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蕉一见他们这等本领,心知自己全然无法匹敌,先前的惊慌失措反而渐渐淡了,沉声道:“你们泄露灵气,一路尾随,是想私下与我接触?我不记得与你们有过什么交情, 倘若有话要说,不必卖关子,速速说来! ”

果然是东海女子,始终这么直爽泼辣,黎非也不绕圈子 ,直截了当地问道:“我想问歌林现今如何了? ”

她口中是问阿蕉,眼睛却盯着她身后的那姑娘,这孩子虽然也十分惊惶,然而那惊惶里倒是透着好奇居多,是个胆大的姑娘。

阿蕉神色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敌意在慢慢消退,她回头看了看那姑娘,欲言又止。

黎非身上白光一现,为她凝聚在指尖,一团清光似闪电般射向那姑娘,她立即瘫软在地上,再也不动。

“没事。”黎非摇了摇手,“让她睡一会儿罢了,你好像不太愿意叫她听见。”

阿蕉默然片刻,忽然弯腰抱起那姑娘,低声道:“你想见歌林,倒也巧,随我来,我带你去见他二人。”

他二人?是指歌林和陆离吗?黎非见她走得极快,当即几步追上去,问道:“这姑娘是歌林的……孩子? ”

阿蕉淡道:“她姓陆,名昔微,是百里歌林和陆离唯一的孩子,今年六月刚满十六岁。”

果然是歌林的孩子!黎非心中突生一股不好的预感,既然是歌林和陆离的女儿,为何提起歌林的名字她却毫无反应?阿蕉又为何不愿叫她听见歌林的事?

阿蕉一面快步向前走,一面又道:“看不出你倒还是个有情义的人,四百年了还记着这里的老朋友,歌林若知道,想必也会开心,这许多年来,除了我,再也没人来见过她。

黎非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不禁低声道:“歌林怎么了? ”

阿蕉抿唇不语。

快步行了半日,景色渐渐变得荒芜而空旷,远处空地上矗立一座小小庭院,庭院周围树荫如盖,倒也别致秀气。

阿蕉熟门熟路地推开院门走进去,那屋中虽然洁净,却空无一人,只桌上放了一只小小的紫铜鼎,内里香灰如雪。

阿蕉点了三支香,分了两支给黎非和雷修远,这才开口道:“人你们是见不到了,修行者更没有尸体坟冢可言,既然来了,替他们点支香吧,他二人九泉之下能感应到,想必 也欣慰。”

黎非只觉手腕都在发抖,她缓缓接过那支香,此刻虽有千言万语想问,却什么也问不出口,她转身盯着那只紫铜鼎,嘴唇翕动,目中早已泪如泉涌。

“不必难过。”阿蕉反而开始劝慰她,“她死后有家人团聚,有爱人在身边,更在世间留下了骨血,堪称圆满才是

黎非紧紧闭上眼睛,过了许久才能勉强开口: “她……怎么去的?她还有姐姐和姐夫,他们不来看她吗? ”

她不相信百里唱月和叶烨会无情到这种地步,当日在东海说好了从此在一起的。

阿蕉将那支香插入紫铜鼎,轻道:“对了,你去了海外,所以什么也不知道。她的姐姐和姐夫早已死了,死在你们以前的朋友,那个王爷手下。这四百年来,歌林耗费无数心 力苦苦修行,只为报仇,可惜技不如人,加上思虑过重,情 劫一关未能过去,十六年前生下昔微便去了。”

黎非浑身大震,险些将手里的香丢了,她骇然望着阿蕉^她刚才说了什么?唱月和叶烨早已死在纪桐周手下? !阿蕉将她手里的香接过来插入铜鼎,又道:“歌林这个 人心事太多,成就仙身也比旁人花的时间要多,两百多年前 她终于成就仙身,我爹爹却并不怎么看好她,一个人有心变 强是好事,可她心中仇恨太甚,即便一时有所作为,也无法 长久,将来劫数怕是难度。爹爹看人一向很准,这次也没有 例外。”

可对歌林来说,要的根本不是什么长久,哪怕只有一朝一夕的强势,能让她报仇,已经足够了。

涉及亲人血海之仇,沈先生亦不好置喙,他的两个得意弟子,一个怕是难度劫数,另一个用情太深紧随其后,令人无奈。倘若报仇成功倒也罢了,可那个王爷明显天赋奇优, 千年难见,当年在东海,人人都见识过他的玄华之火,更何 况他二十年便能成就仙身,怎么比?如何比?

