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想不通,他为啥要动刀子捅人。想见见他。”

龚家武挠了挠脑袋,那并不惯于思考的脑子,凭着本能为他提供着一些信息,“他那天还叮嘱我,不要冲动……还说什么都可以干,就是别搞死搞伤人,那就不是蹲局子那么简单了,是要以命抵命的……可是你说他,怎么转眼就去捅人了呢?”

他问池月。

可池月比他还好奇。

叮嘱龚家武那些话,确实像龚家文说的。

他是个小心谨慎的人,比他弟聪明,如果仅为拆迁,他是决计不会干这种事的。

今天上午,他没有捅死乔东阳,但在混乱中,他捅伤了好几个……

其中两个重伤,已经送到吉丘县医院去了。

剩下有好几个轻伤,包括乔东阳在内,全是在镇卫生院处理的伤口。

如此一来,这件事已经变了性质。

“你哥想出来,怕是不可能了。”池月看了龚家武一眼,“不过你的疑惑,你也不用自己问他,警方都会调查清楚的。”

“不行啊,我憋不住。”龚家武搓了搓手,又嬉皮笑脸地问:“小黑妞,听说你男人挺本事的,你能不能让他帮我想办法……见见我哥,我保证我什么都不做,就只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按法律程序来吧,能见到他的时候,警方会让你见的。”

“小黑妞儿,你就不能帮帮忙吗?我今天可是帮了你们呢……要不是我,说不准你们就被毕哥砍死了。”

“……”

当时确实凶险。

龚家武并不算完全夸大其词。

池月望了乔东阳一眼,还没有回答,乔东阳就突然笑应了。

“没问题。”他说:“我给你想办法。”

龚家武一怔,松开了紧绷的脸,“谢谢,谢谢,你真是个好人……”

“我不是好人。”乔东阳似笑非笑,唇角扬起,“但我喜欢你刚才那句话。”

“???”龚家武不明所以。

“池月的男人,肯定是有本事的。”

“……”

他们见到龚家文,已是晚上九点。

上午龚家文被带到了吉丘县刑侦大队,不在万里镇。

但乔东阳得知,被逮捕后,龚家文对警方守口如瓶,一句话都不肯吐,无论怎么询问,他只承认自己犯了糊涂,一时冲动拿了刀子,但他和乔东阳以及其他人,全无私怨。虽然做错事,但没有伤人的心。

甚至他表示,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村民的利益考虑。

“这么说,他还把自己搞得挺伟大的是吧?”

乔东阳笑了,望向龚家武,“听到了吧?这就是你哥,你确定要跟他谈谈?”

龚家武点点头,“他不肯告诉你们,但他准能告诉我。”

经过交涉,警方同意了。

审了好几个小时,那厮嘴严皮厚,撬不出什么话来。

但这个案子,是上头督办的重案要案,各级领导都非常重视,尤其是吉丘本地的领导,都快要急疯了,几个小时内,连续打了十几个电话来催问破案情况——

他们怕乔东阳受此事影响,撤资走人。

这对吉丘县,对吉丘的领导来说,都是不可挽回的损失。

警方压力很大,因此安排了龚氏兄弟的单独见面。

会见时间是半个小时。

按规矩,乔东阳和池月没能进入会见室,只能在办公室里等。

可是,信誓旦旦进去的龚家武,却是垂头丧气出来的。

“我哥他变了。”

他看着池月,眼圈都红了。

“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池月与乔东阳交换个眼神,放柔声音问他。

“那这半个小时,你们俩都谈什么了?”

龚家武嘴巴撇了撇,像是要哭出来的样子,“安排后事。”

“什么?”

“我哥一定是中邪了。”龚家武颓废地坐在了椅子上,“他把五千块存款和我嫂子一起交给我了。说横竖是一个死,交不交代都一样。不交代,指不定还会有活路。”

“怎么会一样?”池月抬抬眉,“如果他是受人指使的,顶多是个从犯。可是,如果他不说出幕后的人,那他就是主犯,结果是完全不同的……”

“我说了。我就这样跟他说的。”龚家武大脑袋垂着,像是脖子突然支撑不住似的,突然抬起双只粗黑的大手把脑袋抱住,“打死他都不说,一心想要求死。我觉得,他做这事前,就想好自己是要死的了。”

“怎么说?”

“我嫂子有病。”龚家武突然抬起头。

“?”

“我嫂子得病了,没钱治。一开始,我哥告诉我,想在拆迁上捞一笔,这样就有钱给我嫂子治病了……我们说好的,就是联合村民一起闹一闹,人家有经验的人说,闹了,肯定会多拿赔偿金,政府也会来安抚我们,这是个大项目,他们不会舍不得钱……”

想得是很完美。

人是自利的,从这个角度分析,他们的行为完全说得通。

可是——

拿刀子捅人,就和他的初衷大相径庭了。

池月皱了皱眉头,“你哥什么时候结婚的?”

