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自己。”重策淡淡开口,不见波澜。
“我也一样。”凝光脸上现出从未有人见得的寒艳清冷,眉目分明不加任何掩饰。
重策唇弧慢慢向上扬起,略一斟酌,伸手取出一物道:“但我只喜欢长久的盟友,便以此物为凭,换你那串翡翠珠子。这东西是我东海重家的信物,日后若有所需,见物如见人。”
他手中是颗拇指大小的紫色宝珠,以软银丝穿作精巧的坠子,夜色下幽光隐隐,照得人眉目生辉,一眼便知不凡。凝光接在手中,点头道:“好,见物如见人,我定会妥善保管。”说着娉婷起身,步向船头, “明日一别,万里相隔,今晚这席酒算是送行,且愿公子早掌三军,届时我与你再续此杯。”
言罢她轻轻拂袖,身姿如同惊鸿飘然掠过湖上,消失在波光深处。在她最后那句话说完时,重策脸上闪过了不易察觉的异样,许久之后,黑暗中传来一声淡淡轻笑,冷波一闪,悄然无声。
玉门城,褚山关。
百丈雄关横连崇山峻岭,遥锁长江险浪。自前朝始近千年时间,这矗立在沧浪江旁的城池关隘都是九州大地上最为险要的军事重地,岁月消逝不改峥嵘之色。如今两国分立天下,此处更成了纷争不断之地。无论对天*朝江左七州还是巽国奇岭三城来说,玉门褚山都是沿江防御之门户所在,无时无刻不面临着大军压城的可能。
日没大江,随着层层江涛掀起的波浪之声,关山城头渐渐染上浓重的暮色。
就在数月之前,巽国大军曾经兵破褚山关,南犯东州,最后却因粮草被劫退兵而去,此地重归天*朝控制。是以如今的玉门城兵备森严,不过酉时便已封闭城门,因为战火的波及,往来客商也多不敢由此过境,寒冬之下,城楼险关更显萧条肃杀。
江岸冰雪未融,冷风吹得枯林瑟瑟,放眼望去人马绝迹,却在此时,有数骑轻骑出现在渐浓的夜色之中,由偏僻的山路来到长江之畔。
来者皆是一身黑衣装扮,外披玄色风氅,各有兵器在身。驰近江岸,众人纷纷勒马停步,一阵江浪击岸,在重重巨石前溅起半丈高的浪花,溅得当前两人转马躲闪。
“奇怪了,这严冬甫过,时未开春,沧浪江的潮水怎么比往年涨了这许多?”说话的是个鬓发微白的年老婆婆,看去已然年逾五十,却是双目凝神,沉光隐隐,显示出不低的武功修为。
她身旁有一黑衣老者接口道:“数日前还是一切正常,但照眼前看来,渡江攻城是绝无可能了。长主,大军不能常驻,恐怕要早做决断。”
在他二人之前,众人成半月型簇拥着一位长衣长发的女子。骥马独立崖畔,月过重云,照不见其人面容,只能见她周身被一袭修长的玄色斗篷笼住,与乌黑的长发相映相衬,浑身上下不见分毫暖意,冰冷的黑夜里透出高贵与神秘的意味。听那老者问来,她开口淡淡道:“天时地利人和,战者缺一不可,看来此次天*朝国运未绝。”
她的声音听起来比人还要冷,迂缓清晰,一字一句令得闻者屏息。此人正是权倾巽国,以军功震慑北境的卫阳长公主辛窈。
那婆婆道:“哼,这倒是遂了一些人的心愿,上次那军粮之事还未查清,昨日又来了质问军情的密函,我看他们就是怕我们当真拿下了这褚山关才对。”
辛窈徐徐道:“婆婆你不必着急,毕竟大巽朝是我辛氏的天下,他人再怎么兴风作浪,也成不了气候。这些年巽朝边境在我手中已扩到了这沧浪江,太华宫里那位是厉害,却还能熬得过几年?”
