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还是迟了,这只金狻猊突然大吼一声,声势浩大至极,简直像平地突然落下无数道惊雷一般,偏偏这吼声还绵长不绝,浩浩荡荡,足吼了一炷香的工夫才骤然停下。
黎非耳朵差点炸聋了,一直死死捂住耳朵,没一会儿,忽觉肩上一重,雷修远软绵绵地倒在了自己身上,她一把扶住,奇道:“你怎么……”
话未说完,低头一看,却见他五官中血水汩汩而出,脸色惨白,竟好像是受了重伤一般。黎非倒抽一口凉气,惊道:“喂!你怎么了?雷修远?!”
他睫毛痛苦地颤了几下,缓缓睁开眼,气若游丝:“快、快走……这只狻猊好厉害……”
一语未了,他再度晕死过去。
黎非惊骇交错地四处顾盼,旁边的纪桐周也是五官中涌出血水,前面的墨言凡与阿蕉两人也扑倒在地,一动不动,不知是生是死,这一切……就因为那只金狻猊大吼了一声?她自己怎么没事?怎么又是她一个人没事?!
眼看那只狻猊朝这边走来,黎非情急之下也干脆倒在地上装死,她一颗心都快蹦出喉咙了,接下来要怎么办?就剩她一个人清醒着,眼看着这里所有人被它咬死?还是独自一人逃命?
金狻猊傲然漫步至阿蕉身边,低头在她身上嗅了嗅,喉间又发出不悦的低吼,尖利的牙齿开始龇出,看样子竟是打算把她跟那只妖一样一口吞掉。
真的要咬死她?!黎非再也无法忍耐,猛然跳起叫道:“停下!”
第三十八章 封印 三
金狻猊被吓了一跳,金线般的毛一下炸开,猛然朝她这里望过来,黎非乍与它冰冷毫无感情的金色眼睛一对上,不由打了个哆嗦,后背顿时冷汗涔涔。
她、她是不是太冲动了?它会不会一怒之下把她吞掉?
她眼怔怔地看着这只庞然大物朝自己走来,走到她面前不到一丈的地方,却又停下,然后,它低头,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上嗅了嗅。
黎非见它不停嗅,一面嗅一面还有大团的口水滴落,顿时有种魂不附体的感觉,颤声道:“我、我不好吃!没肉!”
金狻猊谨慎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鼻子里喷出一口气,紧跟着却转身走了——走了?她没被吃掉?黎非只觉心啊肝啊胃啊都快一起从喉咙里跑出来了,两只脚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软绵绵地跌坐下去。
金狻猊走到远处,低低吼叫数声,最后似是打了个呵欠,歪在地上竟就这么睡了。
这、这真是劫后重生一样的感觉……黎非惊魂未定,她试着动了一下,金狻猊便突然睁开眼,金色的眼瞳静静看她一会儿,然后再闭上,如此反复数次,她动也不敢动了。
接下来要怎么办?和这只金狻猊在禁地里对峙到天荒地老么?雷修远他们受了重伤,放着不管肯定要出事的!更何况纪桐周之前还被瘴气伤了,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
黎非又试着动了一下,悄悄起身,还没走几步,那只金狻猊忽然漫步过来,厚重的大爪子拍在她身上,她全然没有反抗余地,被拍得摔下去,肉饼似的贴在地上——这是要踩死她吗?!黎非恐惧到了极致,谁知那只比她整个人还大的爪子并没有使劲,它像是只要她不许动一样,爪子轻轻压着她,打个呵欠,重重躺在她身边,居然还睡!
黎非脸贴在地上,后背还轻轻压着一只肥大的肉掌,动都不能动,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正绝望时,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沙哑声音,此刻这声音犹带睡意,含糊不清,语意喃喃:“我感到了……是我被夺去的一部分妖气,在这里?”
