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把推开他,脑中混乱成一股麻绳,胸口发涩。

他手里的灯由风灭去,云袍随风牵摆,朱墙翠壁倒映出他的身影,斜斜的,长长的。

“若朕将她留在魏宫,她岂能活到今日。”拓跋濬抬袖触上自己的影子,手心连着手心,“如她的罪行,倒是诛杀了也实在不可怜。”

“如她的罪行。”冯善伊仰起头来笑,“所谓的罪行,不过是谋害了你那个恃宠而骄放肆作为的李申和你们的孩子这样狗屁不通的罪名,我都能看出笑话,别告诉我你这个英明伟大的天才皇帝能满脑子浆糊。”

拓跋濬闭上双眼,许久缓缓道:“如是此般罪行,也不至让我痛罚她。”

凄冷月色静静隔开二人,分外陌生而疏凉。

“朕那样在意申申的身子,怎能不知她腹中骨肉的景况。五个月的时候,便是没了。可她就是痛死也要忍着,忍着给自己死去的孩子寻一个说法,哪怕找不到元凶,也要无数替罪羔羊偿罪。这,便是申申。”

因宠一女,祸连无数;因宠一人,让魏宫死寂沉沉,生人不敢靠近,死人又不能出。

冯善伊实在忍不住大笑出声,可笑自己一心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竟是为了当此等昏君的庸后

拓跋濬啊拓跋濬,这就是你的中兴盛世,这就是你的安平后宫。

“你既然知道银娣没有害李申死胎,却执意偏袒李申在宫中掀起腥风血雨,连累数以无计的无辜性命。甚以气得太皇太后病中猝亡。我方才道你是英明伟大实在糊涂,你分明就是昏君”他没有动怒,沉静之中眼眸清波在闪:“朕只不过纵容申申陷害了李银娣,掀起宫乱血祸的恰也是她李银娣。她之罪行,恐怕最不能道的人就是你。你若想知道朕如何对她无情,便自己去问她,拓跋余是如何死的”

那是承平年最后的夏,牡丹开败,明艳化了凄楚。

她曾以为承平元年的盛世牡丹是开不败的.跪在内殿百余玉阶之上,清晨湿气缭绕,氤氲了视线。她那样苦苦哀求他,他皆是不听,他甩着玄色长摆冷冷地拂去满案奏折。他的喝声自长殿传出——“从今以后,不准她再迈进朕的大殿。但凡冯善伊碰过的奏折,朕,一个字也不会看。”

她在大殿外哭得发抖,她那样用尽气力爱的人,却在口口声声说不愿再见到自己。

她那样爱惨了的人,却因为另一个人,恨惨了自己。

滚金的银色龙靴便落在她身侧,他却不肯看自己一眼。

“传令下去,将这个女人赶出宣政殿。换李银娣伺候朕。”

声音那样的冷,不是战栗的冷,而是麻木的寒彻逼人。

她仰起头来,颤抖的目光因碎裂的泪映出无数个拓跋濬,她用一个少女最诚挚的言语诉说内心深处的情怀:“我每天都在想,你穿什么颜色的朝服最神采奕奕,每天都会尝试为你泡出不同味道的春茶,每一日费尽心机让你所见所触之物不染尘埃,祈求上苍护佑你的江山子民,祷告你能无病无灾,无论社稷多重,无论政事多苦,都能坦然笑对。每时每刻无不在问自己,要让你成为盛世君主我还需要做什么。就不能容忍一时吗?不是为我,是为自己,为江山,为祖业,真的不能够忍耐吗?”

原来,越炽烈的爱,便愈容易被撕成粉末,碎成什么也不是的惨烈。

他便在那个清晨,在大朝之上当着文武众臣提议立赫连莘为后,立一个异族皇室的后裔为后。在那样一个胡汉矛盾尖锐的政局之下,他推举了一个双方都不能认可的皇后人选,实在可悲,又实在可叹。他就是那样恨着她,恨不得撕碎她眼中对他期望的一切,包括这座煊赫江山。

记忆的碎片跌碎满地,一地狼藉,即便最终他能放下所有,再予她那轻柔一笑,问她是否还能记起自己。可她却不想再记住他了,那样痛过,很真实。风中刮来回忆的气息,冯善伊举杯临窗释然地笑,能被自己心爱的男人恨成这境地,或许也真是她的能耐。然而是她错了吗?希望他能够成为名垂青史的盛世君王,而非留恋情爱的昏庸后主,这样的心意,难道真的成为她的错吗?