那婆婆道:“唉!话虽如此,只是陛下他也不知怎么想的,中宫终究是立了重家的人,只怕往后弄出第二个太华宫来,又是麻烦。”
辛窈纵马遥望江面,道:“辛和他生来便是这副脾气,你放心,我与他不一样,我要做的事,任何人都无法动摇。”
普天之下,胆敢这般直呼朱皇名讳的怕是仅此一人。寒月深藏重云,江上长涛汹涌,拍岸不绝,对面群山拱卫的褚山关似一片浓重的暗影映入了风帽下细冷的双眸,仿佛铁血战云掩面而至。那芮婆婆年轻时便是辛氏族中老仆,追随至今,眼看着长公主长大,此时有些心疼地道:“长主,你总是这般难为自己,说起来,若不是当年那重策不识好歹,如今……”
她话说一半,便被身边老者暗暗盯了一眼,后半句生生咽了回去。辛窈的语气忽然变得比方才还冷,竟像是冰雪成刃,含了三分杀机,“我说过,不要再提这个人!”说罢竟一提马缰,径自转身而去。
那黑衣老者叹了口气,芮婆婆自知失言,深悔不该一时感慨说错了话。两人对视一眼,也都无可奈何,急忙与其他人纵马跟了上去。
第十七章
巽国大军驻扎之处极为隐秘,四周遍布暗哨,等闲人无法靠近。但在众人回营的时候,却有一道苗条的人影迅速跟随过去,竟未惊动任何护卫,就连辛窈等高手也一并瞒过。
月入云,夜无光。风结奉命监视巽国动静,悄然潜入营内,一时不敢靠得太近,远远看着辛窈等人入了营帐。过不多时,却见长公主近卫带了一人前来。
清一色雪白虎皮营帐,辛窈独坐案前,手中似是把玩着什么东西。此时她已退去风氅,金灯之下露出一张略微苍白的脸。她的五官生得并不秀美,脸型容长略欠柔和,鼻梁看去太过挺直,嘴唇偏薄,不见多少血色,但这一切与那悠长冷漠的双眸相衬,却不知为何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吸引力,配合她修挑的身形与垂肩直泻的乌发,形成与众不同的气质,十分惹人注目。
近卫带了那人入帐,躬身退出。辛窈并未抬头,仅以眼角余光扫过面前,“你是何人,何故求见?”
那人略振衣袖,恭敬欠身,“在下燕如行,见过长主。长主手中的东西是我江左十七派一点见面礼,算是向长主略表诚意。”
辛窈将手中东西举起,“这是阴川三山令。”
燕如行近前笑道:“阴川教那些不知好歹的家伙,竟敢在长主的封地作乱,我已着人收拾了他们,让长主这样的美人操心,他们死一百次也是应该的。”
辛窈冷颜道:“男人巧言令色,便已该杀,若再不肯说实话,便是死不足惜。”她将令牌往案前一掷,“江左十七派身处天*朝,与阴川教那些流寇一般无二,来我帐前献什么殷勤?”
玄色的衣容雪色的人,毫无感情的口气拒人于千里之外。与她眼眸一触,就连燕如行这般极善言辞之人,也不仅心中打了个寒颤,正了神情,再不敢嘻笑轻佻。
“长主多虑了,在下并无他意,此来乃是有要事相求,当然,此事对长主也是百益而无一害。”
“说。”
“长主可知为何沧浪江数日内水漫枯岸,阻断了巽国大军去路?”
辛窈不语,只是以目相视。在她静冷的注视之下,燕如行轻咳一声,老老实实再道:“长主大军受阻,是因九江盟提前得知此事,开了上游连通沅水、泊江的闸口,并截了下方的河道,导致褚山关前江水猛涨。而且现在所有入沧浪江的渡口已然封闭,再过数日,长主这十三万大军的军需恐怕便要吃紧。我无尽斋与九江盟乃是江左十七派的两大首脑,是以对其中原委再清楚不过,在长主面前不敢有任何隐瞒。”
辛窈眸光微错,盯着他道:“无尽斋,你既与九江盟同为江左十七派首脑,出卖此等机密又是意欲何为?”
燕如行殷勤笑道:“长主有所不知,我无尽斋与那些江湖草莽不同,世代都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巽国境内光是冶金铸铁的买卖便至少有三成与我们相关,所以替长主效力原本便是应该的。江左十七派这点秘密算不上什么,长主莫非不想知道,究竟是何人从中作梗,将巽国大军生生挡在了褚山关外?”
辛窈道:“如你所言,便是有人泄露了巽国军情。”
燕如行道:“不错,此人与我江左十七派有极深的过节,我今晚前来,是希望能得长主相助,早日除掉此人。至于巽国那边,我们却了解不多,只知与他暗中来往甚密的好像是东海重家的人。”
暗夜里只听“喀喇”一声轻响,似乎是辛窈手底坚玉雕成的令牌从中断裂。燕如行暗暗吃惊,却见辛窈将袖一拂,两截断令摔至地下,立时粉碎。“是何人与之私授消息?”
燕如行谨慎地道:“不知长主可曾听说过,重山寺,医僧九幻?”