这时候听见日炎的声音简直像暗夜忽然出现阳光一样,黎非都快哭了:“日炎!这里就是你一直想来的禁地啊!这个狻猊……那些人……我……”
她语无伦次,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他眼前的情况,日炎似乎是因为没睡醒的缘故,无法幻化出白色小狐狸,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这只狻猊怪背上封印着我的妖气?蠢货!你居然当真跳下来了!?”
这些事说来话太长,黎非只得简短地将情况匆匆说了一遍,日炎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兴许是没睡醒的缘故,他冷笑起来:“这里被封印的妖气甚是可观,哼……往日我只是觉得崖底有熟悉感,应当是有妖气被封存在这里,想不到……让我想想,应当是百年前的事了,当时那几个仙人才是真正惊才绝艳,我并未遭遇祸祟之年却也觉难缠,只得舍弃部分妖气逃遁,这样算来,那几人是这书院的创立者吧?居然把我的妖气封印在这种低等狻猊怪背上!真真可笑!”
黎非艰难地把脑袋换个方向:“你看,这只狻猊压着我不让我动,怎么办?”
日炎哼哼一笑:“它相当喜欢你,也难怪,我的妖气纵然被封印,却难免有些许溢出,这些妖气弄得它暴躁难安,有你在,妖气被阻绝,它怎么舍得放你走!”
黎非大惊失色:“我走不掉了吗?!”
他又是半天没说话,过了许久,才道:“若你能破开这个封印……不,还是算了,你莫担心,你们这些人在这里耗不了多久,上面总有人来救,既然有人能养得住这只狻猊怪,自然也有法子制住它。”
黎非只觉他少见地语带犹豫,似是颇为可惜,不由想起他数次说让她跳下来的事,这里封印着他的妖气,而且数量甚为可观,近在手边却不能拿,他的遗憾不甘可想而知。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千年九尾狐,遭遇祸祟之年妖气被封存,只能蜗居在一个小丫头的体内苟延残喘,每十日才能清醒片刻,该有多痛苦。
“日炎。”她忽然开口,“我愿意破开这个封印,你告诉我怎么做……还有,先帮我想想办法让这狻猊放开我。”
日炎停了一会儿,忽道:“这次与二选不同,封印妖气丢失,你难辞其咎,我劝你别动。”
“除了那只狻猊,不会有人知道吧?”
“蠢货。”日炎冷笑起来,“你以为这封印是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纸片么?只要你的手指一触动,下封印的人立即知道是谁动了他的封印,你有本事碰碰看,找死!”
“那你怎么办呢?”她无奈。
他的态度顿时变得十分粗鲁:“你这蠢货自身难保,还管我那么多!谁叫你没事跳下来了?!我日炎的东西,就算落入旁人手中,总有一天我也会取回!你这狗屁的小丫头插什么手!”
黎非被他突如其来的火气骂得瞠目结舌,分明是他自己以前老让她跳下来跳下来,这会儿怎么变成她自作主张跳了?她想着想着,忽然又觉得好笑,一时忍不住嗤一下笑出声了。
日炎更是勃然大怒:“笑个屁啊!”
“没什么。”黎非继续找个舒服的姿势躺着,“你再等几年吧日炎,等我再厉害点,厉害到就算破开封印也不会被人知道,我一定会再来的。”
“谁要你来!”
“你真别扭,说句谢谢会死啊?”
“谢你个大头鬼!”
“那就我说谢谢吧,你为了保护我,宁愿放弃唾手可得的东西,我好感动……”
“呸!我不听这些甜言蜜语!给我闭嘴!”
“你与其恼羞成怒,还不如帮我想想办法,怎么让这狻猊放了我。”
“谁恼羞成怒了!你……等下,你怀里是什么东西?味道有些熟悉。”
黎非艰难地动了动,怀里有些硬邦邦的东西硌着她怪疼的,她想了想:“哦,好像是那些妖怪给我的果子,吃下去什么伤都好了。可惜我现在不能动,不然给他们吃了果子,兴许还能逃掉。”
日炎道:“这里的妖怪倒会讨好卖乖,把妖朱果送给你,是求你赶紧走吧!”