清晨首束明光委地,她推开房门持着轻快的步子走去后井的园林,一夜没睡,甚至清醒四年所求一告的答案便在今晨能够揭晓。他总是游曳在她的梦中,踯躅流连着不肯离去,九山九泽,那样远的路,遍地野花随风而抖,九川之上的箫音,九泉之下的水声,他总是问自己“善伊,我如何死去”一声一声几乎问得她心滴了血,直至枯零的春鸢苍茫了满地血泪。

手中擒着鹅卵石敲去沉闷的墙面,“咚咚”,她在墙外以同样的方式惊醒墙内的女人。

“善伊姐?”李银娣幽幽的声息传出,“我等了你一夜,你怎么才回来。你救救我,救救我好不好?”

“要我救你也好。”冯善伊苍无血色的唇咬了咬,“我问你,拓跋余是怎么死的。”

内壁声息全无,许久,隐约传出恐惧的抽泣。

“善伊姐,你还是杀了我吧。我没有脸说给你听。”李银娣探出手来,那已经不能算是手,溃烂的伤口爬着蛆蚁,脓血青紫的黏着那些新生的蠕虫,这一只手或许就像她那颗心,由恶虫侵蚀蔓延。

可冯善伊还是握住了,不论她成为如何模样,不论她脏得是否连渭水也洗不清,她还是当年杏林雨中朝她羞涩一笑的银娣小奴。指间相握的刹那,李银娣克制不住的哭出声来,喑哑苦涩的哭声有不能说穿的悔恨和怨愤。

“善伊姐,我不是人,我是禽兽.......”李银娣低泣如抽丝的茧,越发无力,“我给先帝喝了七日醉。”

七日醉,真美妙的名字,如果直接将它唤作七日亡,那必然就不好听了。

七日醉,为何又偏偏是七日醉。

宽摆的汉袖由风鼓起一如张开双翼的巨大飞鸟,碎裂的花叶尽收入袖中,冯善伊握着李银娣渐渐发凉的手失了声息。这样娇小的一双手,平日连蚂蚱都不敢碰,如何能捧起那一盏沉得不能再沉的七日醉。

“我没有怀上先帝的孩子,他从没有碰过我。孩子是皇上的。可只要说是先帝的孩子,我以为你一定会帮我把他拥入皇位。”李银娣猛得以头砸去墙壁,狠狠撞着,“我真傻啊。我竟有这样的贪念,竟有心这样欺瞒你。”

“你不是傻。你是真精明。”冯善伊闭上眼睛,痛苦一笑。如今想来没有悔,只有恨,她真是以为银娣有了他的孩子,所以才会换秋妮去保她。冷拳砸向墙头再狠狠滑落,硬生生擦出血来,“你叫我如何还秋妮这条人命”

想起秋妮,李银娣亦哭得不能自持,她已无气力撞墙,缓缓靠着墙壁,哀哀道:“那些人告诉我,只要毒死先帝,就让我做新帝的后宫,封我上三嫔。”

冯善伊睁眼含泪看去,满目林花恍恍惚惚,湛蓝的天空下,她似看见了魏宫巍峨高耸的屋檐,宽绰玄彩的宫殿,那高高在上的位置总有许多静谧贪婪的目光在隐隐注视。精巧华绰的宫装女子盘旋在最华美的宫室中,一个个轻如飞燕,载着纯真的欢笑逐步坠入黑暗的深渊。

李银娣静了下来,终于将心底掩藏最深的话言了出来:“善伊姐,我本就生得不美,又无权贵可以依靠,可身在宫中,不往上走,便要由人踩在脚下。谁人不想做主子,不期待一朝飞上枝头?我实在不想过卑微的日子,也想穿华丽的夫人常服,想梳着贵妃鬓曳着长裙和世上最尊贵的那些女人站在一起,我想同她们一样,再以后不用看别人的眼色过活。我这样想不应该吗?”

