交给了池月一封信。

哦不,只有半封信。

里面是邵之衡的笔迹,但不是写给她的,而是给他父母的。

裁剪后的信里,只剩一句:“爸,妈,儿子不孝。这辈子最后一个愿望,就是葬在月亮湖边,化做花肥树肥,每天睁开眼,就可以看到树,看到花,看到那片湖,还有——看到她。”

陈一凡说,这是邵家二老让她转交的。

他们一致认为,池月应该知道儿子的心意。

池月收下了这只字片语,但没有告诉乔东阳这个事情。

踌躇再三,本想把它烧掉,又觉得对不住邵之衡,于是把信埋在了石碑后的树下。

而这,也成了她瞒着乔东阳的唯一一件事情。

邵之衡的这一番心意,她不想被乔东阳过多解读。

风更大了些。

吹得唯一的小裙摆都飘了起来。

乔唯一瘪瘪小嘴,“妈妈,干爹都不会回答唯一的,唯一不想说了。”

“好。不说了。咱们马上就要走了。”池月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束小雏菊,弓腰放在碑前,“邵哥,这个季节,小雏菊是开得最好的。你会喜欢的吧?”

秋雾绕着湖面,撩起湖边一山的胡杨。

日头慢慢升了起来,金灿灿的,格外美。

池月没有给司机打电话,而是牵着唯一的手,慢慢走向景区的管委会,去那里,会有司机送她们回去。秋高气爽,她不想坐车,想带孩子多走一会儿路。在月亮坞愈发商业化的今天,这里反而成了一片净土。

“妈妈。”唯一踢着路上的小石头,问了她一个今天已经问了几十遍的问题:“爸爸去了哪里?”

“爸爸去给你摘星星了。”

“什么时候回来啊?”

“很快就回来了。”

“可是,唯一很想爸爸——”

“爸爸就在月亮的旁边。唯一只有看到月光,就能看到爸爸。爸爸呢,也会在月亮的身边,看到地球上的唯一。”

“哦。”唯一乖乖的应了一声,有些不解地望了一眼天空。

太阳很烈,她赶紧低下头,咕噜着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爸爸肯定是骗人的。星星那么高,爸爸怎么可以摘回来?”

“爸爸坐宇宙飞船去的。宇宙飞船会离星星很近很近——”

唯一沉默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