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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幻将换来的死婴交给身旁僧人,转身向前走去。寺中灾民都像见到救星,争先恐后地涌至近前。九幻在人群中弯下腰,伸手覆上一名少年的额头。那少年躺在一张破草席上,本已高烧昏迷了数日,过了一会儿,却慢慢睁开了眼睛,发出一声虚弱的呻o吟。守在他身边的一个老婆婆喜极而泣,跪在地上不断磕头,“多谢圣僧,多谢圣僧救我孙儿!”

  “不要担心,服了药很快便没事了。”九幻笑了笑,也不阻拦,起身将一粒药丸交给老婆婆,复又吩咐随行的僧人道:“给他寻点米汤送药,抬到殿中避避风雨吧。”

  此时那少年已能挣扎着坐起来,满目感激地看着九幻向其他正在痛苦中煎熬的灾民走去。佛寺中濒死的病人不计其数,只见一袭僧衣飘飘,他在人群中时走时停,温言低语,便有不少病人停止了呻o吟,缓解了痛苦。

  随着九幻一个木棚一个木棚地走过,旁边僧人们忙得团团乱转,而他却始终一派从容,就连说话的语气也丝毫不变。医僧九幻对于江左百姓来说,一直便是传说般的人物,此时救死扶伤,也不知令多少人脱离苦海,得以重生。

  进到下一个木棚,身边僧人探头一看,不由便叹了口气。木棚中一个中年男子面如金纸,神情委顿,破席下盖着的腿想来是被山石砸伤,两条小腿青紫肿胀,已经开始腐烂。

  “师父……求你救我……”

  九幻掀开草席看了看,眉眼轻轻一抬,道:“无论遭受怎样的痛苦,都一定想活命?”

  中年男子将头转向跪在泥地里哭泣的一双小儿女,吃力地道:“我不能死……求师父……一定救我性命。”

  九幻点了点头,抬手道:“刀。”

  旁边僧人取了短刀递给他,跟着满面不忍地低下头去。九幻伸手点了那男子身上要穴,对面前哭泣不止的两个孩子微微一笑,柔声道:“转过头去,不要看。”话音落后,只听那男子长声惨叫,草席下血水流出,混杂在雨地上一片触目惊心。那男子双腿齐膝而断,人立时便昏厥了过去。

  一刀断骨,一刀存命。

  白衣无尘,拂过污血浊世,持刀之人如那云烟中的佛像一般,似乎可以满足人们所有的祈盼和愿望,但这一刀之下,究竟是生存的幸运,又或是更深的苦难?

  旁边僧人急忙按照吩咐替那男子包扎伤口。九幻却已转身而去,离开前在两个吓呆了的孩子身边微微驻足,低声轻叹,“我佛慈悲,且将这两个孩子送到禅院中吧,莫要冻着饿着。”

  重重风雨毫不留情地摧残着人间,但他温润的话语却令人感觉到存活的希望,痛苦得以暂时缓解,病困之中似有倚靠。四周百姓仿佛面对救世之主,纷纷口念佛号,对着白衣僧人的背影跪拜下去……

  踏过遍地雨血,九幻宽大的白衣消失在烟岚深处。进入佛殿后的禅院,四周顿时变得清静无比,没有衣衫褴褛的灾民,也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声,唯有一排灰檐精舍在雨雾中时隐时现,浑然不像经历过天灾人祸的现世光景。

  九幻行至廊前脱下鞋子,低头越帘而入。

  室中光线骤暗,水声轻沸,隐隐飘荡着一缕缈缦的茶香。帘下花落,雨意氤氲,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自暗影深处悠然传来,“一夕山中雨,林上风萧萧,不知溪水长,只觉钓船高。”

  九幻站在门侧仔细清洗双手,转身时徐徐吟道:“云鹤惊乱下,水香凝不然,雨定芭蕉湿,滴滴入昼禅。”

  “哈!”案前之人一声轻笑,茶水入盏,“外间人世末日,乱象丛生,你倒是禅心清静,一派气定神闲。东海现州四明湖的‘龙舌’,如今市面上一两黄金一两茶,且尝尝如何。”

  九幻踏着一尘不染的地板行至案前落座,“方才我进院时你注水多停了一刻,这茶水汽太重,已不能喝了。”

  茶案对面,微光底处,一个蓝衣银袍的年轻男子折扇轻展,摇头笑叹:“人人都道我是天下第一风雅风流人,却不知你比我挑剔百倍,我这名头当真冤枉。若非上次斗酒得了你一幅好字,今日这茶我还舍不得送呢。”

  九幻微微一笑,“来者是客,岂有让客人煮水烹茶的道理?今日风重雨寒,你又难得来一趟,且品一品这‘雪印浮云’吧。”说着他取茶布盏,随手轻轻挥去,身边沸腾着的滚水无声无息地平静下来。那蓝衣男子眉梢一挑,“好掌力,比方才那断骨的刀法还要够火候。这‘雪印浮云’唯有将沸未沸之水才能带出真味,月余未见,你的玄通功法又见长进。”

  九幻道:“沧浪江万丈惊涛,你也去历上半载,下次再来我便未必是你的对手。”

