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么我选择留下。”他轻描淡写地:“我可不想活活饿死,若到了那天,无计可施,左右能从凌绝峰上跳下去,可体面多了。”
陆颖面不改色,掐指不住地算:“还不至于,气数未尽,气数未尽呐。”
这么说来,杜宜卓选择此时此刻回来等于送死,大家很替他懊悔,又不好明说。
众弟子开始窃窃私语,半晌,三五个道人退了出去。又过许久,走了十来个俗家弟子。
师叔脸都绿了,走的人中有他器重的徒儿。
大难临头各自飞。
师伯无奈地摇了摇头,里边也有他的爱徒。
好在一炷香的工夫过去,再无人动。众人屏气凝声,等待掌门发话。掌门踱了几步,停步,注视炉中将要燃尽的三股青烟。
“明日晌午之前,想走的仍可以走,想留下的,横下心来同生共死而已。鄙人无能,接任掌门后不曾光耀门派,上愧对恩师,下亏欠同门。金人铁骑横踏中原,然我辈尽力而为,皆是徒劳。无他,同归于尽罢了。”他说完这些,往外瞧了一眼,见王婳姮立在高高的门槛后头,格外纤细柔弱。又想到岂止愧对师门,最对不住的还有发妻,而且经此一事,势必生离死别,相忘于天涯。
王婳姮倒是泰然自若,脸上有股奇异的坚定。
他收回目光,突然想起随着拜帖一同过来的锦盒。示意顾修竹:“写着爱女修竹亲启,随拜帖一同送上,用红缎包得严严实实。”他低声道:“消息传得真快,大约是贺礼罢。”
巴掌大小的盒子,沉甸甸的。
她牵起一边嘴角,十足的冷笑:“给我娘写了封信,他倒老实不客气地偷看。谁要他的礼,不嫌脏么。”
转身出来,一手握着锦盒,失魂落魄的,一门心思想寻个没人的地方扔了。忽觉额头一软,撞在一人身上。
秦岗几乎是主动迎上去,谁知未婚妻迎面而来,半点没有停下的意思,撞了个满怀。二人身高有几寸的悬殊,她正撞在他肩上,揉着脑袋懵懵地抬头。
“此乃何物。”
“没什么。”
“既然没什么,那为何像接着一个烫手山芋。”
她臊眉耷眼地,冲盒子努嘴。
看了一眼封条,他猜出大半:“新婚贺礼也是一份心意,抛开大义,到底是生生父亲,将来我还得叫他一声岳父大人呢。”
乍见此物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现在好些了,还不知道里头是什么,也是好奇,随手揭开盒盖。
鸡蛋。
好好的为何送一只鸡蛋,又不是孩子满月。端着盒子左右摇晃,还挺硬哒。
“哎哎!”他来不及阻止,伸手按住:“夜明珠是无辜的!”
“啥?”
“价值连城的宝物不该被如此对待…”
又土掉渣儿了,又眼拙不识货了,唉,有点儿醉。
想当初我也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自幼被母亲送上天山,说是为了我好,远离那个投敌叛国的富贵之家。如果留在那里,如今又是什么模样?一定一眼认出这是夜明珠,略与秦岗出身相仿一些,略有自信一些,当然,在那样的父亲身边长大,三观也会扭曲一些。有得有失,不必后悔。
送颗珠子,是掌上明珠的意思么?今生父女之情已断,要这身外之物何用。
“喜欢么,送你咯。”随手丢了过去,见对方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内心不是不窃喜。
出手阔绰豪爽大方的感觉果真不错,轻轻松松就把富家公子镇住了,也算包了个小白脸吧。
第65章 第 65 章
独自地走在回去的路上,想想这阵子事事顺意,显露出良好发展的势头,这样优哉游哉度过一生,不失为一种稳妥的幸福,所求似乎仅限于此。
忽而念及派中即将面临的暴风骤雨,天已经变了,还能把风雨堵回去?她一贯不信人定胜天,亦觉个人能力有限,不是危急时刻力挽狂澜之辈。天山之于自己是根系所在,是唯一的家园,留下只是本能。
“剥好的粽子,香喷喷的,没进嘴就掉了?”可惜这稳妥的幸福还没开始便要结束,此时此刻,得做一些最坏的打算,脚步不由得沉重起来,一面喃喃自语,冷不丁跟人撞了个满怀。
今天真背,撞来撞去的。
“已许了人家,还这么莽莽撞撞,将来如何是好。”
“师父…”
玉唐真人点了点头:“瞧你满面春风,看来过得甚好。”
师父提前出关了,天呐,师父竟提前出关了!这在从前未曾有过,他老人家一向是恪守原则的人呐。
不早不晚,在这个紧要关头,无所事事地背着手在附近溜达。
这不像他,不会受了什么刺激罢…想来师父这一生经过多少大风大浪,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大概不至如此。
“您都知道了?”小心翼翼地问。
“刚从几个孽畜那里过来,看他们各忙各的,没人发现我的行迹,怪无聊的。”玉唐真人抚须:“除了清儿,都似你般红光满面,为师不在的日子,看来你们很是逍遥。”
言下之意是最后从最小的徒弟这儿过,还算有点反应,所以颇为欣慰?
