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莫如一怔,谢柏哈哈一笑,“我送你回去。”
第4章 华章 堂
谢柏送谢莫如回了杜鹃院方折身回自己的苍柏院。
回了杜鹃院,谢莫如并未回自己的小院儿。说来杜鹃院极有格局,是院中套院的设计,进门是杜鹃院的大花园,花园坐北朝南的方位开一扇月亮门通往杜鹃院的正小院儿,便是谢莫如亲娘方氏住的地方。余者东西南还有三套小院儿,谢莫如住的是与她娘正对的南院儿,这院儿里遍植紫藤,谢莫如便取了名字叫紫藤小院。谢莫如穿过花园,先去正小院儿看看,里面灯已熄,叮嘱守门婆子几句,谢莫如方回自己的紫藤小院儿。
张嬷嬷心情很好,服侍着谢莫如洗漱后,眼中满是欢喜与欣慰,“天晚了,姑娘也睡吧,明儿一早还得上学呢。”心下觉着谢柏委实是个大好人,杜鹃院的位置有些偏的,虽有张嬷嬷带了丫环婆子去接,可亲爹谢松也没打发个人跟着一并送谢莫如回杜鹃院,相较之下,谢柏多么周全。
而且,谢柏是老爷太太心尖儿上的宝贝,在谢家也说得上话儿,且是新中的探花,以后大大的有出息。有这样的一个人能对她家大姑娘另眼相待,张嬷嬷想一想都能欢喜的笑出声来。
谢莫如知张嬷嬷的心思,大概杜鹃院实在冷落太久了吧,谢柏不过送她回来,张嬷嬷便能欢喜至此。
谢莫如并不觉着谢柏送她回来有何可喜之处,她自幼便不曾从谢家人身上得到过欢喜,但也不曾有憎恶。谢家不曾刻薄她,当然,也不曾喜欢她。她在这里出生、成长,可是,她与她的血缘亲人之间更仿佛陌路人。
谢莫如不觉着如何,更没有悲伤或是失望的感觉,好比一件东西,你从未得到过,不知这件东西还是好是坏,亦未生出过渴求,那么,便无关爱憎。譬如一个自幼茹素的沙弥,你问他喜欢吃肉么?他会说是爱还是厌?不,他根本不解其中滋味。
今日月初,天空一轮弯月如钩,漫天星子将天地染上一层朦朦星色。连房间也不是完全的黑,而是深深浅浅变幻莫测的灰,纱幔之中,谢莫如翻个身,静静睡去。
谢柏中探花之事令整个谢家都添了三分喜庆,一大清早,谢莫如照例去花园里沿着鹅卵石绕圈儿。昨儿原说好要做荷叶粥的,张嬷嬷都命人摘好了嫩嫩的鲜荷叶,偏生谢莫如晨间转圈儿时,瞧见园中有新出的荠菜,杜鹃院里她是主子,于是,应她要求,早餐便改成了热腾腾的荠菜鲜肉大馄饨。春三月新出的小荠菜,鲜嫩又水灵。园中花木多,自然伴有些野草野菜,荠菜是野菜,倘不是有一次张嬷嬷做了给她吃,谢莫如都不知小小野菜这般味儿美。
她吃东西不大含蓄,大家闺秀都要小口小口的优美进食才不失礼仪,如吃这馄饨,自然是皮薄馅少绉纱小馄饨最适合。谢莫如却偏爱皮薄馅足的大馄饨,大馄饨,汤料精致又要与煮小馄饨仿佛。用大骨头汤,加透明的小虾皮、蛋皮,出锅时散入一小搓细细的水绿春葱末儿,青花瓷的汤匙轻轻在碗里一搅,香气扑鼻。
谢莫如闭上眼睛,闻一闻这馄饨的鲜香,方心满意足的用起早饭。她每天坚持一早一晚的锻炼身体,故而身体很好。身体好,胃口肯定也不错,谢莫如一连吃了两碗馄饨,方心满意足的起身,挑了一身丁香色的衣裙换了,心满意足的去松柏院请安,然后同谢莫忧一道去华章堂念书。
纪先生能被谢家聘为女先生,不只是因她在宫里做过女官,熟知礼仪。这位先生简直无所不知,一般这种人都有一种统称,名曰全才。纪先生是礼仪规矩也能教,琴棋书画亦知晓,甚至经史子集也有涉猎。谢家请她来过供奉,真不是她占谢家的便宜,而是谢家占了大便宜才是。
昨日学画,今日则讲经。
讲的不是和尚念的经,而是一本正经的十三经。春秋左传一开篇便是郑伯克段于鄢,微言大义,纪先生讲了一遍此篇的含义,分别对两个学生提问,谢莫忧不答,谢莫忧道,“所谓有因有果,郑伯有失光明磊落,共叔段野心勃勃也不是假的。”
纪先生看向谢莫如,谢莫如道,“各有各的苦衷,左传上这样写,结局是这样,看看就罢了。
谢莫忧听此“高论”,忍不住道,“凡事总事出有因,倘其母武姜一碗水端平,想来也不至于兄弟阋墙。”