  蓝衣男子微微扬唇,见他提壶冲水,便不再说话。虽然冒雨而回,但九幻一身僧衣却是片尘未沾,便似茶盏间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干净得令人心觉妖异。些许雨光自窗前映入,满室暗寂之中,唯有案前一抹白色的僧衣如雪铺就,随着他注水冲茶的动作,四周茶香氤氲,好似浮起了一片渺茫的雪雾,置身其中,颇有烟雪如幻、云深不知归处的感觉。

  “好一个雪印心珠,刹海浮云。”

  三盏茶尽,那蓝衣男子忽然长身而起,挥袖做笔。白墙之上一个单手行礼、独立雪地的僧人跃然而现。画中阴阳深浅,恍然净雪染赤,那僧人左臂已断,神色端严,分明只是白墙石刻,却连雪地上一柄戒刀都似锋芒微敛,隐约若见血色。

  蓝衣男子以指破壁,一幅画就,回头笑道:“古有断臂求法,今日截肢续命。其实我很想知道,方才凭你的医术,是否当真非要砍掉那人一双腿才行?”

  九幻抬头观画,唇畔笑容一展,道:“好指力,更难得此番意境,不过,大巽国重策公子何时竟如此关心我天o朝人事了?”

  重策道:“佛曰众生平等,何分彼此,你不也一样关心我巽国军政?”

  九幻抬手慢慢清洗茶盏,不疾不徐道:“巽国与我朝划江而治,相安数十载,日前朱皇陛下却以五万大军攻破了褚山关,兵逼东州,看来是想连这半壁江山也一并收入囊中了。”

  听到这话,重策不由抬手揉了揉眉心,“我那位表兄即位两年,天o朝便连失了五州十八郡,他在国中的地位也是越发稳固,的确叫人有些头疼,不过这对司州凤家来说,始终都是一件好事。”

  三十年前,天o朝北庭都护府重将辛彻得北疆外族之助拥兵自立,定都上渊,建立巽朝。北庭辛氏称皇三年,立东海重氏之女为后,两家联姻既成,天o朝三十六州失却十二。其时天o朝主弱臣疲,辛氏、重氏皆是不世之将,次年便整兵南下,再夺中原七州。大巽兵锋长驱直入,几乎攻到伊歌城下。幸得各州府军发兵勤王,一解天都之围,终将巽国大军逼回江北。之后双方隔江对峙,三十年攻伐不断,逐渐形成两朝并立的局面。

  当初诸州勤王之师乃以司州凤家为首,是以巽朝立国之后,昊帝时一度遭贬的凤氏一族历经百年沉寂,终于重掌大权,再次出现了一族之主三朝拜相的局面。如今这司州城中的重山寺便是以十万金之资,发七州之民重建的凤氏宗祠。

  院中花开花落,一地丹红流潋,隐约有脚步声自微雨中传来。九幻将所有的茶盏洗净放好,最后一个茶盏自他手中落下,来人也正好停在了廊前。

  “九幻师父。”外面两名僧侣低头合十,声音恭谨。

  九幻面前的茶案此时已干净得仿佛从未有人用过,他将拭手的白巾叠好放下,转头道:“什么事?”

  廊下一名僧人道:“今日江堤决口,灾民比之前多了一倍不止,若像昨日那般下米派粥,寺中的存粮恐怕支撑不了三天。”

  另外一名僧人待他说完,又补充道:“寺里的药物也差不多用完了,如今四下都是洪水,根本无处采购药材,生病的百姓无法及时救治,死去的人已经越来越多。”

  重策一路来此,早便将江左七州的境况看在眼中。此次沧浪江决口并非一处,就连北岸的巽国也受了不少影响。洪水过境,七州之内纵有金山银库却也无处购粮,药材更是异常紧缺。眼下这重山寺便如一座孤岛,若是没有粮食救济……他抬眸看向对面,却听九幻柔和的声音隔着雨花淡淡传出,“我知道了。自今日起,除了寺中营救的孤儿外,所有粥饭先给年青少壮之人,所有药物先医轻伤小病。”

  重策闻言眉梢一动,外面僧人也是愣愕,抬头道:“如果这样,那些重病之人……”话只说了一半,显然是被另外一人示意打断。九幻吩咐过后便不再开口,两名僧人驻立片刻,低头施礼,一并退出禅院。

  重策待他们走远后,叹了口气道:“先救最有可能存活之人虽然是理智的选择,但那些重伤重病的,恐怕便没有多少机会活下去了。”

  九幻转头看他,“若我所料不错,今日或有一人能令这些灾民幸免于难。”

  暮色沾窗,室中光线愈暗。重策似乎隐隐一笑,最终于案后深影里道出句话,“东州的军需三日后走玉门古道。”

  九幻单手执礼,点头道:“我且替七州百姓多谢公子。”

  “各取所需,何必客气。改日再约你听琴,有套古谱给你鉴赏。”重策收了折扇,起身向外走去,挑开垂帘又停了一停,回身道,“听说你们那位国丧时击缶行歌的怀帝陛下近来越发闹得不成话了,那女人叫什么?凝光对吧?究竟是何等颜色,竟搅得你们举朝难安,就连凤相都镇不住她,传闻听多了,倒还真叫人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