“妖朱果?”黎非喃喃念着这个从未听过的名字,“对了,它们给我吃喝,是为了让我走人?什么意思?”
“废话!你在这里阻绝净化瘴气妖气,它们修行能进益才有鬼!不赶紧求你走,难不成还敢杀掉你么?!”
黎非奇道:“我阻绝净化瘴气妖气?那你怎么还能藏我身上?”
日炎不耐烦了:“那些低等妖物怎敢与我相比!你问那么多好烦!想离开,把妖朱果丢一颗出去!”
黎非还是不得不问:“妖朱果……又是什么?”
日炎怒道:“你这蠢货怎么老是这么多问题!烦死人了!你管它什么东西!反正吃了不会死!哼,那边几个晕过去的蠢货,是被金狻猊的狻猊吼震晕的吧?连只金狻猊都对付不了,还个个受重伤,什么玩意!抽空把果子给他们吃了,然后赶紧上去吧!看着就碍眼!”
墨言凡他们又不是什么修为精深的仙人,最多算精英弟子,离成仙还早呢,日炎用自己的标准来看人,自然个个是蠢货。
黎非摇了摇头,继续艰难地试图在金狻猊的爪下活动手脚,想要从怀里取出个妖朱果,比登天还难,她忽又想起什么,道:“日炎,刚才那个女的说你是九尾灵狐,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叫你。”
日炎淡道:“少见多怪!山派还将狻猊当做灵兽呢!还把蜥蜴女妖驯养来做饭呢!可笑!那个万仙会的小丫头终于暴露了?好好的海派弟子跑来跟山派的人勾勾搭搭,真是不知所谓!”
说到这里,他似乎疲倦到了极限,声音也变得飘忽起来:“于沉睡中惊醒,对我是个损伤,这次须得多睡数日,我去也,到时候再把今天的事情全部说给我听。”
一语未了,他的声音已袅袅散去。
他永远是这么来去匆匆,不知什么时候,他才可以时时刻刻清醒着。黎非叹了口气,继续努力往怀中摸索,指尖快要摸到妖朱果了,但那果子甚滑,极难取出,她急得满头汗。
后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来了?!黎非如蒙大赦般努力仰高脑袋,却是胡嘉平与黑纱女二人,他俩见着满地晕死的人,脸色都变了,再见到被金狻猊压着的黎非,胡嘉平脸一下就绿了。
“小丫头!”他声音微微颤抖,“你怎么样?你别动!我马上救你!”
黎非道:“我没什么……先生,这金狻猊好厉害,你们打不过它的!先救其他人吧!”
“阿慕,你将其他人先挪远些。”胡嘉平小声吩咐,眼睛紧紧盯着那只打盹的金狻猊,似乎因为压着黎非,它对突然闯入的两个陌生人也懒得管了,“怪不得下来前左丘先生给了我一枚符纸,原来是要用在这里。”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张通体漆黑的符纸,其上咒文如血,密密麻麻,与寻常咒符大为不同。
第三十九章 回到书院
符纸刚一取出,金狻猊立即有了反应,它警惕地盯着那张符纸,喉间隐隐有不悦的低吼。
黎非急道:“你别惹它了!它刚才一吼大家都差点没命!”
黑纱女将众人挪到门口处,这才折返,轻声道:“金狻猊会狻猊吼,防不胜防,寻常仙人都无法抵抗,平少,你莫要莽撞。”
胡嘉平恍若未闻,他将那张符纸轻轻抛出,奇怪的是,所有咒符在禁地内都无法作用,这张符纸却轻飘飘地自己飞起来了,慢悠悠地朝金狻猊飘去。
金狻猊如临大敌,它猛然起身,张开血盆大口,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吼声炸开,好在它这一起身黎非得到了空隙逃开,她又一次差点被炸聋耳朵,急忙死死捂住头脸。谁知这阵恐怖的吼声却好似突然撞上了一面墙,竟没能对胡嘉平他们生效,那张符纸将狻猊吼尽数吸纳过去,还在慢悠悠地朝它身上飘来。
金狻猊目中流露出一丝恐惧,朝后退了数步,胡嘉平眼明手快,捞起黎非就跑,这举动登时将它真正激怒了,当下再也不管符纸,狂吼着朝他追来。它体型巨大,跑几步便追上了胡嘉平,当头一爪拍下。
胡嘉平动作比猴子还灵活,就地打个滚躲开,一面狂奔一面叫道:“阿慕!”