冯善伊哭了,无声无息地落下泪,因为她们都是一样卑微的人。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却也这样期待着穿上最华美的衣服,和那些贵绰的女人站在同样的地方,而非仅仅给她们端茶倒水悉心伺候。她们都是站在同一个起点上,奔着同一个目标,努力的行走,碰壁了也不哭,摔倒了站起来揉着伤口继续往前跑,直到终点。然而谁也不知那最后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

“我也狠狠报复了他们,还有皇上。我恨他,恨他装作一切不知,任由李申陷我于万劫不复之地。他只是故作慈悲,借用外力清除了我这个谋害先帝的罪人。他给了我一切,又蚕食得一文不剩,所以我也要他尝尝失去的滋味。他有心要我生下孩子再论罪,我却偏偏故意跌入池中失子。不仅如此,我还说出了许多女人的名字,那些藐视我,不屑我,甚至恶言诅咒我的女人们,我让他们陪我一起死。”

李银娣长长吸了一口气,似将所有的泪吞下,声音渐冷:“我真的没什么好可惜的了。至少我终也走到了那个位置。位比三卿,身怀龙嗣,我也曾骄傲尊华,目空一切。只来得太快,去得也太快了。善伊姐,你要回去,一定要拥有比我更久更牢固的尊宠,改变这样残忍的命运。”

如此真实而坦诚的李银娣竟让此时此刻的冯善伊添了些许温暖,似乎那个同她一起哭一起笑,一起联手对抗赫连冷嘲热讽的弱小银娣终于在漫长的分离错别后带着最初的真心与最后的坦然,重归入她的怀抱。虽隔着一墙冷壁,她竟觉得她们紧密无分拥抱着彼此,无论此时的银娣有多肮脏丑陋,也不过是被污秽的世间遮掩了真容。他们都看不到,没有人能看到,李银娣的心是那样柔弱易碎。

阳光洒落整座亭院时,冯善伊走出后井荒林,四年来第一次换上了那身华丽的常服,脚步那样释然,全无来时的担忧。她找到了李银娣悲剧一生的所有根源,然而那便是自己将奋身迎战的地方,再没有退避之处了。

宫廊一派平静,莺燕鸣啭,浓艳娇娆,夏水滔滔,暖风融融。

真的是盛世吗?平和安谧之下所掩藏的溃烂早已一发不可收拾。她是带着最伟大的复仇重新归来,然而却要与这座宫城再次融为一体,不是它湮灭她,便是由自己重新缔造。

她忘不掉李银娣的声音,那些话仍尾随在身后,或以将会伴随她一生——

“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我成了这副鬼模样,我想找回我自己......那个最初的李银娣。”

光影如绸缎,润而无声细腻地为壮丽的行宫织起千秋万世的昌盛繁华,她便走在时光流碎的长毯之上,袭着最华美的衣裳,持着最端庄的步仪,向这个被压抑沉郁了太久的乱世乱宫展现出自己坚守的姿态。

广德大殿两侧侍卫纷纷让出道路,守宫的太监亦不能阻拦。

这身华衣,是祖父珍藏数年的燕皇室皇后朝服,经由父亲姑母,再由春以她细腻的织法添改云纹。她的祖母册封为后时所着的朱色大裳,如今仅仅被视为汉人女子中最尊贵的象征,如今她便要穿着它步向鲜卑人的高宇殿堂,在胡汉剑锋相对的一刻,以一个女子所擅长的柔情铁腕,宣告着冯氏的时代从今日而始。

大殿朱门顿开,跪了满地的朝臣自向外望去,因着目中陡然出现的汉装女子震惊澎湃。

拓跋濬立在高高的大殿上,持章转身,九龙影壁环绕着他,赤红色的朝衣,正与她的朱红相映。他独有的静谧目光穿越满室沉默,清朗地落了她头顶。

她步入殿中央盈然拜倒,和煦柔风裹着金色的阳光展起她硕大的汉袖,向两侧飞一般的舞动,艳丽的衣裙绽放如盛世牡丹,与云袖共持华彩。她的目光清澈无澜,微微笑着迎去殿上淡淡的注目:“古战国有奇女子钟氏无艳自荐枕席,谒求为齐后,贱妾虽无钟氏之才,冒然跪问我大魏的君王。”