师父一向和蔼可亲,对七个亲传弟子的功夫虽不甚满意,好歹亲自抚养长大,只要别作妖,已然半睁半闭得过且过。当然,和蔼可亲的师父如果当真和蔼可亲,不可能执掌得了偌大门派,就像魏清先时那样平易近人,如今也是不怒自威,越发老成持重起来。
所以师父现在的心情,和他的神情一样平和淡然,也如他所说真的很是放心?
不见得罢,那几个孽畜做下的那些事体,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好在师父已卸下掌门重担,现在的他大抵无需言行违心了。
想当初,年轻的师父也曾有梦,也曾风花雪月诗酒趁年华,也曾是太师父门中最顽劣的弟子…
“师父,眼下我们该怎么办。”她晃晃脑袋,将神思拉了回来:“除了拼死一搏,别无他法?”
“方才经过老大那儿,他和秦家那位小姐并肩而行,专心私语。老二苦大仇深,望王家小姐的房门而却步。老三规劝刚带上山私定终身的媳妇下山。老四也做同样的事,二人抱头痛哭。老五闷在书堆里,想自己的心事。老六心无挂碍,喝了点酒,蒙头大睡。”
“与其说他们迟钝,倒不如说师父轻功又精进了。”
“走到小徒弟这儿,还和从前一样,喜欢陪着师父说话。”玉唐真人轻叹一声:“最小的徒弟也快嫁人啦,都长大了…”
她鼻子一酸,努力将眼泪逼了回去。
自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却没想过长辈也会老去。是啊,难道师父就知道眼下该如何是好吗?他又不是神仙。
“一个人在那儿做什么,跟神棍一样叽叽咕咕的。”杜宜卓从墙那头伸出脑袋:“下雪了,傻站着不冷么?”
可不是又飘起了小雪,静静的,倒没发觉。
她微微一笑,打算吓这厮一跳,故作神秘地挤眼:“你猜,我在和谁说话。”
“老远就听见你自言自语,又哭又笑,怪瘆人的。”他缓步上前,果然四周无人,顾修竹直直地杵在这儿,眼圈微红,嘴上却带着笑意,瞧着更瘆人了。
“怎么,见了师父还不…咦!”转过身去,顿时毛发倒竖,身后空荡荡的,冷风穿堂而过。
杜宜卓叹了口气,幽幽道:“大敌当前,我知道你紧张,我也紧张,刚才和粉粉吵了一架。”
她拼命摆手,指身旁的空地,又指自己:“师父,我在和师父说话呢,就刚才!”
“不要自己吓自己,都魔怔了。”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比起杜宜卓的鸡同鸭讲,她更奇怪于师父哪去了。眨眼工夫,说消失就消失了?杜宜卓又不是外人,干嘛好好的玩失踪?