自古至今,人们总喜欢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寻找无数理由。研究庄公兄弟的阋墙有什么意思,还真不如去念念道德经。谢莫如淡淡道,“郑庄公十四岁即位,郑庄公二十二年,郑庄公三十六岁时因共叔段谋反赶跑了他,共叔段又不是一时头脑发热便行谋反之事,庄公忍他二十二年,又没诛杀共叔段,算是仁至义尽。在我看来,庄公无甚错处。至于书上说,‘「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史官向来希冀人君是圣人才好,殊不知人皆有爱憎。庄公在位时,繻葛之战郑国击败周、虢、卫、蔡、陈联军,之后又击败宋、陈、蔡、卫、鲁等国联军,使得郑国空前强盛。庄公明主之资,为国君,施行强国之政,功绩辉煌,并无昏馈之举,算是善始善终之人。春秋多少人君,不如庄公者多矣。这些事不提,单拿出个兄弟阋墙的事来大书特书,可知史笔刻薄。故此,我说看看便罢了,不必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至于,郑伯克段于鄢,此事想来是想警醒世人,娶妻娶贤。不然,娶得武姜这样的女人,当真是一*害三代。”
谢莫忧与谢莫如一样的年纪,论长幼,不过差两月而已。听谢莫如此话,却是不能心服,道,“二十四孝里,芦衣顺母、卧冰求鲤,闵损王祥受继母苛待,其人待继母及异母兄弟如何?这还是继母,而非生母。武姜再不好,起码没刻薄虐待过郑庄公吧?”反观闵损王祥,人家也没因受到继母苛待就把继母和异母弟如何如何吧?
二十四孝是最老套不过的故事,不论闵损与王祥皆是受继母折磨,前者在其父发现他受继母苛待时,大怒之下要休弃继母,闵损跪求父亲饶恕继母,说,“留下母亲只是我一个人受冷,休了母亲三个孩子都要挨冻。”父亲十分感动,就依了他。继母见闵损这般仁义,悔恨知错,从此对待他如亲子。王祥这个大致也是如此,不得继母喜欢,继母生病要吃鱼,天寒地冻,河水也结了冰,他大冬天的解开衣服卧在冰上,冰忽然自行融化,跃出两条鲤鱼。继母吃了鱼,病痛痊愈,自此待王祥如亲子。
真的是老掉牙的故事。
谢莫如真不明白谢莫忧如何拿这个出来说,闵损焉何不替继母求情呢?反正父亲已知继母不慈之事。他替继母求了情,是他的仁义。何况,家里有继母所出的三个弟弟,他爹说要休弃继母,谈何容易。怕多是一时之怒,他替继母求了情,扬了自己的仁义之名,而继母有前科在,如何还敢有半分对闵损不好。王祥亦是同理,王祥大冬天的去脱了衣裳趴冰面上,长眼的谁看不到?继母还要如何?何况,冬天弄鱼的法子多了去,也没人去趴冰面上弄,继母想为难王祥是真的,不见得就是让王祥大冬天趴冰上弄鱼,可人们看到了,就得说王祥为继母贤孝至此,而继母刻薄至此。
两家继母皆毒辣,只是闵损王祥也不是省油的灯。不然,继母们刻薄之事如何传颂千年。而且,谢莫如根本不信王祥这个解衣裳往冰上一卧,冰面自行融化,鱼自发从河里蹦出来的事儿。王祥又不是神仙。
谢莫如不能说仁义君子不好,便道,“所以,闵损王祥是仁义君子,至贤至孝;而庄公为春秋小霸。”
谢莫忧道,“大姐姐怎么忘了,二十四孝第一孝便是舜帝孝感于天之事。舜,同样是帝王之尊,岂不比郑庄公高贵百倍,却无庄公之气量狭小。”
说来二十四孝里,真有几篇不错的故事。圣王舜比闵损王祥都惨,而且,舜遭遇的就不是被继母虐待这样简单的,他家继母直接想要他的命。反正,不知是舜家的风水不好,非但继母想要舜的命,继母所出的弟弟象,连舜的亲爹瞽叟都是想方设法不择手段的要弄死舜。结果,舜硬是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后来,舜做了皇帝,还给不计前嫌的给弟弟象封了诸侯。
说到舜孝感于天的故事,先不说舜生活在神仙时代。舜不与象计较是在什么时间,是舜在未称王之前。倘舜称王之前,先把象给咔嚓了,想必便没有孝感于天的故事,也不会有尧对他的欣赏了。
至于舜称王之后,象好像也没有不识趣。倘郑庄公继位后,共叔段没有谋反,难不成郑庄公还要上赶着去收拾共叔段?哪怕共叔段谋反,庄公也没要他命。就是武姜,庄公放出“不至黄泉,永不相见”的狠话,结果还是挖下地下道母子相见。不管是为了声名还是别的,郑庄公没杀母弑弟,较之秦始皇、唐太宗如何?