他刚毅却不失柔和的面容永远载着最深沉的平静,风中摇曳而起的袍衣等待她之后的言语。

“我想成为你的皇后。”她仿效着他平定无波的宁静,却是坚定的语气,“我要成为你的皇后。”

胡笳汉歌 十八 此行没有退路

十八 此行没有退路

“我想成为你的皇后。”

她仿效他平定无波的宁静,却是坚定的语气,“我要成为你的皇后。”

没有人说话,跪地诸臣甚以忘了掏出巾帕拭汗,静如失了呼吸。

拓跋濬仍是看着她,目光一派清宁。

她面上再添春风和睦的微笑,轻问道“冯善伊可以成为您的皇后吗?”

平静温和的语气,他是这样认真地看着她:“如若成为朕的帝后,你当为大魏做些什么?”

冯善伊含着秋水的清淡,避开朝臣灼灼的目光:“我当为大魏谋求一个真正的盛世。”

改纲更制,胡汉不相争。

五族融合,无血战无纷乱。

真正的清平盛世。

拓跋濬缓缓步下殿来,容色分不清情绪,脚步落了身前时又一言低声:“如若成为朕的帝后,你又当为朕做什么?”

她看向他,目光揉进他眸中,素若梨花一笑:“还你后宫一派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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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最烦闷的雨期逼近时,冯润来信了。

这一封,并非写给冯善伊,而是小雹子。一喜一失落的瞬间,冯善伊有所察觉恐怕她永远不会收到这孩子的书信了。在心底,她是那样恨惨了自己的母亲。冯善伊忽然觉得悲哀,她所做的一切无不是努力去做个好母亲,然而却始终事与愿违,辛苦得来的结局,无不是自己同母亲那般悲凉而又无奈的命运。

小雹子将信举得老高,吆喝着绕着湿漉漉的廊子转,他说姐姐在信中提到和父亲去骑马了。这一句尤是让冯善伊心惊肉跳,这么快,那孩子便适应了新角色。不是舅舅,而是父亲;不是母亲,而是姑姑。这难道不是自己想见的结果吗?聊聊欣慰之余,为何徒生种种惘然若失的惆怅。她自不会将这份愁绪与人道,也没有人会明白。唯有方妈遥遥的一处望着,再无可言。

“娘亲,我也要骑马。”小雹子由窗外探出头来,苦苦哀求。

“你连马都没见过,骑个鬼。”冯善伊自转去榻里为午睡培养情绪,闷头睡了一会儿远远听不见那家伙吆喝了,有些担心着便移去窗前打探,她愣愣坐在窗口迎风的方位,只这一处视线最开,长发以墨玉链松松绾起,她如今也愈发不待见那些精致又复杂的珠花簪饰,能简不繁。肩头披了白棱坠花的蚕丝薄衫,这闷夏天确也能挡住邪风。手里把玩着紫玉雕珠香炉,一边转炉中轴,一边散出清爽的薄荷叶香。

庭院中那棵几十年的老槐树下难得安静坐着一大一小两父子。拓跋濬着了普通的夏日常服,除了镶边滚金,看不出其他尊贵,随手携带的奏折已置放身侧,他擒着白鹤笔于一张白纸间耐心勾勒描画着什么,小雹子饶有兴致地蹲了膝前,双手托着腮帮子,那姿态模样正似阳光下绽放的一朵小金花。

“这就是马。”拓跋濬扬起纸来,日光辉映交杂间能看出他脸上扬着与朝堂之上颇有几分不同的淡淡笑色,这笑明显更释然,更少了几分戒备。

“它长的有点像大一些的小眼睛。”小雹子认真地看了道,银青云边的袖笼里耷拉出一枚环佩。虽不是什么金贵物,却是他出生时,方妈贴了自己的俸禄托人从山宫外买来的。说是玉能安魂,保佑平安成人。

拓跋濬稍打了眼那玉,摸着小雹子光亮的额头道:“等秋天围猎的时候,带你去骑马。”

“秋天?”小雹子张开右掌开始掰着手指算时候,哀哀道,“秋天的时候,我们还能在这里吗?不用回山宫了吗?”