即便如此,他还是只有眼睁睁看着他们义无反顾地去。走的那天,百里歌林的眼睛出奇地亮,回身给沈先生恭 恭敬敬磕了三个头,低声道:“多谢师父教诲,师恩深重, 弟子恐不能报。”

那时她已成仙身,最后却依旧以弟子相称,令沈先生郁郁寡欢了多年。

阿蕉微叹一声:“我送她和陆离离开门派,也是我看着他们回来,老实说,之前我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第二百零一章 回忆之林 三

两百年前的百里歌林是鋳躇满志的,她身边有道侣陆离,至交好友苏菀与邓溪光,每一个人都在为她的复仇尽力帮忙,她虽然时常抑郁寡欢,可在去往横山之前,阿蕉总还能 在她面上看到些许笑意。

为了对付纪桐周的玄华之火,两百年来这四个曾经的小弟子下了不少苦功,无月廷和万仙会的藏书楼里,但凡谈及火属仙法的,几乎都被他们翻烂了。

有关玄华之火的记载并不少,更多的是说玄华之火的拥有者性情乖戾,纵然成仙却未见长寿者。有的人在巅峰后忽然一落千丈,黑火离身而去,有的人则短短数百年便含恨而 逝,更有记载谈及当年星正馆创立者玄华掌门,据闻他是被 自己的黑火烧死的,此事真假难知,星正馆对这位创立者一 向讳莫如深,极少谈论。

功夫不负有心人,花了数十年时间在藏书楼内翻阅群书,最终倒是给他们找到了对付玄华之火的法子。

此火乃心魔之火,只能生在拥有火属灵根之人身上,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怪异之火,至今无人知晓,世人亦只能从拥有者身上寻找一些共同点,大都是些心念比旁人要强得多的 人,黑火像是被迫上绝路的他们唯一拥有的反击利器一般。

五行中水克火,但无论什么仙法召唤出的春雨仙水,都对付不了玄华之火。所以与其从仙法生克中寻求出路,倒不如在拥有者身上下手。

其之一便是需要一枚千年以上凶兽蜃的心,其之二则是一段极复杂极冗长的仙法,大抵是令玄华之火的拥有者在短暂的片刻内用不出黑火,仇家即可在这段极短的时间内争取 将其击杀。

这段记载十分古旧,而且残缺不全,是否真有用亦不得而知,但百里歌林他们还是尝试了。

凶兽蜃只在东海附近出没,当年在东海试炼地遇到的那只,年岁应当不大,所以才能让雷修远得以逃脱,最终将它剁碎。千年以上的蜃就连老辈仙人也不敢轻易面对,人之心 有时候连自己都不了解,平日看上去志得意满,可谁知到时 会不会突然被诱惑出什么念头,难以脱身?

四人中,百里歌林有心病,自然不能前去,陆离也犹豫难决,邓溪光更是连连摇头,他对苏菀的一段心事从少年时期到了成仙,明里暗里跟她说过许多次,想要成就道侣,想 要和她在一起,别看他平时吊儿郎当好似登徒子,真的动了 心竟专注如斯。奈何苏菀总是不给任何回应,被问得多了, 她也只有笑笑:“我只将他当做好朋友一样,并无他念。” 这一句“好朋友”断了他所有向她靠近的路,邓溪光没 说放弃,可也没再继续,两百年来他们一直在一起,虽然什 么都没有发生过,可,至少是天天在一起,对他来说,这样 大约也挺好。

每个人都对千年凶兽蜃感到棘手,只有苏菀得知后大笑道:“让我去!我早就想见识见识蜃的厉害了!我倒要看看它给我造个什么幻境出来。”

邓溪光一听她要去,反而为之变色:“那还是我去吧,不就是酒池肉林!我好好享受一番再出来!说不定还能遇到跟姜师妹一样国色天香的美女呢! ”

他突然提到黎非,众人登时一阵沉默,隔了半晌百里歌林才勉强笑道:“也不知黎非和雷修远现在是活着还是……”

当年他们俩闹出的事情太大,想瞒都瞒不住,最后被天雷火海击中,一个生死未卜,一个不知所踪,这些年他们这些老友提起便要叹息。

苏菀见气氛低落,便又笑道:“我看他俩不像是短命的,指不定在海外吃香喝辣好得很。老邓,你不必多说,凶兽蜃还是叫我去,你们只管等着好了。”