黑纱女身体忽然化作一股黑烟,待烟雾瞬间散去,半空却多了一柄通体漆黑的细剑,胡嘉平纵身而起,凌空抓起那柄黑剑,寒光乍现,长剑出鞘,剑身竟与剑鞘一样是通体漆黑的,然而这柄剑却并不完整,剑尖部分断开了——原来当日他们说的砺锋便是这柄剑吧?所谓折断砺锋,原来是剑被折断了。
附着器灵的宝剑纵然被折断,也与寻常武器截然不同,砺锋刚一出鞘,便是龙鸣幽幽,周围浓密粘稠的妖气与瘴气也被一剑劈开。胡嘉平躲过金狻猊的第二爪,出手如电,一剑削在它腿上,霎时间,血花四溅,砺锋竟能将金狻猊厚实的皮毛一剑切开。
金狻猊痛吼一声,它来来回回只会两招,狻猊吼与狻猊抓,两招都没什么用,反而被人伤了皮肉,眼下终于有些怕了,低吼着朝后缩去,金色的眼瞳却依依不舍地盯着黎非,甚是可怜。
日炎说,因为它背上封印的九尾狐的妖气溢出,导致这只狻猊暴躁难安,所以它才会想将黎非留下,这样说来,它确实也怪可怜的。黎非原本打算摸一颗妖朱果给它,谁知手一滑,怀里果子滴溜溜有大半都滚在了地上,十几枚果子滚到金狻猊脚下,它低头闻了闻,又是一声低吼,也不知是喜是怒,但追逐不舍的脚步却渐渐缓了。
砺锋又化作黑烟,片刻间,黑纱女再次出现,两人一鼓作气离开了封印妖物的禁地,一出石门,胡嘉平才真正松了口气。
“这石门怎么关?”他问。
黑纱女跳进岔道尽头的坑里,不知她做了什么,石门再度无声无息地被合闭,她的身影也被一个小小石台托上来。原来那个洞里有一座石台,一旦触动机关就会陷落,再触动机关,才会升起。
胡嘉平查看了一下众人的伤势,唯独纪桐周伤得最重,前有瘴气感染,后有狻猊吼所伤,这可怜的少年面色惨白,呼吸已是气若游丝。胡嘉平立即取出一粒丹药塞他嘴里,摇头叹道:“你们往哪儿跑都行,怎么偏偏闯进封印禁地了?”
黎非此番连连遭遇变故,如今骤然逃出生天,顿时觉得浑身从头到脚都酸软下来,她累得一个字也不想说,坐在一旁昏昏沉沉,竟似要睡去。
黑纱女将阿蕉背起,又把黎非轻轻抱在怀中,低声道:“有什么事上去说,此地不宜久留。”
胡嘉平乍见她背上那个紫衣美人,倒笑了:“哦,这个是假林悠吧?啧啧,居然是个大美人!怪不得叫墨兄神魂颠倒的!”
黑纱女冷冷看了他一眼,他立即正色道:“你说得对,我们赶紧上去吧!”