历史是最没有争论意义的东西,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谢莫如不欲争执,“是啊,要不怎么称舜为圣王呢。”
谢莫忧觉着谢莫如隐讳认输,唇角一绽,也不再说话。
上午时间过得很快,到下课的时辰,两姐妹收拾起课业,于华章堂门口分道扬镳,各回各院。昨日因在松柏院用了午餐晚宴,今午,谢太太并无召唤,谢莫如与母亲方氏一并用饭。
方氏向来只用午晚餐,她素来寡言,对谢莫如也没什么话,对午饭也没什么要求,故而,都是谢莫如来安排。春日非但春光好,草长莺飞的季节,亦有诸多美食。不论是新生的春笋与鲜嫩的荠菜,便是寻常的小青菜在滚水里烫过,拌以泡软的红芋细粉、摊得薄薄切的细细的鸡蛋丝,淋以香醋秋油,最后将海米在素油里稍稍一煸,一并拌入,调以匀味儿,便是一道爽口小菜。
谢莫如享受这样的春光,方氏脸上看不出喜恶,亦不开口说话。谢莫如盛一碗豆腐火腿菇笋汤放在母亲身畔,母女两个食不言,相当静谧的用过午餐。方氏起身去卧室午睡,谢莫如告辞出方氏的正小院儿,回到自己的紫藤小院儿后,捧一盏芳香四溢的茉莉花茶,于游廊下紫藤花畔静静出神。
谢莫如喝过茶,看书直到下午上课的时辰,提前去华章堂等纪先生。纪先生下午教了琴,谢莫如对音乐毫无天分,仅止于懂谱会弹而已,弹的一手匠气。相对的,谢莫忧则于琴道颇有天分,弹的琴曲十分动听,谢莫如也挺喜欢听谢莫忧叮叮咚咚的弹琴。
谢家女孩儿的课程并不紧张,可以悠悠然然的打发时间。
谢莫如通常只用早上去松柏院请安,下午课时结束便回自己院子或是看书或是玩乐,都可。
因春时已到,冬日的水仙凋零,房间里的盆栽换成芬芳茉莉,白底青花的青瓷花盆,衬着春天特有的青嫩的枝叶,一捧小小白白的花苞,香气却极浓郁。谢莫如素有闲情逸志,换了家常衣裳收拾茉莉,不一时,松柏院里小丫环阿芬过来传话,谢太太叫她过去。
谢莫如只得重换了襦衣襦裙,重梳了发髻,重簪起珠花,令张嬷嬷安排晚饭,道,“若是我回来的晚,让母亲先用。”便带着静薇、紫藤去了。
这世上,闺秀有闺秀的作法,丫环有丫环的作法。
譬如,若传话是喜事,如昨日谢二叔中了探花,谢太太房里的大丫环素馨亲去华章堂传喜讯,不必问,丫环便自会报喜。譬如,前日谢太太着人叫她去选首饰,那来传话的丫环也是脸上带笑。今日传话的是阿芬,这个小丫环谢莫如见的不多,也知她是松柏院的三等小丫环,初初留头,一身大丫环穿旧赏下又改过的青衣青裙,话不多,也很老实。如阿芬这样的小丫环,一般传话的事是使唤不到她的。
谢莫如不必打听也知谢太太找她应不是喜事,故,谢莫如也未摆出欢喜的表情来,只是一幅安然淡淡的神色,迈进松柏院。
第5章 丈夫
不知是不是谢莫如的错觉,松柏院不似以往热闹,仆婢见她进来,多了几分小心与恭谨。当然,这种小心恭谨并不是因为谢莫如的身份值得小心恭谨,而是不想沾染晦气的那种小心恭谨。
谢太太依旧在坐惯了百子千孙的花梨木的榻上坐着,依旧富贵雍容,美貌从容,面儿上甚至没有愠色,双手握着一只白玉盏,只是眼睛里有一些冷。
谢莫如见了礼,谢太太笑,“莫如来了,坐。”人因欢喜而笑的时候眼睛会有一些弯弯的线条,谢太太的眼睛一如刚刚,故此,笑不至眼,更不至心。
谢莫如却是坦荡的坐了,她只需要知道谢太太有些不高兴就是了。谢莫如自己也有好几张适当的神色拿出来给人看,所以,她知道人高兴时什么样,不高兴时什么样。
大丫环素蓝捧上一盏茶,谢莫如接了,微呷一口,淡香清透,定是今年新茶。静静坐着,谢太太不说话,她便也只管吃茶。
谢太太自认为见过不少大世面,却总是为谢莫如的定力感到惊心。你不说话,谢莫如便不说话。哪怕你说话,她兴许“嗯”一声就再不言语了。