邓溪光成就仙身后,道号伯邑,苏菀嫌念着拗口,就叫他老邓,他便索性借坡下驴,也不叫苏菀的道号玉真,只叫她小苏。

两百年己过,当年的纤腰青涩少女,如今己是年近三旬的美艳妇人,曾经的毛头少年,也成了面带清须的仙人,老邓小苏,又亲切,又有着不易察觉的距离。自换了称呼以来 ,邓溪光从未叫错过,可眼见苏菀说走就走,他情急之下竟 叫了一声:“阿菀! ”

苏菀只朝他笑了笑,人已消失在数里之外。

陆离见邓溪光竟是要追上去,急忙将他拦住,摇头道:“不可去,你看那山林中雾气弥漫,那是蜃之雾,染上一丝便再难脱身。她既有信心,便信她一回,我们在此处等候, 半个时辰后她不回,便让我去。”

邓溪光沉默不语,其实他早已不是那个什么话都敢说,一天到晚笑嘻嘻的毛头小子了,只有在苏菀面前他还会故意胡闹,似是想让她知道自己从来也没变过。他拨开陆离的手 ,义无反顾正要再追,百里歌林也拦住了他。

“你让她去,她应该没事。”百里歌林盯着他的眼睛,“但你去肯定必死无疑。你是真不懂她为何要去? ”

邓溪光顿时愕然:“……什么意思? ”

百里歌林笑了笑:“等她回来你就知道了,两百年都过来了,不差这半个时辰,对不对? ”

邓溪光终于停了下来,整整半个时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远处那些白色的雾气上,直到那些雾气忽然间散开,被山风吹得再也不见,下一刻,满面带笑的苏菀便出现在了众 人面前,她神态轻松,手里端着一枚鸡蛋大小的黑色珠子, 妖血顺着她的手指滴在地上。

“想不到蜃长得跟大蚌一样,一点也不有趣。”她把那枚黑色珠子颠了颠,“喏,千年凶兽蜃的心,在这里了。我说过没事的,怎么样? ”

邓溪光凑到近前将她细细打量一番,确认连个小口子都没有,他这才松了 口气,苦笑道:“好吧,算你厉害。” 他心里记挂方才百里歌林的话,只盼着苏菀开口说说方 才有没有经历幻境,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可她却只笑眯眯 地将蜃之心丢给了百里歌林,似是全然不打算说刚才那半个 时辰发生了什么,他心中又是失落,又是紧张,想问,偏不 敢。

隔了许久,他到底憋不住,还是问了: “小苏,刚才……嗯,刚才那个蜃没给你什么阴影吧? ”

苏菀皱眉一笑:“别提了,我可再也不想吃妖怪肉了!方才一堆一堆的妖怪肉,堆得跟山一样高,看着都反胃! ” 妖怪肉?邓溪光愣了半日才反应过来,这大胆的姑娘一 直说要尝尝妖怪肉,她难道当真没有一点隐晦的心事?千年 凶兽蜃,她竟只看到山一样高的妖怪肉?她的心到底是什么 东西做的?

邓溪光也不知是感慨还是失望,百里歌林的话突如其来让他有了希望,可如今再看,希望后的失望比从未有过希望还痛苦。

苏菀一面飞,一面忽然又开口道:“对了老邓,你在幻境里倒比真人要英俊潇洒得多,真是看不出来。”

他猛然停住,怀疑自己听错了,急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再说一遍! ”

百里歌林早已拽着陆离先走了,留他俩在后面慢慢飞,苏菀回头瞥了他一眼,又笑道:“老邓啊,我总觉得喜欢一个人,得从第一眼开始,至少那外貌能叫我动心吧?我把你 当好朋友,也真觉得能做一辈子好朋友,比所有人都好的那 种。我第一眼没看上你,一直就想着没戏,但这世上其实谁 也没规定喜欢一个人必须要从第一眼开始吧?就算你,想必 第一眼也不是相中我的,对不对? ”

邓溪光脑子里已然乱成一摊浆糊,琢磨不透她的意思,怕自己想多,怕她说的不是那么回事,他只能胡乱点头,茫然地看着她。

苏菀凑过去抬头望着他颔下修理得漂漂亮亮的小胡须,咧嘴一笑:“那就这样吧,你看看今天这天气如何?还算风和日丽?咱们就挑今天结个道侣你看怎么样? ”