禁地不能御剑,他下来时早已在四面崖边都挂好了绳索,在林中顺着留下的记号一路寻去,很快便找到了垂下的绳索。朝上爬了许久,粘稠的瘴气才渐渐变得稀薄,胡嘉平引灵气入体,脚下顿时多了一朵小白云,一路风驰电掣般回到了书院。
黎非醒来时,全身都暖洋洋地,骨头仿佛都变得又轻又软,她缓缓睁开眼,入目是陌生的屋顶,不是自己的千香之间。不远处好像有人在轻声说话,她意识朦朦胧胧地,只是听不真切。
偏过头,她发觉自己是躺在一张小床上,这间屋子很大,放了许多张床,黎非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对面的百里唱月,她全身上下被一层冰蓝色的治疗网罩住,衣服上大团大团干涸的血迹,整个人还在昏睡不醒。
唱月?黎非愣了一会儿,突然一个激灵,迷迷糊糊的瞌睡虫顿时全惊醒了。她回到书院了?大家都没事吧?她猛然坐起,却见屋中其他床铺上都有人,纪桐周和雷修远都被冰蓝色治疗网笼罩,除了她谁也没醒。
小床靠窗,窗外的说话声还在继续:“……书院并非自成一门的仙家门派,先生们也都是从其他门派中请来的精英弟子,阿蕉姑娘,林悠先生为你藏匿的事,即便是我,也没有立场为你开脱。林悠先生是火莲观的人,此事传出去,山海派之间又要生出罅隙。”
阿蕉娇媚又轻快的声音响起:“我可没害她,而且请她好吃好住了这几个月,你们山派的人这么斤斤计较,真是小气!”
左丘先生温言道:“姑娘此言差矣,无故出手将人藏匿,与挑衅何异?更何况姑娘是海派中人,身份特殊,做事前莫非不仔细想想么?”
阿蕉急道:“那怎么办?我给他们赔不是行不行?这事是我自己任性妄为,与山派海派无关!我马上就把林悠放了!”
墨言凡也道:“左丘先生,此事确是阿蕉有错在先,而且事情也是因晚辈而起,晚辈愿同阿蕉姑娘一起,向火莲观的诸位前辈赔礼,任由责罚。”
左丘先生笑了起来:“墨少侠是星正馆的人,你与阿蕉姑娘大喇喇地去给火莲观道歉,却让你的师门如何作想?年轻人,做事单凭一股热血冲动,未免有失稳妥。”
片刻后,他忽又道:“阿蕉姑娘以星正馆字灵魇术伤害书院弟子的事……”
话未说完,墨言凡便急道:“左丘先生,晚辈愿以性命担保,此事绝非阿蕉所为!”
左丘先生又笑道:“说了你们冲动却还不听——阿蕉姑娘以星正馆字灵魇术害人,为星正馆震云子先生所伤,如今已逃遁不知何处,书院既不知其来历,也不知其姓名,唯独可确认她绝不是星正馆之人。墨少侠为正师门之名一路追捕,未能将妖女抓捕,却意外将林悠先生救出,火莲观承了星正馆的情,此为一喜;山海派不必生出罅隙,此为二喜;星正馆洗脱嫌疑罪名,此为三喜;你二人情深爱笃,自此不必担惊受怕,此为四喜。四件喜事临门,你二人还要这般苦大仇深么?”
“左丘先生……”墨言凡声音微微颤抖,他显然体悟了他的这番安排,书院愿意将这件事隐藏不发,保全阿蕉的海派身份,实在是卖给星正馆与东海万仙会一个极大的人情,此时说什么感谢的话都是多余,他只有深深低下头,心底对这位书院的创立者又是钦佩,又是感激。
阿蕉轻声道:“左丘先生,今日你这番恩情,我必会铭记一生。回去我就和爹爹说,今年万仙会也来参加书院的新弟子选拔吧。”
左丘先生不由哈哈大笑:“海派的人愿意来,书院自然欢迎至极,只是山海派修行方法各异,你们或许看不上书院的小弟子们。”
几人又说了些闲话,墨言凡便带着阿蕉离开书院,去找林悠了。屋内安静了片刻,门忽然被打开,却是前厅的左丘先生走进来,黎非见着他就难免尴尬,她老是做这种无意间偷听的事,真不是故意的。
好在左丘先生并不在意,先看了看其他几个孩子的伤势,这才扯了把椅子坐在黎非对面,温言道:“你觉得如何了?”