谢太太一直觉着谢莫如性子古怪,真的,如与谢莫如年龄相仿的谢莫忧,清澈如同山中溪流,美丽活泼讨人喜欢。同谢莫忧说话,轻松愉快且舒适。谢莫如则不同,谢莫如性子偏淡然,她不是冷,她是那种审视后的得出结论的淡然。谢太太不大喜欢谢莫如,与这样的人说话,谢太太会不自觉的在脑子里多过几遍。并不是谢莫如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需要谢太太慎重对待,而是,对着谢莫如这样的人,不由自主的便会慎重。
所以,谢太太并不喜欢同谢莫如打交道。反正,谢莫如是谢家的血脉,养她长大,尽血脉之情,便罢了。
只是,既然她吃谢家的饭长大,有些话,该说还是要说的。
谢太太面色温文,笑,“我成天在屋里无事,就喜欢同你们小孩子家说说话儿,也热闹。正想说呢,纪先生来咱家时日未久,她讲课还好么?”
谢莫如点头,“纪先生学识渊博,很好。”
谢太太笑问,“今天学了些什么?”
刚说完这句话,谢莫如还未开口,谢莫忧与谢柏进来了,谢莫忧一身大红衣裙,怀里捧着一束半开未开的桃花,桃花映人面,人面比桃花更娇美三分。
谢太太笑,“你们怎么碰一处了?”
谢柏一身天蓝锦袍,头束金冠腰悬美玉,风度翩翩人物俊美,笑,“我刚从外头回来,在园子里瞧见阿忧,这丫头使唤着我折了许多桃花,说是给母亲插瓶。”
“晌午吃饭时我见祖母这里瓶中供着的桃花不鲜了,就有心想换,一时忘了,刚刚经过花园正想了起来。我个子矮,丫环也不高,还是二叔最好,我这也是给二叔尽孝的机会嘛。”谢莫忧带着一点点撒娇,捧着一抱桃花上前,给谢太太看过,亲自去换玉瓶里供着的桃花。
谢太太眉眼弯弯,“明日再换是一样的。”
“明日也是换,今日也是换,早换一日,瞧着新鲜的花儿,心情也好。”谢莫忧对着谢莫如微一福身,问,“大姐姐怎么来了?”
谢莫如在谢柏进门时便起身了,与谢柏见过礼后,对谢莫忧微颌首,道,“祖母叫我过来说话。”
谢太太笑,“我正说呢,纪先生来家也有些日子了,想问问你们姐妹,纪先生教的可好?”
谢莫忧手里拈着一枝桃花,道,“挺好的。”
“今天纪先生都教什么了?”谢太太问。
谢莫忧想都未想,道,“左传,郑伯克段于鄢。下午学琴。”
谢太太微点头,“做何解?”
谢莫忧还是自己的观点,道,“郑伯心胸狭隘,共叔段野心勃勃,武姜太心太偏。”说着,她嗅了嗅手里的桃花,看谢莫如一眼便继续为谢太太插花。
谢莫如知道谢太太为何找她来说话了,谢太太的美眸也望着谢莫如,谢莫如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谢太太脸上的笑就有些淡了,“哦,依你说,郑伯还情有可原。”
谢太太总不会无缘无故说起华章堂的事,既然谢太太有问,谢莫如道,“也要看跟谁比,相较于玄武门之变的唐太宗,驱逐生母永未再相见的始皇帝,郑伯一未诛杀共叔段,二未驱逐生母,人品尚可。”
谢太太道,“左传写此篇,实乃为警诫后人,兄弟阋墙,母子反目,终非善事。便是郑伯为人,亦要留下千古骂名。至于唐太宗,始皇帝,再如何雄才大略,史笔如刀,后人难免说一声毒辣凉薄的。”
谢太太严辞正色的说这一席话,谢莫忧放下花枝,谢莫如起身,二人皆垂手应了。谢太太道,“做人,还是要往好里做的,对不对?”
这话,谁敢说不对?
谢莫如谢莫忧皆齐声应了。
谢太太又道,“别人家我管不着,但在咱家,咱们谢家子弟,定要齐心协力,方能兴旺家门。你们要记着,一旦哪日兄弟阋墙,互为倾轧,那离祸事也就不远了。若我谢氏族中有此不肖子孙,不论是谁,我再容他不下的!明白吗?”