在池月的印象中,龚家兄弟只比她大两岁,不过刚到法定结婚年龄。多年不联系,她根本不知道龚家文结婚的消息,这突然听到,竟是在这种情况下,说实话,池月有点唏嘘,接受不了。

“今年。今年结的。”龚家武哽咽着,说了龚家文的事。

他的这个嫂子不是本地人,是龚家文在外面打工认识的。龚家文是个能说会道的男人,长得人高马大,很有几分男人气概,那女人比龚家文还要大上好几岁,由于家里重男轻女,她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但却要供养弟弟读书,年纪不大,已经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女人没什么本事,在认识龚家文之前,是个“失足妇女”,从事***工作。

两人一见钟情,龚家文真心爱她,她便为他从了良,诚心要跟他过日子。

可龚家文家里穷,拿不出彩礼,她父母不肯同意。

最后,小两口砸锅卖铁凑钱,龚家文掏空了家底,女人也把自己多年来存的私房钱全部拿了出来,终于凑够了十五万交给父母做彩礼,勉强得到了家里点头……

两人高高兴兴去办了结婚证,没有举行婚礼。

原以为新生活从此开始。

谁知领证不到一个月,噩梦降临。

女人先是流产,然后被查出患有宫颈癌……

这对小两口来说,如同当头一棒。

他们去娘家借钱治病,娘家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分钱不肯掏。

“我哥也是没办法。他想尽快拿到钱,给我嫂子治病……”

龚家武说着,听声音都快哭出来了。

他看着乔东阳,满脸无奈的歉意,“我也不知道我哥是怎么了,但我们真的只是想捞点钱……我们穷,治不起病,你有钱,我们觉得,像你这样的人,拿出一点钱来,是没什么关系的……今天的事,他肯定是一时激动,没控制住自己,一定是这样。乔先生,你能不能原谅他,让警察放他出来?”

乔东阳沉默了很久。

“如果今天事发之前,你告诉我这个故事。我可以。”

说到这里,他抬起胳膊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冷笑一声。

“但是现在,谁都救不了他。”

他招呼池月,“我们走。”

……

……

225 虽然真的想要

从吉丘刑侦大队出来,乔东阳就把电话转接到了侯助理的手机上。

这边出了事,他的电话突然增多。

公司的、家里的,各个部门的,来安慰的、探听的、关心的……骆驿不绝。

他惯常是讨厌应付的。

于是回去的路上,侯助理就一直在哦哦嗯嗯地接电话。

“乔总没事没事儿。”

“受了点轻伤。”

“放心吧啊!”

“人抓住了,都抓了。在审呢。”

“哎哟,这个你问我,我就不知道了,警察不让说这个的……”

“哈哈好的好的,我会转告乔总。”

池月听得都有些腻了。

这些电话里,有多少人是真正关心乔东阳。

又有多少人是因为利益关系的捆绑,不得不关心他?

突然间,她觉得乔东阳有点可怜。

笑着摇了摇头,她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

“一个除了金钱一无所有的男人。”

她没头没尾的话,乔东阳居然听懂了。

他的手挪过来,扣住她的,一根根手指从指缝插进去,与她紧紧握在一起,“我这不是有你吗?”

池月回头,与他目光对上。

两个人相视一笑,她唇角飞扬起来,望向车窗外面。

这个季节的吉丘毫无观赏点,白日里整个城市都是灰扑扑的,到了夜间,霓虹灯下的县城却添了那么几分城市的味道。只是,这烟火气里,似乎也夹杂了沙尘味,就连天空呜啸掠过的鸟儿,翻过夜下沙丘,也叫得格外荒凉而嘶哑。

“住在这里的人,真是挺无聊的。”

乔东阳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突然发出一句感慨。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活法。”池月回头看他,眼窝带出一点笑,“其他还好吧,就是住在这边,好久都见不到漂亮的花儿。”

池月极喜欢花。

各种花。

盛放的鲜花在她心里,是一种生命的活力,曾给过她极大的冲击。那些明艳的颜色,也是追求的勇气和希望。她认为最美好的事,就是奋斗后的某一天,可以拥有一个盛开着鲜花的花园,她躺在花园的长椅上,慵懒地晒着阳光,翻着书,过上毫无压力的生活……

乔东阳看着她的侧脸,轻轻抬手拨一下她的头发。

“想要花还不简单?叫声好哥哥,明儿给你空运过来——”

噗!池月笑了起来,“我就这么一说,别当真。你要真这么做,我会有罪恶感的。”

乔东阳哼声,捏了捏她的脸颊,看着她潋滟的眼波,“你笑起来,比花还好看。”

池月双唇抿起,唇窝勾起的弧度,有一种妖娆的美丽,“谢谢你啊,乔先生,你的嘴比花儿还逗人喜欢。你就是我盛放的喇叭花啊。”

“……商业互吹么?”