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拓跋濬突然静下来,大掌握了握小雹子肉滚滚的腕子,兀自笑道:“今天就先让你骑个够。”

小雹子大喜,摇着玉坠歪着头呵呵念着:“我骑马喽。”

拓跋濬擒着小雹子行至庭道空处,临着池水吹荷香,幽幽道:“马是可以骑,只是你得唤我一声父皇,且不让你母亲知道。”

小雹子骑马心切,招招手让拓跋濬躬下身来,垫着脚又贴去他耳畔,奶奶地唤了一声。

冯善伊一时也看不清拓跋濬是如何笑了,而后他就整出一出四脚着地的滑稽模样,等着小雹子爬了自己背上。这一举动着实吓到了身侧伺候的崇之,连累他也立时跪地学着狗爬的模样畏畏发抖。冯善伊眨了眨眼睛,将滑落的衫衣拉起,这难得的岁月静好,竟也让自己失了心魂。远远望去,小雹子骑在他背上笑得格外欢畅,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喊声父皇能得来如此多的好处。风亭晚荷,莲叶萋绿将拓跋濬银白色的常服映得格外光彩夺人,芙蓉嫩粉的莲蓬似日光沐浴后抖了开的云朵,浮在池上,也飘了这一对父子的身后。

父子同乐的景状的确只是分离的预兆,小雹子果然如自己单纯幼稚的预感般没能等来秋场围猎即要离开,只是这一次并非回去山宫,而是去一个没有父皇也没有母亲遥远未知的地方。

那是在魏宫充华抵达的半月前,拓跋濬早早散了议政,回到后院,那晨间有小雨,他来时带着雾气,整个人便似在云雾中飘渺而不真实。

她那时正穿好一色清白的落梨素梅边长裙,只觉身后有人盯着自己,转过身去便见素绨竹墨屏风后吃茶的拓跋濬,他恰也透过屏风看向她。她于是系好青墨色小披肩,转过屏,不大热情地问他所来何事。

他张口第一句话问她可有收到惠裕来信。

她自贫嘴咋舌回他:“有奸情的是你二人。何来问我。”

拓跋濬盯着茶碗,好半晌,缓道:“惠裕来信,言是想接走小雹子。”

她先是愣下,回过神来,自桌上摸了碗茶端起来“哦”了一声再未说其他。她不说什么,他自会懂。一如他什么也不解释,她也全明白。

她是笃定了要去做那个位置,然而魏宫亘古以来都没有皇后产下皇子的先例,谨防帝驾崩后,皇后外戚挟持幼帝篡位夺了拓跋家的权。

鲜卑人虽是平凡小事大大咧咧,却在这种事关祖宗千年社稷的大事上毫不含糊。皇后不能生,就是不能生,立也是立无子嗣旁出的妃嫔。冯善伊伺候了拓跋家三代,自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就是惠裕不提,小雹子也绝无可能随自己入得魏宫。

如今想来,李敷那厮临死前倒是替自己想得面面俱到了,如是要做个好母亲便随花弧逃去,远离山宫躲避皇权。如是决心回去,他也事先求得拓跋濬应可不会给小雹子名位,此来确是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和日后的道路。他以死忠为代价,给花弧留下两封信,无论她怎么选择,都将是对她而言最好的路。

这样的李敷,如何不引人唏嘘。

拓跋濬站起来,定有些不安,轻道:“我牵了马来,想带他去后面骑马。”

冯善伊于是命人去找方妈,果不出半刻,方妈领着手面尽是墨渍的小雹子来。拓跋濬倒也不嫌脏了,直接牵了小雹子走出去。冯善伊默不作声地跟了出去,离他们十几步的距离远远跟着。青葱草地延绵一片,尚悬着清晨的雨水摇摇欲坠,拓跋濬牵着马来,拍着马鞍子向小雹子探出一支腕子。