谢莫如谢莫忧再次齐声应了。
谢柏挠挠脸,斜靠在椅中,屁股坐的歪,身子自然也是个歪的,总之很没坐相。但因他人生得俊,即使没个坐相,也是十足的俊美。谢柏嘴里念念有词,却又让人听不清,谢太太皱眉看向小儿子,道,“说话就说清楚些,怎么嘟嘟囔囔的。”
谢柏一本正经道,“我得赶紧把娘你说的话记下来,一会儿也如法炮制的拿来教训阿芝他们一番,才叫威风呢。”
谢太太给次子搅了局,因是心爱的小儿子,又刚中了探花,模样也可人疼,做亲娘的,哪怕小儿子拆自己的台,也舍不得训他一句的,反是笑,“都快成亲的人了,还这样没个正形。”
“在娘面前,要正形做什么。”谢柏咧嘴一笑,问,“晚上吃什么?我跟娘你一道吃。”
谢柏与谢太太讨论起晚餐的内容,谢莫忧悄悄松了口气,暗道自己来的实在不是时候,只是挂落也吃了,便继续整理桃花。谢莫如神色不变,一时,谢尚书谢松父子自衙门归家,谢太太单留下丈夫与小儿子,将余者打发回各自院落。
谢莫如照例在谢太太门口对谢松说一句“就送父亲到这儿”,便带着静薇、紫藤回了杜鹃院。
张嬷嬷迎上来,笑道,“我还以为姑娘得在太太那里用饭呢。”
谢莫如摆摆手,因天光尚好,未进屋,直接坐在爬满迎春花的秋千架上,一晃一晃的问,“晚饭好了没?”
“差不离了。”
“摆上吧,我跟母亲先用饭。”
张嬷嬷想说,还没到用晚饭的时辰,又想,她家大姑娘年纪尚小,小孩子家不禁饿也是有的,也说不上什么时辰不时辰的。张嬷嬷担心谢莫如挨饿,忙去小厨房催饭了。
晚饭照旧摆在方氏的正小院儿,以往用饭前谢莫如必然换了家常衫子摘了珠花散了发髻洗漱后才肯用饭,今日只是净手净面而已。张嬷嬷思量她是真饭了,频频给她布菜。方氏因晚饭时辰略早而没什么食欲,吃得有一筷子没一筷子。谢莫如并不饿,只是不想一会儿空着肚子去听谢松的教导罢了。
人皆有其性情,譬如谢莫忧,今日谢太太一场教训,谢莫忧定要同谢松说的。阋墙二字令谢太太警醒至此,谢松不论是因谢太太今日突发的教导,还是别的原因,想来待谢莫忧多嘴后也要差人唤她过去说话的。
谢莫如与谢松素来无话可说,尤其是知道谢松要说什么话时,更是连听的*也没有,更没有将同一件事连续向第三个人解释的*。重复做一件事,或重复说一套话,会令人疲惫。有这样的时间,谢莫如喜欢窝在自己小院儿看书,或是看她娘一日复一日的伺候那棵杜鹃树。
她的耐心比起她娘来,还是差了许多哪。谢莫如默默的想。
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于是,谢莫如很认真对待牡丹院来传话的小丫环。用毕晚饭,漱过口,又喝了一盏茶后,谢莫如问张嬷嬷,“是新送来的茶么?”与谢太太那里的新茶一个味儿。
张嬷嬷道,“是,姑娘去太太那里后,姨奶奶打发人送来的,说是今年的新茶。老奴便自做主张的换了新茶。”
谢莫如点头,“这茶不错。”
衣裳不必重换,头发不必重梳,因此这一次,谢莫如到牡丹院的速度很快。
谢松的脸色不大好,宁姨娘一只秀白如玉的手拍拍谢松的手,对谢松使个眼色,谢松面色微缓,宁姨娘笑,“大姑娘坐吧,大爷是想着,好些天没一道吃饭了,咱们一道吃个饭,也说说话。”
谢莫如安稳的坐在椅中,道,“不知父亲美意,刚刚同母亲已用过晚饭。待下次父亲有赐,再领不迟。”
谢松本就心情不大好,听到谢莫如一提方氏,于是,心情更不好了。就是宁姨娘,也有几分讪讪。宁姨娘笑,“我去厨下看看,你们父女好生说话儿。”便袅袅娜娜的下去了,还善解人意的将屋中下人带了走。
谢松开场白很直接,他道,“以后念书,多念些《女诫》《内训》《女论语》之类,对你有好处。”
谢莫如眉眼没有半点动静,只应一声,“是。”
谢莫如就有这样的本事,她不知何时修炼出的这样的神色,不喜也不怒,不忧亦不惧,她说一句“是”,你立刻不知接下来要如何与她交流。好在,谢松也没有太强烈的与长女交流的意愿,他只是把自己该说的话说完,道,“女孩子家,不要太闷,活泼些,更讨人喜欢。”
