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乌鸦。”池月沉默着摸了摸她的手,像在安抚一个受伤的小动物,“是很严重的吗?”
王雪芽点头。
良久,她睁着通红的双眼,凝视池月,泪雾盈满眼眶,“你会嫌弃我吗?”
“说什么傻话呢?”面前这个王雪芽是池月不熟悉的女孩儿,她不再乐观快乐,不再爱笑坚强——
池月不敢想,她遭受了什么。
“小乌鸦。”池月轻轻将她拉过来,抱了抱,拍她后背,“你不想说就不说了吧。你太累了,休息休息,睡醒了咱们再聊,好吗?”
现在是深夜。
黑夜会让人释放更多的情绪……
她不想王雪芽情绪崩溃。
“等天亮了,你就又坚强起来,又是那个勇敢美丽的小乌鸦了。”
“我再也不是了。再也不会是。”王雪芽喃喃着,在池月的温柔里,一颗心沉入深渊,慢慢低下头,“池月,我犯了很大的错误。”
“嗯?”
池月声音很慢,给她时间缓解痛苦。
王雪芽也很慢,头始终垂着,轻轻的拉开自己的病号服……
白璧染瑕,淤痕清晰可见。
池月猛地一震,“是郑西元,还是……别人?”
王雪芽摇头,咬了咬下唇:“我不知道。”
不知道?
池月的神经几乎刹那绷紧,双手握住王雪芽的手,“到底怎么回事?”
“……那天晚上,你们走了,范维突然找我,说他,说他手上有我们恋爱时的照片,是那种……那种很不雅的……”
池月:“你跟他不是没有发生过——?”
“我印象中是没有。”王雪芽语气迟疑,有些困惑,“范维说是那次我喝多了……发生的,我不信,他就发了一张照片过来……照片里我靠在汽车椅背上,不省人事……我没有印象,但是有点信了。他说,他还有视频……让我过去见他,只要我当面给他道歉,他就删掉。”
“这样你就信了?”
池月抬高声音,有点生气。
王雪芽身子明显瑟缩一下。
见她紧张,池月又放缓了语气,“这不怪你,只怪范维这王八蛋太狡猾了!”
范维和女孩子打交道多,了解女性的弱点,尤其像王雪芽这样的女孩儿,最怕的就是这种东西了。加上他约王雪芽的地点就在万里镇,王雪芽没有防备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你该事先跟我通个气啊!”池月想到这个就痛心疾首,“别人不能说,对我还有什么不敢说的?你不相信别人,还能不信我吗?”
“不是不信你,是……月光光,你要结婚,第二天打早就要走,我不想影响你的婚礼安排……”
池月沉默。
她不再责怪,只是问:“然后呢?”
“我去了。但是我没有见到范维,只看到两个陌生的男人,他们弄昏了我……”
“那郑西元怎么回事?”池月不解。
王雪芽摇头,“我去的时候没有看到郑哥,今天晚上权队才告诉我——”说到这里,她眼睛哀怨地瞄了池月一眼,很快又挪开,咬了咬下唇,“权队告诉我,他们找到我的时候,郑哥……就躺在我身边。”
池月沉默一下,“郑西元告诉权队,他看到你大晚上一个人出门不放心,于是偷偷跟了上去,恰好看到你落入那两个王八蛋的手上,刚冲上去……就被人家打昏了。”
王雪芽眼皮一跳,“然后呢?他有没有说发生了什么?”
池月深深望她一眼,“他的交代跟你差不多,他被带走……然后昏过去,醒过来已经在医院。”
王雪芽怔怔的,脸色白了白,“那就不是他了——”
最后两个字,她用了很重的鼻音,穿着病号服的身子像一朵被暴风雨摧残的小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萎谢,然后蜷缩在病床上,默不出声。
“你身上……”池月说了一半,又换个说法,“发生到什么程度?”