她摇摇头:“我没事,一直都很好。”
他道:“这两个孩子都有被瘴气所伤的迹象,而且内伤极重,方才墨少侠和嘉平将事情经过都告诉我了,你们会摔落禁地也是书院的疏忽,因此闯入封印禁地的事书院便不追究了。”
黎非点头不语。
左丘先生神情柔和地看着她,又道:“你确实一切都好,上来的时候虽然昏睡,却毫发无伤,倒把嘉平吓个半死,他说你被金狻猊压着,还以为你要断手断脚。”
黎非暗咳两声,喃喃:“是先生们来得及时,当时我……也是吓得不轻。”
“你的体质甚是特异。”左丘先生笑眯眯地看着她,“东阳先生会把你送到书院初试会场,想必也是这个缘故吧。你的体质邪祟不近,禁地浓稠的瘴气无法靠近你的身体,还被你净化了不少,狻猊吼也伤不到你——还有这些。”
他从袖中取出两枚干瘪紫黑的果子,黎非下意识摸了摸怀里,衣兜中空空如也,原本装着的妖朱果不见了。先时那些妖怪给了她十几枚妖朱果,后来被她不小心掉了大半在金狻猊脚下,剩下的两枚居然变得这么干瘪了,看着就不能吃的样子。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左丘先生温和地问她。
她知道这个叫妖朱果,但此刻也只能装作不知道,摇头道:“不知道……不过纪桐周吃了它骨折就好了。”
左丘先生道:“这个东西,叫朱果,对凡人和修为不高的妖与人来说,有白骨生肉,起死回生的神效。朱果并不算珍稀,难在它生长的地方,必然是灵气或瘴气极浓郁之处,书院这般灵气都长不出的,你看,它一上来就瘪了。这个东西,长在灵气充沛之地,便叫仙朱果;长在瘴气浓郁之地,便叫妖朱果,虽然名字不同,效用却全无分别。呵呵,你看上去那么惊讶,是不是觉得瘴气这种脏东西里面为何还会生出灵物?其实灵气瘴气不过是我等修行之人的称呼罢了,灵气滋生仙法,妖气结成瘴气,天地既分阴阳,两者互斥却又不能分开,阴阳甚至必须维持一种平衡,就像仙人与妖,互相掠夺,互相排斥,最终却还是互相依存。这是妖朱果,只有妖物才能采摘,是禁地的妖怪们给你的吧?”
黎非大吃一惊,掌心一下就汗湿了——他怎么会知道?!他知道了这些秘密,会把她怎么样?!
左丘先生柔声道:“你莫怕,个中缘由并不难猜,你体质特异,阻绝净化了瘴气,于禁地中那些妖物是个大威胁,它们既怕你,自然要送上最珍贵的东西求你离开,这是妖的道理,我们人不懂。只可惜妖朱果离开瘴气便枯萎干瘪,变成这样,可再也不能吃了,只能丢掉。”
黎非还是惊魂未定,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在这个老仙人面前,她感觉自己的秘密像暴露在日光下的冰雪般,被一点点挖出来看穿。假如他还发现日炎在她体内,那该怎么办?禁地中还封印着日炎的妖气,他们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把日炎抢走的!
