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你以为是别人?”启安终于有些回过神来。
“你没有骗我?真的要买下重建?”艾默语声蓦地哽咽,眼里泪光闪动。
看着她如此反常模样,启安反倒不知如何应答是好。
梧桐荫里洒下散碎光晕在她眉梢眼底,模糊了她的神情。
阳光下,艾默的眼泪夺眶而出。
失而复得,原来世间真的有失而复得这回事。
启安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慌忙要掏手帕,眼前却一花——那娇小身影像猫一样跳起来,不管不顾将他紧紧拥抱!她连哭带笑,泪水纷落,语无伦次,“你这坏人,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说!你知不知道害得我到处奔波,原来是你,竟然是你……我怎么就没想到是你!”
启安被她胳膊紧紧环住,心中剧跳,热血直冲耳后。
惊喜来得太突兀,一时间不知要说什么,半晌只傻傻问,“那你还走不走?”
艾默破涕而笑,“谁跟你说要走,我明明就是刚回来!”
老板娘正在二楼晒台上晾床单,听见院子里小花狗汪汪欢叫,俯身看上去,却是这一对——先是双双说走就走,这又肩并肩地一起回来。
老太太扑哧笑出声,真是一双欢喜冤家。
回到房间里,启安顾不上多作解释,立刻从随身挎着的卷筒中,小心翼翼抽出一卷发黄的图纸。卷轴捎出一股霉味,灰尘四下飘散。
“你看这是什么。”他将图纸铺开在桌上,抬起熠熠目光。
泛黄发脆的图纸上,蓝色线条已经褪色,勉强还能分辨出大致的原图。
艾默只看了一眼,心中骤然加快,“这是……废宅的设计图?”
启安双臂撑在桌沿,慨叹道,“如果我晚去半天,这张图就已经毁了。”
——茗谷的设计师张孝华先生在1958年去世,留下的所有设计资料都保存在他任教的大学资料馆,随后资料馆在文革中被拆除,所存资料全被人为毁去。
“我原以为这卷图纸也不在了,只委托专人寻找张先生后人的下落,希望从张先生留下的书信日记里寻找茗谷当年的资料。那天半夜接到朋友的电话,终于找到张先生的后人。事有凑巧,就在我们找到的时候,张家正要搬迁。”
“搬迁?他们现在在哪里?”艾默忍不住追问。
启安沉默了下,“在上海一处小弄堂里,张家境况并不好,一家三代人挤在两间旧房子,拆迁通知到了最后时限,他们必须马上要搬走。”
回想当时所见,启安苦笑,“他们认为张老先生留下的图纸书稿已不值钱,和旧书报混在一起,当废品论斤卖。”艾默黯然,想起之前对茗谷命运的担忧,倘若没有启安,谁知这座老宅会不会当真被拆掉。
“我赶到的进修,已只剩下半箱子书稿旧图,想不到里面竟然有这张图!”启安长长叹口气,“也许真有冥冥中注定的缘分,张老先生的手搞大半都毁弃,想不到偏偏保存了这张图纸,在阁楼里一放就是几十年,竟然完好无损!”
艾默不敢置信地掩住口,一瞬不瞬望住图纸,激动难以言表。
“这张图,是当年张老先生几经修改绘制,最后送交茗谷女主人亲自看过,得到她的签名确认,留底存证的正式图纸。”启安摩挲着发黄的图纸,神情专注,充满敬意,修长手指停留在一个模糊的签名下面。
签名处的图纸沾过水迹,墨色泅开,四个浅浅字迹依稀可以辩出——
“霍沈念卿!”
艾默脱口出这名字,神情剧震,仿佛被这四字灼进眼底。
她倾身久久盯着泛黄图纸上模糊的签名,屏住了呼吸,良久一言不发。
纵然极力压抑,那脸颊泛起的潮红与眼底闪动的激越,仍落在启安眼里。
“是的,这就是茗谷的女主人,霍沈念卿。”他一字字念出这名字。
艾默抬眸,目光闪动,“启安,你是谁?”
他漆黑瞳孔深不见底,藏了无数的谜。
“为什么你会对这废宅这样痴迷,为什么千里迢迢去寻找设计图?”她深深逼视他的眼睛,一口气道出心中迷惑,“为什么你会来这里,你究竟几时买下它?”
他静静看她。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我!”