王雪芽羞涩地咬着下唇,“没到最后一步,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池月不解地问:“你不是昏迷吗?昏迷的时候,你能记住多少事?怎么能确定在这个期间,有发生过什么?”
王雪芽抿了抿唇,“他们好像喂了我什么药,我迷迷糊糊,有一点意识。”
池月一怔,“你有意识?”
“是,就像是我……一个人在做梦。我以为是他,可是醒过来我又回忆不起来,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他。”
池月倒吸一口凉气,“可是那些人为什么要给你下药?”
“权队说,这是范维交代的。他们抓我回去,是想等范维回来——不过,他们没能等到。”
在他们把人囚禁在房间里的时候,范维正尾随乔东阳和池月去月亮坞,然后遇上沙尘暴,范维招来打手,想收拾乔东阳和池月,自己再趁乱逃走,结果他被权少腾堵个正着,没来得及回去享受他的猎物,就被抓去了派出所。
“权队抓住了其中一个。就是掳走我的人。”王雪芽低着头,声音软软的,细细的,像是处于某种情绪崩溃的边缘,“权队说,那人交代,没等到范维回来,他们就知道出事了。为了保全自己,把我和郑哥关在房间里,拍了很多那种……不雅的照片和视频,准备用来威胁我们。他们一人备份一份,分头逃走,那人还威胁权队——如果不放他出去,他的那个伙伴就会公布那些视频和照片。”
她顿了顿,目光楚楚地盯住池月。
“听权队的意思,郑哥……非常害怕这个。”
郑西元是个做传媒的商人,非常清楚舆论的影响力。在他的角度,不一定只是顾及自己的脸面,还得顾及公司的声誉。
“那你呢,怎么样?”
池月看着王雪芽。
从她的眼中,看到的全是狼狈。
“我不知道。我能怎么办呢?”
池月轻轻一叹:“权队还说什么了吗?”
“说他会全力追查,争取不让视频和照片外泄……”
池月点头,“那就相信他。”
王雪芽没有吭声。
信息社会,传播的速度……让她不寒而栗,不敢做那么美好的设想。
“还有。”池月看着她迷茫的双眼,掌心轻轻扼住她的肩膀,“小乌鸦,你要记住:就算视频外泄也没什么关系。你是受害者。你没什么可羞耻的,该羞耻的是他们。你也不必害怕任何人的口水和评头论足,你就是你,以前的你和现在的你,不会有改变。”
王雪芽捂脸。
痛苦让她肩膀都抽了起来。
“我活该!我不怪别人,只怪自己太傻。在同一个男人手上栽了两次,还一次比一次摔得狠!你说我是个什么笨蛋?月光光,我是个什么笨蛋啊!”
“别这样。小乌鸦,别这样,人都会犯错的。不要责怪自己,也不要渴望得到别人的慈悲。如果要别人放过你,你首先得放过自己,接受自己所有的不足和缺点——跨过这道坎儿,你就什么都不怕了。”
池月絮絮地说,猛灌鸡汤。
王雪芽听着,垂着头,默默抽泣。
池月让她靠在了床头,“别再难过了。咱们交给权队处理就行。他是个很厉害的警官,一定会解决好的。”池月轻声说着,像在哄孩子,唱催眠曲,“小乌鸦,你太累了,你需要休息。闭上眼睛睡会儿,好吗?”
“你要走了吗?”