邓溪光先时愣愣地听着,待听到后来,一个趔趄险些从天上摔下去,还是苏菀眼疾手快将他拉住才没摔个狗吃屎,她拽着他的胳膊失笑:“你也不必惊惶成这样……”

话未说完,人已被邓溪光紧紧抱住,他浑身在发抖,低声道:“你……你再说一遍! ”

苏菀皱眉:“这种事有让女人说两遍的吗?你傻啦? ”邓溪光忽然一阵大笑,紧跟着又是一阵大叹,连连扼腕:“不错不错!这种事要我先说啊!怎么变成你先说了?刚 才不算啊,这次咱们重来!不对不对……算了!先回去!回 去慢慢说! ”

那天苏菀的笑声一直回荡在山林间,那是他们最后也是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阿蕉想起当年的事,禁不住长叹道:“他们那会儿万事都已准备妥当,信心百倍地离开了万仙会。听说那王爷在横山附近出现过,横山有神兽麒麟,想必他是打算猎来炼制神 兵利器。歌林他们就去了横山,过了三个月,四人去,两人 回,已比我先前的料想要好得多。”

邓溪光与苏菀究竟有没有死,阿蕉并不知道,歌林回来后情绪一直不稳,什么也问不出,陆离也被玄华之火重伤,人事不省,她再也没见过这两个人,就像歌林突然消失在世 上的姐姐与姐夫一样,这两个无月廷年轻的仙人,也这么无 声无息地消失了。

她始终忘不掉那天深夜,百里歌林背着被玄华之火重伤的陆离,安静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当时讶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歌林却朝她虚弱地笑了笑,低声道:“阿蕉姐姐,你 救救他,他不能死。”

第二百零二章 回忆之林 四

陆离的伤甚至惊动了沈先生,治疗网对玄华之火的灼伤效用十分微弱,最后请来了数位长老用玉雪术专门替他疗伤,即便如此,还是花费了三天三夜才保住陆离一条命。

沈先生满面疲惫地从屋中出来的时候,阿蕉正拽着百里歌林一个劲问发生了什么事,这三天她一个字都没说,无论旁人问什么,她始终脸色苍白地发愣,此时见沈先生终于出 来了,百里歌林忽地动了一下,抬起满是血丝的眼怔怔望着 他。

沈先生已无心责备他们,只淡道:“他一条命算是保住了,可玄华之火十分怪异,火毒在经脉流肆,无法彻底祛除,将来修为想要更精进怕是不可能,你……好自为之。”

百里歌林还是不说话,阿蕉终于忍不住怒吼起来:“歌林!到底是怎么了? !你们同去四个人呢?发生了什么事?!你好歹说句话啊! ”

百里歌林嘴唇翕动,神色惊恐中竟还带了一丝迷惘,她忽地合上眼,低声道:“我不知道……他们俩突然就不见了……好多黑火……我什么也没看见……不、不……我好像、 好像看到了姐姐……我不知道……”

话未说完,她已晕死在地上。

歌林这一晕便是高烧胡话不断,无论怎样用水行与木行灵气安抚都没有任何作用,对已成仙的人来说,即便请凡间的大夫也看不出所以然。阿蕉直到后来才明白,这种症状叫 做心魔缠身,百里歌林成仙后第一道劫数来得十分早而且快 ,不知她究竟遭遇了什么,导致奇经八脉紊乱,气息不定, 灵气在体内胡乱冲撞,她好似在与看不见的敌人做殊死斗争

直到陆离在第六天的中午清醒过来,众人才了解了具体的情况。

纪桐周确然在横山附近徘徊,传说神兽麒麟踏火御雷,无可匹敌,他们四人赶到横山附近的时候,这位玄华仙人与麒麟的争斗刚刚结束,他似是受了很重的伤,站也站不起, 只依树靠着。

百里歌林当即便要动手,难得能遇见纪桐周重伤虚弱的模样,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她只有亲手将这个人杀掉,才能令心底折磨她许多年的愤恨化为虚无。

她的攻击却撞在一道黑色的火墙上,纪桐周隔着火墙默然注视他们,没有想象中的惊愕交错,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他像是不认得他们一样,用冰冷的眼神凝望。