谢莫如依旧是老样子,应一声,“是。”
谢松完全不想说话了,他道,“你既然用过晚饭,我便不留你了。有什么事,同你姨娘说。”
谢莫如起身告退。
牡丹开的早,春寒尚在,牡丹院的牡丹便都开了,于一弯水石堆砌的曲栏中,华丽且富贵。宁姨娘在侍弄花草,见谢莫如出来想迎上前说几句话,谢莫如对她微一颌首,抬脚走了。
宁姨娘淡淡一笑,精致的眉眼间有些失落有些自嘲,放下手里的牡丹,宁姨娘华丽的裙摆荡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绣有并蒂莲的金缕鞋踩在青石路上,门前丫环恭敬的打起湘妃竹帘,宁姨娘一步步走到丈夫身畔,低语说起话来。
谢松浅笑的握住宁姨娘的手。
宁姨娘含笑回握,看,这是她的丈夫。
第6章 不过小事耳
谢莫如回杜鹃院的时间并不晚,主要是她对谢松,谢松对她皆无话好说。该说的说完了,她自然就可以回来休息。
倒是张嬷嬷挺担心,服侍着谢莫如进屋就问了,“老爷寻姑娘,可是有事?”
“没什么,一点儿小事。”谢莫如不觉着那算什么事,想必谢太太不说,谢松也不会找她说话。
对锐摘掉珠花钗环,散开发髻,通过头,将头发松松的在脑后挽了个圆髻,用一二单珠簪固定便好。谢莫如换了身家常衣裙,照例去园子里散步。
正小院儿的月亮门已然紧闭,不知她母亲在里面做什么。谢莫如胡思乱想着,她喜欢猜度各人的心思,尤其在谢家这种有话从来不直说,有事从来要拐着弯儿做的人家,大家心思纷纭,极具意态。谢太太是如何知道华章堂的事的呢?
谢太太并没有三头六臂,她们上课的时候,大小丫环都是在外面服侍的。这其中,她的丫环静薇、紫藤,谢莫忧的丫环听琴、喜雨,另外就是服侍纪先生的小丫环阿默。阿默是个哑巴,纪先生纵使到谢太太那里说一下学生们的课业,也不会细致到每个学生都说了什么的去跟谢太太重复,无他,太有损纪先生的身份了。静薇、紫藤都与她在一处,剩下的就是谢莫忧与听琴、喜雨了。倘是谢莫忧,她应该不会上赶着去吃挂落吧,谢莫忧也不至于特意掐着时间去看她被训,便是心里得意她倒霉,大面儿上谢莫忧还是要看一看。何况,与谢莫忧同到谢太太屋里去的谢柏直接为她解了围。谢莫忧也没这样的好心。
不是她,不是谢莫忧,也不是纪先生,那么,就是谢太太刻意着人去打听这事了。
好端端的,她们又不是头一天去华章堂上课,便是谢太太关心两个孙女的课业,怎么早不打听、晚不打听,偏偏昨儿个去打听。
哼,这就很有意思了。
看来,她令某些人不安了。
而且,谢太太也有所不安。
某些人的想法很容易明白,但,谢太太的心思就令谢莫忧有些费解了。谢太太这般担心“阋墙”之事么?想到谢太太冷肃的模样,谢莫如分析,她一定是触动了谢太太的心事。
是什么心事呢?
啊,谢松肯定也有同样的心事。
宁姨娘也很清楚的事…
谢莫如回头望一眼正小院儿紧闭的朱红漆的月亮门,啊,他们给她提了醒儿。要忌惮到学个“郑伯克段于鄢”都如同被触心中禁忌,忌惮成这样,她母亲依旧生活在杜鹃院,她们不敢减她半点份例,她不出去,她们也不敢进来。更要命的是,这般忌惮,还没有施以暗手。不,说没有并不准确,应该是不能,或者,不敢?
谢莫如几乎要愉悦的笑出声来了。
她一直觉着母亲大约是世间最冷淡的母亲了,却原来,是母亲给她以庇护。母亲在正小院儿一日,她且能安稳一日。
谢莫如一直转到天色将晚,方回屋沐浴,安歇不提。
第二日一早,谢莫如照旧去谢太太院里请安,谢太太不至于再拿出昨日的事来说,谢莫如依旧是矜持姿态,于是,请过安,祖孙两个便恢复了谁都不理谁的旧状。
一时,宁姨娘带着谢莫忧姐弟四人到了,略说几句,谢莫如谢莫忧便去华章堂念书。纪先生依旧在讲左传春秋,不过,上午放学时说了一句,“太太传话说,要略增些女四书来念,我原想不必这样急,既是太太吩咐,待你们得了书,我们便读一些女四书。”
姐妹二人皆应了。
出了华章堂,有一段路姐妹二人要同行,谢莫忧道,“大姐姐,你说祖母是不是生气了?”