“我不走。我会在这里陪你。”
王雪芽重重点头,“不要告诉我爸爸和妈妈,他们会气死的……”
“不告诉。一定不告诉。”
大半个晚上,池月都守着王雪芽。她并没有睡熟,时而惊醒,时而昏沉,每次醒来就告诉池月,她做的梦。
——那个不太真实的梦。
然后她絮絮地说:“如果那个人不是他,而是别人……月光光,我也许,就活不下去了。”
~~
这一年,是王雪芽生命中最绝望的一年,也是她人生最大的转折点。
住院三天,池月每天陪着她。王雪芽看上去还算平静,只是很少说话,渐渐的,正常交流都成了大问题,王父王母愁得饭都吃不下,池月私底下询问了做心理医生的同学。同学告诉她,这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反应,只要家人朋友多一些安慰和陪伴,她就会慢慢好起来。
池月更不敢离开。
说起来,这真是一笔糊涂账。
至今为止,这个伤害她的人是谁,她都弄不清楚。
臆测有时比真相更煎熬。
在这三天里,两个人的角色似乎进行了互换。王雪芽不怎么说话,池月就承担了聊天的主力,像王雪芽从前对她那样,不需要她的回应,只是一个人诉说。为了凑够聊天语言,池月完成这辈子最长的一次倾诉,出身、家境,学业、遭遇,以及她在每一个人生转折点做出的选择。
王雪芽很少回应,但都有认真听。
到出院那天,池月认为她的情绪已经平静了很多。
“咱们去哪里?回家?还是去公司?”池月和王父王母一样哄着她。
王雪芽嘴皮动了动,望向池月:“你……不是该去度蜜月吗?月光光,你不要管我了。你去和乔师兄度蜜月吧。”
亏欠感让她双眼通红,情绪也不怎么好。
“没关系。我把日子推后了。等你好起来再说。”池月眨个眼睛,“你比蜜月重要。比我男人都重要。”
王雪芽闭了闭眼,“我已经好了,你看,我没事的。”说罢,她又回头去看向沉默的父母,“还有你们。爸妈,你们回家去吧,不用再守着我了。我准备回去工作。”
“工作?”王妈妈最是紧张:“丫丫啊,你别逞强!都难受成这样了,还工作什么啊工作?跟爸爸妈妈回家休息一段时间不好吗?”
回家是最好的休息。
但今天退缩了,可能就再也站不起来。
“我得工作。”王雪芽微微一笑,“我只是受了点小伤,没有那么娇气的。对不对,月光光?”
接收到她发来的信号,池月连忙点头,笑着说:“王叔阿姨,你们放心吧就,小乌鸦我会帮你们照顾的。能工作就是好事嘛。”
唉!
女儿为什么反常,王父王母心里自然有数。
不过,孩子不愿说,他们也不逼。
再三叮嘱吃饭穿衣,他们把王雪芽拜托给池月,订了回家的票。
池月帮王雪芽办好出院手续,收拾起她简单的行李。
这几天,乔东阳忙着自己的事儿,婚礼一结束,两人就成分居夫妇,但是,乔先生知道她要出院,特地派了司机过来接人,这会儿汽车就停在楼下。
今儿吉丘又是一个大晴天。
冬日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明晃晃的刺眼。
两人刚走出病房,就看到倚在墙根的郑西元。他一动不动,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像一块风化的石头,没有反应,没有意识,直到池月和王雪芽的脚步声响起,他才受惊般抬起头。
一双眼布满了红血丝。
看来不好过的人,不止王雪芽一人。
“小乌鸦——”郑西元勉强笑了笑,再难像往常那般倜傥洒脱,“咱们俩,谈谈?”
“……”
长久的沉默。
此时此地此光景的对视,是王雪芽生命中最尴尬的场面。
“我们……有什么,什么可谈?”
结结巴巴说出这句话,王雪芽没什么底气,瞬间红了脸。
如果可能,她真希望来个妖精把她收走,或者直接遁地,消失在他眼前。
“呵!”郑西元的脸色略略苍白,看得出来没有睡好。他了解王雪芽的软弱和包子性格,不再问她,而是看向她旁边缄默不语的池月:“我想单独跟小乌鸦聊两句,可以吗?”
池月眉头微皱。
郑西元那双被她嫌弃过桃花眼,此刻失了神,明显的黑眼圈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萎靡不振,哪里还有昔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风流?
池月抬了抬下巴,像个保护神,“你要谈什么?”