这种表情令百里歌林更加狂怒,她上前森然道:“纪桐周!不认得了我吗? ! ”

他始终一言不发,黑色的火墙渐渐开始弱下去,与麒麟一番鏖战耗尽了他的体力,如果说之前他们四人还有些惴惴不安,此刻见到他这般虚弱,心中已然安定了,这个人今日 再也逃不掉。

邓溪光抛出蜃之心,四人将他团团围住,那一段冗长而繁复的仙法为他们释放,霎时间蜃之心化为了黑色碎末,迅速而无声无息地贴在纪桐周身周,数道黑色火墙立即消失在 眼前^想不到这法子真的有用!四人狂喜之下更不敢怠慢 ,苏菀正要抛出囚龙锁把他捆起,谁知下一刻漫天漫地的黑 火突然从他身上迸发出来,一瞬间便将离他最近的苏菀与邓 溪光二人吞噬了去。

陆离见黑火如浪潮般扑向百里歌林,情急之下唤出豢养的妖兽将她叼起丢开,他自己被黑火燎伤了半边身体,奇痛难以想象,他情不自禁惨叫一声。那火不但烧灼体肤,甚至 令他有种在往体内奇经八脉中渗透的感觉,无数火点在体内 肆虐,苦楚难当。

虽然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是怎么回事,可此次偷袭已然惨败,那黑火灼灼跳跃,苏菀与邓溪光竟连叫都没叫一声便消失了,难道上回叶烨和百里唱月也是这般消失的?实在 难以想象,再怎么说苏菀二人已是仙人,纵然实力有差距, 却也不该这样天悬地殊,当年传闻叶烨他们死在纪桐周手下 ,他始终怀有疑问,此时此刻亲眼见到,却依旧难以相信。

纪桐周自始至终维持着靠在树上的动作,他扶着胸口,指缝中鲜血汩汩而出,面色苍白至极。他怔怔盯着百里歌林看了半晌,忽然低声道:“是你……嗯,是了,已经过去了 许多年,你也该来了。”

百里歌林遭遇巨变,神色先是伤痛慌张,可很快又变得 豁出命一般,厉声道:“不错!我早说过,你一天不杀我,我便一天躲在暗处,迟早要你的命!可惜技不如人,我无话 可说!要杀你就杀,你杀的人还少么? ! ”

纪桐周淡道:“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该杀之人? ”百里歌林凄声大笑,“你杀龙名座,那 叫该杀,可是叶烨和我姐呢?还有黎非!你敢说不是你间接害死她了? ! ”

“叶烨……”纪桐周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最后竟笑了 一声,“你想要报仇,也罢,我等你也等了许多年,差不多该了结了。”

他的手微微一抬,黑火骤然拔高数丈,一圈一圈将她团 团围住,纪桐周静静望着她毫不畏惧的双眸,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都说了吧。我们也算少年相识一场,若有我能 办到的遗愿,你便说。”

遗愿?百里歌林简直笑得停不下来:“纪桐周,我早知 道你这个人外强中干! ”

她鄙夷地盯着他,又道:“你竟还知道我们年少相识过 一场,你为了一己之私将我们这些老友赶尽杀绝,怎么?现在想装大度?你不过是自己也看不起自己罢了,把我们都杀 掉,你就清白了?你居然敢问我有什么遗愿!我告诉你,我 想我的家人朋友都回来!我想你马上去死!我恨不得从来没 跟你这种败类认识过! ”

纪桐周安静听完,冷道:“你犯了两个错。第一,我早 已不是纪桐周,你应该叫我玄华仙人。第二,遗愿只能有一个,你和以前一样,问题永远不会一个一个问,聒噪得很。

漫天黑火将百里歌林的身躯吞噬在其中,陆离心中大急 ,他体内火毒肆虐,灵气全然不听使唤,纪桐周的注意被百里歌林牵制走,一时没有察觉到他,这是个脱身的好机会, 可他竟不能把握住。

陆离一口咬破嘴唇,从袖中咬出一枚咒符,以血浸透, 吹气喷了出去,感染了主人血气的妖兽蠢蠢欲动,逆着风与火骤然长大无数倍,撕吼着扑向靠在树上动弹不得的纪桐周 。他一时未能觉察,即便发现了,也无法那么快收回黑火。

妖兽狠狠将他扑倒在地,肆虐的黑火终于弱下去一瞬, 陆离不顾一切冲进黑火中,那里面影影幢幢,炽热难当,他一眼望见被黑火缠绕的百里歌林,出乎意料,她的体肤竟没 有被灼伤,只眼怔怔地呆在那里。

陆离顾不得许多,将她一把拽出黑火,百里歌林忽然惊 叫一声,目光涣散地盯着他,语无伦次:“姐?叶烨?我……我看到什么了?!”