天空太阳灿烂,谢莫如罕见的给了谢莫如一个浅笑,微一颌首,“我先走了,下午再一起说话儿吧。”
谢莫忧哼一声,翻个白眼,抬脚去了松柏院。
谢家除了妻妾不明外,人员构成其实偏于简单,自从老太爷老太太过逝,家也分了,最上头就是松柏院的谢尚书谢太太,中间是谢松谢柏兄弟,谢柏未婚,谢松一妻一妾,方氏长年安居杜鹃院,谢松与宁姨娘带着三子一女居牡丹院。
相对于那些等闲一府住着三五十口主子的人家,谢家人口简单,如郑伯与共叔段的事还未来得及发生。谢莫如与母亲方氏都是隐形*的集大成者,尽管她们或者在某些人心中极具存在感,但凭良心,起码在谢家下人眼里,这母女二人是极为低调的。当然,由于宁姨娘太过贤惠,给杜鹃院的东西都是上上等,家下人等也不敢太过怠慢。
这样的家庭,导致谢莫忧相对单纯的性格,何况年纪尚小,她还是个喜怒由心的孩子。
谢莫忧素来是喜则喜怒则怒的人,给谢太太请了安,谢太太笑,“我正说一人用饭无趣,你二叔又不在家,正好你同我做个伴。”
如谢太太这位谢家的当家太太,其实也不很是自由。谢太太与丈夫感情好,丈夫谢尚书中午在衙门用工作餐,只一早一晚在家里用饭。谢太太年纪在这里,做祖母的人了,虽一早一晚要与丈夫共用饭食,中午却略显寂寞,其实挺想孙子孙女们陪着,偏生谢莫如卡在中间。谢太太不大喜欢谢莫如,她要号召孙子孙女的到她房里用饭,却也不能落下谢莫如。谢莫如对谢太太的感观与谢太太与她的感观是一样的,尤其,谢莫如是个很有耐心的人,早上给谢太太请安,她都是第一个。倘谢太太让孙子孙女的都去松柏院用午饭,谢莫如再不喜欢,也不会拒绝。
早上请安一道喝盏茶倒罢了,倘整个午餐时间都要相看两相厌,于谢太太,于谢莫如,都不是什么舒适体验。
于是,谢太太吩咐各房自己用自己的。
但,谢莫忧主动过来,她老人家也高兴的很。
谢莫忧今日却是不高兴的,谢太太搂了她在怀里,笑问,“这是怎么了,嘴巴这样翘着,莫不是先生课上打你板子了。”
谢莫忧非但喜怒随心,她还有个令人赞赏的性格,她有啥说啥,直言直语。在谢家,这实在是令人珍视的美德。于是,她就说了,“放学后我跟大姐姐说话,大姐姐不理我。”
宁姨娘正在谢太太这里服侍,听这话不禁嗔闺女一眼。
谢太太抚着谢莫忧的脊背,笑,“好了,一星点儿小事儿,这也值当生气。中午有鲥鱼,一早刚运到的,我叫厨下烧来吃,咱们一并尝尝。”
谢莫忧虽是个直言直语、喜怒随心的人,也不是没有心计,见祖母说起菜来,也很捧场道,“鲥鱼难得,清蒸最佳,祖母,咱们把去岁的桃花酒拿出来喝才好。”
“也好。”桃花酒是谢府自酿的甜酒,女眷多喝这个,谢太太便命人去温酒。
自来,但凡谢太太院里有的东西,杜鹃院里也不会少。
谢莫如见午饭有一道清蒸鲥鱼,道,“这倒是难得的东西。”
张嬷嬷道,“听说拢共也就五六条,金贵的很哟。咱们院儿里得了两尾呢。”话到最后,张嬷嬷忍不住的得意开心。
谢莫如其实对鲥鱼兴趣不大,她也没尝出多好吃来,不过,这种鱼颇是珍贵,是宫中贡品,每年这时节宫里还有鲥鱼宴,自然也是权贵之家的珍品了。只是,她在书上看说鲥鱼味儿虽美,但离水即死,转瞬变味儿。当然,入权贵之家的鲥鱼定是捕捞上岸即刻放入冰中储存然后人停马不停千里迢迢的运到帝都来。不过,这仍是死鱼再烧的,鲥鱼不比做腊鱼之类的肥大鱼种,这种鱼,就是吃个鲜。如今鲜味儿已失,形同鸡肋,谢莫如还动了一筷子,方氏根本动都没动,捡着一碟子油爆河虾用了些。
谢莫如道,“晚上把另一尾红糟后给纪先生送去。”冰鲥鱼已失其鲜,倒不若红糟的好。