他笑了笑,“如果我说,只是因为爱这座房子,你相信么?”
艾默咬唇。
启安笑着叹口气,“好吧,我坦白……当年张孝华先生有一名弟子,他在1949年去了台湾,之后移居美国,成为知名的建筑师。张考生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设计师之一,后世却没有人知道他的成就,他一共留下十三件作品,除了这座老宅还残存废墟,其他都已经被拆毁,一块砖头都没留下。他身为张先生的弟子,一直为此感到遗憾。现在他已到暮年,最大的心愿就是将这座废宅复原,重现昔日风采。”
“这位张先生的弟子……”艾默迟疑发问。
“正是家父。”启安淡淡一笑。
艾默定定看他,良久才垂下目光,似怅然,又似失落,“原来是这样。”
她茫然若失的神色,被启安看在眼里。
他不动声色,细细审视她每一分表情的变化。
艾默静默了诡谲,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不管你是谁,总之——”
她顿住语声,突然踮起脚尖,给了他一个用力的拥抱,“谢谢你,谢谢你保护了这座房子!”
她仰起脸,脸颊微红,眼波明媚照人,“启安,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
启安但笑不语,脸去比她更红。
房间里窗帘只拉开一半,此时阳光偏斜,树的影子投进来,令室内光线有种淡淡倦倦的暖,恰巧掩盖了两人脸上红晕。
他温柔注视她,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光芒掠过,“现在轮到我提问了吗?”
艾默咬唇笑,顽皮地歪了歪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启安微笑,“至少告诉我,它对你究竟有多重要?”
“无法估量的重要。”艾默骄傲地扬起头,眼底焕发夺人光彩,“因为,这是我的故事。”
启安点头,目光温润,“从第一眼看见你桌上的稿纸,就猜到你或许在写废宅的故事。”
“只猜对一半。”艾默靠着露台廊杆,身后夜色渐浓,晚风吹起她发丝飞舞。
启安挑了挑眉,静候她的答案。
她的声音和着夜风,有说不尽的悠远,“我要写的故事,是当年的真相,和以谬传谬的传说无关。”
启安深深看她,“将近一百年过去了,谁还知道当年真相?”
“我知道。”艾默淡淡笑,下巴扬起骄傲而秀气的弧线。
第十章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揭开锅盖看到这一锅夹生饭,周妈气急败坏,把一头冷汗的厨子狠狠骂了一顿,又不敢去告诉夫人,只得惶恐地找大小姐,说那蠢笨的厨子昨夜被空袭吓了整宿,方才煮饭时打瞌睡,糊里糊涂将水掺少了,煮出一锅夹生饭来。
霖霖哭笑不得,只好吩咐老于备车,出去外面吃。
母亲和燕姨还在楼上,霖霖小步跑上楼梯,将门一推,“妈妈,燕姨——”
她语声陡地顿住,只见母亲和燕姨站在窗后,两人神色都十分异样,看似平静,却有一种微妙窒迫之感,令她愕然呆立在门口。
“怎么了?”母亲见了她,神色一转,若无其事微笑,“又是什么事大呼小叫,也不怕燕姨笑话。”燕姨也回转身来,微微一笑。霖霖抚着门把手,眨眼笑,“我是来恭请两位夫人移步下楼,车子已备好了,今日燕姨远到而来,主燕姨尝尝最地道的川菜可好?”
林燕绮与念卿相视,心照不宣藏起各自心事,都笑着点头。
慧行也随着一同去,一路上坐在燕绮与念卿中间,撅着小嘴不理自己母亲,小手拽着念卿衣角,只是眼神儿时不时偷偷瞄向燕绮,一见母亲看向他,忙又将脸扭过去。
燕绮不知如何与孩子相处,无奈朝念卿苦笑。
念卿心中却有恍惚,骤然听到那出乎意料的消息,尚来不及追问究竟,霖霖却闯了进来。如今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生生死死都过来了,已没有什么事能触动心境,只是燕绮这句话,实在太叫人震惊,绕是念卿也良久回不过神。
虽然早知燕绮与他聚少离多,婚姻已是貌合神离,也从敏言和蕙殊口中得知了燕绮移情他人,初时不是不震惊,却脸想着或许能有一丝回旋余地,毕竟是十年夫妇,他与她都不是绝情之人……却又怎能想到,这一对昔年佳偶,竟早已分道扬镳。
念卿和燕绮各藏满怀心事,两人都不说话,车中静默得出奇。
霖霖坐在司机旁边,不时从后视镜里看向她二人,心里也沉甸甸似悬上石头。
车子进入市区,山城道路崎岖,窗外掠过陪都冬日灰蒙蒙的天空。
“燕绮,你瞧。”母亲终于开口打破沉寂,望了窗外对燕姨说,“这条街就是在去年大轰炸中全部夷为平地,现今又重建起来,比往日更加热闹。”
“以前全都是废墟么?”燕姨诧异,望了街边繁忙景象叹道,“竟然瞧不出半点痕迹。”
霖霖自豪地接口道,“可不是么,日本人以为把房子街道全部烧掉,就能毁掉这座城,却不知我们将废墟推平,扩修更宽的路,盖起更高的房子,越是轰炸我们就越不屈服!”