她一定是受惊过度,产生了幻觉,陆离顾不得与她说什 么,将她扛起便逃,直逃了数百里,才撑不住晕死过去。 一切经过便是如此。

第二百零三章 回忆之林 五

百里歌林足足昏睡了十天,沈先生亦是束手无措,最后 他甚至请来了书院创立者之一终南君,这位仙人极擅水行治 疗,当年星正馆玄山子为混沌所伤,无人能医,唯有终南君 替他治愈。

可终南君只用手摸了摸百里歌林的额头,便摇头道:“ 心绪紊乱,体内灵气冲撞不休,此乃劫数之兆,无法可治。”

沈先生大吃一惊:“劫数?可她成就仙身尚未满五十年。”

终南君叹息道:“修行者千姿百态,什么人都有,这位 小女道友只怕平日里便是心事过多,凡事皆用情,且深且专,这种性子最易遭遇劫数。如今她昏睡中怕是幻象不断,除 了她自己没人能将她拉出来,沈先生自然也明白,情劫一事 不好说,以后如何只能看她自己。”

百里歌林虽是万仙会自书院要来的第一个中土弟子,可 沈先生一向爱惜她的才能,这两百多年来朝夕相处,他心中早已将她当做女儿一般,此刻见她刚刚成就仙身便遭遇情劫 ,他心中实在难受。

歌林的性子如何,他很清楚,只是想不到一切来得这么 快,她的脉象已然虚弱至极,即便最后醒了,顺利渡过情劫,修为上怕也是受到极大的损伤,与陆离一样,再难精进。 两个最得意的弟子变成这般模样,叫他如何不心痛。

沈先生见百里歌林在榻上辗转反侧,细细的汗水自她面 上滑落,她脸色白得像纸,神情痛苦,口中还在含糊呓语着什么,不用猜也知道她一定是梦见了她的家人。沈先生叹息 着替她掖了掖被角,忽见她睁开双眼,目光灼灼望着自己。

经历情劫的仙人所见一切皆是虚妄,沈先生没有理会她 ,正欲离开,只听百里歌林低低唤了自己一声:“师父。”沈先生惊道:“你醒了? ”

百里歌林未置可否,她只是定定望着他,轻声道:“那 天……为什么放弃我和陆离? ”

沈先生更是惊讶,那天?放弃她和陆离?她在说什么?

“师父一直尽心尽力待我们,可有时候我还是会想到那 天,我不该如此。”百里歌林眼怔怔地看他,“做人还是糊涂一点比较好,对不对? ”

沈先生沉吟片刻,忽地豁然开朗,难道她指的是两百年 前海陨的事?那时百里歌林与陆离作为诱惑姜黎非出来的诱饵,他身为师父亦默认了,甚至当时由于极大的诱惑,他选 择了放弃两个弟子。

她一直记着?为何平日从未表现出来?沈先生心中一时 百味交集,竟无话可说。

她的情劫,兴许正是源自这对感情太过完美的要求,容 不下一粒沙,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人生一世,谁又能保证永远待对方始终如一?

沈先生长叹一声:“歌林,你可以活得更轻松一些。” 不知她有没有听进去,她的眼睛又闭上了。沈先生回想 起当年往事,唯有暗自嗟叹,也不知是悔,还是无奈。

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百里歌林只觉视线内一片暗沉, 四下里寂静无声,唯有头顶传来的阵阵熟悉的呼吸声令她察觉到不是在经历幻境。陆离在背后紧紧拥着她,吐息正喷在 她的头发上。

她低声叫他:“陆离……”

“嗯。”他的回答简洁至极。

“我害了你们。”她喃喃,“苏菀和邓溪光就这么死了 ……要是不跟我一起去横山的话,他们本来能过得很好,才结成了道侣,他们一定还有很多话都没说完……”

陆离摇了摇头:“别这样说,以后还有机会报仇。”