“商业互吹。”

“不。”乔东阳突然揽她入怀,凑到她的耳边,用只有她听见的声音说:“你知道花是植物的什么器官吗?”

“……”池月瞪他。

乔东阳眉梢一扬,邪邪笑起,“所以,你还是你……盛放的喇叭花吗?嗯?”

“又耍贱!你是不是欠揍啊?”

“哈哈!”

汽车驶入夜色。

没了城市的霓虹,沙丘成了一个个黑影。

池月看着起伏的沙丘,突然叹一口气:“在我小的时候,我以为这个世界上,都是沙漠,以为世界上的所有孩子都像我一样,早起要抖沙子,头发里藏有沙子,饭里会有沙子……甚至以为沙子才是世界的常态。”

乔东阳扬起唇角,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呢?”

“上学了呢。”池月身体很放松,懒洋洋地靠着他说:“对我来说,书本就是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打开那道门,我新奇的发现,原来世界这么大……”

乔东阳低头,看着她长长的睫毛。

慢慢的,他把下巴沉下去,搁在她的脑袋上。

“你就想去看看世界?”

“嗯。”池月笑说:“因为想去看看这个世界,所以,我就拼命读书。我很小就知道,只有读书,我才有机会走出沙漠,看到更大的世界,看到沙丘的另一边是什么风景……只有读书,才可以晨起不抖沙子,晚不吃沙子拌饭。”

“我跟你刚好相反。”

乔东阳声音低低的,刚好可以钻入池月的耳朵。

“说说看。”她偏过头去看他。

乔东阳漫不经心一笑,“想知道的啊,叫哥!”

“滚蛋吧你!”

汽车驶在夜下的荒漠里,时间仿佛静止了下来。

池月饶有兴趣地望着乔东阳,眼睛含笑,“快说!”

乔东阳哼笑,手指抚过她的脸颊,温热的掌心熨帖着她柔软的肌肤,轻轻摩挲着,像有无尽的爱怜,盛放了温柔。可他说的话,却生硬而冰冷。

“我从小就觉得,这个世界太小。我并不想去看这个世界,因为我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池月在他怀里拱了拱,额头差点撞到他的下巴,“喂!你是在拉仇恨吗?乔先生。”

“傻瓜。我要是对这个世界有兴趣,又怎会想去太空看看?”乔东阳的声音里并无调侃和笑意,一边说,一边顺着池月的头发,慢慢轻抚:“你说得对,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活法。人也一样,每个人活法不同。可能很多人都觉得我拥有很多,但我不喜欢这种拥有。”

“钱太多是病……”池月翻个白眼,玩笑道:“要不这样吧,把你的金钱和烦恼一起交给我?我来帮你花钱,帮你痛苦……”

“你当真?”乔东阳视线斜下来看着她,直到看得池月收敛了笑脸,他才扶着她的肩膀,把她搂在胸前,“你不会愿意的。因为当你拥有了这些,就代表,你从此就拥有了麻烦。”

“好吧,我承认,有钱人的痛苦我想象不到。”

池月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我的人生,目标是很明确的。我觉得一个女孩子,如果账户里的余额不足以支撑优渥的生活,那么,所有的梦想都应该只是赚钱……有很长一段时间,钱就是我的信仰,我甚至不知道除钱之外,还有什么事值得我花时间去追求。”

乔东阳笑着睨她,“所以,没早恋?”

“早恋啥啊!根本就不想浪费那个时间。”

“优秀!”乔东阳敲敲她的脑袋,目光不无宠溺:“那你要是早点认识我,梦想早就实现了。”

“那可不一样。”池月嫌弃地瞥他,“自己赚的和别人给的,心里的满足感不同。”

“不懂。”

“穷人的痛苦你是体会不到的。”

两个人聊着笑着,说了很多童年的趣事,池月突然问他一句:“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你妈妈?”

乔东阳沉默。

好一会儿过去,他轻轻哼声,“因为没什么好提的。”

池月瞄他:“你和你妈的感情,很好吧?”

这是她的猜测,毕竟乔东阳为了他的母亲,那样痛恨董珊和乔正崇,肯定他是极爱母亲的。

然而,乔东阳却凉凉笑了,“一个不要我的妈,你觉得呢?”

池月始料不及。

她仰着脸看乔东阳。

汽车里很暗,微弱的光线无法照清他脸上的表情。她看不见他,却可以感觉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戾气与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