她指向刚刚驶过的路口,“看,这条路就是去年五月四日大轰炸里,第一枚炸弹落下的地方,现今这条路已改名为五四路,好叫人人都铭记那一天的血泪,日后加倍向日本人讨还。”
燕绮还未应声,身旁的慧行却脆声问,“姐姐,你便打回两拳。”
霖霖一怔,“就是……旁人欺负你,打你一拳,你便打回两拳。”
“哦!我会!”慧行用力点头,瞪眼挥舞小拳头,颇有些章法架势。
念卿与林燕绮相视而笑。
慧行却又爬到念卿身上,趴着车窗看外面,小声嘀咕,“五四路……”
燕绮好笑地问他,“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慧行头也不回,十分严肃地答,“这是日本人欺负我们的地方。”
燕绮一震,万万没有想到六岁的儿子会说出这话来。
霖霖哈哈笑道,“说得好。”
慧行受一表扬,越发得意,扬手又指着另一条路口,“姐姐,那是什么路?”
“新生路。”霜霖回答他,“意思是,每一次被毁灭的废墟上,都会诞生新的生命。”
“哦……”这次慧行听不懂了,歪着大脑壳兀自沉思。
车子转过一个很大的之字拐,这次霖霖不等他问,主动指着车窗另一侧说,“慧行,瞧,这条是凯旋路,知道什么是凯旋吗?”
慧行忙爬到这一侧的燕绮身上,趴了车窗努力张望。
很久没有和他这样亲昵的接触,燕绮又无措又欢喜,坐着不敢动弹。
孩子软软的温暖的身体趴在自己腿上,恍然令她想起初次抱着襁褓中的他。
“凯旋的意思呢,就是打了胜仗回家来。”霖霖一字一告诉他,“我们的军队就是从这条路出发,出川抗日,却打败日本鬼子!家乡父老盼着他们胜利归来,就把这条路叫凯旋路。”
慧行领悟力极高,立即兴奋嚷道,“我爸爸就是从这条路回家,对不对?”
霖霖笑起来,“对,对,你爸爸也会从这里凯旋归来。”
慧行似懂非懂,把凯旋当做一个地方,手舞足蹈欢呼,“我长大了也要去凯旋,也要从这里回家!”