“还能报仇吗? ”百里歌林竟是笑了一声,“我啊…… 我和你说……在我以为死的那个瞬间,我居然看到了姐姐和叶烨……你说他们是不是一直在黄泉等着我?他们都死了, 我却苟活着,这样不好吧? ”

陆离抿紧唇,声音中带了一丝怒意:“你想说什么? ” 百里歌林轻道:“你生气了?我老是这么任性,对不对? ”

她顿了片刻,目中忽然散发出异样的光彩,又道:“陆 离,我有好多问题想问你,这些年……我总是想问,又怕问了你会不开心,会离开我。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说,我们只 是同门? ”

陆离的手臂收得更紧一些,他的声音也变得暗沉:“你 想我说什么? ”

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以为我们是互相喜欢的 ,这么多年你一直陪着我,我却还想着要问这些蠢问题,你生气吗? ”

“我没有生气。”他低头在她发上吻了一下,“就算是 气,也只气过我自己。是我胆小,让你记挂这么久。” “你怕什么?怕我? ”

“嗯。因为太过喜欢,所以反而看不清。”他失笑,“ 不要嘲笑我可怜的自尊。”

百里歌林也笑了,她握紧他的手,道:“你这样一说, 我就明白了。本来我们可以过得很好,叶烨很欣赏你,你们一定能做好兄弟。我们努力修行,空了你可以带我去九凤族 看看,或者我们去中土看姐姐他们……小时候我老是觉得姐 姐和叶烨没把我放心上,可我后来知道了,原来我有那么重 要。我人生到现在两百多年,最快活的日子就是东海试炼结 束那段时光,那时候我觉得未来一定是美好的……有希望的 人生才能美好,我现在已经没希望了。我愧对苏菀他们,愧 对你,更愧对姐姐和叶烨……陆离,我们结道侣很久啦,你 却从来没碰过我,你、你想不想……”

她说到此处,气息凌乱,忽然抬手将衣带解开了一根。 陆离紧紧握住她的手,摇头道:“你好好睡一觉,醒来后便不会再说没希望的话。我会一直在,一直陪你。”

“我醒不过来了。”百里歌林低声道,“我知道,这是 劫数,我方才看到了姐姐和苏菀他们,他们都在怪我。我不能够报仇,反而害死了我的好朋友们……我……”

她的气息越来越凌乱,七窍中鲜血汩汩而出,一语未了 人再度晕死过去。

“原本歌林是必死无疑,”阿蕉眉头微蹙,接着又道: “可后来陆离求了爹爹用禁术断水将歌林的记忆封住,令她忘却家人与好友的惨死。我不知道为何爹爹会答应他,断水 是禁术,被发觉的话爹爹必然遭到山海两派的排挤。我阻止 未果,爹爹还是对歌林用了断水,其后陆离与歌林二人便在 这座林中小屋一起生活。他二人一个受了玄华之火的伤,一 个劫数缠绵,原本就活不了多久,爹爹不忍心来看,为了断 水一事不被泄露,派中其他人对此事一无所知,到后来,也 只有我会来看看他们了。”

余下的两百年中,她第一次见到笑得那么开心的歌林。 这一座森林都是她被封印的回忆幻化而成,每一棵树都是一段被她遗忘的过往,不分寒暑,终年青翠篁篁。

百里歌林与陆离在这与世隔绝的林中,渡过了生命中最 美好最圆满的神仙眷侣般的两百年。

阿蕉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她生下陆昔微那日。百里歌 林虽然成就仙身,可先前情劫早已将她折腾得元气大伤,加上生育对女修行者来说原本便是极大的损耗,当阿蕉匆匆赶 来时,百里歌林已只剩最后片刻回光返照的笑靥了。

“你撑住!我马上叫爹爹! ”阿蕉慌乱之中只能想起求 助沈先生,她起身正要走,忽又觉不对,惊道:“陆离呢?”

!他竟丢下你一人生孩子? ! ”

百里歌林朝她微微一笑,神情安详:“他这些年为了我 一直苦苦撑着,玄华之火的伤一定叫他很痛苦。两天前我亲眼目送他离世,只可惜了,他未能见一见我们的孩子。”

阿蕉惊骇更甚,她说了什么?玄华之火?她的记忆不是 被断水封印了吗?她怎么能记起的?陆离怎可能告诉她?百里歌林低声道:“阿蕉姐姐,你现在的表情叫我明白 ,原来那些真的不是噩梦,我有过家人,有过朋友,他们… …都死了,对不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