“你要杀的便是此人?”
“不错……”燕如行待要继续游说,忽然帐外传来喝斗之声,听动静竟是那芮婆婆与人动上了手。辛窈唇角微微一冷,便听两声掌力相交,砰地一阵劲气冲涌,一道人影似被他人掌力所击,破开帐门滚入,翻身落向案前。
辛窈眉也不抬,挥手一袖扫出。劲气无形,却如惊浪一般凌空拍去,那人闷哼一声,被她一掌逼出军帐。
帐门大开,露出冷夜薄雪。地上一道长长的雪痕,尽头跪着个青衣女子,衣襟沾血,正是暗中潜入军营的风结。
风结先前因在帐外见到燕如行,冒险偷偷近前探听,一时不慎竟被守在外面的芮婆婆和黑衣老者发现。她在两人的夹攻之下本已不敌,方才被辛窈含怒一击,更是受了不轻的内伤,此时惊动了营中侍卫,已然来不及离开。
辛窈起身徐徐步出大帐。
燕如行跟在后面,看到风结,目光不期一闪。侍卫们早已将大帐团团围住,那黑衣老者身形一晃来到风结面前,提掌拍下,待要废她武功再行审讯。
风结重伤在身,勉力聚起真气,欲要拼死一搏,忽听燕如行喝道:“慢着!长主。”他转身对辛窈道,“此人是我的随从,怕是见我久久不归所以前来寻我,并非刺客细作,还请长主饶她。”
黑衣老者单掌悬在半空,等候辛窈示下。风结闻言诧异,不及细思便听燕如行再道:“让你在外面等我,何故私自跟来?还不向长主赔罪!”
四周剑戈影寒,形成重重包围,若那黑衣老者一掌拍下,立刻便是摧筋断脉的酷刑,风结看了燕如行一眼,垂头
低声道:“是我鲁莽,请长主恕罪。”
燕如行抱拳再道:“长主,属下多有冒犯,是我管教无方……”
辛窈原本站在帐前冷眼旁观,始终未发一词,此时漠然开口,“你说的事情我已知道了。来人,送他们离开,再敢私闯军营,定斩不赦。”
侍卫们领命,立刻将燕如行和风结带出营去。
“长主。”
芮婆婆与黑衣老者来到面前,辛窈面雪而立,目视遥遥深夜,淡声吩咐道:“派人跟着他们,查清楚来报。”
伊歌城外,雪初霁,天色仍寒。往日热闹的通衢大道前车马禁行,在冰雪的覆盖下显示出空旷萧杀的意味。自九门外城至八十一坊华楼琼阁,无穷无尽的雪积了月余,一片寒色上连帝阙,越发衬得那禁宫高城孤冷入云。往年此时,都是各州巡使入天都贺岁的日子,上九坊必然早已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但如今却因禁令封城空无一人,唯有冷冷白雪随风飘卷,倒是茫茫一片清净,显得纤尘不染。
自苏相、凤相两大重臣相继遭诛之后,天都二品以上官员因触犯天颜,几乎全部被囚在了大理寺。如今怀帝罢朝不理,国事无人定夺,禁中却忽然降旨调神策、神御两军入城,九门内外兵马紧促暗流汹涌,似乎随时都将出现更大的变故。如此情势之下,巽国使团不宜久留,于是日启程归国。怀帝遣一千神御军沿途相送,使团由楚堰江水路东出天都,船队一路经怀滦入隶州,北上沣水,过沅江,不日直达七州。
待到白州官渡,伊歌城传来京畿卫作乱的消息。叛军虽被御林禁卫与神策、神御两军联手镇压,但局势动荡,已是乱象丛生。而在这名义上由南康王管辖的七州封地,所有人也都感觉到一种非同寻常的气氛。
眼见天色近晚,停了大半日的雪纷纷扬扬又下了起来。因前方沧浪江水路封闭,使团一行在白州上岸后便弃舟换马,改行陆路,随从侍卫三百余人组成整齐划一的车队,护送着当中数辆马车迤逦前行。
最末一辆马车当中,从祤与苏寐衣换了巽国服饰一直跟随使团北行。两人一路鲜有露面,在官驿之中尤其谨慎小心,眼看七州之外便是巽国国境,只要过了沧浪江,他们便不必再刻意隐瞒身份,自然也不会有人追查苏寐衣的来历。
因见风雪渐急,车队下令加速前行,务必要在天黑之前赶到司州城。从祤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只见四野簌簌雪落,阒夜将至,荒无人烟。经过入秋前那场洪水,城郊百里良田尽化赤地,此时除了干枯的荒林和参差散布的山石之外,一重重尽是淤泥沉沙,遍覆荒野,大雪之后化作一片死寂。车队行于其中,好似横穿瀚海荒漠,冰雪如洗倾天而下,不知何处方是尽头。
由南行北,天气再度转寒,帘外灌进的寒风吹得从祤一个哆嗦,似乎又回到月余前严雪冰封的伊歌城。从天都到七州,连绵不尽的大雪似正一寸寸吞没着曾经繁盛的王朝,沧浪江连日来破冰涨水,惊云山异象频生,引得四方流言迭起,人心惶惶,眼见着骚乱蔓延,一片末日将至的景象。伊歌城中现在却不知形势究竟如何,如果在他们借兵归国之前中枢失控,天*朝诸州分崩离析,局势是否能够稳住,巽国又会不会挟兵威入境,以至更大的祸乱……
这一切越想越是烦恼,从祤忍不住甩手将车帘丢开,低声道:“寐衣,今晚过了司州,马上便要到巽国了,你说我们这次究竟有几分把握,当真能从巽国借兵回来吗?”