他一向调皮惯了,得意忘形之下,脑袋乓一声撞上车顶。
他倒没有怎样,燕绮却“啊”一声痛呼,慌忙抱稳他,去揉他头顶被撞到的地方。
“不痛!不痛!”慧行明明痛得咧嘴,却脸嘴硬。
林燕绮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却不知怎么眼睛一眨,竟掉下泪来。
慧行一下子愣住,呆呆望着母亲的脸,不再折腾调皮。
燕绮慌忙别过脸去拭泪。
“妈妈不哭。”慧行很小声很扭捏地叫出这称呼。
燕绮目不转睛看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他却嘻嘻一笑,爬到她怀里,拉起她的手去摸自己头顶,“没有包包,一点都不痛,我是男子汉!”燕绮扑哧失笑,笑容未敛,却已泪落。这下慧行真的被吓住,手足无措望向念卿,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妈妈又哭。
念卿侧过脸,不去看泪眼婆娑的燕绮,自己眼底也早已酸涩。
老字号的川菜酒楼依然宾客如云,仗在打,日子依然在过。
战时陪都都米珠薪桂,全国上下百万人涌入这西南心脏避难,令物价飞涨,民生艰难。抨击政府见仁见智的呼声一天比一天高涨,出入酒楼的达官贵人却依然豪绰。
踏入二楼包间,侍者将门带上,念卿这才取下黑色面纱低垂的帽子,见到四下富丽考究布置与桌上琳琅菜肴,不觉抬眉朝霖霖淡淡扫了一眼。霖霖知道母亲深居简出,俭素度日,鲜少抛头露面,一向不许她奢靡。今日为了给燕姨接风,她才自作主张叫老于在这有名的酒楼订了雅间,却未料到是如此隆重,以下也有不安愧意。
面对一桌麻辣鲜香,燕绮也没有什么胃口,只顾给儿子夹菜,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慧行,似乎孩子的每一个表情在她看来都是莫大享受。
看着燕绮对慧行的宠溺,霖霖却想起幼时在茗谷故园,和父亲一起的情形……“这辣椒真厉害,呛出人眼泪”她端起茶来喝,指尖似不经意抹过眼角。
母亲一如既往的温娴从容,不时与燕姨笑谈如常。
霖霖注意到,她二人只谈儿女闲话,一直闭口不提薜叔叔。
从二楼包厢看下去,外面街市热门,有小贩在叫卖炒米和饴糖,三五小孩围聚在旁垂涎欲滴。那都是民间最廉价常见的小吃,慧行却没有尝过这新鲜,闹着要去买来吃。
燕绮皱眉不允,念卿笑笑,“不要紧,让霖霖带他下去玩会儿,有老于陪着呢。”
慧行雀跃,丢了筷子立刻往外跑,霖霖慌忙追着他去。
“你太娇宠他。”燕绮笑嗔,转而却是一叹,“不过,真是没想到,他会这样懂事,这样勇敢,我竟是小看了他,还将他当做襁褓里的小娃娃,他却已将自己看做小小男子汉了。”
“慧行一向聪颖过人。”念卿微笑,“日后长大,必会像他父亲一样,做个极其出色的男子。”
燕绮垂下目光,淡淡道,“是,他是极出色的。”
如今提到他,她连名字都不愿称呼,只用一个他字来替。
心里不知是什么刺痛着,念卿缓缓执壶,将刚温好的酒斟满两杯。
燕绮端起来一饮而尽,白皙脸颊泛起红晕,如初冬云层里一现即没的阳光。
“你不问我为何与他离婚?”她淡淡望了念卿。
“问与不问,有差别么?”念卿微垂目光,眼里寂静无波,透出些许空茫。
林燕绮怔了怔,怅然而笑,“不错,时过境迁,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
念卿沉默,只觉心中灰暗疲惫。
想起第一次从敏言口中得知燕绮移情他人,竟震怒呵斥敏言,全然不肯相信。直至蕙殊也带来同样的消息,他也以沉默表示了默认,她才终于相信。
锵啷一声,燕绮自顾斟酒,不慎跌了杯盏,酒溅上衣襟。
她自嘲地笑笑,拿起手帕揩拭襟前,“这个样子,倒像是借酒浇愁。”
念卿也笑。
燕绮拿帕子缓缓拭过衣襟,不觉顿住了手,目光有些恍惚,“一转眼,离婚也有两年了,我们当日说好不声张,一来慧行还小,二来先生辞世未久,他不想你再添伤感。”
念卿一动不动听着,只在听到最后这句话时,睫毛一颤,心中滋味却连自己也无法分辨得出。
错过平生唯一知己的婚事,曾令她深深抱憾。
当年薜晋铭与林燕绮悄然成婚,没有知会一个亲友。
彼时她正随仲享身在欧洲,得知薜林二人婚讯,更是连道贺也来不及。直至回到香港,才见到身份已变为薜夫人的燕绮。他的解释倒也合情合理,说是身份殊异,家室私事不宜张扬。
“其实我们原本是假夫妻。”燕绮微微而笑,“当年他亲自潜入青岛刺杀一名日本人,惊动军警倾城搜捕,他本有一名女助手随行,与他假扮夫妻作为掩饰,可那女子失手被杀,他亦陷入危险。那里我恰好也在青岛,为一个日本富商的小女儿治疗眼病,阴差阳错遇上他,便让他乔装成我的丈夫,从日本人眼皮底下安然离开。”
时隔经年,忆起当日惊魂,燕绮脸上犹有异样神采。
念卿抿起唇角,一丝笑绞如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