这一次,小雹子毫无犹豫的将手递了过去。

苍白一如水洗的天空下,长草接天如凌凌碧水。长疆勒起,马蹬了蹬蹄子,清凉的水珠溅起,溅得她墨色披肩落色更深,纵马奔驰的身影奔向朝霞烂漫的方向,那一圈华彩流离的耀眼光芒自浅浅的映照,直至将他们二人完完整整的包裹。

风冽得马上的小雹子只怕能滑碎眼眸,于是不敢睁眼,马儿放开脚步,越奔越疾,竟似与风追跑。拓跋濬将身子伏低,全身包裹着初始不适应的小雹子,他贴在他耳侧:“睁开眼。”

小雹子抬起眼来,抓紧他握鞍头的腕子,逐渐沉入奔跑的快感中。

“喜欢吗?”拓跋濬问他。

小雹子点头,如实言道:“就是有点怕。”

拓跋濬勾了一笑,拍了几下马肚子,那马儿便似听懂般,缓下步伐。

小雹子仰头望去拓跋濬,幽幽道:“是不是还要喊一声父皇?”

他没有立马应,只是淡淡看去远方,静了许久:“云中,你喊我一声。”说着探下目光,隐约在抖,“父亲。”

小雹子傻傻地笑,甜甜念着:“父亲。”

“小雹子。你要记住。无论你将日成为何人,去往何地,你的名字叫拓跋云中。你是拓跋鲜卑的后代,高宗的子孙,是我大魏永远的皇长子。是.......拓跋濬的儿子。”

拓跋濬掉转马头,狠狠甩下缰绳,朝着来时的方向奔过去,遥遥见得那女人清白雅静的身影几乎要被长草覆盖身姿,若非风来草倒,便真的看不出她那由彩色云霞团团包裹呆然僵立的身影立得枯风中,似淡淡芙蓉迷朦而消。

阴山行宫落了一场瑟雨,极其符合送走小雹子的心境。送上车时,那孩子还以为只是随方妈去一个好地方,夜里便能回来,他一个劲儿地自窗外探出头来招手,满眼欢喜。马车穿过最后一道宫门,绕至阴山东侧后,他们自再高的城楼也难看得清。

湿雨扑进城墙之上,灰尘尽被压落,空气中泛着青草鲜嫩的气息,她又想到了草原上骑着马肆意欢笑的小雹子,那笑脸于是成为记忆中对这个孩子最深切的怀念。也是那一刻,冥冥之中预感到,她不会再有孩子了,放弃生下的骨肉,这样的残忍只消经历一次便是痛彻淋漓,再以后不会有了。

风中散来断断续续的钟声,沉落一派寂静与愁绪。忧郁的余辉慵懒地洒向即将入夜眠睡的广德宫。拓跋濬叹了一声,依然是无限的平静:“朕早先便说过,对不起你,也会对不起这孩子。”

是啊,他早先便是将丑话说了前面。

不顾一切代价走至今日的,恰是自己。

那么明白事理的人,又怎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必失与必得呢。

冯善伊第一次有些后悔,如若当年,是按着李敷留下的第一条路走就好了。或者再没有这么许多离愁悲绪,没有胆战心惊的粉饰钻营,没有处心积虑的步步为营。她会成为一个好母亲,一个平凡妇人,然后,却不再能是冯善伊。

“你如今是不是在后悔当初生下这孩子?”拓跋濬淡淡问她。

她想了许久,终是摇头,望着尽成尘埃阻拦视线的遥远静静道:“我不后悔。如果不是生下他,我便不能知道四年山宫的日子可以如此释怀;再若不是生下他,我或许不知道自己竟会有勇气将他父亲对他那么星点的关注当做救命稻草紧紧抓住。”

她笑着,继续平淡风清言道:“如果不是生下那孩子,我并不知道其实从前经历的一切都不能算是最痛;如果不是生下他,我确也等不来这一日,亲耳听见他有一声“父亲”可以唤。”

拓跋濬由这一声触动,恍恍惚惚,似由世间最浓郁的墨填抹着他所有空白的情绪,笔端一触,竟是饱含了真挚华色。

她看了他,又看去城楼下通红茂艳的凤仙花骄傲地扬起乱颤的花枝,眼前尽成模糊的团影,那恰是风华正茂的银娣自百花丛中翩然回身,白鹤色一般洁白无瑕的长裙洒在翠绿融融的草地上,沾着清凉的晨露,樱桃红点缀的唇将她本是苍白的面容全然焕发出明艳的光泽,如此鲜亮夺人的银娣连梦中都未见过。她自花中仰目,长发似生根,连着凤仙花的枝叶延入褐色泥土。冯善伊摇了摇头,那光影散去,唯剩银娣最后的话漂浮于耳畔——