即便是在颠簸的车马中,苏寐衣端坐的身影依然有着优雅与高贵的姿态,此时闻言抬头,黑暗之中她的神色带着些许幽冷的意味,仿佛眼前看着的不是从祤,而是曾经与她以夫妻相称的另一个男人,“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们都要达成目的。这重策公子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待到巽国,我们一定要想办法见到朱皇,只有与国主相谈,我们开出的条件才有效。”
从祤道:“那天我一时心急,说错了话,你别怪我。”
苏寐衣似乎轻叹了一声,却徐徐摇头道:“也没什么,不管怎么说,我们还要靠这使团离开天*朝。你是天*朝未来的主人,凡事自然听你主张,只是那巽国乃虎狼之地,往后我们还是得多加小心。”
她垂眸一刻纤弱的容颜总令人心生爱怜,从祤不由想起当日她在仙华宫前独自跪在雪中的模样,伸手握住她道:“不,我都听你的,以后你让我怎么做,我便怎么做。他日我若当真继承大统,那你仍旧是中宫皇后,永远都不变。”
苏寐衣转头对他微微一笑,并没有把手抽回。从祤心中甚是欢喜,方要再说什么,忽觉车队速度放慢,似乎逐渐停了下来。车外跟着有护卫的马蹄声掠过,去势甚急,苏寐衣心觉诧异,伸手挑开垂帘向外看去。
因着大雪,天色已然暗了下来,一眼望去天地飞白,长空如幕。然而远处天际却似有重重暗红色的天光笼罩,仿佛被鲜血染透的暮云,又似浓重的落日沉入渊海,洇出大片大片令人心悸的颜色,漫空弥散。
那是七州重镇司州城的方向。
苏寐衣蓦然想起这些日里沿途百姓奔走相告的传言。司州城,重山寺,青天白日忽现赤星胜血,蚀日无光。赤星出时,惊云山有凤鸣之声,绕空数日不绝,双峰随之地动泉涌,毁惊云神庙为废墟,光照白昼,凝如神迹……
赤星出,乃是九州兵祸之兆。惊云凤鸣,却是王者出世,天下将安的预言。这一路不知有多少流民百姓望司州而拜,传说天象示,天子黜,圣主出。苏寐衣看了从祤一眼,握着车帘的手微微收紧,此时,越过长风雪幕,一个白衣身影忽然映入了她的眼中。
白的雪,红的云。前方雪地里依稀有人负袖而立,遥遥挡住了使团车队的去路。
不知为何,苏寐衣心头倏然一颤,似是某种应示的预兆骤现眼前。
那暗夜尽处,分明是清冷似雪的衣色,却像是湮染了赤光红云的煞气,一天血色飘浮漫绕,就连大雪也洗不清的冷与暗。那种极致矛盾的感觉,莫测无定的气息,一眼看在心头,慑得神魂俱惊,竟然生出仙魔莅世的念头。否则是什么样的人,能将一袭白衣穿出如此的恣肆,如此惊心动魄,却又出尘无垢?
“何人在此,速速让开道路!”当先侍卫忽见有人拦路,纵马上前,举鞭喝道。
缕缕雪气氤氲成雾,那人不曾回头,仰天望雪,“我不想跟你们浪费时间,叫你们主子出来。”
“大胆!”
此时车队已然停下,少翼带了卫队从后面赶上,闻声呵斥,“你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