“师父出关了,我们在这儿说了好一会儿话!”所有解释都是苍白的,人证物证俱无,连自己都开始怀疑,刚才的一幕难道是幻觉;“你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杜宜卓点了点头,语重心长地:“你累了,回去歇息罢。昨晚我也梦见师父回来了,醒来一切如常…我想我们之所以心事重重,是因为有了牵挂。若是从前,兵临城下也好,死到临头也好,不会皱一皱眉头。如今不一样,我们有了想要维护的人,一有风吹草动,立即草木皆兵,何况眼下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师父的事搁在一边,既然出关,他们总会知道的。
自从杜宜卓回来,仓促之中一句私话未说,这厮与粉粉修成正果速度之快,简直甩包括自己在内的师兄妹几条街,可谓深藏不露:“不错,果然是要当爹的人,再不是那个不着四六的毛头小子啦。”
“我知道,你们都觉得生米煮成熟饭未免太急。”见四下无人,他低声道:“本也可以回到天山,在师尊的见证下拜堂,可在她家中…唉,不是你想的那样。”
第66章 第 66 章
粉粉有个嗜赌如命的父亲,欠下巨债,倾家荡产,最终卖女还债。她还有个温良贤惠的母亲以及已经订婚的夫婿。这一年,粉粉卖身青楼,顾郎立志不娶,苦苦等候。然而三年五载,顾家双亲故去,不传宗接代难以瞑目。后见她父亲又欠一笔赌债,眼看继续卖女,一番权衡,便与粉粉母亲商议,不如娶了她妹子,替其父偿还债务,此为两全其美之法。谁也没有想到,粉粉还能回来。
小外甥已经会走路了,奶声奶气,望着院子里的陌生人,咿咿呀呀地笑。
曾经的恋人迎出来,四目相对。
她原想转身就走,可风尘仆仆地来,总要知道家人过得好不好。
这一夜睡在家里的床上,物是人非。窗户半开,杜宜卓睡在高高的槐树上,枝桠错落,随风微摆。
母亲推门而入,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
他始终牵挂你,心中未能安泰。你这一回,勾起从前的事,将来日子怎么过。
外面是你什么人,既一起回来,必不嫌你出身,不如在家成了婚,各自断了念想。
以后都是一家人。
这兵荒马乱的,命都是捡来的。女人更得认命。
事已至此。
“我没想怎么样啊。”粉粉后来跟他说:“我还能怎么样。”
“做父母的不得已和女子分开,日日牵肠挂肚,时间长了自己受不了,又没别的办法,只好当没有这个孩子,何况你还有姊妹,十指有长短,父母的心也不是拿尺子量出来,哪能绝对公平。她以后全指望你妹妹两口子养老送终,自然患得患失。如今看她一切都好,咱们也拜过天地,赶紧回去禀明恩师要紧。”
这一路风尘露宿,稍喘口气,再行出发,一路战乱不止生灵涂炭,再艰难地回到天山,杜少侠毫无悬念地当爹了。
谁知这是一场轰轰烈烈的送死之旅?
“对了,你日子定了没?”
顾修竹缓过神来,摇了摇头:“大约等到危机过去,我得…我得和师父详谈,我得找师父去。”
说着自顾自走开,杜宜卓见她神神叨叨,煞有其事的样子,心说难道是真的?调头直奔师兄的住处,一无所获。又去师弟那里,一切如常。
大家都说连师父影子都没看见。
路遇秦岗,手上端着什么,走近看是碗汤圆,飘着酒酿,当中几颗鲜红的枸杞,恰如白雪红梅,颇为悦目。
小师妹的一点小爱好算是被他摸透,他忍笑道:“秦兄,忙得很呐。”
“闲极无聊,杜兄一起?”
“不了不了,我刚和她…”忽而想到方才的事,不由得压低声音:“最近她,我是说师妹这两天,看上去有无异常?”
最大的异常就是鞑子闹一场,把我们婚事搁置了,秦岗无精打采地瞎嗯了声。
在杜宜卓看来幻觉一案已破,叹了声我就说嘛,将今天发生之事一五一十抖出来,末了嘱咐道:“你们不如去镜湖散心,一来你头一次来,天镜浮空久负盛名,不游览一番算是白来,二来小师妹大约是憋坏了,多透透气也就好啦。”
远在中原时便听说天池鬼斧神工,奇巧绝伦,至今无缘一见。回去与顾修竹商议,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也没赞同,也没反对,大概是随他安排。
一路无话,到了镜湖周边,已见山石有金石之质,色如玄铁,耳闻得水流湍急之声,渐行渐近,终于一睹天池真面目,但觉巧夺天工,在暗蓝湖水前一时忘言。
顾修竹自幼混迹在此,再美的景致映在眼前都显得漫不经心。心中还记挂师父踪迹,若有所思地望着水面。
“据说天池有水怪,你见过么?”他漫步过来,席地而坐:“总听老人们提起,水怪大约三个脑袋,每个都无比狰狞,血盆大口,一口把人吞下。它的前爪锋利无比,稍微扭动身子,湖面就起漩涡,尾巴卷一卷,方圆数里顿起风浪。”
“我在这里十多年,从未见到水怪。”她深深看他一眼,缓缓道:“连你也认为是幻觉,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水怪我不知道,师父却是…”
越说越无力,这和梦想是一样的,自己也觉荒谬却不得不坚持。
“去他娘的,我当然信你。”
哈,真幻觉了?