一直以来,都是日炎护着她,指点她,她不可以让他落入这些仙人手里,她得保护他。
左丘先生见她浑身僵硬的模样,便又道:“有些话我在第一次见到你时,便想说。你自己知道吗?比起单一土属性灵根,你的体质才是最珍贵的东西,但正因为珍稀,才容易惹出祸事。你虽年纪小,却很懂事,没有将体质的事到处宣扬,须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太过珍稀的东西却存在弱小者的身上,往往带来的是极大的灾难。姜黎非,我希望你特殊体质的事,今天开始谁也不要告诉,等有朝一日,等你成长到足够能保护自己,这个秘密才可以不是秘密,否则,一个字也不要说。”
这是……告诫提醒她?黎非不禁抬起头,左丘先生含笑的眼睛藏在雪白的须发后,温和而又慈祥,叫她又想起了师父。第一次有人这样谆谆善诱地提点她体质的事,她明白,他是为了她着想,不由心中微微发热,用力点了点头。
“那么,今天开始,单一土属性的女弟子姜黎非,由于上次测试灵根属性的先生是冒充的,所以你的灵根测试做不得准。”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鸡蛋大小的珠子,珠子中的水面斑斑点点皆是雨痕,唯有底部一点点的黄土。
左丘先生眯眼笑了笑,居然有些俏皮:“如今经我亲自测试,发觉你是主水副土的灵根,也算稀奇了。”
他这是?黎非愣了一下,忽然又醒悟过来,单一土属性的灵根实在太耀眼,众多目光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难免会被人发觉她的特殊体质,如今左丘先生对外宣布灵根测试出错,是为了转移旁人的目光,好教她不那么显眼,这样更安全。
黎非心中对他的感激之情无法言说,眼眶渐渐红了。左丘先生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串弹丸大小的珠子,却是东阳真人给她的辟邪香珠,之前在禁地,辟邪珠由于瘴气太过浓烈而裂开再无效用,不知左丘先生用了什么法子将它们还原了,此刻清灵之气再度附着其上,比往日还要浓烈。
他把辟邪珠套在黎非腕上,道:“以后旁人问起,就说是辟邪珠的作用。我猜,东阳真人也是这番打算,才会将辟邪珠送给你。”
黎非摸着珠子,不争气的眼泪都掉下来了,她赶紧抹掉,低声道:“谢谢您……”
左丘先生微微一笑:“你既已痊愈,便回自己的房间吧。这三个孩子只怕要明日上午才能痊愈,不必着急。”
第四十章 奇怪的歌林
黎非出来的时候,书院已是半夜三更,弟子房庭院中空荡荡的,几摊残雪,满地枯枝。她一眼就望见了徘徊窗前的叶烨,急忙叫了一声,谁知他竟好似没听见一般,黎非连叫三声他都没反应,她忍不住走过去,却发现他丢了魂一样,两眼只是盯着窗户缝隙,动也不动。
他的弟子服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应当是百里唱月染上去的,难道说他醒了之后一直没走就待在这里等着?
黎非想过去碰碰他打个招呼让他别担心百里唱月,可不知为啥,却又觉得他整个人都充满了一种拒绝任何人靠近询问的气息,她犹豫了一下,目光一瞥,忽又望见离他不远的地方,百里歌林正坐在台阶上发呆。
“歌林。”她走过去,这次又是叫了好几声,百里歌林才忽然听见般,抬起头来。
“黎非!”她轻叫,紧跟着眼圈却红了,她咬着嘴唇低声道:“太好了,你没事……我之前……真是,先是以为姐姐会死,后来醒了知道你也摔下去,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没事,手脚都在。”黎非握住她的手,安抚,“我在里面见到唱月了,左丘先生说明天上午她就能痊愈,没事的,你别担心。”
她见百里歌林眼里满是血丝,头发衣服都乱糟糟的,显然是因为忧心姐姐和朋友,连平日最在乎的仪表都顾不上了。
“你怎么一个人坐这儿发呆?别太担心,唱月明天就好了。”
百里歌林没说话,她眼怔怔地望着地上的残雪,似乎又出起了神。
黎非心中隐隐有些奇怪,他们都怎么了?
“叶烨是太担心唱月吗?”她轻声问。
百里歌林默然片刻,勉强笑道:“是吧,他和姐姐感情一直很好。她出事,最担心的人就是他,摔落悬崖也是,他直接跳下去接住姐姐了……”
她停了一会儿,又道:“黎非,姐姐掉下去的时候,我魂都快吓没了,只想着陪她一起下去。”
黎非点点头,她自然能理解这种心情,要是师父在自己面前出什么事,她也会毫不犹豫跟着一起去的。
“后来叶烨也下去了,他接住了姐姐。”百里歌林顿了顿,“我一面往下掉,一面脑子里只是想,他们俩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三个人一起死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