郑西元:“我不会伤害她的。你放心,我有分寸。”停顿一下,他又叹口气,“回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知道这个道理,他也知道她知道这个道路,王雪芽看不明白的事情,池月可以。
“好吧,小乌鸦没意见,我也没意见。”
王雪芽没有明显的拒绝,她出面说什么都会显得苍白,池月一直都知道,在王雪芽和郑西元的感情问题上,她其实帮不上什么忙,一切都必须由王雪芽自己来解决。
“小乌鸦,我在电梯口等你。就前面。”
池月指了指,拎着行李大步走过去。
时间就此停顿。
王雪芽身体僵直地站在那里。
不抬头,不看郑西元,仿佛这样就可以逃避现实。
“为什么不肯见我?”郑西元问。
在她住院的时候,郑西元前往看望过两次,都被王妈妈连人带花撵了出来。
理由是她闺女不肯见他。
这事王雪芽自然是知道的。
“没什么可见的吧。”王雪芽声音很小,甚至有点飘,显得小心翼翼。
郑西元长叹一声,语气只有担心,“那天发生的事情……”
“不。那天什么事都没有。”王雪芽像只受到惊吓的兔子,不等郑西元把话说完,就把他的话截住,把那个即将暴露在空气里的羞辱堵在他的喉咙,“郑哥,我听权队说了……你当场就被打晕了,什么事都不知道。我不会怪你的,你不用说什么了。”
那是郑西元最初接受询问时候的证词。
王雪芽相信——这就是真相。
她急切的打断,就是不想让他看笑话。
也不想让他因为这件事对她有补偿心理。
“我自作自受,与人无关。”
“小乌鸦,不是这样的。”郑西元低低叹了声,眼神复杂的瞄过她因为痛苦而变得通红的眼睛,“那天权队问我的时候,我刚醒过来,有点迷糊,脑子懵,以为是做梦,就没当一回事,后来想起来了………其实,是我。就是我。”
王雪芽讶异地睁大眼。
“真的是你?”
郑西元沉默片刻,又笑了起来,一如往常的温和,“小乌鸦,如果你不嫌弃,我愿意承担责任。”
承担责任——
这话在女孩子的心里是生硬得没有感情温度的。
王雪芽嘴角微微一牵,笑了笑,“不用。我不需要任何人承担责任。郑哥你也不用,不用这样……我们等权队的结果吧,你可能是记错了。我记得不是你。”
郑西元拧紧眉头。
“你还有别的什么事吗?”王雪芽不停看向电梯的方向,似乎急着离开,“月光光还在等我,我还要回去上班,严教授可能会生我的气,我还是个新人,不能让他失望……”
她找了很多理由。
完全不必要告诉郑西元的理由。
郑西元这样的老油条,又怎会看不出来她的紧张和慌乱?
默了默,他一脸认真地说:“小乌鸦,我刚才的话,不是在开玩笑。当然,我也不会逼你,我的提议,你可以考虑考虑。”
王雪芽沉默。
他的严肃感染了她。
踌躇一下,王雪芽难以抑止内心的情绪,慢吞吞问:“你想怎么负责?给我钱?补偿我?”
“呵,当然不是。”郑西元被她的话逗笑了,摆了摆手,拳头撑在墙上,眼睛盯住她,“我可以和你结婚。”
一记重锤砸在心脏。
王雪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料不到郑西元会做如此想法。
“你这……啊,你也未免太大公无私了。”王雪芽一直知道郑西元是个好人,他对女性尊重温柔,同情女性的不易,尊重女性的选择,所以才会被池月誉为“中丨央空调”。因此,她听了他的表白,内心的真实想法是——郑西元愿意牺牲自己来同情她,帮助她这个被人欺负的女孩儿。
施舍的东西她不想要。
“郑哥。”王雪芽不敢再停留下去,她怕自己掉在他身上的那颗心,会收不回来,“这个事情咱们以后就不要提了。那天的事是个意外,是我傻,吃亏也是活该,和你没有关系,你不用有任何想法。认真说,是我欠你,害你倒这么大的霉……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