“善伊姐,她们骗我,又让我骗人。”

“我恨极了皇上,恨极了他对那个女人的纵容。所以我也要让他恨惨了我。我让他知道,他今日所得来的一切,全都是凭借我由先帝的血染脏了一双手所换来。他因为我的手,也再难干净了。”

“可我还是没有告诉他,是谁骗我那样做......善伊姐,我死后,你要帮我记下她们的名字,岁岁清明对着东风东雨提醒我。我不会让她们活得太安生......”

视线一丝一丝涤清,沁凉泪由风吹干。冯善伊重新看向拓跋濬,那样温和优雅的容颜下,是否也有对那地方深深的恐惧,压在他对社稷江山日复一日的担忧畏惧之中,弃之不顾,并非对罪恶的妥协,而是心底残存的怜悯。

“如果不是他,我兴许也会成为你身边那些恶毒的女人。如果没有他,我更不知道,一个母亲原可以如此坚强。”她微微一笑,勾了他领口,幽幽道,“你替你的江山选了一位称职的皇后,也为你日后的儿女挑了个好相处的母亲。”

胡笳汉歌 十九 做个老实皇后

十九 做个老实皇后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冯善伊收到了一种市井言为情书的信件。

初始落了她桌前只有几日一封,而后越来越多,且皆出自一人手笔,落款“翩玉先生”。

小晌午时,冯善伊蜷在椅中自挑起那信细细琢磨,字写得确实不怎么样。以玉自称,那必是极美,她怎么也想不出除了拓跋濬之外还有哪个男人对自己上心,因为另两个她勾搭过的早不在人世。这事她原先同李婳妹唠叨时提起过一回,那小丫头抿唇诡密笑着说是自己托信从京城为她牵的好姻缘。而后送小雹子离开,她便那这些信转移心情,时而回几封逗闷子使乐。

如今宫人又送来了信。这回再不抄那些酸绉绉的**诗经,直抒胸臆道——“可人,玉哥哥是给你暖心的。”露骨**直尽令人发指,冯善伊连连将那信藏起来,连带着满桌飞纸欲塞一处,连日来拓跋濬竟似怕她想不开,时而以借书的名义打一晃,实则她小心脏顽强的很,除了在他面前表现出一脸思子尤切红尘厌怠之外,一日三餐定加食。

长影落地,帘摆自一扶,拓跋濬果然迈了入。

冯善伊脸仍有些发红,低头垂眼迎他。

拓跋濬丢了几本奏折在案上,面色平和,气息却极沉,不用想即知道朝上又被穆伏几个将了一君。冯善伊趁他自做闭目养神便轻着步子而出,转身关门恰窃喜,冲着追上来的崇之使了眼色:“我小睡会儿去,他这边开始砸东西了再叫我。”

前夜里他也是这样夹着怒气而来,拿着她当靶子使,从三公骂到六大夫,骂得她最后昏昏睡去。醒来时,他恰也骂累了,歪在肩头一并睡过去。转日严重落枕,一路上朝都捏着后脖颈。

她其实几次想提醒他这样憋火容易英年早逝,后来想了想她这样说定是多嘴,要说他两脚一瞪乘风归去,苦尽甘来熬出风头就该是自己了,且不说太后如何风光耀武扬威,及至那时她就把从前的小簿子拿出来翻着,哪个从前得罪过她,便遣去给他守陵,守到鹤发苍苍终年无归。她这样想着,笑呵呵地睡去,从午半会儿直睡到傍晚前,胃中空空才爬起来,料想他今日怎如此安静。披了长衣便回了阁子里,贴着门缝瞅见他竟捏着信笺借着余辉瞧看。她舒下一口气,果然自己顺过脾气了,转身要遛,却愣住,忙忙推开身后屋门,扑了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