张嬷嬷笑应,她觉着她家大姑娘心地再好不过,对下人宽待不说,对纪先生亦极为尊重。平日间有什么时令新鲜东西,或是难得的好东西,均不忘纪先生这一份儿的。
谢莫如与母亲方氏用过午饭便各自歇息去了。
谢莫忧在谢太太用过午饭后,同服侍谢太太用午饭的宁姨娘回牡丹院说话。
谢家规矩分明,宁姨娘再如何有美名,再如何生下一女三子,方氏在一日,她依旧是姨娘。方氏虽不出杜鹃院,亦早失丈夫之心,在谢家活的如同隐形,可偏生不肯去死上一死,还每日上上下下的打理杜鹃树锻炼身体,谢家不知为何,还不敢怠慢的供奉着杜鹃院。于是,宁姨娘想熬死方氏自己扶正,当真是项遥遥无期的大工程。当然,依宁姨娘之美名,她怎会作如此大逆不道之想。
她这般的贤良,谢太太都为之感动,让她中午服侍着用饭呢。
真的,一个姨娘,当家太太能允你服侍用饭,绝对是抬举了。
因要在谢太太身边服侍,故此,谢太太谢莫忧都吃好了,宁姨娘肚子还空着呢。
一回牡丹院,谢莫忧忙令丫环去传饭。其实下人早预备着呢,宁姨娘帮着谢太太掌家事,她又素有美名,膝下三子一女,深得谢松宠爱。下人最是眼利心明,知道这位姨奶奶不过如今带个姨字,以后是有大造化大福气的人。
故此,饮食上绝对极具奉承之意的。
盘子碗的摆了一桌子,谢莫忧浓淡相宜的两条眉毛微皱,问,“怎么没有鲥鱼?”
不待下人回话,宁姨娘笑,“我的大小姐,你可真会过日子。拢共也就六尾,你祖母院儿里两尾,杜鹃院儿两尾,你二叔院里一尾,咱们院里一尾。我中午一人吃那个做甚,待晚上你爹回来,叫了你兄弟们过来,咱们一并尝个鲜就是。谁知你馋猫似的专会闻味儿,中午就寻到了你祖母那里去。唉,天生的有口福。”
谢莫忧撇嘴,“杜鹃院也得吃得了两尾呢。”
宁姨娘脸一冷,“再说这话,我可要打你了。”挥手将丫环婆子的打发下去。
谢莫忧分得清她娘是真不高兴还是只嘴上说说,她坐在一畔椅中给她娘布菜,道,“我就嘴上一说,娘你快吃饭吧,别等的凉了胃又不舒坦。”
宁姨娘叹口气,拾起银筷,道,“以后嘴上也不准说。”
“知道了。”
一时用饭毕,母女两个一道吃茶,谢莫忧道,“昨儿个就换了新茶,我总吃着咱们院儿的茶不如祖母那儿的茶味儿好。”以往年纪小,谢莫忧并不吃茶,待大些,方开始学着吃茶,每日也不准多。
宁姨娘嗔笑,口中满是怜爱,“你这张嘴啊,真是绝了,你弟弟他们都吃不出不同来,偏你就能吃出来。”
谢莫忧翘着嘴巴,“谁说弟弟他们吃不出来的,他们只是不说罢了。”
“那偏你来说。”宁姨娘话间带着薄薄的责怪之意,语重心长,“都是明前茶,上上等的是有限的,不要说咱家,公侯家也是一样,自然要先供你祖母那里。你祖母素来疼你,不会连这个道理也不懂了吧?”
谢莫忧道,“我倒不是没吃过好茶的,只是,我早瞧见了,上上等的好茶,除了祖母那儿,也就大姐姐那里有。”
宁姨娘叹口气,“你这样喜怒随心,实在令我不放心。”
“喜怒随心怎么了,难不成高兴了不欢喜,生气还要憋着,日子也不要过了。”谢莫忧一拽母亲绣着牡丹纹的衣袖,撒娇,“再者说,我在娘跟前儿,还不能喜怒随心了?”
“你呀,就是心思浅,给人一眼就看透了。”宁姨娘抚摸着闺女柔软光滑的发丝,轻声道,“你念书这也好几年了,还跟小时候一样。听说你祖母昨天考你们了。”
“是啊,就是学了篇‘郑伯克段于鄢’。”谢莫忧道,“祖母问了大姐姐,也问了我,似乎对大姐姐的回答不大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