只听他道:“别人说月亮圆的,未必是圆。你说月亮方的,一定是方。我喜欢的人是你,你说的我全信,旁人全是耳旁风,吹过拉倒。”
“你真的信我?”
既然喜欢你,哪怕你是妖精呢,他笑道:“我很不爱看白蛇传,许仙那厮枉为读书人,不明白情爱一事和做人的道理。听说妻子是妖,马上鬼鬼祟祟不知怎么好了,是个浑人。”
想来天下男女,同床共枕,耳鬓厮磨,真正禁得住猜疑的有多少。
一下涌出许多未知的未来,二人各怀心事,默默观景。
过一会儿,秦岗轻声:“岳冰没了。”
“岳冰…”好险溜出是谁二字,总算临时恢复记忆:“什么意思,她怎么了?”
“宫里说失足掉下后花园的池子,溺死了。”
想大吃一惊,毕竟素不相识。此女在秦岗心中地位举足轻重,是无论如何无法抹去的故影。生死一场,何况这种交情,有过那些瓜葛。秦岗一定很难过,至于自己,乍闻死讯还是装不出悲伤的样子,只好不卑不亢地问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权肥卖给他的消息,消息是这几日传来的,事情却不几何时发生。宫里的人本也做不了自己的主,活着与世隔绝,死后也与世隔绝。
“对不起。”
“和你没有关系。”
“我没看出你这几天不高兴…”
他苦笑道:“我若同你生这种气,早就气死一千次,转世投胎一万次。”
“意外落水也是想不到的事,节哀顺变。”说完见他目光有异,微微迟疑:“不对吗?”
“落水是真,意外十有八九是假。”
千里之外的皇宫,无声的争斗,与行走江湖的刀光剑影相比是另一种厮杀,在顾修竹看来既恐怖又恐怖,更多的是好奇。
第67章 第 67 章
“她家曾是富商,做的不是正经生意,天灾人祸,欠下外债,家人死的死逃的逃。老话说钱是长脚的,今天在你家,明天在他家,她便觉得钱靠不住,只有权位才是长久的。”他淡淡地:“后来是否如她所愿就不得而知了。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早有人先人给出答案,后辈仍前仆后继。
坐久了四肢酸麻,她叹了口气,起身活动,忽见前方疑似师父身影,心头一喜,又见师父身侧还有一人,心头一沉。
秦岗见她呆立当下,面色凝重,难道是敌非友?那身形中等的银须老者远远颔首,再看衣着是道人模样,举手投足尽显修为。另一位身形略高,衣饰华贵,看得出是个威严持重之人。
“师父。”顾修竹向那道人行礼,为秦岗引见:“这位是我的恩师,玉唐真人。”
玉唐搀起他,微微一笑:“秦少侠一表人才,甚好甚好。”
“师父您怎么在这儿,让人好找,他们以为我魔怔啦。”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若无其事地:“待了这么久,也待腻了,咱们一同回去罢。”
由始至终,没看那清瘦老者一眼。
秦岗极剔透的人,瞧得真真切切,越发不接她的话茬,只把目光转向玉唐。
“紫霄阁有我留的剑谱,你去取了,自去参详。”玉唐也不瞧她,不容分说地:“这就去罢,为师还有些事。秦少侠留步。”
“是。”
顾修竹看看师父,又看秦岗。此时此刻秦岗也不帮自己。无计可施,扭头走了。
“真人请别折煞晚辈,少侠二字实不敢当。”他笑道:“晚辈表字茂林,真人直呼即可。”
“哦?那和我这小徒儿天造地设的一对呐,天下再无如此巧合之事。”说着一指身旁的老者,故作神秘:“这位仁兄的来历,你可猜出一二?”
“这…斗胆一猜,许是顾大人罢。”
老者哈哈大笑,不似方才那般面沉似水:“年轻人好眼力,不错,正是老朽!”
夸得人有点汗颜,还好眼力,要多差的眼力才看不出二人容貌上的相似之处,一样高挺厚实的鼻子,清冷的眸子和似翘非翘的嘴角啊。
对于喜欢的女子,哪个男人会遗忘她的美啊。
“支开修竹,是想让你翁婿二人清清静静见上一面。他在敌营之中,由我引来,你或许觉得奇怪,此事由我这故交好友解释。”玉唐不由分说,袖手而去。
秦岗脱口而出:“真人哪里去,这不是回山的路。”
“往去出去。”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消一刻便消失在雾霭之中。
顾大人莞尔:“不必追了,他一向如此随性。十年未见,老友本性依旧。这一去今后许是见不到了。”